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慕平>>唐伯虎啼笑九美图
三十三
又过了两天,中午时分,小红捧着九娘的肖像笑着走了进来:“夫人夫人,来人取画像了。”
秋香的一颗心,骤然激烈地跳动起来:“是何等样人?”
“一个船工。”
“请他在学圃堂坐下,让阿兴好好陪着。”
秋香迅速换上男装,轻摇纸扇走了出来。见个船工站在客堂前东张西望:“哟,解元府上与伲红菱村差勿多格。啊亨都皆是树介!”
秋香轻声唤道:“大哥请坐,请问尊姓大名?”
“先叫阿男,后来唐伯虎为我改名阿喜。男男男就难上难,喜喜喜就喜上加喜,快生儿子,讨仔家主婆哉。”
秋香见此人颇多戏谑噱头:“唐伯虎何时为你改的名?”
“是追秋香小姐格辰光,那山歌就是伲唱格。”
秋香暗笑,原来还是半个媒人呢:“今天是谁让你来取画像的?”
“勿好说格,伊交待,啥人勿搭,拿仔就跑。”
“你对解元是真好,还是假好?”
“格是勿好瞎三话四格,真格,菩萨有灵。”
“现在解元外出寻访这位画中人,至今音信全无,你该帮帮忙。”
阿喜一拍大腿:“这容易,我这金嗓子,唱起来方圆二十里皆听得清格。唱山歌找伊,勿出一日准找着。”
秋香笑道:“呀,这主意好。前几天夜里,你载着这位小姐,是不是在湖中救过人?”
“呀,絶哪亨晓得介?”
秋香满心欢喜,真乃天上降下个救星:“请问,画中人现居何处?”
“格是勿好说格。”
“哎,你该知道,这画中人乃解元夫人。”
“啥?”阿喜吃惊了,“格末秋香小姐呢?”
“也是夫人。”
“格是要学学解元格,再娶个搭搭!”
秋香强忍住笑:“这事不好学的。息一息,我跟你一道去。”
“絶是啥人?”
“唐伯虎格阿弟,唐仲虎。”
“哎呀,哪亨又是一只虎。怪勿着长得比絶个阿兄还要漂亮。”
秋香掏出一两纹银递给阿喜:“喏,这是给絶新娘娘和快要生下的小囡的喜钱。吃仔饭就走。”
沈九娘红菱村居处静谧极了,只有鸡声、犬声、湖浪拍岸声。时有人语声,却淹没在树林深处。沈九娘正在室内面对高悬的《仕女月下弄箫图》,凝神观赏,潸然落泪。锦儿在一旁静立着,心中也翻腾起来:小姐心中是无法忘记解元的啊,这种尴尬事,如何了结呢?她在画前一坐就是一个时辰,思前想后,时而抿嘴浅笑,时而热泪盈眶,神散了,人也瘦了……
忽然,一声巨响,阿喜推开大门,冲了进来:“小姐,有人前来拜访。”
九娘突然恼怒起来:“谁?”
“唐伯虎格弟弟唐仲虎。”
“唐仲虎?”九娘从没听唐伯虎说起过,觉得事有蹊跷,“画呢?”
“在他手里。”
九娘无法控制自己的怒火了:“我再三叮嘱,叫你谁也不要理睬,拿了就跑,你偏不听,节外生枝。我不准你提唐伯虎,你却连唐仲虎都带了回来。哼,船钱全扣了,推出门去。”
锦儿将阿喜推出了门,将大门紧闭,却从门缝中往外看。
阿喜向秋香跳着脚:“都是你、都是你,钱全扣光了。”
秋香安慰道:“别急,扣多少我给你多少。你去太湖里唱山歌,把解元唱到这儿来,我给你砌三间新瓦房。”
阿喜高兴得跳了起来:“怪勿得解元帮我改叫阿喜格,喜、喜、喜,哈哈哈,你等着!”笑着奔跑而去。
借这机会,九娘已把秋香观察了一遍,断然道:“她是华秋香,女扮男妆,欺人太甚!”
