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慕平>>唐伯虎啼笑九美图
二十八
华安被太夫人开恩放回,走出二门,却被石榴一把拉住,欢喜得直笑:“可把妹妹吓死啦!”华安脑里想着秋香的娇羞、美艳和那甜甜的一吻,脸上笑眯眯的。石榴诧异了:“你笑什么?不是五同妹妹,今儿能最后得到太夫人嘉奖吗?”华安兴奋地侧过身来:“嗨,是得谢谢五同妹妹噢!哈哈哈!”
二人嘻嘻哈哈走近厨房,笑声早惊动了倚窗枯等的王好比。他正痴等着石榴归来,忽见
二人卿卿我我、甜甜蜜蜜走来,诧异之余,嫉妒之心陡起,一跺足,窜出厨房……
华安谢过石榴,只觉得一身轻松,满腔喜悦,为奴数月,终成美事,不由口中哼起小曲:“小妹妹与小郎君相依偎哎——不不不,太俗气了。”他踱起方步,口中哼着:“秋阳暖人心,香浓爽精神——”这时他正拐过墙角,猛听一声吆喝:“着打——”
华安目光扫处,只见一根闩门杠从天而下,直奔脑门,不由大惊失色,猛地偏身让过,刚要开口,那木杠早横里扫来,急忙跃起,躲过一杠,趁着木杠尚未收回的刹那间,一看原是王好比。忙高声叫道:“好比兄弟,我与你往日无仇——”
王好比:“不,有仇。”说完又要举杠,唐寅忙施一礼:“说清楚再打不迟,好比兄弟,我与你何仇何怨?”
“你好比蚂蝗叮牢鸬鹚脚,今日一早你把我那石榴妹子拽到前,拖到后,想干什么?”
“冤哉枉也,好比兄弟,此乃太夫人……”
“别来这一套。你好比花花肠子油抹的嘴……”
“非也!”
“飞也?你敢飞,我就敢打。”说着又举起木杠。
“别、别——”
“哼,你好比白面馒头虚又松,常把小娘囡双眼蒙;你好比……”
“好比兄弟别比了,你老举着这闩门杠,怪吓人的。你可信神?”
“怎不信,好比抬头三尺有神灵。”
“好,请你稍等一会儿。”
王好比高举闩门杠:“你小子想溜?!”
“不是过头三尺有神灵吗,你等着——”
“哼,你小子下大海,我追你到水晶宫!”转眼间,只见华安提一个小布包,迅步走来:“好比大哥,这是你那石榴妹妹今天一早送来的八又米团,还有两个大石榴,我转送给你。华安对石榴姊姊只有尊重,决无半点非分之想。决不想拆开你二位的美满姻缘,这也好有一比,别人的钱财莫伸手。”
王好比激动起来:“呀,好有一比,刚才我是抓住菩萨当泥人儿耍了!”忽地扑咚一声,跪在地上:“谢谢华安兄弟,王好比是个粗人,你别怪,好有一比……”
“别比了!”唐寅忙低声向王好比吩咐着什么:“照我讲的去做,包你成功,快去吧!”
王好比回到厨房,打开六角门,探头一看,见石榴正坐在广漆板凳上,翘着腿,抱着膝,两眼直向墙角拐弯处痴痴地看着。王好比吃着八又米团:“石榴姊姊的米团真好吃。”
石榴看也不看他:“我什么时候给你米团吃了?”
“喏”王好比拎着布包,“还有两个石榴哩!这好比——”
“好比偷食的老鼠会打洞,这是我送给我五同兄弟的,怎么到你手里了,是偷的,是抢的?说!”
“好比兔子头上一张网。”
“这是何意?”
“冤枉。石榴姊姊我告诉你一件奇事,适才忙完中饭,累了,打了个盹,忽见空中观音大士身边的金童高声叫道:‘这石榴该是谁的谁拿着,不该谁拿的,旁边站站,’一包石榴加米团滑溜一下到了我手上。我千思万想的石榴姊姊又回来啦!”
“鬼话,你去偷我五同兄弟的了!”
