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6-紫茗红菱

混账的期中考试总算来临了。唐紫茗进考场时体会到前所未有的亢奋。脑中思路清晰,下笔酣畅淋漓,每科都提前交了卷——她不是不知道考场上最让人痛恨的行为莫过于此,但她就想这么做,不好意思了。

三天后成绩和排名就出来了。唐紫茗的总成绩排班里第二,数学考了第一。尽管并没达到自己定下的目标,但她已经有足够的勇气在第一时间昂首挺胸敲开了黄金珠办公室的门。

平日总是穿得像骨灰盒一般的黄金珠,这天却穿了一件朱红底墨绿花的连衣裙,其配色之老朽艳俗无与伦比。唐紫茗虽然明白这令人难以接受的改变是因为她们班期中考试平均分排了年组第一,但还是惊讶于她女性化装扮的丑陋。

黄金珠看到唐紫茗进屋,轻盈地随转椅一起扭过身来,露出“一切尽在掌握”的微笑。

“坐!快坐!我就猜到你这两天会来的。我看看成绩单啊……嗯,这回考得不错嘛!班里第二……年级第六。看来还是挺有实力的。要是把对什么服装设计的热情全都投入到学习中去,我估计考个全校第一也没问题嘛。”黄金珠说到“服装设计”时,语气轻蔑得好像在暗示屎壳郎滚粪球都比干这个有出息。

“谢谢老师。你不说我在学校瞎搅和了我就很知足了。”唐紫茗把嘴两边的肌肉挤了挤,表示她在笑。自从上次的冲突之后,她对黄金珠说话再不用“您”字了。“那,既然我已经达到你的要求了,是不是可以把……”

“这个嘛,不急不急。我是这么考虑的——黄老师我当然是个守信用的人,不过我想到一个更好的主意。不如让我去把你的设计交给校长。一方面能体现出我对这件事的重视,另一方面,也好体现你对我的尊重,你看怎么样?”黄金珠迅速眨了眨眼睛,自以为俏皮得很。

唐紫茗没想到她来这一招,撇撇嘴,不知道该说什么。

“就这么定了吧。等我哪天不忙,肯定帮你交去!”

“那我和你一块去行吗?”唐紫茗还是不愿妥协。

“什么?难道你不信任老师?嗯?”黄金珠那正在揉捏裙角的大手突然僵住,两条跟周星驰电影里“如花”姑娘有一拼的眉毛高高竖起。

“好好好,那我等你消息。”唐紫茗实在不想再看到黄金珠发飙了。这句话脱口而出的时候,她发现委曲求全也不是很难做到的事情。

“这才对嘛。”黄金珠露出胜利的微笑。“还有一件事,唐紫茗,老师问你,愿不愿意当班长?”

听到这话,唐紫茗没怎么吃惊。在她近期奋发读书的日日夜夜里,已经无数次幻想过黄金珠任命自己当班长,然后自己用拒绝让她难堪的极爽情景。

黄金珠以为唐紫茗受了感动,得意地往前探了探身子,以相当慈悲的口吻说:

“这回你明白了吧,黄老师不是个爱记仇的人。虽然前些日子你对我很不恭敬,但你毕竟是小孩儿,我不跟你一般见识。过去的就让它过去!我看你这孩子挺上进,以前也有过当干部的经验,就想让你试试。怎么样?嗯?”

唐紫茗还是低头不语。

“嗨,你也不用想太多,谁没犯过错误是不是?能改就是好孩子,不用有心理负担。嗯?”

唐紫茗有点听不下去了,抬起头来平静地说:

“对不起黄老师,我不想当。”

“什么?不想当?我没听错吧?不想当是什么意思?”黄金珠的声音又变得尖利起来。

“我没那个能力,不想辜负老师……”唐紫茗小心翼翼地在心里搜索着能说得过去又不太虚假的解释。

“别说这些没用的!唐紫茗,你是不是还是对我有意见?嗯?”

唐紫茗真想一脚把黄金珠踢飞,她最受不了黄金珠没事就说“嗯”。她每次说“嗯”的时候都异常使劲,那咄咄逼人的喉音沉得能把一头驴压死。

“不是的,我就是不想当,没别的。再说了,班干部应该是大家投票选举出来的,你想让我当,别人还不知怎么想的呢。”唐紫茗很高兴想到了拿群众当挡箭牌。

“哼!说你幼稚你还真是幼稚。什么选举不选举?还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你要是非想走一下那形式也可以,反正到时候我不唱票,我就说你票最多,谁还敢反对我是咋的?嗯?”黄金珠傲然睥睨地甩了甩她那三十年代风格的波浪头。

“这么做不好吧老师?”

