第 五 章-心情在别处

过了两天,韩立冬去平川地区商业局开会。走之前,他听陈正良悄悄地讲了一件事:“昨天,肖守本给放出来了。”“是吗?有什么结论没有?”“没有。检察院也没通报给咱们。另外,还有那个小黄瓜,只关了一天就给放了,说是证据不足。小黄瓜全翻了供,说那是警察捆绑吊打她逼出来的。放出来之后,就不知上哪儿去了。”韩立冬觉得有点儿不妙,却不动声色,说:“沉住气,不管他。反正铁证如山,他们翻不了案的。”车子飞快地行驶着,韩立冬就琢磨,到了那里找个文物店或首饰店给玉儿买件小礼物。是买金镯子还是银镯子,还是买别的,一时没拿定主意。会议上午就开完了,中午照例是地区商业局长请各县商业局长“撮”一顿。韩立冬只喝了四杯白酒,匆匆吃了点儿饭,提前退了席。他让司机午休,说自己去看个亲戚,开着桑塔纳去了街上。转来转去,瞅见一个珠宝首饰店,停下车走了进去。中午时分,店内一个顾客也没有。韩立冬把几个玻璃柜台里的金银珠宝首饰都看了一遍,金镯子太贵,最便宜的还1600元。银镯子,似乎又轻了点儿。最后瞅上了一只标价380元的淡绿色翡翠玉镯。对了,她叫玉儿,人又长得像玉雕似的,戴只玉镯子倒挺合适。就让营业员小姐拿出来看看。

小姐很殷勤地介绍道:“先生,汉代许慎的《说文解字》中说,翡是一种红色羽毛的小鸟,翠则是一种绿色羽毛的小鸟。通常翡翠中的翡为红色,翠为绿色。翡翠的颜色有绿、红、黄、白、紫、黑等色,其中以柔润娇艳的绿色最为珍贵。”

韩立冬瞅瞅柜台内其他的玉镯,有的标价800元,有的标价1600元,最贵的标价5000多元。小姐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说:“最好的玉镯价值几万元、几十万元,还有上百万元的。您选的这只,虽不是最好的玉,但赠送亲友,还是挺拿得出手的。翡翠是一种珍贵的玉石,特别受到东方民族的钟爱。人们把它与祖母绿宝石一起定为五月份诞生石,象征着幸运和幸福。在珠宝世界里,翡翠以色彩艳丽、清新淡雅、质地细腻、坚实强韧、产量稀有而享有玉石之王的美誉。它与钻石、红宝石、蓝宝石、祖母绿合称为东方民族的五大宝石。”又说,“硬玉翠镯紧贴‘内关’、‘神门’、‘通里’、‘高骨’等穴位,分别有宁心安神、舒筋活络、健全消化系统的作用。”

韩立冬笑道:“你这丫头,给我上了一堂翡翠课呀!”小姐也笑了。韩立冬想380元虽不算太贵,可也接近自己一个月的工资了。如果买只假玉镯送给玉儿,不是假心假意了吗?就问:“这翡翠玉镯是真的吗?”

小姐说:“绝对是真的。如果你回去找有关单位验出来是假的,我们加十倍赔偿。”

韩立冬担心玉儿戴着是否合适,说:“你戴上我看看。”

小姐很轻松地把玉镯戴上了,说:“如果您夫人不太胖,这玉镯还是能戴上的。”又说,“您要是真买,优惠20块钱。行吧?”

韩立冬想,这个手镯于美华那粗黑的手腕肯定是戴不上的,戴上了也不好看。又想玉儿的手腕不太粗,估计没问题。就对小姐道:“给我个镯子盒。”

小姐挑了个红绒面的方盒,说:“盒子10元,算我们店赠送的。”韩立冬交了钱,小姐开了发票,韩立冬把玉镯盒用一块在饭店吃饭后带上的手绢包起来,放进了手机包里。回到故道县商业局办公室,把手绢包锁进了抽屉。晚上开完会回到办公室,拉上窗帘,取出玉镯在台灯下看,镯子通体透亮,绿莹莹的,闪烁出奇异的光彩。他的心在初夏宁静的夜里怦怦地跳起来。

玉儿下午下了班,骑车往家走。来到县城北边的市场,想买点儿菜带回去。早上,来永告诉她,县工业局向县城建局申请盖个办公楼,要他一块儿去邻县桃林考察几个同等规模的办公楼样式,当天回不来。玉儿琢磨自己一个人吃饭,菜不用买太多了,就只买了四根带刺带花的嫩黄瓜。再往前走,眼前一亮,摆在紫穗槐条筐里的鸡蛋形的红尖桃,叫四月半,也叫五月鲜。故乡那几个村都出这种桃,玉儿从小就很喜欢吃。弯下腰去,拿起一只桃看了看,问:“多少钱一斤?”只听那卖桃的说:“不要钱。”玉儿诧异地抬起头,定睛一看,不禁叫了起来:“草根!”

草根笑道:“你从那边往这走,我就看见了。只是不敢招呼。你来问桃,我就能跟老同学说说话了。”

玉儿叹了一口气:“跟我怎么还不敢说话?”