“天打雷霹,抬头三尺有神灵。”
这时,华安情急慌忙地奔了过来:“石榴姊姊,怪了怪了,你送我的那包石榴米团不见了。”
“贼佬就在这儿。”石榴冲至六角窗前,一把揪住王好比的前胸:“人赃俱获,走,见太夫人去。”
华安一本正经地:“石榴姊姊,你且听我说,回到书房就躺在床上睡着了,突然空中有人喊道:这石榴不属你,别拆散了人家的美满姻缘。嗖地一声,这小包从我床头飞上天去,我睁眼一看,原来是观音菩萨身边的金童。”
石榴忽然流下泪来:“你这是鬼话,还是神话呀!”说着她哭着奔进小厨房。
华安为自己摆脱了石榴的纠缠,并促成了王好比和石榴的姻缘而如释重负,神情愉悦地回到书房。
一进书房,只见二兄弟正眼巴巴地等着他,唐寅心中不由一阵愧疚。人都是父母所生,理应相互尊重,怎可耻笑嘲讪别人生理上的欠缺,岂不显得自己人品低下,德行有亏了?由此生出一种补过折罪感,于是加倍热情、耐心地为二兄弟辅导起课业来,对华武尤为尽力。华武内受妻子督促,外经华安悉心指点,进步颇快。华安又为华武开设晚间课,讲礼仪、讲语言,讲待人接物,渐渐地华武的气质有了明显的改观,连长相都有细微的衍变。华文后来也主动加入夜读。二人对华安再无不敬之辞,一律自觉以师礼待之,尊称先生了。
看见二兄弟的上进心日强,举止日渐多礼,文章学业也在循序渐进,华太师笑脸常开,太夫人更是喜逐颜开,二位少奶奶苦情渐淡,乐趣萌生。华安的心情也日趋愉悦,苦就苦在与秋香近在咫尺,不得见面。秋香却是个知情达意的人,常常于夜间弄箫传情,抚慰郎君孤寂的心情。东厢情诉后的一段时间内,秋香的箫音是轻快、柔和、欢乐、动情的,渐渐地箫音中揉杂了微微的不安和烦躁。这种微弱的变化,偌大个华府,只有华安和二奶奶明白。是啊,这段姻缘怎么才能由暗到明呢?
恰好,冯玉英的母亲从京城回乡,她要回娘家探母,便交待华武去询问先生有无信带回家乡。唐寅一听,正中下怀,情知表妹在设法成全,便托华武转告冯玉英:“只求买一盆文竹来,以供案头清赏。”冯玉英当然清楚,表兄是要请祝枝山、文征明二位公子前来帮忙了。
这个信,没几天就传到祝枝山、文征明耳里,知道好友有了下落,未遇不测之祸,反而
红鸾喜星高照,不由欣喜欲狂,当即打算买舟前往东亭镇。文征明当唐伯虎生死未卜时,心中十分惦念,时时与祝枝山往吴趋坊跑,帮着阿兴解难题,如今唐伯虎安全,且有艳遇,石湖戏弄之恨陡然又在心中升起。所以推托说:“他已安然无恙,我也放心了,就不必去吧!”
祝枝山怎肯放过他:“贤弟,这就是你的不是了。唐、祝、文、张四人乃生死至交,虽偶有嫌隙,不久也当烟消云散。况且如今小唐在难中,你怎能不去,岂非绝情了些?”
几句话说得文征明无言答对,只好跟着祝枝山上船去了东亭镇。张灵母亲病重,未能随行。
这日,华太师正在书房审阅儿子文章,华平来报:“禀相爷,苏州祝枝山、文征明二位公子前来拜访!”
华鸿山兴奋地:“好,有才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说我出迎!华安,稍停你也出来陪客,压压他们的骄气。”
门里传出一声:“相爷出迎。”文征明苦着脸:“已经找着小唐了,也放心了,我在船上等你吧!”
祝枝山伸手在文征明臂膀上掐了一下,低声断喝:“跟我进去!”
文征明一声“哎唷”没喊出口,见华鸿山已经乐哈哈地走了出来:“二位公子光临,蓬筚生辉,请!”
吉甫堂上,宾主落座。华太师谦逊有礼:“二位公子,往日数请不谐,今日到此甚为欣慰。”
祝枝山拱了拱手:“太师德高望重,学生早应趋府拜见。”
到了这步田地,文征明哪有不讲话之理,也跟着恭敬有加,拱了拱手:“只奈奸王作乱,延误至今,罪过罪过!”