“哎呀,得了得了,我决定了,后天就选举。回去准备准备演讲词啥的。走吧。”黄金珠又上来不耐烦的劲儿,挥挥手示意唐紫茗出去。

唐紫茗面无表情地回到教室。

肖苗苗凑上来巴结地问:“去办公室了?黄老师是不是想让你当班长?”

“呃……”

“嘁,别瞒我啦,我消息老灵通了!你放心美女,我肯定投你票。”肖苗苗谄媚地拱拱她。

“别,我不当。”

肖苗苗暧昧地笑笑,低声跟唐紫茗说:

“装啥装?还有不想当班长的?没事,你是你,猪是猪,我们不会连你一块骂。这是老天爷给你机会拯救咱班,别拒绝啊。”

唐紫茗不吭声。

“我不管,我就想让你当。”肖苗苗再次拱她,唐紫茗双手抓住桌角,肖苗苗再拱一下她就掉地上了。

“你看赵墨轩那样!不就这回考了第一嘛,得瑟啥呀!跟谁都欠他钱似的!长那苛碜样,还挺把自己当回事儿。你看着吧,他这回肯定得竞选班长!你难道希望他当?他要当上了我就绝食!还有还有,王纤妮!你看她那样!她肯定也天天惦记当班长呢。乍乍乎乎的,还总自以为是校花哪,其实长得照你差早了,真的。她要是当上班长啊,我也绝食!”

“绝食绝食,天天挂嘴边,啥时候真绝一个给我看看?”唐紫茗掐掐肖苗苗的胖嘴巴子,半欣慰半无奈地叹了口气,趴在桌上。被黄金珠和肖苗苗这么一闹腾,她原本挺清楚的脑袋里真有点犯浑了。自己到底愿不愿意当班长呢?一个从幼儿园就开始当班长的人,不会干到初中就有悬崖勒马之心的。但是,她怎么想都觉得为了继续过官瘾而卖身给黄金珠做走狗……这交易太赔了。当了这初一五班的班长,估计只会过得比从前更痛苦,弄不好还会失尽人气。咋办呢?唉,这庸俗的困扰啊,让她把要回校服设计图的事都忘到脑后了。

两天后。下午第一节自习课。初一五班举行了不记名的班干部投票选举。班长候选人指定为期中考试的前五名,其他职位随便自荐。

赵墨轩第一个上台。他故意把校服大敞,秀出里面的青色梦特娇衬衫——也许是他老爸的,也许是他自己在夜市上二十块钱买的,当然也可能是他老爸在夜市上花二十块钱买的。反正这种在当时国内自以为有品位的男人里流行的所谓“娇衫”真假都一样难看,富人穿了像民工,民工穿了更是连最后的朴实之美都失掉。

这男孩的长相从各个角度各种灯光下看都招人烦。鞋拔子脸上布满紫红的痤疮疤、深红的痤疮印和嫩红的痤疮头。远看起来他的脸像是被扒掉了皮,近看起来……对不起,还没人敢近看他。当然了,光因为长得丑就唾弃人家是不道德的。可除了长相以外,他还有足够欠揍的理由。赵墨轩生就一种阴郁而淫贱的气质。说话时他那猥琐的眼睛永远躲在眼镜后面运转。如果是跟女生说话(这种机会太少了),他更要动不动就发出莫名其妙的怪笑声,露出塞满食物残渣的颗粒状牙齿。

这回他考了第一,大家反胃的同时也很欣慰,以后骂他的理由又多了。谁让他那么符合同学们心目中典型尖子生的形象呢,以后怎么埋汰他都不为过了。

赵墨轩清了清嗓子,一条腿支撑全身,另一条负责拼命抖动。

“尊敬的老师(眼睛挑逗地瞟了一眼黄金珠。这一举动吓翻了若干同学),亲爱的同学们,大家好!”

