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唐伯虎啼笑九美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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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

九九重阳佳节,江南习俗,有些地方吃米团,有些地方吃米糕。华府是由太夫人贴身四美婢亲自去大厨房,拌馅心,和米粉,精心制作。四香中,秋香的米团,号称“六又”米团:又匀又净、又亮又滑、又白又圆。这日,华安提着水壶来到小厨房,石榴笑迎而来:“快坐下,隔壁正包米团哩!”一阵莺啼燕语,从大厨房传出,唐寅问道:“谁在包米团?”

“太夫人房中的四香。”

“秋香也在了?”

石榴陡地醋意满胸:“秋香包的是‘六又米’团,印上菊花钤记,我包的更好,乃‘八又’米团,加上又甜又香两又,印上石榴钤记。”

华安早意马心猿:“石榴姊姊——”

“叫妹妹。”

“哎,石榴妹妹,让我先看她怎么包六又米团,然后,再陪妹妹包八又米团,如何?”华安大灌米汤。

石榴一高兴发起嗲来:“好是好得来!快去快来,等絶!”

华安早飞身来到大厨房,进门一躬:“四香姊姊,华安有礼了!”

春、夏、冬三香笑着迎上来,春香嘴快:“唷,华安兄弟,昨天早晨,你在园内祭奠谁呀?”

华安心中一惊:“呀,三位姊姊怎么知道的?”

夏香热情备加:“我们四人去花园采菊。”

冬香不甘落后:“看你悲痛,没敢吵你。”

华安假惺惺地:“咳,遍插茱萸少一人,是祭兄弟的。”

秋香心中着恼:“鬼话,哼,故意不睬我。”

华安跨近秋香两步:“四位姊姊,昨日与诸位近在咫尺,竟未能上前问候,四位姊姊,一定生我的气了。”说着拿眼闪了秋香一眼。

王好比一见华安走进厨房,心中气便不打一处来,这时似唱似说开了口:“这好有一比,好比是哈巴狗讨食乱点头。”

大家谁也没理王好比。春香早走上前:“华安兄弟,今天多吃几个桃花钤记的米团,那是妹妹包的。”

夏香:“荷花钤记是妹妹包的。”

冬香:“华安哥哥,你看见梅花钤记就如见妹妹,多吃点。”

华安一一躬身谢过,步子却移向秋香。秋香正为王好比的“好比”,心中暗暗发笑:哼,你这五同兄妹惹出祸事来了。正想着,耳畔响起华安的声音:“秋香姊姊包的米团定是菊花钤记了?”

秋香抬眼睃了华安一眼,猛然间华氏二兄弟的丑态映入眼帘。只听石榴高声喊道:“五同兄弟快让——”几乎与这喊声同时,只听华文一声猛喝:“狗、狗、狗贼。”华武大喊:“黑虎偷心。”早一人一拳打来,华安慌忙蹲身让过。

华文怒目眦牙:“赤佬,你竟敢寻香、香香开心。”

华武目若鹰隼:“回书房跟你算账,滚!”

华安闪了秋香一眼,碰上一双担心、同情的目光,犹如阴阳两极相触,只觉周身灼热,盯了一下二兄弟,隐忍着怒火退出厨房,从石榴手中接过水壶愤然而去。

王好比幸灾乐祸哈哈大笑:“好有一比,偷嘴的猫儿——”二兄弟一听大怒,华文早上前一拳:“奴、奴才,胆、胆大、大包、包天!”

王好比慌了手脚,忙跪倒叩头:“小人好有一比……”

华武早起一脚:“滚……”

二兄弟转过身来,向秋香逼近。华文嘬起嘴:“亲,亲……”

华武张着双手:“摸一摸……”

王好比这一声“好比”,为唐寅赢得了时间,让他从愤慨、担心中醒转,胸中冒出大男儿岂能让所爱之人受辱的念头,放下水壶,飞步向厨房奔去。远远看去,只见二兄弟左右夹击,秋香正处难中,忙使出平生力气,高喊:“太师到书房啦!传二位公子?!”