华太师:“如今奸王已败,二位可在此盘桓数日,以叙雅兴。”
祝枝山长叹一声:“?,姑苏不幸,吴中大才子,我俩的生死至交唐伯虎为宁王迫害,至今生死不明,有说被刺客暗杀了的,有说失足落水的,有说出家当了和尚的,令人不安。”
虽然是假戏真唱,文征明老实厚道,听祝枝山所说,委实是近几个月来,心中朝夕挂念的事,于是动情地说:“我俩已去杭嘉一带寻觅,了无踪影,只好到无锡、常州、镇江一带寻访。”
祝枝山单刀直入:“近闻贵府有一俊仆才智过人,特来探访,若此人便是伯虎,就了却我二人寻友苦心,也对得起唐家列祖列宗了。”
华太师一惊,心想:我正怀疑华安即是唐伯虎,若被认出,让人指责我有辱斯文不算,我那两个茅塞欲开未开的儿子,不是又要堕入混沌之中了。忙与华平低语:“去,让华安托病,切勿露面。”然后又大声说:“去,传华安来。”
华平刚欲动脚,厅外一声:“华安来也,”华太师顿显尴尬。祝枝山诡谲地笑了,文征明怀念挚友,油然叫道:“呀,子畏来也!”
华太师大惊:“谁是子畏?”
文征明欣然起立刚要回话,被祝枝山以扇子在腰间硬硬一点,颓然坐下:“?,思友心切,误将阳货作孔丘了,?!”
祝枝山早走至华安前,上下端详:“啊,怎么越看越像小唐了。”
华安故意微扭身子,低声:“蛇头别乱摆!”
祝枝山摇了摇头:“可是唐伯虎气韵非凡,双目清亮。这位管家,却目中多泪,苦命人也!”
华太师此时也为书僮叫起屈来:“二位公子,华安之才,依老夫看,不在唐伯虎之下。”
祝枝山挖苦道:“才学比得上唐伯虎的人,岂能在此罗帽直裰,足蹬蛤蟆鞋?”
华太师尴尬了:“这——”
祝枝山心想,小唐一见面,就骂我蛇头勿乱动,得回敬几句:“贵管家贵姓?”
“姓康名宣。”
“怪不得如此命苦,是吃糠长大的。我有个上联在此:小奴才枉贪口腹,吃糠吃糠!”
华太师不悦,心想:“这老祝好无礼。”
华安冷冷一笑:“小人有下联:重粪担初压肩头,阿祝阿祝!”
文征明笑道:“妙。祝兄,阿祝阿祝,此祝与祝兄之祝巧合,祝兄之处境不妙矣!”
华鸿山捻须而笑:“祝公子,华安对得还算工整吧?”
祝枝山暗笑这位相爷,还被蒙在鼓里,恰好华平送来参汤,便说:“管家听了,有一上联在此:参汤之参,参酌之参,参参皆一字。”
此联一出,三人皆惊。祝枝山出得委实刁钻,不易应对,不由沉思起来。唐寅心中也在嘀咕:老祝啊老祝,你来帮忙,怎地踢我一脚。祝枝山见唐寅拧住双眉,穷搜枯肠,不免也觉此联太难了些。华鸿山两目盯着华安,一看华安被难住了,心中骂道:祝胡子出此绝对,不仅为难了华安,也使老夫难堪了。正焦急间,忽见华安眉已舒,目渐展,微微笑道:“请听下联:衷曲之曲,词曲之曲,曲曲同一韵。”
华鸿山不由舒心笑道:“妙,妙。祝公子,唐伯虎能对此联否?”
文征明在一旁看戏,只不作声。
祝枝山捻须一笑,心中暗道:小唐,你多出绝对,越显文采,老祝这戏也唱得越精彩。于是摆出一副藐视之态:“管家,请问府上住在苏州何处?”
华安答道:“远看可见天平山……”
“好,你能以诗赋之么?”
唐寅略一沉吟:“请听:天平之山何其高?岩岩突兀凌青霄。风回松壑烟涛绿,飞泉漱石穿平桥。千峰万峰如秉笏,肞肞??相壁立。范公祠前映夕晖,盘空翠黛寒云湿。”
华鸿山拊掌大笑:“千峰万峰如秉笏,肞肞??相壁立,妙,道尽天平之奇矣!”