他不说了,等待着掌声。下面不耐烦地拍了几下桌子,他才又悻悻地拿起稿。

“啊!人生如梦,岁月如歌!转眼间,我已经从幼稚的小学生成长为一名成熟的初中生。走进了世凯中学,开始追寻我新的梦!”慷慨激昂地说完这开场白,赵墨轩抠抠鼻孔,趁此机会换气。

“众所周知,我在这次期末考试中取得了班级第一名,年组第三名的成绩。也许大家觉得我已经很厉害了,不过我对自己很不满意!下次我的目标是——年级第一,希望大家监督!今天我站在这里,目的是竞选班长。我想,大家对此应该都没什么意见吧?我对自己有足够的信心,一定能配合黄老师把我们五班管理好!”说完这话,他又深情地冲黄金珠抛了个媚眼。

“请大家放心,如果我——赵墨轩,当了班长,一定会全心全意为班级服务,无私地公开我学习的秘诀,向每一个需要帮助的同学伸出热情之手,帮助大家一起进步!如果我不幸没被选上,那也没关系。我会一如既往地好好学习,为同学们服务!当然,我觉得我当不上班长的可能性很小,是不是?哈哈。总之,初一五班是我家,赵墨轩一定爱护它。哈哈。”赵墨轩对结尾的押韵十分满意,陶醉得满面红光。看到下面没有反应,他并不气馁,即兴做了一个咸蛋超人的经典Pose,大喊一声:

“请投我一票,Yeah!”

底下哄堂大笑。黄金珠脸上划过一个转瞬即逝的厌恶表情,然后便微笑着冲唐紫茗努努嘴,示意她上台。唐紫茗接到了黄金珠作为“自己人”的暗示,痛苦得像吞了一只蟑螂,红着脸走上讲台。

“大家好。今天我站在这里,其实最想说的是,我认为能不能当一个好干部与成绩好坏没有关系——呃,我说的是我自己(看到赵墨轩丢来不满的一瞥,她赶紧补充一句)。我这人呢,不会说话,组织能力也不强,脑子也不是特别聪明……”

“唐紫茗!”黄金珠厉声说。“我们不是在开检讨大会!”

唐紫茗不理她,继续说:

“反正我觉得,考进前五名未必就有资格当班长,这样的规定只能使很多有能力的同学失去机会,打击他们的积极性!我相信,在座的许多同学都有才华和能力,为什么不能让他们也走到前面来参加竞选呢?”

同学们怯懦地看了看黄金珠,见她没有要爆发的趋势,,便热烈地鼓起掌来。

唐紫茗受到了及时的鼓励,脸颊泛红,接着说:

“不管是什么规模的竞选,都得讲究公平公正公开!我建议每个对班长职位有兴趣有信心的同学一会儿都能走到前面来试一试,然后我们当场唱票。选出一个真正受大家欢迎的班长人选。大家说好不好?”

“好——”全班同学兴奋得像小学生一样拉着长声说。

唐紫茗得意地转向黄金珠:

“黄老师,您觉得呢?”

黄金珠脸皮微抖,咽了口吐沫,皮笑肉不笑地说:

“好!好!今天黄老师都听你们的。让我见识见识你们的民主选举。嗯?来吧,谁先来?来啊!”

被唐紫茗煽动得头昏脑热的同学们先是热热闹闹地互相推荐着,后来慢慢都听出来黄金珠话里暗含杀机,声音便逐渐微弱下去。教室里又弥漫出惯常的懦弱空气。

唐紫茗无奈地耸耸肩,回到座位里。她预料到会出现这样的冷场。自己这番即兴演讲会给自己带来什么,说话的时候她压根忘了想。不过想说的都说完了,剩下的时间让别人救场吧。

“哎呀,怎么没声了?刚才不都闹得挺欢吗?有能耐倒是上前边来说啊。”黄金珠倚在教室门口冷笑,手里鼓弄着教鞭,啪啪作响。

大家憋着……憋着。直到屋里快缺氧了,身材娇小的王纤妮站出来,轻盈地走上讲台,微微一欠身。

“按顺序,该轮到我了。我呢,既没有赵墨轩那样的聪明脑瓜,也没有唐紫茗那样的好口才——不过我也不像她那样过分谦虚。有人说过,过分的谦虚就是骄傲,没必要。”

唐紫茗双手抱臂胸前,平静地把王纤妮抛来的仇视目光接住。唐紫茗纳闷这年月像阮红菱一样气质的女孩怎么这么多。不过论姿色,她给阮红菱提鞋都不够。王纤妮的模样还算精致,但怎么看五官还都没长开,明显是正发育到美丑过渡的中间阶段,不过看起来成为普通长相的趋势更明显些。

王纤妮伶俐地站在讲台上,用她那细脆的小声音侃侃而谈,不时吃吃地笑上两下,再配上几个娇媚的动作,抽空瞟一眼下面有没有男生在看自己。她说话的时候唐紫茗一直兴趣盎然帮她数着有多少男生吃她那套,具体内容一句也没听见。