二兄弟顿呈萎缩之态,华武心犹未死:“假、假的。”

华文多个心眼:“非同儿戏。”

二人恋恋不舍地退去。春、夏、冬三香早抱着秋香,以示安慰。秋香屈辱地流下了几滴泪水,却担心地看着远去的华安!心中念叨:“华安,你为了救我,可怎么招架这两个呆头公子唷!”

能救秋香于危难之中,华安心中甚为欣慰,虽然明知书房中将有一场灾难,他却毫无惧色。三人来到书房,兄弟二人忧心忡忡地叫了声:“父亲大人在上,孩儿有礼。”听不着任何声音,以为老父生气,不敢喘息,屋内却悄然无声。稍停,华武爬前几步,探头入房,举目搜寻,不见人影,心知是假,忙起身进房,四处寻找,华文也早爬起。二人越寻越气,同时喊出一声:“打——”任华安如何机灵,身上早着了几拳,正难解难分之际,猛听院中一声娇喝:“住手!”

房内三人,转身凝视,不由愣住。只见秋香背着双手立于院中。原来,三人走后,秋香忖度,华安必受二人毒打,一直六神不安,思之再三:他为我招祸,我岂能袖手旁观。猛一跺足,急步追出。走出数步,复又回头,与三香细语几句,便踏着碎步,往书房而来。

二兄弟从惊诧中醒来,早又色相毕露,走上前来。一见秋香出奇的冷静,且双手倒剪,不觉大惊后退,复又分头从两侧走至秋香身后,只见她袖中似有一物在晃动着,不由惊而止步。华安正欲上前,被秋香以目止住。二兄弟似偷袭一般,用手拂打秋香衣袖,秋香闪电一般举起右手,那袖子仍然罩着那不明真相的物件。只听秋香断然地:“二位公子再向前一步,秋香立即自刎于此。”

华文早双手直摇:“香、香,不不不,不能——”

秋香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神气:“太夫人、大奶奶、二奶奶一会儿就到,你们不怕就过来。”

二人早已色胆全消,顿显萎缩之态。

秋香厉声地:“相爷不日回府,二位公子如何给太师回课呀?”

华武:“阿阿兄,今日秋香送上门来,千载难逢的机会。”

华文:“对,宁在花、花、花下死……”

华武:“做鬼也风流。”

二人正欲扑上来,院外突然传来一声:“二奶奶到——”

华武先败下阵来,窜进书房,伏于桌下。

院外又一声:“太夫人到——”

华文早闪身于书橱后。这时,秋香柔声而言:“华安,相爷命你督促二位公子完成课业,你督促了无有?”说毕,莞尔一笑而去。

唐寅顿时激动起来:呀,多聪明的女子!一位勇气堪嘉,多情善良的女子!心中陡增几分敬重之情。

正嗟叹间,二呆公子探头探脑而出,走至院门一看,园内杳无人影,方知受骗上当,爱不成,恨陡增,二人加倍疯狂地扑向华安。

经秋香提醒,华安早有准备,不由猛喝一声:“圣旨下——”

二兄弟晕晕乎乎吓愣了,扑地跪倒。华武刁钻一些,早立起身来:“你又在骗人,十二分的打。”二人又气势汹汹扑上来,华安却不慌不忙,右手一扬:“二位公子请看。”华文扯过一看:“呀,阿、阿、阿爸令箭!”华武抢过一看:“呀,八道题?苦也!”华文又抢回:“有、有朋自远、远、远方来,不、不亦乐乎!难比登天啊!”华武复又扯回:“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乐乎!咳,阿爸挖空心思出题,儿子剖肠刮肚也做勿出来唷!”华文猛抬头:“?,活菩萨在此,说难,勿勿勿难!”华武:“呀,半仙救命——”二人涎着脸,谄笑着凑了上来。华文伸手在华安肩上揉搓起来:“有手手揉在左肩,不亦乐哉!”华武哈腰,为华安捶腿:“手而时捶之,亦乐也!”