祝枝山故作凄然地:“见管家之才,更使我想起我那好友唐伯虎了。”他站起身来,“贤弟走吧,再去尽尽朋友之义吧!”
文征明按事先议定之计说道:“倘使管家能回故乡,再拜师习学,数年后,其才不在唐伯虎之下,也可重振四才子雄风了。”
祝枝山斜觑华鸿山一眼:“不知相爷能否成全。”
华太师故意环顾左右而言他:“华平,东厅摆宴,为二位公子送行。”
祝枝山细眼微斜,戏谑道:“太师不必张罗,我二人还得寻访唐伯虎去,掉进陷阱,也得拽他见阳光。”
华太师见祝枝山阴阳怪气,也不再留:“如此老夫送行。”
祝枝山直摇头:“怎敢劳动相爷大驾。让贵管家代劳也就是了。”
唐寅不等主人吩咐,早一躬身:“二位请——”
华太师眼看华安送客,心中愁云陡起,惟恐华安受二人煽动怂恿,从此不安于书房伴读,不由在大厅上烦躁地踱起步来!
华安送出大门,文征明早回身一礼,迳自走去。唐寅惊讶:“这?呀,故人不肯原谅我?”
祝枝山缓解道:“你长期音信全无,文老二日夕焦虑,这次又长途寻访,了其思友之苦心,足见真情,然疙瘩尚未解开,待你回去,不解自解。此事暂且搁起!且说燃眉之急。这三笑女子品貌如何?”
经胡子劝解,唐寅也渐去愁思:“唐寅看中之女子,虽国色天香四字不能言其万一。祝兄快快面授机宜!”
祝枝山眨了眨眼:“嗨,迟则有话可说。好,如今时间够了,你回去,便可如此……”祝枝山低声吩咐一通,唐寅唯唯称是,施礼送别,待祝枝山身影消失,方转身回府。未及府门,唐寅早双目流下泪来。
未到吉甫堂,焦急中的华太师见状,惊问:“华安,你怎么了?”
华安故作苦凄相:“太师,小人差一点就被二位公子带走了。只是小人忘不了相爷大恩大德,未敢遽然离去。”
华太师恨声不断:“这祝胡子果然是条赤练蛇,他放什么毒了?”
“小、小人、不不敢讲!”
“讲!”
“他说,将一个才华横溢的青年,充作家奴,有失一代名相爱才之风,如此玷辱斯文,埋没人才,这……”
“嗨,老夫还是被这毒蛇咬上了。”
“他要小人跟他回去,不需三年,定为吴门才子,文坛名士,可永免奴役之苦。”
“嘿!老夫早有此意,从今天起,你就是老夫聘请的西宾,教授两儿的课业。”
“太师大恩,小人没齿不忘,他们还说……”
“还说什么?”华太师刚放下的一颗心,重又悬起。
“他们说:像我这样年轻风流的人物,早就应有佳人作伴……”唐寅突然卖起关子来。
“说,说!”
“他们所讲,小人听了直感羞赧。”唐寅顿了顿,乜斜了华鸿山一眼:“二位公子羞辱我说:你却在这儿伴青灯,望明月,你到苏州,我们两家的俊婢不下三四十人,可任选一人为妻。”
华太师脸色陡变:“你怎么讲?”
华安虔诚万分:“小人——”
“你怎么还自称小人……免了。”
“是,华安说,太师家中美婢成群,不会比二位府上差的。”
“好!”华鸿山高兴了:“你到底是个有良心的人。”
“可祝胡子笑说,只能赏个黄毛丫头,若想最佳婢女,绝无可能!”
听到这儿,华鸿山的一颗心为儿子的开茅塞、登仕途所牵动,一心想留住再难觅到的西宾先生,不惜一切代价了,断然吩咐道:“华平,通知下去,自今日起,华安恢复原名。老夫聘康先生为西宾,今晚,阖府丫环聚集鸳鸯厅,听凭康先生挑选妻室。”
华安激动跪下:“谢太师大恩大德!”