草根笑笑:“你这个局长太太,跟仙女儿似的。俺这庄户老杆子……”

玉儿道:“嗨,别寒碜我啦!”又问,“你过得还好吧?打我离开学校,就没大见过你。”

草根说:“还行吧!还在村里当民办教师。一二年级各一个班,共28个孩子,我一个人教着。这是下了课赶过来的。”玉儿问:“生了个男孩是不?”草根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是,四岁了。”又说,“只能这么的了。”

玉儿又问:“嫂子挺好吧?别看是一个村的,我还没见过她哩。”草根说:“人挺老实,也挺能干。就是没上过学,不识字。跟你是没法比呀。”玉儿脸一红,说:“你对人家好着点儿。”草根说:“是,是。我这人虽没大本事,可从不打骂老婆,也从不打骂孩子。有空,我还教她认几个字。”说着,就用一个塑料方便兜给玉儿装桃,装了足有五六斤还要装。玉儿忙说:“行了!吃不了!”从口袋里掏出两张十元的钞票往草根筐里一放,拎了桃,放进自行车筐里,推了车就要走。草根忙从筐后跳出来,把钱又放进玉儿的自行车筐里,说:“玉儿,算我送给你的还不行?”玉儿知道草根家里不宽裕,可在街上再推让又不好,想以后再答谢他,就没把钱再给草根。

草根又轻声问:“玉儿你过得还好不?”玉儿叹了一口气:“还行。”草根却低声说:“你们的事我听到了一些。那个姓来的公子哥儿不是个玩艺儿!你哥你嫂也不是东西!玉儿听我一句话,咱农民的孩子,也别太逆来顺受了,凭啥整天让他又打又骂?我要是你哥,非去揍扁了那个二癞子!”玉儿生怕旁边的人听见,说:“谢谢!”忙低头推车走了。可眼泪也快流出来了。

草根从小就是个老实疙瘩,就像盐碱地里钻出来的一棵黄宿菜。但他却出奇的灵秀,从小学一年级到高三一直是全班前三名。罗老师对他考大学寄予很大的希望。玉儿也在心里佩服这个同村的同窗,且隐隐对他产生了一股子好感。这是初恋吗?玉儿扪心自问,不像。顶多是一种友谊吧。可那友谊又是那么朦胧。友谊应是互相来往的,可两人很少说话,更说不上在一块儿做作业、做其他的事。只是每次放学时,总是草根骑自行车在前边走,玉儿骑了车跟在他后边。为了防止同学们乱开玩笑,玉儿总是跟他保持十几米的距离。可下了公路,上了田间小路,两人的距离就缩短了。特别是夏季,路两边种着高高的玉米,晚上下自习回家,黑黝黝的,挺吓人。玉儿跟了草根走,心就踏实得多。冬天天黑得早,荒野里空无一人,也是玉儿跟在草根后边,像个小尾巴。

刚上高三的那年初秋的一个星期六下午,学校放学早了些,两人骑车回家,玉儿蹬到半路用力过猛,链子掉了,就跳下车来。草根见她挂不上链子,就过来帮着挂。链子挂上了,却弄了一手黑油泥。玉儿伸手从口袋里摸出一块雪白的手绢递过去。草根说:“别,别弄脏了。”就在路边的草叶上擦手。玉儿这才看清那边是一片河滩,因苦水河水大了常被淹没,没种什么庄稼,却长了异常茂盛的茅草。罗老师把它叫做雪绒草。这草的生命力特别强,繁衍能力也特别强。片片叶子如一簇簇绿色的箭朝上蹿,绿叶上是一层雪白雪白的绒花。

玉儿说:“草根,你看这草!”

草根转脸望去,茅草地一直延伸二三里地,白绒绒的望不到尽头。草地边上的垂柳长长的枝条顺风飘着,就像玉儿那长长的秀发。草地下边是那条蜿蜒东去宽阔的苦水河,在晚霞中流淌着金色的光波。草根也被这乡间优美的景色吸引了,点点头:“是挺好看。”

玉儿又问:“草根,你对考大学有信心吗?”

草根说:“现在是别无选择呀!还有半年多,拼命也得拼下来。”

玉儿说:“考上了大学,你还回老家来吗?”

草根说:“好多人考上了大学,都不愿回这穷地方来了。可我还想回来。我想当中学老师。从个人方面考虑,父母身体都不好,也需要我照顾。我想考师范大学或者师专,最不行考个师范。上师范花钱少。”

玉儿听了,沉默不语。

草根问:“你呢?”

玉儿想说,你回来我也回来,却羞红了脸没说出口。低下头去,含含糊糊地说:“到时候再说吧。”又问,“二叔二婶的身体好点儿没?”