华安俯视二位公子的丑态,不由一阵眉头紧皱。忽然门外传来一声:“吃四香米团啦!”三人抬头,只见活泼可爱的春香姑娘手提食盒,送上两只碗:“这是大公子、二公子的。”华氏兄弟接过碗,用筷子兜底一拨,连声呼叫:“呀,菊、菊菊——”春香含情脉脉:“华安兄弟,你被打了,疼吧,做下人的只能忍着点儿。这是我们四姊妹慰劳你的。”华安心情为之一振,双手接过,深深一躬:“谢谢四位姊姊了!”

这日夜晚,烛光摇曳中,唐寅凝视着那菊花钤记的米团,在米团散出的轻“雾”中,似见秋香反背双手立于院中,忽地高举右手,怒目横眉。一股敬佩之情,打胸中泛起:呀!秋香岂是平常脂粉可比,真是我那《九美图》中人也。这时一缕箫音正悄悄响起,悠悠传来,如春风、如清泉、如明月,温馨、深情:呀,她是在抚慰我受辱的灵魂,按摩我那疼痛的肌肤!秋香姊,你不仅美貌,而且善良、聪慧,你不是公子哥儿案头摆的瓶花,而是笑傲霜雪的红梅;你不仅是娇冶艳丽的牡丹,而且是一枝带刺的玫瑰啊!九娘、娄妃、青鸾、荔仙,汤之竭、秋香……她们一个个走进我的《九美图》中来了�呀……�唐寅渐渐神不守舍。夜雾朦胧中,仿若一位丽人飘然而至:“格格格,怎么忘记我了?”

“呀!青鸾,我好想你呀!随我去苏州吧!”

“不,不,我已上归天界,今日闻听你的哀悼声,看见你为我和娄妃娘娘、荔仙筑坟,遍插茱萸,我们都哭了。”

“青鸾、青鸾……”

“我们订个来世之约吧!是我欠了你的相思债!”

“不,不,我挚情挚爱的青鸾……”

又一个女子的声音:“啊,你的相思债够重的啦。怎么就忘了我!”

“呀,九娘,我虽肝脑涂地,也不会忘记卿的深情。快,快坐下,这‘六又’菊花钤记米团,快来品尝品尝。”

“那是人家的一片心意,何必大方,记住我那幅神品。别了,解元!”

“不,你——”唐寅正欲起身追赶,突然,一蛤蟆嘴、一鹰?脸,向他呲牙咧嘴地笑着,唐寅恼怒地拍桌大骂:“畜牲,扰了我的美梦。”他一惊从迷蒙中醒来,心中余怒未消,展纸磨墨,提笔在纸上涂抹起来,顷刻间两副丑态跃然纸上,发泄出胸中怨气,方觉舒坦了些,于是耳听箫音,口品“六又”米团,怡然而自得。

秋香晚膳后回到绣房,待太夫人睡下,想起华安为救自己而忍遭毒打,心中十分难过。又想起华安垒坟祭奠,那份深情;想起备弄相遇,孤男寡女却毫无非礼言行,想起中秋之夜池畔的潇洒英姿、对月吟诗的气派风度,把这些联想起来,已比较深切地看出华安的文采、德行、情愫,猜定了华安八成即是唐伯虎。姑娘的心笑了,原来只知其表,不知其为人,如今这位多才多情英俊的男子已占了姑娘芳心。不能去为华安抚摩伤痛,便拿起玉箫,轻轻抚弄,让箫音传情送意吧!

这一夜,西楼上,冯玉英疾言厉色:“你去戏耍秋香了?”

华武扑地跪倒:“娘子饶这一次,再、再不敢了。”

“你打华安了?”

“娘子,为夫的错了。”

“华安待你好不好?”