大门嘭嘭作响,秋香在外叫道:“嫂嫂开门来。”
锦儿斥道:“这儿没有你的嫂嫂,到别处去找。”
秋香从唐伯虎口中知道九娘爽快、大度、精明、善辩,重真情而忌虚假,于是动情地说道:“嫂嫂,家兄上次赴京,若不是嫂嫂点拨,他已死两次,焉能今日幸存于世。他蒙冤出狱,心灰意懒,颓废衰弱,若不是嫂嫂,他早已遁入空门为僧为道,哪有今日活跃于文坛画界。他心中想着的是你,恋着的是你,一闻嫂嫂被逼遇难,他痛不欲生,在华太师府中花园里,以手撮土,为你构坟哭祭;此次偶闻嫂嫂蒙难乃是误传,得知嫂嫂来苏,芳踪杳然,他顿时失魂落魄,只身外出寻访,十余天来,音讯俱无,不知寄身何处?”
九娘听着秋香充满真情的娓娓叙说,不由双目噙泪。锦儿低声道:“解元对小姐可是一片真情,小姐,你——”她的话被九娘以目阻止。
秋香说到此,已潸然泪下:“嫂嫂不知,我那秋香嫂嫂,已命阿兴去京城接来了许大婶,她、她老人家老泪纵横,正盼着嫂嫂回来呢。”
九娘禁不住一阵惊喜:“呀——”
锦儿劝道:“小姐,冲着大婶你也该开门了。”
秋香越说越激动起来:“嫂嫂,近日程默返乡,逼讨书画,在姑苏为士人所不齿,到处受冷遇,于是顿生毒念,修书向奸臣江彬告刁状,诬告解元对朝廷不满。如今,解元外出,家中惶惶不可终日。恳请嫂嫂赶快返回姑苏吧!”
九娘急骤地思考着是进是退?是开门迎客,是闭门拒客?渐渐目显坚定之色:“程默索画,不过片时阴霾,瞬间消失,家中自有太师小姐作主。解元一时冲动,稍瞬即逝,桃花仙馆仍将花好月圆。九娘决不插足其间。你请回去吧!九娘不日将云游天下,闲云野鹤,无有定处,请转告解元,善自为之吧!”
秋香咬了咬牙,她知道九娘这种有主见有决断的人,是不会几句话就能回心转意的。但刚才明明听到她的啜泣之声,有了这份情,没有说不回心转意的道理:“嫂嫂不开门,小弟只有立在门外,等待嫂嫂开门了!”
双方僵持住了,忽然一阵歌声传来:
唐伯虎哎絶格金身来啦啥场合唷——”
歌声渐杳,门里门外闻声同时一喜。九娘暗思这定是秋香的安排,委实是个好主意啊!这、这唐伯虎来了,可、可进退不得了哇。
夜色已降,秋香在门外踱着步!门里门外一片漆黑。锦儿又劝道:“小姐,让人家站着,多不好啊!”
春寒料峭,夜已深,霜已降,风渐紧,秋香已有些颤抖,仍在坚持着,小红给她披上披风。门里门外是一种意志的较量、真情的考验。锦儿忍不住了:“小姐,小姐,人心是肉做的呀!”
九娘一拂袖:“好,点灯!”灯一亮,九娘将门打开,站立门前:“华小姐,唐夫人,别做戏了!你的心意我领了,回桃花仙馆吧!”
锦儿已点起两枝烛光,双手举着站在门前。只见秋香正摘去文生巾,脱去学士服:“九娘姊姊果然是一双慧眼,识见过人,秋香钦佩之至。如此,小妹要略坐片刻了。”说着,自顾向屋里走去。
九娘无奈:“这,唐夫人请恕我适才失礼了。你与伯虎相爱成亲,乃情理中事。九娘自怨命薄,决心退走,而毫无怨色。不过,今日一见夫人前来,反怨气陡起……”
秋香诧异地:“难道秋香意不诚,心不真么?”