草根叹了口气:“不见好。其实本来病得不太重,就是没钱治,就越来越厉害了。又要供我上学,还有弟弟、妹妹上学。俺娘老不想让妹妹上了。是我一再坚持,又说要是不让妹妹上了,我就退学,妹妹才没退。”

玉儿轻轻叹口气:“咱这儿就是太落后了。也不知啥时候能赶上广东深圳。”又说,“你要上完大学,应该回来当县长,带领全县老百姓致富。”

草根说:“就我这样儿,都说俺三脚踹不出一个……”忽觉得在个挺俊的女孩子面前说出下一个字来不雅,又改口道,“我能当县长?连个班长都当不了呢。”

两人没上自行车,推着再往前走,一时都觉得有许多话要向对方说一说,却又没了话。这时,草丛中突然跳出来一只褐色的野兔子,接着又是一只。草根欢叫了一声,扔下车子就去追,追了几十米根本追不上,眼看着那一对野兔子消失在了白茫茫的雪绒草之中。

草根气喘吁吁地走回来。玉儿笑道:“我第一次发现,你跑得还挺快哩,只不过没兔子跑得快。嘻嘻。”

那次,两人在雪绒草地边上的谈话,给玉儿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那也是她长到18岁,第一次跟个男孩子说了那么多的话。

可是,草根跟她一样,也没能去考大学。玉儿到县百货商场上班没几天,草根的父亲心脏病突然加重住进了医院,母亲患关节炎连路都走不了,无法去照顾父亲,加上家里还有15岁的弟弟,12岁的妹妹。草根只好去县医院陪父亲,一陪就是两个多月,借了5000多块钱全交给了医院。父亲打一离开梨花寨就没能再回村子里去。最后竟是草根用自行车带回来个旧床单包着的骨灰盒,深深地埋在了村北边的墓地里。父亲走了,母亲连悲痛加劳累,也起不来床。家中无钱治病,草根求亲告友又去借。灰毛驴拉着地排车到了门口,车上铺了旧被子,母亲却死死地抓着床沿,任草根跪下苦苦哀求,死活不去医院。母亲流着泪说:“儿呵,我和你爹给你留下这7000块的账,你啥时候能还清呀!”

三天之后,母亲在炕上咽了气。

草根耽误了三个月的功课,又欠下了天文数字般的债。高考临近了,草根还要照顾弟弟和妹妹,这学是上不成了。

罗老师来看草根,心酸地掉了泪。

草根抱着罗老师的胳膊哭了。

这些,玉儿是后来才知道的。她很想给草根送点儿钱去,当时已存了几百块钱。可已跟来永同居了几个月的她也明白,这事儿要让来永知道了,会是怎样的后果。犹豫再三,终未能去。她为草根感到了深深的惋惜。

又过了几年,玉儿回梨花寨时,听母亲说草根结婚了,媳妇是他表嫂的娘家嫂子给找的。

玉儿的心使劲一沉。

玉儿帮秀娟的表弟办成了调动这件大事,秀娟感激得不得了。她知玉儿爱吃鲫鱼,买来十几条活鲫鱼,用一只蓝色的塑料袋拎到了玉儿家里。她瞅瞅房门前葡萄架上翠绿的蔓藤叶子和一串串翡翠般的小葡萄,又看看窗前那株开满了火红花朵的石榴树。葡萄架下摆了几盆玉儿养的珊瑚豆、吊兰、文竹、蝴蝶兰、香水月季;还有一棵挺大的仙人头,是玉儿刚结婚时别人送的,每年都开三四个米黄色的花。秀娟笑笑,说:“唔,有功之臣,慰劳慰劳。”玉儿说:“你还真感谢起来了?”秀娟说:“没开过怀,倒爱吃鲫鱼。人家产妇催奶才喝鲫鱼汤哩!别把你那俩葫芦胀破了。”玉儿红着脸骂道:“净胡说八道!”秀娟又笑笑,说:“看看,说给你介绍个英俊小生你又不敢要。”玉儿说:“你倒是敢要,可得小心着点儿,别失了火。”

秀娟道:“没事儿!我还常让那小子来跟大松喝二两。他俩还拉得挺热乎哩!”

玉儿叹了一口气,说:“真是林子大了,啥鸟都有。”就去洗了一盘桃子端过来。

秀娟拿起一只咬了一口,说:“哟,真甜!”又问,“你爸送来的?”

玉儿说:“不是。买的。”

秀娟几口吃下去一只桃,又拿起一只,两个指头捏着,瞅瞅那桃白馥馥的身子,红艳艳的尖尖儿,又瞅瞅玉儿,说:“哎,妹子,你就跟这五月鲜一样。”

玉儿啐了一口,说:“你才五月鲜哩!你不常让老四尝……”自己倒说不出口了。

秀娟笑笑,又问玉儿:“哎,咱说真格的,韩立冬那里,就一点儿不用表示表示?”玉儿说:“他一副清官儿样,说坚决不用。”又想说还送自己一个电子计算器,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想起韩立冬抓她的手腕子,搂她的情景,心又止不住猛跳起来,脸也发了热。幸亏秀娟没看出什么来。秀娟说:“按说这事儿,韩立冬相当照顾了。仝小树刚下岗几个月,就去了个好单位。还有那么多下岗工人,都咋办?韩立冬这么办,倒是挺聪明的了。现今当官的,都是这法儿,你给我调个人,我也给你调个人。这叫权力交换。有权不用,过期作废哩。行了,咱平头百姓,管不了那么多。我也是只管这一回了。往后,再近的亲戚也不管了。”她又侧过脸,瞅瞅玉儿,“我看你呀,去当个公关小姐,保证每回都旗开得胜!就凭这张小脸儿,还不把那些个有权有势的男人,一个个都引蹬得拜倒在石榴裙下?连银行门口那俩石头狮子瞅了你也得撅勾撅勾的。”

玉儿忍不住“噗”地一声笑了,说:“行了行了,别胡咧咧了。”

秀娟说:“这事儿呀,我看还得给韩立冬意思意思。不然,我心里总觉得欠人家个情。这么着吧,你甭管了,我回去想想买点儿啥。三姨放我那里的五张大票,还没动哩!”

