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7-紫茗红菱

黄金珠回来了。进教室的时候后面还跟着赵墨轩。只见黄老师脸色青黑,鼻孔呼呼喷气,高跟鞋使劲啃着地面,全班同学屏息凝视。坐在第一排的一个男生低头系鞋带时不小心把文具盒拱到地上,黄金珠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把文具盒捡起来扔出窗外,又顺手赏那男生胸口一拳。同学们全被黄金珠莫名的发怒吓得惊恐万状,只有唐紫茗猜到了她的火气来源。

黄金珠似乎还没过瘾,走上讲台拿手指头在粉笔槽里划了划,吹了吹,勃然大怒道:

“今天负责讲台的值日生是谁?站起来?”

没人站起来,谁都有生存的渴望。

“没人敢承认是吧?好,生活委员呢?站起来!”

所有人松了口气,齐刷刷地朝肖苗苗望去。肖苗苗鼓腮瞪眼,双手紧抓着桌沿缓缓站起来。

“瞅你吓得那样!这点出息能干啥?”黄金珠面无表情地逼近她。“放心,我不打你,你自己出去站着吧。反正这两节都是自习,我什么时候让你进来你再进来。记得,鼻尖贴墙,双手贴裤线。站的时候好好想想我为什么罚你站。出去吧!”

“你,”黄金珠转过头对唐紫茗说。“下课到我办公室。”唐紫茗被黄金珠嘴里喷出来的冷气从头喷到脚,但仍然佯装镇静地点点头。

嘎吱一声推开数学组办公室的门,唐紫茗顿时感到一股强大的杀气迎面扑来。屋里面只有黄金珠一个人,她正两手叉腰站在房间中央,脚下是唐紫茗校服设计图的碎片。

大吃一惊的唐紫茗刚想开口说话,突觉耳畔生风,一声巨响把她震得肝胆剧烈——黄金珠用她那枯槁有力的大手给了唐紫茗一个最实惠的巴掌。没有任何心理准备的唐紫茗被扇倒在地,顿时感觉左脸被点燃,耳朵里嗡嗡嗡一片怪声。她挣扎着睁开眼睛,于虚掉的视野里时而看见黄金珠的大脚冲自己飞过来,时而看见自己设计图的碎片在地上翩翩起舞,时而看见漆黑的眼前划过亿万颗红的绿的星星,时而又几乎完全看不见,无从得知墙在哪里,黄金珠在哪里,自己在哪里。不知过了多久,唐紫茗终于恢复了意识,渐渐看清了黄金珠青面獠牙的脸,尝到了嘴里咸热的腥味,听到了自己大声喊:

“这班长我不干了!黄金珠你等着!”

唐紫茗在一种平生最凄惨的情形下被肖苗苗和众女生送回家。她的右脸高高肿起,眼角淤血,嘴唇爆裂,血凝成了痂。当夜她便发了高烧,在床上躺了一天之后才张嘴说话,用时断时续时高时低的哭声把事情原委讲给守在床边的妈妈听。

章文熙当天晚上就给唐季贤打了电话,第二天两人一早上就去了世凯中学教导处主任家里。一星期后,当唐紫茗痛苦地噘着还带紫痂的小嘴上学时,穿着一身黑的黄金珠在早自习上当着全班同学和教导主任的面念了她的书面检讨,还算诚恳地跟唐紫茗道了歉。

唐紫茗沉默地看着地面。道歉就完了?现在就算可以左右开弓赏黄金珠一百个嘴巴子再揪着她头发把墙撞出个窟窿,又能怎样?这次事件对唐紫茗造成的伤害是不好估量的。挨打了,还打得挺重。如果单纯是这样倒也没什么。问题在于,这个一直在宠爱和赞美中成长,从未被碰过一根毫毛的小女孩,在自己心血之作的残骸面前,被来势汹涌的一巴掌打出内心的重伤,打出了多少年过去后也没完全摆脱的多疑、神经质、周期性发作的悲观主义等难治的毛病。躺在床上养伤的那几天,她时常带着稚气的痛苦模样对家人歇斯底里,夜幕降临之后躲在被子里瑟瑟发抖,梦见自己被子弹射中胸膛而惊醒,抱着维尼熊号啕大哭。而当她终于可以冷静地思考这一切,又发现自己经常被平静的绝望所主宰。这种感受也许是任性夸张的,但在当时却真实得让她无法呼吸。多少年过去了,每当唐紫茗尝试怀着宽容的爱心去怀念在世凯的初中生活,那些好不容易才找到的快乐小点滴便总是刚刚浮现就被鲜活的凄惨回忆压倒。十四岁那一页记载的伤痛和耻辱,死活抹不掉了。

唐紫茗初中一年级余下的生活,三言两语就可以概括。黄金珠做完检讨后收敛了一个星期,就渐渐恢复她虐待学生的爱好,借此告昭大家这次检讨对她毫无影响。她是了解这帮乖学生的,像唐紫茗那样被打一下就敢告状的仅此一个,不会再有。而且出于某种报复心理,黄金珠对学生们的虐待不仅不收敛反倒变本加厉。反正扇巴掌在唐紫茗这儿已经开了先河,从此黄金珠再抡巴掌时就轻松了许多。对付唐紫茗,她则不紧不慢地实施着冷暴力,在学习、生活,任何事情上都刻意地冷淡她忽略她——对此唐紫茗甚感舒适。唯一让唐紫茗难以接受的是,在同学中间,她竟然也明显地渐受冷落。肖苗苗私下里曾怯怯地告诉她,大家不是讨厌她,但黄金珠说看见谁跟唐紫茗说话就打死谁。唐紫茗苦笑着点点头表示理解,内心则悲哀无比。赵墨轩顶替唐紫茗当上了他梦寐以求的班长,忠诚地充当黄金珠的走狗、帮凶和间谍。应为句号到初一学年末,掰手指头算算,全班也只有他没挨过打了。

在初二下学期黄金珠被开除之前,唐紫茗再没直接和她说过话,也再没好好学习过——不是不想,是完全不能。现在我们暂且抛弃她这段无滋无味的孤苦生活,去看看阮校花的恋爱游戏玩得怎么样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