九娘坦率而言:“恕我直言,夫人此来乃虚邀而实拒!”
秋香大为惊诧,难道自己刚才有失检点了?“何以见得?请姊姊明示。”
“女扮男装,其心不诚。”九娘的话说得尖锐,这对于一个专程登门,苦立门外、首次见面的女子来说,未免苛刻了些,其中未免掺杂了几分醋意、嫉妒。事后,九娘也曾悟到这一点,但当时她正陷于爱不能、恨不能、剪不断、理还乱的心态中,无法如正常时一样清醒、睿智。
秋香惊呼了一声:“是妹妹错了,我低估了姊姊的大度、宽容!秋香原以为若以真面目出现,姊姊必以为妹妹鸠占雀巢,夺人所爱。若以第三人出现,话好说,气易顺。不料姊姊明察秋毫,一眼看穿,反生恨意,此乃秋香始料不及,引姊姊发怒,小妹之罪也,请姊姊原宥。”
秋香严于责己,毫无反击之意,使九娘语气缓和了:“我的画像夫人握着不放,待我走后,你可用画像搪塞解元,推卸责任。”
秋香之语却渐渐软中带硬起来:“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姊姊看错秋香了。”
九娘受贬,不由一惊:“何错?”
秋香靠近九娘坐下:“九娘姊,请听秋香一句剖腹挖心之言。姊姊若肯留,我三人将了却恩怨,为情所融,为情所化,恩爱美满,度此一生。姊姊若去,你我三人将各人有各人的愁烦、伤心、哀怨,痛苦终生,生而无趣。九娘姊,你该知道,画像留,就像一根线牵住你的心,你走不远也走不了。若给你画像,你就将了无牵挂……”
九娘突然激动起来,陡地起身,绕着秋香疾行几圈:“呀,华小姐、秋、秋香妹妹……”
“为了解元,秋香跪下求你了,姊姊!”秋香边说边跪了下去。
九娘一把将秋香拉起:“这,这——”
“为了伯虎,为了他对你的那份挚爱,也为了你自己,有情人终成眷属,有一理想的归宿,更为了我们三人美好圆满的生活,留下吧!秋香是一腔赤忱,毫无虚情假意,更不是明留暗拒啊,姊姊!”秋香说到这儿,再也控制不住了,伤心地抽泣着:“伯虎他还不知身在何方,秋香好揪心啊,姊姊!”
九娘猛扑上去,抱住秋香:“好妹妹,你说的乃是肺腑之言,九娘错怪你了。”秋香这一番话,使九娘惊住了,这番剖析,入情入理,比她想得周到、看得远、看得清。本以为一个婢女出身的女子,不过凭美貌获得唐寅的爱恋,谁知她竟能如此从唐家的前途、三个人的结局着眼,高屋建瓴!她重又看了看秋香,顿觉她越发可爱了;由此也越发明白了自己心爱的人并非见异思迁的轻薄子弟,不禁由衷地说道:“秋香妹,你如此有识见有胆略,如此受辱而不屈,令人感奋,你可算得是位奇女子,令九娘汗颜了。”
秋香听了,不禁破涕为笑:“姊姊的为人,解元念叨过多次,妹妹是如雷贯耳,委实敬佩,以后还望姊姊多多指点,帮助。”
九娘戏谑地:“太谦虚了,就是骄傲,格格格!”
屋内一时春意盎然,喜笑颜开起来。秋香仍有些担忧:“阿喜唱歌寻解元,不知能否成功。”
“这又是你的高招吧!这主意太好了,”这时头鸡已啼,“我们去码头等候他吧!”
秋香笑了起来:“看你猴急的唷!”
红菱村仍为晨雾所笼罩,二人却已走至码头,等候那人的到来。
阿喜昨日下了湖,立即拉开嗓子高唱起来:
伊格阿弟要我把絶寻,
絶屋里厢有仔新夫人,
怎又来了个夫人住仔红菱村。
蛖,絶哪亨无应声?