玉儿说:“别别,那钱你快还给人家吧!”

秀娟却说:“不,多少得花她点儿。不然,她心里也过意不去。”

晚饭后,秀娟又来了,取出一个红绒绒布的长条小盒子交给玉儿。玉儿打开那盒子,里面是一只金光闪闪的男式石英手表。她扣上盒子,还给秀娟,说:“要谢,你去送。我给你当了说客,又要给你去送礼。这事不行,不干。”

秀娟恳求道:“好妹妹哩,还得劳你的大驾。事情又不是我办的,我去了咋说?韩立冬要是不要这表,或者再交到局纪检组,我不就难看了?”

不由分说,秀娟放下表盒就走了。

玉儿瞅瞅那表,犹豫起来。去送?还是不送?

晚上,小院里只剩下了玉儿一个人。她洗了脸洗了脚上了床,关了灯。

小院里静悄悄的,四周也是静悄悄的。她已习惯了独自一人居住的环境。每当来永出差后,她都有一种打开了手铐脚镣木枷的轻松感觉。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那天中午韩立冬那几句体贴人的话和搂她肩膀托起她的脸要吻她的举动,就像是一股神奇的力量和一种神秘的诱惑,使她一想起来就全身发抖。跟来永结婚七年加上婚前被他占了的一年,从来没有过一次这种感觉。她觉得在韩立冬那宽阔的胸膛上那么一靠,就像靠在了一座雄奇的大山上,浑身感受到了一种男子汉坚实的膂力。她甚至有点儿后悔,那天没让他吻一下。她想象着,要是让他抱着吻着,该是怎样的一种感觉?可是我敢吗?我的名声,我的人格,我的工作,还有来永,如果他知道了,不砸死我才怪哩!

打来永给玉儿胸口上刺青发了一次威风之后,她仍百依百顺地伺候他。来永也没发现玉儿有一丝一毫可疑之处。但最令他不满意的是,玉儿平时仍没有一点儿笑模样;再是两口子做那个事的时候,玉儿一点儿反应也没有。来永直骂她跟个死尸似的。

来永说他这辈子有三个爱好,又称“三个第一”:官、钱、美女。他这么摆这三者的位置,上了班官是第一,下了班钱是第一,回了家美女是第一。

身边这个美人儿,论长相,小秀远远地比不上。可要论受用,却远不如那个小秀。小秀会主动地迎合着他讨他的喜欢。尤其是他们进入了高潮之后,小秀的声声呻吟叫唤,更使他飘飘欲仙。

他琢磨了好些天,独自闷闷不乐。暗想耍了个小手腕,付出了不小的代价,却换了个木头人儿!一天骑自行车要去找丘豹子讨个法子,只听有个人在背后叫他,跳下车,转脸看,却是初中时的同学三猛。三猛推辆自行车,车把上拴了根竹竿,竿上如钓鱼线般垂下来一束红布条。这是农村劁阉猪狗者的标志。三猛除了会劁猪狗,还会点儿兽医。来永觉得跟这个层次的人说话有失身份,勉强打了个招呼,点了点头,说:“我挺忙,县里有个会。”骑上车子就走。走了十几米突然想起了什么,忙扭头叫住三猛,折回来,把他领到个背静的地方,说:“问你个事儿,不过你可得严格保密。”

三猛拍拍胸膛:“咱老同学了,我这嘴你还不知道?”

来永说:“我是为朋友帮忙,这事儿如你办成了,那个朋友会重重谢你的。”

三猛说:“老同学你放心就是了。”就掏出劣质香烟敬来永,来永忙掏出一盒云烟,递给三猛一支,自己也叼上一支。三猛忙掏出打火机按着给他点上。

来永吐了一口青烟,缓缓地说:“有个挺哥儿们的朋友,刚结婚半年,可他那个新娘子就是没情绪。你看,有办法不?”

三猛听了,心里已明白了大半。他琢磨如果办了这事儿,自己也有点儿丧良心。可不办呢?他猛地想起了自己那老也办不下来的兽医行医执照。就吞吞吐吐地说:“老同学,办这事儿,法儿倒有,可那药是给牲口使的。对人……要是使用不当,别再出大事儿。”

来永悄声儿问:“能不能……剂量小一点儿?”

三猛摸摸胡子拉碴的下巴儿,说:“这么着吧,我回去先做个试验。前些天邻村也有个人找过我,说他老婆老怀不上孩子,他去医院查了,没啥问题。他老婆心里有个小学时的男同学,跟那人没成,对这伙计老是挺冷淡。让我帮忙治治。我没敢答应他。这样,我先配点儿药,让他先试试,要是行,再告诉你。”

来永说:“那好吧,几天听你的信儿?”

三猛说:“三天以后吧。我今儿下午就去找那个伙计。”

来永问:“你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不?”