“好,比以往哪一位先生都好。”华武忽然猛击自己一掌,“我的心,?,黑了。”

“知道不对就好。”冯玉英突然声音柔和起来,伸手抚摩华武自责的面颊:“你站起来,把腰挺起来。你可知道,普天之下再也找不着华安这样的先生了。你,只准尊重他,不准无礼,要以师礼待之。他要你学什么,你就尽心尽力学什么!要你晚上去读书,你不准不去。”

华武从没受过娘子抚摩的殊荣,受宠若惊,几乎含着泪水,直点头:“是、是,娘子——”

这天晚上,经过数月等待,只见了唐寅一面的徐艳容,知道如今他被刺客追杀,生死未卜,看来丈夫是铁了心不去南昌当这份官了。自己原本是冲着这个一品夫人来的,眼看无望,渐萌退意。忽又听人谣传,宁王兵多将广,雄兵沿江东下,直抵南京,不日就要杀到苏州了,眼看要做皇帝。丈夫若是回心转意,或者被宁王派人拘拿、强行押回,硬逼着当上礼部尚书,这一品夫人,岂不仍然有望么。近日,她时时烧香,求佛保佑丈夫归来,今日该求一求祖宗保佑了。于是她在唐广德灵牌前焚香点烛,下跪祷告,祈求保佑。她看着丈夫画的唐广德面带微笑的肖像,心情渐显恶劣——强卸店牌,高扬休妻文书,搬走红木嫁妆,唐广德气愤填膺、昏厥倒地……这一幕幕的往事,不由令她心中生出一股愧疚、惧怕的感觉,突然,唐广德的肖像仿佛活了起来,冲着自己发出一阵震耳欲聋的怪笑,徐艳容惊吓倒地,骇然大叫——

也就在这个晚上,北京马府大厅里,马良佐父子正急躁不安,心烦意乱地等待着一个人的到来。马府的花园在京城虽不算上乘,但在他这一级官员中,是冒了尖的,也就引起一些人的羡慕。当今的正德皇帝有两名心腹,一为太监钱宁,一个是左都督大将军江彬。这江彬善于奉迎吹拍,投皇帝之所好,比刚垮的九千岁大太监刘瑾还要胜过三分。江彬是一个暴发户,急需有一个与之权势相当的府第,尤其是渴望有一个称得上一流的花园。便有人献计让他将马家花园据为己有,稍加整修装点,将成京城名园。江彬大喜,命人通知马良佐搬迁。马良佐怎咽下这口气,凭借自己资格老想软磨硬顶,请大将军另选别处。江彬一听大怒,发下话来,限三日内搬出。马良佐忙招来程默商量。

谁知,匆匆赶来的程默,也是一筹莫展,微闭双目,频频摇首。马良佐命儿子将当初送给唐伯虎遭拒的那盒珍宝拿来,带着乞求的语气:“贤契,事已危急,你一向为人机灵,善于应变,烦请前去叩请江大将军另选新址。”

程默手捧百宝箱,坐在轿中,愁眉不展:这江大将军势焰薰天,避之犹恐不及,谁敢逆其意而行,岂不是飞蛾投火?!思之再三,程默那双多变的小眼睛,突然放射出绿光,猛一跺足,哼,马良佐何时辉煌过?何必靠他,我这六品顶戴得换,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程默心一横,见到江彬,跪伏于地:“闻听大将军喜爱马家花园,小人有一计特来呈报。”得到江彬首肯,程默禀道:“大将军只需上本参劾,己未年春闱,马良佐任副主考,竟敢违律私召应试举子,宴于花园内花月榭。他还竟敢伪造罪证,坑害程敏政大人。此本一上,这花园岂不就归将军所有了。”江彬一听,十分喜悦,依计而行,果然皇上降旨,将马良佐打入天牢,交刑部鞫审,花园赐予江彬以为奖赏。没几天程默便由六品而五品,成了大将军府中的又一位红人,也成了京城一大丑闻,招来众多同僚非议,路人侧目。

清晨,秋阳东升,百鸟啁啾,放目窗外,园内笼罩着一层轻雾。唐寅正在书房打扫、揩抹,忽见昨晚信笔涂画的小?、蛤蟆,正欲扯碎,二位公子恰好走进。华文大叫:“慢、慢,你在写、写情书给香、香呀。”华武经二奶奶教育,不再附和。