阿是又寻到美娇娥钻进了迷魂阵!”
唐伯虎正昏昏然无目的地瞎闯,今日到消夏湾,明日到一个小庙,后天又转到蠡湖。这儿正是传说中范蠡和西施隐居之处,他上岸着实找了一番,然而,失望、还是失望!船工有些不耐烦了,想家了。唐伯虎自己也惦念着程默之事,虽想归去,仍难舍弃。
这天夜里,阿喜直着嗓又唱了两段,仍无人回应,已感到嗓子有些哑了。嘴里叽咕起来
:“勿要命格哉,勿喊哉,回去打伲新娘娘亲亲唷!”正欲转向,一想:“呀,勿对格,格只唐仲虎要吃人格!喊勿转唐伯虎,三间新瓦房水上漂哉!”于是双手掬起湖水喝了两口,润润嗓子,觉得好多了,有了水音,复又放声唱起来:
“唐伯虎哎赤佬,
絶格耳朵里厢阿是塞仔纸团团,
阿是两只耳朵聋?”
唐寅正迷迷糊糊,船工却听见了,喊道:“唷,深更半夜,怎么有人在骂唐伯虎。”船工并不知道乘客是谁。
唐寅从梦中醒来,凝神细听,山歌又起:
絶魂灵儿落水底,
阿是要拽我到水晶宫。”〖HT5”,5SS〗
唐寅细一品味,惊道:“呀,是阿喜!”忙大声呼唤:“阿喜!”夜里声音传得远,阿喜喜出望外:“阿是唐伯虎?”“是格!”阿喜又嘀咕开了:“好话絶听勿见,一骂就听见,忒贱哉!”
两舟互相驶向对方,漫天薄雾中,两船互见度愈来愈大,终于看清了。阿喜欢叫着:“呀,三间大瓦房、大瓦房……”他不由兴奋得掉下泪来。唐寅不解地高声喊,两船渐渐并拢:“阿喜,絶为何骂我?”
“勿勿勿,伲喜欢絶!人家让我唱山歌寻仔絶一夜哉!”
“哪个寻我?”
“絶格阿弟……”
“阿弟?”
“是啊,絶正在红菱村同一位小姐谈心呢!”
“小姐!姓啥叫啥?”
“勿晓得格。两介头,北方人。”
“呀!”唐寅兴奋得跳起来,船一歪险乎滑进水去,连忙掏出银两,付清船钱。
船工摇摇头:“原来絶就是唐解元,这钱勿要哉,絶给一幅画。”
“这儿无笔无纸,絶嘛钱先拿去,以后到桃花仙馆取画如何?”
“好!”待唐寅上了阿喜的船,船工道谢而去。
阿喜的心情和新婚一样高兴,那橹摇得有劲,歌声也唱得特别嘹亮而动听。只听他唱道:
望穿湖水来唷嘛湖水穿噢,
湖水洞里厢窜出一只虎……
这声音犹如嘹亮的号角,响遍了半个太湖,也传到了站立红菱村码头引颈相望的二位娇娘耳中。二人兴奋得面颊通红、周身燥热,浑不觉脚之痛、腿之麻、腰之酸。恰好一只小船摇来,二人忙招呼船家靠岸,上船循声迎了上去。远处隐约中出现一个黑点,渐渐大了、鲜明了。秋香在九娘耳边低语,九娘含笑点头。两船愈来愈接近、渐渐地眉眼俱现,双方似乎都听见了对方心房的跳跃声。唐寅声音颤抖着:“九——娘——”
九娘虽与秋香适才有约,但此刻也无法控制住内心的激动之情:“解元公——”喊声出口,被秋香玉手握拳轻轻碰了一下。
二船相近,九娘深深一躬:“解元公,九娘有礼了。”
唐寅忽然瞥见九娘身旁有一位翩翩公子,心中一惊:“呀,请问这一位是?”