卖过老鼠药的三猛顺水推舟把那个兽医营业执照的事儿说了。

来永说:“这样吧,大后天下午我上你家去,你把申报材料准备好。”

三猛喜出望外:“那太好了!我申请了快一年了,一直求告无门。材料还是我给你送来吧,别让你这大科长亲自跑一趟。”

来永不愿让这么个角色上局办公室去,更不能让他上家里去,就说:“行了,别啰嗦了。”又把口袋里的大半盒云烟掏出来,扔给了三猛。

三猛瞅瞅那烟,嘻嘻一笑:“谢老同学了!咱也抽抽这科长级的好烟。”

第四天下午四点,来永骑着一辆红色的幸福摩托车来到了城东的一个小村,在村头问三猛的家。一个男孩领他去了。来永推车进院,见院子南侧有两个木棍扎起来的架子,一高一矮,是牲畜交配和给牲畜治病用的。高的给马、牛、驴、骡用,矮的给猪、羊用。木架上方是个棚子,用来遮挡雨雪和阳光。把马或驴或骡或牛赶进去,拴牢,架子后边绑上栏杆,那牲口既不能跑也不能跳,只能任人摆布。

院子西南角的圈里,养了一头高大健壮的公猪,一头高大体壮的公羊,看来都是配种用的优良种猪和种羊。

三猛笑容可掬地把来永迎了进去,又敬烟,又让媳妇沏上茶。来永不吸他的烟,也不喝他那黑乎乎的茶,急切地问:“怎么样?”

三猛的微笑中带了一丝狡诈:“成了,试验成了。那个媳妇吃下那药去,半个小时后就发作起来。只是第一次用的稍多了点儿,他那老婆老叫唤,乱扑棱,按都按不住。这两天晚上,用的少了点儿,效果好多了。这不,今儿一大早那伙计就来跟我说情况,还捎来两瓶大曲。”

来永大喜。

三猛把几包药交给来永,嘱他一定谨慎使用,说人用兽药是违法的。要是犯着了,非得蹲局子不可。来永让他绝对放心。又伸出右手,捻捻手指:“哎哎,那个材料呢?”三猛忙从里屋取来几页纸交给了来永。

来永从棕色皮包里取出一条别人送给他的将军烟扔在桌子上,三猛假装客气地推让了一番。来永出了三猛家,驾车直奔县城。

如何让玉儿吃药,成了来永挺犯愁的一件事。如果告诉她药的真相,她肯定是不干的。可怎么让她吃呢?放在稀饭里?万一药有味儿她发现了不喝怎么办?结婚后虽说玉儿什么都听他的,可他心里明白那是表面上的。他要尽情地享受她并驯服她,真得动一番脑筋。

当晚,玉儿静静地卧在他身边睡着了。看着她那一弯玉雕般的肩膀,吸了好几支烟,直到深夜也没想出好办法来。

第二天,白天两人都去上班,让她吃药肯定是不合适的。到了下午,来永去找狗头军师丘豹子。丘豹子眨眨小眼睛,俯在他耳边,低声如此这般地说了一番。来永听了连连点头。

晚上8点,来永就心痒难耐地想行动。不料到8点半又来了县教委的一个副主任、一个科长送礼,说申请盖一所第三小学。因县城的两个小学已容纳不下逐年增多的小学生了。来永打着官腔说:“这事儿我抓紧向局长汇报,再召集人研究。”打发走了两人,回身关上门,就让玉儿脱了衣服。玉儿正要上床等他,来永指了指那把古梨木太师椅子,玉儿就顺从地坐了上去。玉儿不知他要干什么,有些迷惑地瞅着他。来永从公文包里取出一只玻璃瓶,里面有调好的药。为了怕有异味儿,事先还放了糖。来永倒进去点儿开水,晃晃瓶子,端过去,说:“玉儿,我绝不是害你。只是和你在一起你没反应,实在是没情绪。你喝了这瓶糖水试试,要是行,就再喝几次。要是不行,咱就不喝了。”

玉儿不知那是什么药,但估计一定是刺激性挺强的,就紧闭了嘴巴。

来永早有准备,先用药棉塞严她的两个鼻孔,再贴上一条透明胶带。一只手把她的头按在靠枕上,使之不能左右晃动。玉儿被憋得喘不过气来,刚一张嘴,来永把瓶口一下子塞进了她嘴里,还没容她喘气,药汤就咕咚咕咚全咽了下去。来永又端来一杯清水让她漱口,玉儿死活不漱。来永又如前法,按住她的头,等她憋不住,张口喘气时灌了几口水。呛得她猛地一声咳嗽,喷了他一脸水。来永忙又取来毛巾擦去她脖子和身上的水滴。

玉儿说:“你这么糟践我,还不如杀了我呢!”