华安见扯不能,藏不能,急中生智:“二位公子莫过来,待华安再加几笔,给你们看。”说毕,早提笔吮着昨日砚中余墨,挥笔涂画。华武轻手轻脚走近,奉承地:“呀,先生,这和合二仙,绝了、绝了。”华文一听不满:“阿阿二,怎么叫奴才先生。”华武:“这几日阿爸出的八道题,还要他辅助,怎不是先生。”华文不服:“可也、也、不、不、不能叫先生呀!”华武一摇头:“你不叫我叫。来,快看这和合二仙。”

这和合二仙,胖乎乎,笑咪咪,白白的肉大半袒露着,系着一个红兜兜,一团祥和欢乐的气氛,很招人喜爱。二人细一看,这和仙似华文,合仙似华武,只是把二人的丑态美化了。兄弟俩见自己被画成了仙人,好不喜欢。却忽略了二人手中各托着一鹰?一蛤蟆。

院内忽然响起一阵欢叫声,一个女子伴和着银铃般的笑声,风一般地刮了进来:“二位公子、五同兄弟,吃石榴的八又米团,快——”石榴随着话声已来到书桌边,一眼瞥见画幅,惊喜得叫起来:“呀,这不是二位公子吗,公子成了仙人,太夫人一定高兴。我送给太夫人看去。”话未完,画已到手,疾步而去:“五同兄弟等着奖赏吧!”

唐寅飞步追出:“不、不——”见石榴早已去远,颓然收步:“这顿家法板子可免不了啦。”

大厨房六角门内,王好比眼看着石榴提着食盒上了书房,一会儿又笑着手拿一卷纸,风一般地刮了过去。心中诧异,还没定过神来,石榴突然苦着脸,步履迟疑地走向书房,于是忙高声叫道:“好比三月黄梅天……”一见石榴已转过墙角,叹了一口长气:“嗨,格是啥个名堂唷!”忽见石榴伴着华安愁眉苦脸并肩走来,不由妒火中烧:“哼,霜打雪压苦鸳鸯,合该不成双!”乒地一声,将门碰上。

唐寅低着头正一心思谋对策,步履渐快,石榴急了:“你慢一点,想好了再走。?,都怪五同妹妹不好,让你受惊担怕,我好悔恨唷。”说着,眼角噙泪。唐寅直摇头:“这不怪姊姊,不怪,不怪……”

说话间,已到二门,石榴还要叮嘱,华安已拂袖而进。

紫薇堂上,气氛肃穆。太夫人居中坐定,二位少奶奶两边落座,四香端立两旁。一出女三堂会审,即将开庭。一见华安走进,太夫人怒喝:“华安还不跪下,你可知罪?”

华安轻声道:“小人将二位公子誉为和合二仙,不知罪在何处?”

太夫人:“哼,你还要狡辩,你将这四句诗念来听听。”

华安:“小人尚未写完。”

太夫人威严地:“念……”

华安眼角睃了表妹一眼,只见冯玉英一腔怨愤,圆睁杏眼,猛地心颤,语气结巴:“寒山与、与拾得,胸无半、半点墨,一、一蛙与一……,此意谁能识。”华安有意咽没了?字,以免触伤表妹。

太夫人一听大怒:“取家法来。”

华安忙说道:“小人有下情。”

太夫人:“讲!”

“是,小人刚写了一半,公子就命石榴送呈太夫人求个欢喜,小人一再阻拦,不想石榴姊腿快……”

石榴隐身在二门外聆听,听到这儿,不顾二门看管大嫂的阻拦,快步走到大厅门外跪下:“太夫人,华安此话是实,只怪……”

太夫人斥责道:“这儿没你的事,还不退下。华安,你且将诗续上。春香取笔砚来。”

春香取来笔砚,置于地上,低声安慰:“兄弟,小心点。”

华安点了点头,俯身一挥而就:“太夫人,小人诗已补齐。”

太夫人:“你且念来。”

华安忙朗声吟诵起来:“寒山与拾得,人称和合仙。胸无半点墨,能吟诗百篇。一蛙与一?,奋翅入云霄。此意谁能识,鹏搏万里遥。”

春、夏、冬三香连声赞道:“好诗,好诗。”

太夫人绽开笑颜:“如此说来,华安确实是真心为主,并无辱骂之意了。好。”

自打石榴送画,秋香见了心中称赞,及至看了那四句诗,陡然一惊,紧张得透不过气来,这时方喘了口气,掏出丝绢拭去鼻尖上的香汗。

二奶奶挖苦道:“秋香,今儿怎么出汗了。”

秋香妙语双关地回道:“二奶奶身边温度高呗!”