“这位乃九娘刚刚婚配的李公子,解元来迟了。”
身穿学士服的秋香拱了拱手:“解元公,鄙人有礼了。”
唐寅双眼一黑,一声悲呼:“啊!”扑通一声向后倒去,落入湖中,二人大惊失色,一声尖叫。阿喜忽地哈哈一笑:“勿要紧张,絶眼泪流仔忒多哉,让絶洗洗面孔——哈哈哈!”说着跳入湖中。幸亏船已近岸,水浅沙软,眨眼之间,人已被救起,只是唐伯虎风流之气全消,倜傥韵味尽失,真如一只落汤鸡一般。唐寅吐了几口苦水,躺在船板上,早又悠悠醒转,嘴里念叨着:“这李公子,是、是何许人也?”
秋香早慌得脱去学士服,摘去文生巾,俯下身去:“解元,李公子就是我,你细看看!”
唐寅双目吃力地睁开一条缝,突然挺起身来,亲了一下秋香:“啊,原来是夫人恶作剧的。”秋香顿时面颊绯红,娇羞万分,幸亏船已靠岸,急急逃上岸去。
九娘上前,扶起唐寅,搀扶他上岸。唐寅避开道:“别让我这水淋淋的身子,弄湿了你的衣服。九娘,你让我找得好苦唷!”
“这次要不是秋香妹妹来,九娘早四海云游去了。你得感谢妹妹才是!”
秋香插嘴道:“家中的事,何谈感谢二字。快到屋子里把衣裳换了,免得冻出病来。”
走近居住地,阿猛从家中飞跑而出,双手抱拳,左脚跨前,右腿半跪:“小姐,阿猛不在家中,你为我陪伴老母,一日三餐侍候,谢谢了。”
九娘温和地劝道:“你是一个孝子,令人敬重,在家侍候娘亲吧,别出去冒险了,出了事岂不对不起生你养你的妈妈么!”
阿猛低头不语,滴下几滴泪水。
九娘向正在狐疑不解的秋香、唐寅低语了一番:“阿猛,这是解元公唐伯虎。”
唐寅拍了拍阿猛的肩头,亲热地:“阿猛,我家少一个护院,你若愿意,欢迎你来。”
阿猛抬起感激的目光:“谢谢解元。这位小姐说得对,阿猛要在家伺候老母,再不出去了。待老母百年之后,再来看望解元。”
唐寅穿上了秋香穿来的学士服,又是一番奕奕神采,翩翩风度,左顾秋香、右看九娘:“人生无憾矣,人生无憾矣!”
“无憾了?”九娘娇嗔地闪了他一眼。
秋香心领神会:“家中无憾,笔下呢?”
九娘搂住秋香:“好妹妹,真聪明。”
唐寅扑哧一笑:“哈哈,自此以后,我是左有监右有督了哇!九娘,回到桃花仙馆我让你看看我这支笔,算不算得上江南……不说了,待你看了再说。”唐寅在九娘面前,说话颇为留神。
下午回到苏州,果然,一天的春阳催花,满院桃蕾,大半皆已绽放,喷发出红色霞光,如烟如雾,夕阳下,生机盎然,灿烂辉煌。三人携手,兴奋地徜徉于花海之中,然后走向蛱蝶斋。阿兴跳着上前见过主人,又拉住锦儿的手:“伲也学习絶笃!”锦儿脸一红啐了一声,疾步入内,稍停又回过头,向阿兴羞涩地笑了。
突然,许大婶嚎哭着奔跑而来,抱住九娘自捶胸脯:“都怪我这老不死的不好,不好啊!”
九娘忙劝慰:“要说不好,先是九娘不好,没事先告诉你,如今好了,都好了。”
大婶泪眼迷糊地:“都好了?”
“好了、都好了!”
到了蛱蝶斋,秋香先安排唐寅沐浴、梳理,然后拉着九娘,来到书房,把已经挑选好的七张仕女图平放桌上,二人并肩鉴赏。
九娘爱不释手:“都是九美图中人吧?”