竞选大会热热闹闹地进行着。在王纤妮的带动下,各种平日貌似憨傻的同学轮番上台展现不为人知的自恋,言语之狂妄让人叹为观止。但是他们的自夸因为技巧欠佳而显得夸张,夸张到一定程度又显得逗乐可爱。相比之下唐紫茗简直显得虚伪了。

两节课时间很快过去了。同学们撸胳膊挽袖子地写选票。虽然之前唐紫茗号召要公平公正公开,选票收上来之后还是没有唱票就被黄金珠一股脑卷走了。

半小时过后黄金珠笑容满面地回来了。她宣布唐紫茗为班长,赵墨轩为学习委员,王纤妮为文艺委员,李万祺为体育委员,肖苗苗为生活委员。交待完各岗位的工作之后,黄金珠把选票都放在讲桌上,得意地说:

“我黄老师一贯尊重民主——有条件的、相对的民主。虽然我一直不能信任你们的眼光,不过这回大家选的和我想的还比较符合。看来你们还不算太蠢。我刚才任命的干部完全是由票数决定的,有兴趣的可以上前面来核对。还有问题吗?没问题就别废话了,做题吧。唐紫茗你跟我来。”

黄金珠把唐紫茗带到走廊的尽头,把她逼进角落里,一字一板地说:

“唐紫茗,像刚才那样让我下不来台,换了别人我早一巴掌拍死他!你说你三番五次地跟我对着干,到底图个啥?不过说来也奇了怪了,我还从来没对哪个学生这么耐心这么宽容过。而且没想到你在同学中间还有点号召力。嗯?几乎是全数通过。你早知道他们会选你,还故意说那些废话,有点意思啊你。哼哼。”黄金珠诡异地干笑两声。

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观察黄金珠的脸,唐紫茗发现她脸上其实并没有微笑那一类东西。当黄金珠想笑的时候,她只能放宽嘴,在她的双颊下面挤出两条硬皱纹,一边一条,来代替微笑。

“既然已经给我证明了你的号召力,现在让你当班长肯定不会推辞了吧?不过你也不用臭美,但凡班里有个比你更合适的,我也不会让你上。当了班长就得给我好好干。再像以前那样跟我扯淡我绝饶不了你。这阵子我忙着评定特级教师,没时间料理班里的破烂摊子。明天我就去外地讲学了,我已经跟代课老师说了,日常的大事小事都交给你管理。你不是挺有能耐吗?那就都给我使出来吧。不过你记住,出了什么问题也肯定先拿你开刀!说实话,撤了你也就是我一句话的事,想当班长的人多了。别往枪口上撞!”

“黄老师,”唐紫茗大大方方地直视着黄金珠。“对于你的厚爱我真受宠若惊,我要是再推辞也没劲了。不过我也不能保证什么,只能说我会尽力去做个好班长。但你愿意的时候随时可以撤掉我,没问题。”

“哎呦,”黄金珠从上到下打量着这个小人儿。“你倒看得挺开嘛。行啊,咱走着瞧吧。”

说完这些话,黄金珠突兀地一转身,摇摆着她那干瘪无曲线的勉强称之为屁股的东西走了。

她这一走就是半个多月。

唐紫茗当了老大。

最初同学们是不太信任她的。凡事还都按老规矩来,生怕这新任班长是黄金珠的眼线。不过在她那总是很容易被人感知到的真诚态度之下,这段时间很快成为了初一五班的集体蜜月(这么形容当然有点不恰当。不过,谁在乎呢)。没经过太多考虑,她大胆地宣布晚自习自愿参加;间操之外时间可以不穿校服;下课若饿了可以吃东西;她还把家里的VCD机搬到教室,午休时放外国电影。碰巧那年轻的代课老师是个好莱坞死忠影迷。每次唐紫茗都邀请他一起看,还慷慨地借他影碟。老师被哄得心花怒放,对唐紫茗的班级管理举措放任自流。每次放电影的时候,唐紫茗都坐在教室最后一排的桌子上,满足地笑着,脚轻轻敲打着桌子腿。

同学们对唐紫茗的感激和拥戴虽然不会直接说出来——让叛逆期的孩子说“你真好”之类,不能够。但她定下的举措大家都举双手赞成,已经算是种有力的肯定。当然了,她这套也不是人人都受用。比如赵墨轩,每次听唐紫茗讲话时都躲在眼镜片后用饱含深意的目光窥视她,仿佛戴上眼镜就相当于隐身了;王纤妮对唐紫茗一贯又妒又恨,走过她身边时总把屁股和眼睛都撅到天上去。不过这些另类的声音太微弱,影响不了大气候。