华安向秋香偷觑了一眼,心中夸道:“呀,好机灵的秋香啊!”

冯玉英刚平息下去的一口怒气,突然翻腾起来。满座之间,只有她一人看出了合仙手中的鹰?丑态,本想隐忍过去,如今一见表兄那副得意之色,心中便已生气,再见了表兄向秋香以目送情,眼看他二人郎才女貌,将要双宿双飞,而自己却终日与鹰?为伍;外人嘲笑我,还则罢了,曾为我的命运悲痛过、愤恨过、同情过的表兄如今也如此地羞辱我,耻笑我,我岂能不恨。一想到此,怒气上扬。她再次取过画幅细看,双手不由颤抖起来,起身一礼:“婆婆,请看看这和合二仙手中之蛤蟆、小?。”冯玉英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了。

太夫人和大奶奶一看,顿时气冲斗牛。大奶奶平素与人无争,从不善人前讲话,此时也被激怒了。她当然心中也有一本与冯玉英一样难念难熬难忍的苦经,此时打心底爆发出来:“这个奴才耻笑主人,可恶可恨,若不严责,家法何在?”

冯玉英冷冷一笑:“华安,你休得狡辩,你原先写的四句诗,皆以入声字结韵,再续的四句,岂非弄巧成拙,骗人害己。”

情是冰的,语是凉的。唐寅骇然抬头,只见冯玉英脸色惨白,甚至有微微的颤抖,心中陡然明白,他的笔刺伤了表妹的心,揭了她的伤疤,且在她伤口上撒了一把盐。想到此,不由痛悔万分:“太夫人,二奶奶说得对,是小人欺骗太夫人,此画委实是画的二位公子,小人不该以下犯上。人之身体受之父母,长相有别乃与生俱来,以人之生理缺陷,加以挖苦、讽刺乃品性低劣的小人所为。小人知罪,只求从严责打。”

这番诚挚自责的话,毫无虚伪、矫情,冯玉英听了有些感动,瞥见华安正以一副愧悔的目光看着她,心中为之一动,正欲开言,忽听太夫人继续发问:“你为何痛恨二位公子,以画嘲骂呢?”

华安不便深讲了:“都是小人不是,只请重责。”

石榴又从外面走进来:“回太夫人,是二位公子昨日毒打华安……”

一听石榴欲将罪责移向两个爱子头上,太夫人大怒:“石榴,还不滚回厨房。春香取家法来。”一见春香迟疑不前,“快去!”

秋香见华安既不讲被打,也不再辩白,虔诚认罪,情愿受责的样子让二奶奶的脸色竟然由刷白渐渐雨过天晴,秋香察颜观色认定这跪着的华安就是唐伯虎。本来为之担惊的那颗心也放下了许多,便借着端茶的机会走至二奶奶身边:“二奶奶火大口燥,该润润喉了!”

冯玉英故意白了秋香一眼,低声地:“是让我降温压火?”

秋香抿嘴一笑:“该升该降,二奶奶圣明!”

冯玉英暗想:这丫头一张嘴好厉害呀!正思谋下台阶之法,春香苦眉皱脸捧来了家法。太夫人发话:“你们四人一人责打华安十下。”

四香却像泥塑一样,一动不动。

太夫人一见支使不动四婢,心想,相爷不在家,自己这点威风也没有,岂不太懦弱了,不由怒气上升:“秋香,到前面让管家派两个力气大的仆人来。”

秋香大惊,一副乞求的眼睛看着二奶奶,只见冯玉英点了点头,微微努了一下嘴,示意

她先出去。秋香心定了许多,慢移莲步,走出二门,早被石榴拦住:“秋香妹子,有事我顶着!别去!打断石榴的腿,谁也别想伤他一根毫毛!”