“画了许多,得其表而未窥其神,只能供将来加工润饰之用。这七位美人,都是解元亲自接触,有笑有泪,有真情实感而发诸笔端的。”
“呀,妹妹这张算是神品了。”
“这是在绝望中画的,他带泪涂画,我忍泪强笑,当时好似易水壮别一般,你不见这面容颇有些悲壮气息么?”秋香将裴县令相逼的情形约略讲了一遍。
九娘赞佩道:“妹妹艳若桃李,而又大义凛然,令人感动。”
秋香羞赧一笑:“比起姊姊,我还是太软弱了。你看姊姊这月下吹箫图,乃是这几幅中堪称神品的佼佼者,英风侠气,姣姣艳容,解元的心、血、神、气全贯注在上面了。”
九娘有意岔开,指了指另一张画:“这是谁?”
“这是华府二奶奶,解元青梅竹马的恋人,被父逼嫁了呆公子。”
九娘叹了口气:“又一位红颜薄命啊!这一位定是娄妃娘娘了。”
“是啊,一位深明大义,贤淑艳丽的女子,可惜以死为国尽忠、为夫尽节了。这是玲珑剔透、热情火辣、美丽却又不幸的青鸾。”
“这大概是荔仙了。看得出是一位贤淑温柔、知情达意的姑娘。为什么红颜多薄命,上天不公!”
“红颜薄命,自古皆然。喏,这儿还有两位,这位是扬州美人汤之竭,在宁王府曾当面叱责解元是毛延寿。在解元救助下,夫妻终于团聚了。”
“先苦后甜,还算不幸中之大幸。”
唐寅大笑走来:“哈哈哈,这七位,都是我所熟悉的,知其心境、性情、人品,笔下虽有高低差别,但画来成竹在胸,意韵尽收,算得上是神来之笔了。”讲到这儿,他忽然看了看九娘:“你看,我又骄矜自夸了。”
不想九娘却乘势加温:“这七件画,确实件件称得上神品。若到这份儿上,尚连说一句神来之笔都不敢,也就过于拘谨了。只是望解元不要就此止步。”
“诚如贤卿所言,唐寅在京城曾许诺之行万里路,婚后即刻成行。”
秋香:“不过,你该先将这《九美图》完成了,现在还少二美。”
唐寅迟疑地:“我心中有一位,美则美矣,但德行有亏。”在二人催促下,他方把徐艳容身入空门的情况述说了一遍。
三人都陷入既怨恨又同情、同情胜于怨恨的心情中。秋香擦了擦润湿的眼角:“得劝她从空门中走出来……”
九娘也有同感:“是啊。让她回来吧。”
唐寅直摇头:“不、不,我同情她现时的处境,但决不能让她再回来,否则,我会对不起老父在天之灵的。何况,她父亲已决定接她回浙江老家了。”
秋香劝道:“不能回来,但可以入画啊!”
九娘也劝道:“现在这七位美人皆至纯至美之人,单个看个个俊美非凡,若合起来,却使人有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之感。倘解元手中这支笔,不管美丑妍媸,皆能出神入化,方见真功。画美色还可为画家遮去几分丑,画貌美心丑的更须真本领。解元去过‘奇丑奇美画店’吗?那位老画师真是悟到画中真谛了。”
二人你一言她一语,直说得唐寅豁然开朗:“二位真使我茅塞顿开。画枯树而神不竭,画死水而气不散,方能达到一个新境界。”
两个女子突然不约而同地跃身而起,双双抱住了他的头颅,一个亲左颊,一个亲右颊……亲热一番后,秋香为唐寅擦去泪花,又建议将石榴姑娘补成九美,并说:“三日后乃黄道吉日,为二位完成婚礼。”
唐寅执着九娘之手:“三日后,将要人面桃花相映红了哇!”
秋香提醒说:“不过,程默要的那幅画,解元得动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