总体而言,这一个月是唐紫茗在世凯中学最快乐的时光。彻底摆脱世凯炼狱般的生活,她知道是一点希望都没有。不过她从来不曾有一个钟头跟这种日子妥协过。能带领同学们过上正常健康的生活,一天两天也是好的。她已经做好黄金珠回来后立刻把自己撤掉的心理准备。反正威信已经树立,被撤掉应该只会让自己更受尊敬罢了。

黄金珠回来的前一天晚上,许多人不愿回家。大家坐在关了灯的教室里为死而复生又即将生而复死的快乐生活默哀。唐紫茗坐在窗台上叹息,不知该说些什么。

“怎么办,明天开始又不能在学校吃东西了。”肖苗苗攥着一袋薯片丧眉搭眼地嘀咕。

“行啦,你那垃圾食品不吃也罢。”唐紫茗听着肖苗苗抓薯条包装袋的嘎吱嘎吱声,汗毛都立起来了。

“这倒也不是最重要的,问题是我一想到她就害怕……她总看我不顺眼,让我当劳动委员不就是证明?天天当牲口使唤!原来就天天骂我,以后还不得把我打死……”肖苗苗越说越激动,眼圈渐渐泛红,手里的薯片被一一捏碎。

“是啊,那个老怪物一回来我们就又都废了!班长你倒是想个办法啊。”虎头虎脑的体委李万祺跟着嚷嚷。

“哼,她能有什么办法!胳膊还能拧得过大腿?别做梦了,还是老老实实学习吧,别竟整那没用的花架子。学习好了她看你自然就顺眼啦,哼!”这声音来自角落里的赵墨轩。虽然看不清脸,声音仿佛已淌出脓来。

“你给我闭嘴。不爱呆就出去!”李万祺顺手把黑板擦扔过去,确定听到一声惨叫之后才愤愤地转过身来。他自打入校就开始暗恋唐紫茗,也一直止于暗恋。估计除了无所不知的作者我之外,这辈子他是再不会把这份纯洁的感情与别人分享了。

唐紫茗皱着眉头说:

“别闹了,他说得也对,明天开始咱还得恢复原状。没人愿意,可是没办法。除非咱把她炒了——人家都快升特级教师了,肯定不可能。赵墨轩,明天黄金珠回来,你嘴最好严实点儿。把这几天的事都说出去,对你一点好处都没有。”

“对对对,没错……”同学们七嘴八舌地说起来。

赵墨轩趁乱悄悄哼了一声以示抗议。

唐紫茗把同学们陆陆续续劝走了。就剩她一个人关灯锁门的时候,赵墨轩突然出现在她身后,干咳两声。唐紫茗从萦绕在她身边那带着微臭的药片味里闻出来是他,连忙低下头,用考古学家的专注态度研究门上的锁眼,坚持不回头。

“嘿嘿,送你样东西。”赵墨轩傻站了半天,终于忍耐不住,用手中的一本书轻轻戳唐紫茗后背。唐紫茗无奈地转过身来,看见那书名为《管理的艺术》,气不打一处来。

“什么意思啊你?”

“嘿嘿,回去看看就知道了。”听出赵墨轩的笑声里竟有几分羞涩,唐紫茗难以置信地在黑暗里打量他,那濒临溃烂的脸上竟绽放出少女初恋般的娇羞笑容。

不祥的预感袭上唐紫茗心头。

待赵墨轩跑掉之后,唐紫茗用两个指头捏起书,确定上面没有鼻涕之类秽物之后,便熟练地一手抖书,一手接住从里面掉出来的信。从上小学开始她就习惯破解这种最没想象力的示爱方式。不过因为这回主人公是赵墨轩,唐紫茗对此的惊恐简直不亚于上个暑假里的月经初潮。她颤抖着打开信,目不转睛地看着里面用纯蓝色钢笔写的信。她平生最讨厌纯蓝色墨水了,那刺眼的颜色写出再挺秀的字都显傻。

紫茗:

你好!收到我的来信很惊讶吧。其实我早就想写了。开门见山地说吧,我很欣赏你。很意外吗?也很惊喜吧!我平常总和你作对,其实那是想引起你注意,可你却一直没开窍,真是服了。怎么样?愿意和我珠联璧合不?我估计你会同意,因为咱俩挺配的。说不定你也早就喜欢我了,只不过不好意思说吧。那样是最好。反正你要是当我女朋友,我可以帮你补课,也不告诉黄老师你这几天造反的事。不然……自己想想吧。给你一天考虑时间,就一天。把回信放在书里还给我就行。此致