华鸿山双手扶起华安:“康先生请起。以后再不可行此大礼了。请去更换衣服。”
此令一下,有如春风扫遍华府每一个角落,如石击水,在年轻的众婢女芳心中,激起层层涟漪。华安那罕有的英俊才华,更如劲风,使涟漪微波,渐成波涛翻滚。夕阳未下,府中已是莺声燕语,环癿叮?,脂香飘拂,莲镜闪光,人人如孔雀开屏,个个似冬梅吐艳,争俏男垂青,夺风流郎君。唐寅却犯了愁,华府五十余名婢女,他要一一谢辞,让那么多女子乘兴而来,败兴而返,这不是作弄人吗?她们岂不是会由喜而羞、而怒,甚至由怨而恨,自己岂不得罪了许多善良、美好的女子?想到此,顿感不安、为难起来!
这第一个难题便是石榴!
当她听说华安已脱奴籍、易为西宾,而自己还是个奴才,这使她不安,甚至苦痛。
这时华安仍然罗帽、直裰来到小厨房,小厨房内有一卧室,石榴正在对镜整妆,王好比站在一旁:“石榴妹子,华安的心在秋香身上,重九包米团那天,我就看出来了。再说观音菩萨都说我们是天生一对,你别去让人家点了,多难为情。好比是强扭的……”
“别胡说!”争强好胜的石榴仍在细心画眉。突然一声五同妹妹的呼喊声在耳边响起,她猛一回头:“呀,五同哥哥,总算盼到这一天啦!你可别这么急!”
“五同妹妹!”华安向王好比挤了挤眼,亲切地,“我俩本来是多好的一对,可惜……”
“有什么可惜的?”石榴愣了愣。
“可惜,我俩没有缘分。”
“为什么?为什么?你——”
“那日一包八又团子平白飞到好比大哥手中,岂非无缘!”
“没缘分,只要有情分也行!”石榴急得嘴唇直抖。
唐寅恳切地劝道:“有道是有缘到白头,无缘不到头。好比大哥为人老实,心眼好,对你情深似海,你们俩会白头偕老的。我们兄妹无缘,我岂能害你。你想,这八又团子飞到了好比大哥手中,岂非天意!”
石榴颓然倒在椅子上,口中喃喃自语:“天意!天意!”
王好比劝道:“天意不能违抗啊!阿妹!”边说边将石榴扶起。石榴泪光莹莹,凝视着华安,突然疯了似地向唐寅扑来,又倏然止步:“好比阿哥,让我亲亲五同兄弟吧!”
王好比点点头:“好有一比,情同手足亲兄妹,有何不可。”
石榴突然抱住王好比:“阿哥蛮通情达理格,这一向对勿起絶哉!”
唐寅甜甜一笑:“小弟放心了,别忘了请五同兄弟喝喜酒呀!”
石榴苦笑笑:“哎,到时絶要赏光。五同兄弟,今晚只点秋香,其她啥人也勿要点。”
一声谢谢,唐寅早退出房去,一块石头落地。石榴的退出,在华府引起一番出人意外的骚动。人们普遍认为这石榴人品比不上秋香,却与春、夏、冬三香,难分上下。且日日同坐广漆凳,五同兄弟叫得十分热闹,今晚应是一位艳压群芳竞争力特强的人物。众婢由此联想:石榴尚且退避三舍,自己的姿色不如石榴,何必争强好胜呢!人人心中先自萎了五分,只有饱览一下华安潇洒风姿和一线希望的侥幸心理,在支撑着大家。其中却跳出了一位风头人物,这就是冯玉英身旁的素月。这丫头心眼灵活,早看出二奶奶、秋香和华安之间说不清道不明的微妙关系。据她的推断,今晚非秋香莫属,但也心存侥幸,万一太夫人不允秋香外出应点,她与其他三香未尝不可一较高低。素月含羞问冯玉英:“二奶奶,素月今晚有无希望?”
看着精心打扮后的素月,冯玉英不忍扫她的兴:“平时华安对你有无情意?”