秋香正合心意,索性便在二门外静观守候。

眼看秋香离去,冯玉英动情了,多么善解人意、机灵多情的丫头啊!目光移向唐寅,怜惜之情顿起:表兄命苦,较之自己胜过十分,何忍再让他惊恐受责!她在心中喊道:表兄,今日表妹成全你啦!想到这儿,忙凑到太夫人、大奶奶耳边,轻声说道:“婆母、大嫂,看来二位公子确实打了华安,若是再予痛责,公爹的八道文题,谁人辅导?做不出文题,岂不惹公爹生气,又要痛责二位公子,不如以罚代打如何?”

二人一听,冯玉英所言委实在理。太夫人问:“怎么罚呢?”

大奶奶想起了那八道题,顿时为自己的丈夫担心起来:“贤妹说得对极了,就以罚代责吧!”

冯玉英:“媳妇以为,华安既能画,就罚他画一幅观音大士的佛像,供于堂前,朝夕叩拜。”

太夫人本是个东说东倒、西说西歪的人,一听画观音像,正合己意:“就依你的。”她站了起来:“余下的事,烦贤媳代劳,画成后,唤我一声,我且休憩片刻。”太夫人一走,从不多一事的杜月芳也站了起来:“有劳贤妹了。”说毕施礼而退。

冯玉英恭送老少二位夫人走后,欣然发号施令。“华安,你且起来。”华安揉着双膝,皱眉忍痛立了起来,冲着冯玉英一个苦笑:“谢谢二奶奶!”冯玉英发出了二号令:“春香,去喊秋香回来!”春香应道:“是啦!二奶奶英明。”掉头快步走出二门。转眼间,只见秋香假作气喘吁吁的样子:“禀二奶奶,正找着管家,忽听传唤,不知何故?”说着心存感激,深施了一礼。冯玉英斜乜了秋香一眼,发出第三号指令:“秋香,你去东厢房,铺纸磨墨,伺候华安绘画,三香且去伺候太夫人!”

唐寅一阵激动:“谢、谢谢二奶奶成全!”

“哼,画不好休想逃脱责罚!”说毕,不禁忍不住卟哧一笑,忙用手绢掩口,幸喜大厅无人。这时秋香盈盈走出:“二奶奶,一切准备就绪了。”三人走进东厢房。唐寅忙深深一躬:“愚兄有失检点,行事不端伤害了贤妹,再次向贤妹请罪。”

冯玉英忍住心头酸楚,强颜为笑:“你对我那未来表嫂,德行好一点就是了。”

唐寅早又深深一躬:“谢谢贤妹玉成。愚兄当竭尽心力,辅导表妹夫成材。数十日观察,深知表妹夫并不愚昧,愚兄信心十足。”

冯玉英感动地还了一礼:“谢表兄大恩。眼前你厄运尚未脱清,且用心绘画,谈话万勿高声!”说着,心情复杂地走出门去,是羡慕?是妒意?是哀叹红颜薄命?她自己也分不明,理不清。

狂风暴雨,雷鸣电闪过去,房间里是一片温馨、恬静、甜润、轻松,明窗净几,帏帘低垂,龙涎香飘,秋阳满室。秋香早送上四只菊花钤记米团:“腹中空了吧,将就着填填肚子吧!”

唐寅早激情难按,一把握住秋香玉手,深情地:“好体贴温存的秋香姊姊唷!”

秋香娇嗔地抽出手:“贫嘴!”

唐寅细细品尝着“六又”米团,目光甜甜地看着正在磨墨的秋香:“这下你知道华安是真的唐伯虎了吧!秋香,把终身托付予我吧!”

秋香突然冷冷道:“秋香不肯嫁解元。”

唐寅脸色骤变:“怎么,姊姊还是不嫁解元么!?”