来永说:“我也是为了你好!等一会儿就放开你。”就揭了玉儿鼻子上贴的胶带,取出鼻孔中的药棉。端来一杯茶,坐在一旁一边啜着,一边观察玉儿的反应。果然,过了十几分钟,玉儿的呼吸渐渐急促,身子开始扭动,嗓子里也呵呵地发出怪声。来永大喜,迫不及待地扑了上去。但玉儿却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声声尖叫。来永生怕邻居外人听见,忙用手捂住她的嘴。玉儿仍叫个不停。来永就扯过枕巾堵住了她的嘴。玉儿像一头被缚住的猪,身子抽搐着,鼻子里呜呜作响。

一直忙活到11点多,来永解开了玉儿,想把她抱上床去。不料绳子刚一松开,玉儿扯出口中的枕巾,如狼一般发出一声尖嚎,发了疯似的一头朝门外冲去。来永大惊,扑上去抓。却因她身子滑溜溜地,一把没抓住。这时玉儿已冲到院子里,声声惨叫。来永忙追出去,一把揪住她的长发,一手捂住她的嘴,拖回屋里。玉儿仍声声尖叫,拼命挣扎。来永慌忙抓过枕巾,堵住她的嘴,又扯过地上的尼龙绳把她反绑了起来,再绑住双脚,抱到床上。玉儿就在床上扭动着身子,鼻子里仍呜呜哼叫。

过了一个多小时,玉儿才安静了下来。虽不挣扎,不出声了,却泪流满面。来永百般地宽慰她,抚摸她,说了许多好话,才扯出她嘴里的枕巾,解了捆她的绳子。玉儿坐起来,揉搓着勒红勒痛了的手腕脚腕,一言不发,只是一个劲儿地流泪。

来永又说:“玉儿,我也是为了你……我是太喜欢你了!我实在是没有办法!”

玉儿这时开了口:“我是个人,是个女人,不是头牲口。你要是再糟践我,我就死给你看!”

惊得来永倒吸了一口凉气。

打那,虽玉儿仍顺从地跟来永过那个生活,可任他怎么摆弄,却从来没有过一次快感。来永也从未得到过如跟赛金花或跟小秀时那样淋漓尽致的一次满足。不过来永再不敢给玉儿灌兽药了。

过了七八天,三猛见来永不通知他去取营业执照,就到城建局办公室去找。

来永冷冷地板着脸,从抽屉里拿出了三猛原先写的那几页纸,放在了桌子上。

三猛顿时结巴起来:“怎怎怎么?没没没批?”

来永看也不看他,说:“没批。”

三猛又问:“为为为啥,没没没批?”

来永懒得搭理他,说:“你得上兽医站去考试,考合格了,才有资格申请哩!”

三猛还想问什么,来永不耐烦地摆摆手说:“走吧!快走吧!我还有事哩!”

三猛出了办公楼,冲着院子中央的假山花坛就骂起来:“这个癞蛤蟆下三烂王八蛋,活该断子绝孙!”

这天上午,桃林县第二建筑公司的贾经理给韩立冬打来个电话,说下午要来看看他。韩立冬知他是为进一步落实承建百货批发市场工程的事,就笑道:“我还用看吗?免了吧!”贾经理说:“韩局长,请您一定等我。我到那边还有点儿别的事儿,一块儿看看。”

下午4点半,韩立冬在办公室里又接到了贾经理的电话,说:“韩局长,我现在你家门口呢。弟妹也没在家,请您回来一趟吧。”

韩立冬就明白贾经理是给捎来了什么土特产品。这个老贾,这么快就侦察到了自己的家。说:“咱们还是一块儿去饭店吧,今晚我做东。”贾经理恳切地说:“还是请您回来一趟吧!我有几句话想跟您单独说说。”

韩立冬就忙骑车子回去了。贾经理和司机给他搬下了一塑料桶活鲤鱼活鲇鱼、两箱桃花运特酿、两箱五月鲜白桃,还有一大包海米海蜇鱼片。坐了几分钟,也不让沏茶,挺谦恭地说了几句:“批发市场工程的事,还望局长多多关照。”就告辞要走。韩立冬留他们吃饭,贾经理说:“县里有事。”又悄悄地问,“韩局长过几天到桃林去看看吧?您定个时间,我带车来接您。给您弄颗鲜桃尝尝。”

韩立冬笑笑,摆摆手。

贾经理走了十几分钟,韩立冬却又接到了他打来的电话:“韩局长,有一箱五月鲜,您要送人的工夫,先打开看看。”

韩立冬就明白那里边放了东西了,忙去查看。看了一箱,全是红尖白桃。又打开另一箱,只见桃子上边放了一个信封,拿起来看看,是一袋子大票。掏出来数数,是5000元。就想,这个事儿可不行,抽空得给他送回去。

晚上9点多,韩立冬在县招待所参加完一个酒场骑自行车回家。走到离望荷桥还有十几米时,忽听有个女人叫他,下了车,回头一看,却是秀娟。秀娟走近了他,先客气地问了几句局长这么晚还忙工作呀,又说了不少感谢他给表弟办了调动的话:“俺和玉儿老想请请您,又怕请不动您这大驾,还怕给您造成不好的影响。”韩立冬笑笑说:“一点儿小事,不用谢,也不用请。”就要上车。这时秀娟机警地四下看了看,离他更近了些,低声道:“韩局长,我跟您说几句玉儿的事。”