素月很难回答:“我就不去了吧。”
一句话,显得素月想去而又缺乏信心。冯玉英不便阻挠:“不去不好,太师的面子往哪儿搁。就看太夫人肯不肯放秋香应点了。”
华灯初上,鸳鸯厅里,红灯高挂,阖府婢女,除四香和石榴外,无一缺漏,一时如百花齐放,争奇斗艳。人人的新衣,都是从樟木箱中刚刚取出,阵阵脂粉香中,隐含着樟木的奇香。四十余人分两队站立。华平高声说道:“太师示下,华安兄弟自今日起被聘为书房西宾先生,恢复本姓。大家以后改呼康先生,不得无礼。”
刹时,厅里莺声燕语,叽叽喳喳起来。有人大声说:“谁被点中了,就是二位公子的师娘啦!”有人附和:“可是糠箩箩跳仔米箩里厢哉!”素月突然大声问道:“姊妹们,猜猜石榴姊为何不来?”
大家来了兴趣:“是啊,她早就看好这五同兄弟了,广漆板凳,坐得紧又紧!”
“是啊,石榴姊可是府上的头等丫环啊!”
“刚才我去喊她,石榴姊说:思来想去,攀配不上华安,府里只有秋香配得上,别让五同兄弟为难了。”
“头等丫环不来,我们更配不上了。”
这时,素月走到人群中间:“姊妹们,依我看,石榴姊姊说得对,府里只有秋香配得上华安,她不来,我们更配不上了。请华平兄弟禀报太师爷,将太夫人房中的四位姊姊请出来,让华安兄弟挑选。省得他,这个点不中,那个不合意,得罪了人,大家也不高兴。姊妹们看,我这想法如何?”
此话一出,立即引起一阵惋惜声、遗憾声,窃窃私语一阵后,大家突然异口同声:“素月说得对,赞成、赞成!”
唐寅早已站立一旁。今天他一身学士服,显得分外的光彩四溢,倜傥风流、飘逸飞动、英姿焕发。听到此处,心中一阵激动,上前一礼:“素月姊姊,诸位姊妹——”
众婢凝眸注目,不由同声惊呼:“啊——”
“诸位对华安如此关心爱护,请受我一礼!”唐寅深深一躬。
众人又是一阵躁动:“你是先生,奴才们如何担当得起。”
“华安不敢忘本。身份有高低,人品善恶岂能随身份高低而分优劣。诸位的深情厚谊,华安定铭刻在心。”唐寅之言,出自真诚,因而极有感染力。四十余位姊姊妹妹均激动不已:“谢谢华安兄弟,别忘了请我们喝喜酒呀!”
众丫环在一片恭喜声中,依依不舍地离去。婢女们也有的去而复返,有的伫足痴望,有的频送秋波……
华平在二门外,高声禀报了婢女们的意见,华太师直点头:“石榴、素月说得对,平常脂粉怎能留住华安。夫人让四香出去吧!”
太夫人叹了口气:“除了秋香,你们三人先去吧!”
秋香心中着急,知道唐伯虎在等着她、盼着她,可今晚自己这奴才身份若不能脱,日后难免麻烦。即使唐寅坦然以对,别人的非议、挑剔、轻蔑怎么抵挡。她瞅个空子、悄悄牵了一下冯玉英的衣襟,可冯玉英却纹丝不动,只当不知。不一会儿,三香先后返回,她们未被点中,却人人欣然而返,并无怨尤之色。原来:春香来到鸳鸯厅,见了熠熠生光的唐寅,心中倾慕,口中却只能说:“康先生——”
“不不,还是请称华安吧!”
“那就冒昧了,重九那天你勇救秋香,后来东厢画像,我已看出你心中想着秋香。我是奉命而来,你就安慰几句吧!”春香这几句话真的有些动情了。
唐寅也颇感动:“华安谢谢春香姊姊的关心帮助,我送姊姊几句话,聊表心意吧——
〖HTF〗〖GK2!〗姊姊俏红妆,
桃红梨白映海棠,
柳腰款款娇模样。
意诚恳,心善良,
祝姊姊嫁个美儿郎。”
〖HT5”,5SS〗唐寅一心惦着秋香,急切间也难找到合适的词牌填句,随口念了首长短句,以示安慰,但心意是诚的。春香听了也觉那意诚恳、心善良六个字,听来很入耳。于是躬身而退。夏香跟着走进来。她红着脸:“华安兄弟,我自知不般配,可心里挺想你,看看你,我就走了。”
一个女孩子直率地向自己坦露心声,唐寅听了也颇感动:“我送姊姊几句话:
〖HTF〗〖GK2!〗妹妹爱荷香,
绿萍碧藻衬骄阳,
嫩绿风荷玲珑样。
似芙蓉,天然妆,
偎红倚翠自有俏儿郎。”
〖HT5”,5SS〗夏香一听华安夸自己似芙蓉、天然妆,心中高兴,笑嫣嫣地:“谢谢华安哥哥了,我们去把秋香逼出来。”话未完,冬香走了进来,她年方十七,情窦半开,天真活泼:“华安哥哥,让我看看,怎么姐妹们个个爱你。”说着围着唐寅转了几个圈,口中啧啧称羡:“安哥哥,还真的逗人爱,可惜冬香太年轻了,要不然,安哥哥准爱我。”
见冬香天真可爱:“冬妹妹太可爱,令人乐开怀……”
“别来文绉绉的,说了我也不懂。你对我好,我帮你一把,我去拽秋香出来。”又盯了唐寅一会儿,“啧啧啧,果然是金童下凡。”
三香返回,个个催着秋香出去,尤以冬香为甚:“康先生都等急了,秋香姊,你怎还不去!”