秋香见唐寅发急,心中一软,抿嘴一笑:“解元有什么好,我要嫁一个好心人,相伴一生。你的容貌、才学,没一个姑娘不爱的。可我却不知你的底细呀……”

唐寅急道:“现在你该知道了。”

“不,我不知你的人品,你的真情。你、你太风流了,与其将来贪新弃旧,被你冷落,遗弃,我何不选一忠厚实在之人,白头偕老呢!”

秋香这番话半是真情,半是矫情,唐寅可慌神了:“说风流,其实我是文章风流,而男女之间并不风流。在南昌,奸王派来两位美婢,唐寅并无拈花惹草之意;青鸾被奸王强逼为妾,解衣献我贞操,我又何尝乘人之危!她死了,我痛其不幸,悼其夭亡,敬其忠贞,其情其意何其真切!入府前与姊姊三次相遇,何曾有轻佻之举;备弄相逢,四顾无人,唐寅又何尝有非礼之举!昨日为解姊姊之难,甘遭屈辱,我又何尝冷眼旁观!唐寅受辱为奴,半为逃难,半为姊姊而来,你,你该知道唐寅的底细和为人品行了吧!秋香……”

“轻声!秋香知道了!”秋香已置身波涛起伏的情海爱河之中。

唐寅:“肯托终身了?”

秋香早羞红了脸:“快画呀,求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保佑吧!”

唐寅心中一阵骚动:“阿弥陀佛,保佑我和秋香白头偕老,美满一生吧!”

秋香强制住跳跃的芳心:“快,凝神静思,要不然,来不及了。”

唐寅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闭目聚神,良久,方提笔伏案作画。墨已磨好,秋香倚坐窗下,静静地看着唐伯虎。一个日夕与花甲老妇为伴的少女,如今与自己爱慕的意中人共处斗室中,她的芳心有如小鹿乱撞,极度的冲动、亢奋。一双俊目在唐寅面颊上任意纵横,竟找不出心中人丝毫缺陷:他英俊、忠诚、坦率、深情,正旁若无人,专注于绘画,那种对艺术执著追求的神态,使秋香陶醉了。她在心中默默絮叨起来:解元,我在龙女庙第一眼见了你,心就动了。我曾一笑你痴、二笑你呆、三笑你酸;由和尚而书生而书僮,我疑你是淫色之徒,这才有备弄之诈;后来,我观察你的一举一动,月下吟诗、花园堆坟、厨房相救,才知道你好俊俏、好人品。你为护花来院落,我岂能不随月影上窗纱?秋香含笑的脸庞上,已悄悄涌出两颗珍珠似的泪珠。正遐思绵绵,耳边响起:“秋香姊,快来看。”秋香睁开双目,只见唐寅正低头在画上润饰,忙起身走至桌前,不由惊呼:“呀,这不是太夫人么?”

“再看看这金童玉女:这金童是我,这玉女是姊姊呢!”

秋香由衷地敬佩、称赞:“怪不得人人夸你是江南才子呢!不过,让人看出来多不好,又要惹祸了。”

唐寅诡谲一笑:“你靠我近些,这祸事就闯过去了。”

秋香只好向唐寅靠拢一步。唐寅耍刁了:“还要再近一些。”秋香不得已含羞移近,依傍唐寅而立。唐寅柔声地:“姊姊再近些。”

“再近些?”秋香娇嗔地,“我要走了!”说着摆出一副要走的架势。唐寅急了:“别、别,你看着我的笔。”只见唐寅提笔一勾一描,玉女衣袖飘起,遮去秀额一角;金童双手合十眉端,二人形象早已似是而非了。秋香衷心夸说:“好,好,这样好!”

唐寅快捷地在秋香粉脸上甜甜地吻了一下。秋香羞伏了身子,却甜甜地笑了起来。

画成以后,老、少夫人复又出堂,赏鉴之下,太夫人十分喜悦,命人悬挂起来,点烛焚香,叩头礼拜。拜后,命人拿去装裱,十分虔诚。惟有冯玉英在秋香耳畔低语:“怎么金童玉女双双拜观音了。”秋香脸一红:“你坏!”含羞借故走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