“玉儿?”韩立冬心里一颤,本来挺热的脸更热了。就跟她走到沉荷湾边柳树下的黑影里。

秀娟换了一种称呼,说:“韩大哥,玉儿家里的事,你可能还不大了解。她爹是梨花寨的苗家老户。她奶奶生了四个孩子,其他三个都是五六岁七八岁上生了病没钱治早夭了,只剩下玉儿她爹一条根儿。玉儿她妈是西边几百里的外地人,经一个亲戚介绍来的。刚来的工夫才19岁,长得又瘦又黄,玉儿爹大她五岁。两人结婚以后,玉儿妈老是病病歪歪的,到二十三四岁身子才壮了些,生了个儿子雷子,30岁那年生了玉儿。按说两口子长相都不算太漂亮,可儿子个头蹿到一米七八,是那种英俊小伙。玉儿就更不用说了。”接着,秀娟就把玉儿高三没上完,为了哥哥雷子就业和小香结婚,辍学就了业,19岁让来永强行占了,不满20岁改为23岁结了婚,老挨打挨骂,还给绑在一把老梨木太师椅上,上老虎夹板、刺青、灌兽药等等诸多事情讲了一遍。说,“玉儿原先只知来永给她灌的是刺激性挺强的药,不知道是兽药。后来,我的一个瓜蔓子表弟三猛来找我给办兽医营业执照,发牢骚漏了一句‘给来永那小子的老婆都配好了药,他娘拉个蛋的连个证都不给办’。我这才知道给玉儿灌的是让牲口发情的兽药,恨得我大骂了三猛一顿。后来告诉了玉儿,把她气得浑身直打哆嗦。”又讲了来永父母和来永的诸多劣迹。“这个老来是真行,商业局和以前他干过的几个单位,都搞得不怎么样,眼看快‘放学’了,嗨,不知是啥关系,倒弄了个县政协副主席,副县级。听说是地区里有人。”又说,“玉儿是个好女子,可她的命真可怜!您这当局长的,多关心着她点儿。如果玉儿离了婚,就彻底解脱了。反正又没留下孩子。”

秀娟的一席话,虽声音不大,却如一串串惊雷在韩立冬头上轰轰直响。但他仍不动声色,说:“我知道了。玉儿的情况,你就不要对任何人讲了。你跟她是好姊妹,要多关心她。”秀娟点点头,又告诉了韩立冬自己单位上和家里的电话号码,说:“韩大哥,您有事就给我打电话。我能办的,一定尽犬马之劳。”

胡泊记起李长胜让他联系丁琳的事,就先打查号台,查了西郊木材厂的电话号码,打过去,通了,却是业务科。胡泊问:“请问,丁厂长办公室的电话是多少?”对方没好气地说:“知不道!”“砰”地扣了话筒。胡泊想这人咋这么熊?又问查号台,答复还是业务科的这个号。胡泊灵机一动,又拨木材厂业务科,却换成了普通话,慢悠悠地打着官腔道:“喂,西郊木材厂吗?我是区政府办公室,请你们丁厂长接电话。”业务科的人口气顿时大变:“噢,噢,区政府呀?请你直接要丁厂长办公室。”接着就告诉了号码。胡泊拨了号,是个女士接的。胡泊说:“喂,丁琳吗?我……”对方忙说:“噢,您找丁厂长?请稍等。”丁琳接过话筒,问:“哪一位?”胡泊自报了家门,丁琳笑起来:“好几年不联系了,怎么想起老大姐来了?”胡泊说:“两个事儿,一是单位垮了,我下海了,你那边有什么业务,我可以帮着干干。特别是拍广告照片做宣传的活。二是……李长胜想……”丁琳忙打断了他:“嗯,过十分钟,我给你打,好吧?”胡泊知她那边有外人在场,说话不方便,就告诉了这边的电话号码。

十几分钟之后,电话来了。胡泊说:“不愧是女企业家,时间观念挺强呀!”就说了李长胜想跟她见见面的事。丁琳长叹了一口气,说:“胡泊,你不知道,当年为这事儿,差点儿把我闹出了精神病。见好?还是不见好?”胡泊就把李长胜的工作单位、电话号码、传呼号、手机号都告诉了丁琳。丁琳说:“胡泊,我先谢谢你!这事儿,我再考虑一下。业务上的事,有了线索,我就告诉你。”

胡泊的父亲原是市汽车修理五厂的电工,母亲是一个小百货商店的营业员。母亲生了他之后,身体一直不大好,就没再生育。胡泊高小刚毕业,“文革”就轰轰烈烈地爆发了。汽修五厂的工人冲着市委分成了两大派,一派是“砸烂”,一派是“捍卫”。“捍卫派”里老工人、优秀工人多,“砸烂派”里调皮捣蛋的工人多,甚至还有几个刑满释放分子。厂长的位置被一个造反派孟司令取代,叫革委会主任。孟司令看中了胡泊父亲懂电会摆弄收音机,就派人动员他“反戈一击”,加入“砸烂派”,给司令部去管理“喉舌”扩大器和高音喇叭。胡泊父亲却坚决不干。孟司令觉得丢了面子,捏造了个罪名,说胡泊父亲在家里弄个收音机偷听敌台,伺机叛逃,让人把他抓了去,批斗毒打了好几场,最后给扣上了个“现行反革命分子”的帽子,监督劳动改造。父亲一倒霉,妻子儿子也跟着受了连累,成了“反属”。