墨轩

读读完信的唐紫茗浑身颤个不停。她一手扶住墙壁确保自己不会瘫倒,另一只手狠命抓扯自己的头发。深吸了一口气,她跑到一楼正厅最亮的吊灯下面,像刚认字的小孩那样用手指头指一个字读一个字,把信重新读了一遍。

确定这篇所谓情书里龌龊不堪的内容不是自己臆想出来的之后,唐紫茗定定神,拿起书和信,一路狂奔出楼,追上正推着自行车往外走的赵墨轩,拦在他面前。

赵墨轩惊喜交加地愣在那里。他是坚信唐紫茗会同意的,可没想到她会如此心急火燎,咋这么不矜持呢!

“赵墨轩!你给我看清了!”唐紫茗从容不迫地把手中的信叠了又叠,然后以十分优雅的动作把信撕成十多个三厘米见方的小方片,全部撒到赵墨轩脸上。

“赵墨轩你给我听着,我最恨别人威胁我!你爱怎么告状就怎么告状,随你便!我不怕!我还得谢谢你抬举我,不过就算我被毁容了,也还是配不上你!你尽可以放心去整我,我奉陪到底!”

赵墨轩被这无形而有力的闪电劈中,身体瘫软,半趴在车把上抽搐。嘴好像吃了哑药,大张成声嘶力竭状却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只看得见突出的喉结在皮下上蹿下跳。

唐紫茗见状大惊,怕他就地暴毙,赶紧伸手去扶。赵墨轩猛然打掉她的手,用尽全身力气大喊一声:

“贱人!”

这回轮到唐紫茗被当空撂倒。

贱人?贱人?这两个字像把利刃,一下捅进了唐紫茗心中那块好不容易才平复的痛苦之地。恍惚间,眼前变成了明月小区的垃圾场,对面站着捂着脸的汪大海,用和赵墨轩同样丧心病狂的语气喊她,贱人!

唐紫茗深吸了一口气,一把揪住赵墨轩的衣领,死死瞪着他。她那天生微陷的眼窝配上黑得不留余地的瞳仁,在暮色中看去,使得面部近眼处全部发黑,煞是恐怖。

“你—刚—才—叫—我—什—么?再说一遍!”

赵墨轩被唐紫茗的面部表情吓破了胆,拼命挣扎着把自己从唐紫茗手中拽出来,跨上车就跑。“你以为你是女皇啊!等着瞧!”

唐紫茗把手中的《管理的艺术》冲他砸去,没中。

失魂落魄地回到家里,妈妈还没回来,只有翠蓝在一边看电视一边摘豆角。唐紫茗径直走进章文熙的房间。

她坐在妈妈那铜框雕花的大化妆镜前。很久没仔细照镜子了,她发现自己越长越丑,或者说从来也不像自己想得那么好看。以前还算是瓜子脸,现在开始往横了长肉;前额冒出三颗她最痛恨的青春痘;唇型还可以,但牙齿怎么刷都不够白;眼睛确实挺漂亮,不过眉毛似乎有点太粗……

她绝望地倒在床上。唉……以后不能再拿美女自居了!可是,既然不算美女,为什么还总有人看上自己呢?还都是自己讨厌的人!难道我的长相就只符合那帮瘪三的审美观?我就真的是一个他们嘴里的贱人?

去死吧!

唐紫茗咣咣地砸着枕头,然后又拿枕头砸自己。翠蓝拎着一根豆角倚在门外扑哧一声笑了。

“小蓝姐你笑什么?我都这么难受了!”唐紫茗气呼呼地坐起来。头发乱七八糟地朝各个方向立着。

翠蓝舔了舔嘴唇,笑道:“俺一看你就没啥事。真来气还能拿枕头砸自个儿?那玩意儿轻飘地,砸着也不解劲儿啊。”

“嘿,你!”唐紫茗睁大眼睛,又气又笑,作势要打翠蓝。翠蓝用她那透着乡村红的鹅蛋脸做了个活泼的鬼脸,“对啦,你妈刚打电话说今晚上又不回来吃了。咱俩吃排骨炖豆角和烧茄子。好不?”

“行。不过豆角炖烂糊点儿啊,顿成土黄色最好吃,我不爱吃翠绿翠绿的,没味儿。”

翠兰撇了撇嘴,哼着歌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