秋香低着头:“三位姊姊都未点中,我就更难攀配了!”她看了冯玉英一眼:“二奶奶求你啦,请太夫人免了我吧!”秋香这是明着给冯玉英下催战书了。
太夫人:“是呀!五十个婢女,挑了四十九个,对得起他了。”
大奶奶杜月芳想到丈夫近来的进步,心中感激康先生:“大家本有公论,华府五十婢,难比一秋香。秋香不出,华安怎能答应,相爷也会落一个言而无信的话柄。若是华安一走,二位公子的学业又要此路难通了。婆母,要秋香,更要儿子的前程啊!”
此言一出,太夫人嘴塞,华太师也觉秋香不出事态严峻:“秋香,你有什么攀不上华安的?”
冯玉英一见机会来了:“公爹、婆母,媳妇以为秋香出去,与华安确不攀配,原是奴仆互配,如今奴婢嫁先生,不是差了一大截。”
华太师大悟:“对!怎么解决呢?”
冯玉英:“婆母早有收秋香为义女之愿,何不成全了,也免得祝枝山、文征明闲话!”
华太师大喜:“对,早有此说,怎么就忘记了。”
太夫人:“都怪我健忘,此事今晚就办。”
华太师:“秋香,你就大着胆,抬起头,走出去。”
秋香一件心事落地,激动地目视二奶奶以示谢意。随后,拜谢过几位主子便红着脸走了出去。
鸳鸯厅里,唐寅望眼欲穿,焦虑万分。不意灯火阑珊处,秋香悄然走来,柔声地:“让你久等了。”
唐寅早一阵狂喜,犹似魂飞天外,晕晕乎,愣愣乎,不由踏足而歌,迎住秋香:
〖HTF〗〖GK2!〗“生性爱秋香,
三笑留情,
心许东厢;
果然是
金童玉女下凡尘;
双宿双栖吴趋坊。
屈居人下几多日,
终究了却相思账;
我与你桃花坞里——
对明月,
同歌唱!”
〖HT5”,5SS〗唐寅那被压抑多日的狂放不羁的禀性,此时一无顾忌,一任性之所至。秋香始而兴起情扬,几欲随之起舞歌唱,继而惊觉,轻声劝道:“康先生,这是华府鸳鸯厅,你——”见唐寅兴致亢奋,略无警觉,稍稍放大声:“康先生,秋香去也!”
唐寅听了猛然止步:“啊,唐寅旧病复发矣,谢谢秋娘提醒!”
当晚,在紫薇堂举行恭拜义父义母仪式。恰好,这时飞起了鹅毛大雪,瑞雪兆丰年,阖府喜气洋洋,笑语喧哗。康先生另赐一桌酒宴于书房,唐寅邀请华平、华吉、华祥、王好比诸人同桌共饮,石榴忙于她的十八铲,也偷暇来此,带着晶莹泪花,向五同兄弟敬酒。紫薇堂里更是莺悦燕喜,笑脸常开,为一派吉祥、欢乐之气所笼罩。二老夫妇接受了义女的叩首礼拜,连二位公子今日也正襟危坐,再无轻浮之态,甚至略显愧色地与二位奶奶一起向秋香各施一礼。
正热闹间,华府上空突然飞来一股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