胡泊上了初中后,不但当不上红卫兵,还常受到几个“红五类”出身的同学的谩骂。胡泊虽不敢反驳,可打心底里恨透了那个孟司令。只有从小一块儿光着腚长大的同班同学李长胜、金大章不歧视他,还常找他一起玩。有的孩子欺侮他,李长胜、金大章就站出来护着他。过了一年,胡泊16岁了,个子也蹿到了一米七。他瞅准了已当上局革委会副主任的孟司令每天下午下了班要打护城河上的一座石桥过,初冬的一天傍晚就悄悄地埋伏在桥头下边。见孟司令骑自行车上了桥,他像一只猴子灵活地冲了上去,连人带车子把孟司令推下了护城河。河里全是肮脏的臭水烂泥,孟司令好不容易才从冰凉的泥水中爬上了岸,去向公安局报了案,说是“阶级敌人陷害红色革命造反领导干部”。公安局的人查了好多天,也没找到肇事者,这事就不了了之了。

1970年,城里号召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胡泊本属于独生子女,按规定可以留城。可因为父亲的问题,还是要下乡。母亲默默地为儿子收拾了行装。胡泊和李长胜、金大章一起下乡去了。那个小村,离天河有六百多里。临行前,母亲让金大章、李长胜多照顾小弟弟胡泊,金大章和李长胜说:“阿姨,您放心吧!”

下乡后,胡泊虽属于“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但村里的农民和知青们并没有歧视他。加上有金大章、李长胜兄长般的呵护,胡泊感到在农村反而比在城市里自由多了。

他在村里极其秘密地谈过一段非常短暂却又是刻骨铭心的恋爱。那叫不叫恋爱,连他自己也说不清。但那个无比可爱的农村姑娘雪儿,却无可奈何地嫁到另一座大山深处去了。那件事,过了十几年他才告诉了李长胜。其他人,谁也不知道。

过了两年,李长胜当了铁道兵,走了。又过一年,金大章也回天河就了业。胡泊在村里当了几年民办教师,直到粉碎“四人帮”之后的1976年底才回城。但回城后,却因父亲的问题一直没有得到纠正,有关部门就是不给安排工作。胡泊为了生活,就到建筑队去当临时工,推沙子、水泥、红砖,后来因活太苦,收入不多,而他身体又不太壮,就不干了。一天,他联系了一个家电维修部,要去当个临时维修工,父亲却因一朝被“电”咬,十年怕“触电”,坚决不让他干。胡泊只好答应不去了。直到1980年,造反派头头孟司令因打砸抢迫害老干部,加上强奸女工给判了十二年徒刑。胡泊又陪父母多次上访,有关部门才给胡泊父亲平了反,并把胡泊安排到一家区办的勺星商店当了工人。可父亲平反后不久就病倒了,不到半年就离开了人间。父亲的死对胡泊的刺激很大。料理完父亲的后事,他就经常头痛。为了防止母亲担忧,就悄悄地吃止痛片。但就在这时,母亲因积劳成疾,又思念丈夫,患了心脏病,在丈夫去世后不到一年,也在一天夜里悄悄地走了。母亲的死对胡泊的打击更大。他的头痛病又犯了,而且比原先还重,一个月没能起床。后来,胡泊翻来覆去地琢磨,父亲母亲在最艰难的年月里都熬过来了,怎么反而没能过几年舒心的日子呢?

他也曾想过复习功课参加高考的。他不想在商店当一辈子搬运工。特别是店里那个五十多岁外号烂地瓜的老经理,对他非常的呲毛。他早就不想在勺星商店干了。可一拿起书本,脑袋就疼、就晕,试了好多次,都无法战胜那个可恶的头痛病。他这才声声哀叹,这辈子完了!

店里有个叫曹双的营业员,比他大几岁,长得黑黑的瘦瘦的,人愣精愣精,外号黑泥鳅,也有叫他曹泥鳅的。这人很适应气候,觉悟得早,从80年代中期就“亦工亦商”,上班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请了病假外出跑买卖。家里早实现了电器化,还给闺女买上了钢琴。他就悄悄地劝胡泊不要一棵树上吊死,趁年轻干点儿能挣大钱或能干一番大事业的行当。

一个偶然的机会,胡泊在市工人文化宫门口的橱窗里看到了一张举办摄影培训班的告示,心中一动,就报了名,每天晚上去听课。刚听了三天,就把积存的几百元钱都从银行里取出来,去买了一架海鸥相机。边听课,边练摄影,又跟个老师学暗室技术。几个月之后,把家里的那半间房也改建成了个小暗室。当他冲洗出自己拍的第一张黑白照片时,心里是多么的高兴呵!画面上是一只在初春的河水中游动的小鸭子。起了个名字,叫《天河水暖它先知》。过了几天,又试探着把照片寄给了《天河日报》,没想到十几天之后竟发了出来。这一下,大大激发了他的摄影热情。半年下来,他已在省市报刊上发表了十二幅照片。后来的几年里,他利用业余时间拍摄了几百张照片,寄出去发表了一百多张,还得了一个市影展奖,一个省级刊物的奖,加入了市摄影家协会。成功的喜悦使他的头痛病竟也悄悄地隐退了。他在日记本的扉页上抄下了安徒生童话中的一段话:“当我还是一只丑小鸭时,我做梦也没想到会有这么多的幸福!”

也就在这时,一个23岁的女孩悄悄地走进了他33岁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