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唐伯虎啼笑九美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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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

秋香回到房中,侍候太夫人睡下后,独自对月托腮而坐,心中不知是喜是愁是烦,一种从未有过的心情,显得杂乱无章;为那个白痴?不!可华安对月吟诗时的那种潇洒倜傥的文人风采,她怎么也拂不去,推不开,不由自言自语起来:哼,谁请你来院落了,谁要随你上窗纱?想到这儿,秋香燥热脸红起来,拿起湘妃箫吹了起来,却又戛然而止:无情无绪吹什么箫?呀,怎么,你——迷糊间,和尚、公子、奴仆在她眼前如走马灯一样晃动起来,猛然,华安显出一副狰狞面孔向她扑来,啊地一声惊叫,惊醒了太夫人:“秋香,怎么了?”秋香忙搪塞:“是老鼠!”忙脱衣上床,心中对华安有了定论:下流文人!

唐寅离家十余日,阿兴、阿盛由思念、担心到恐惧,终日心神不安:是逃难回不了家?是被刺客暗杀?还是远走他乡了?这日盘门水关里发现了一具尸体,身穿学士服,脸已浮肿得难以辨认。二人一听传闻,奔至盘门,左看右看,又似又不似。二人放声大哭,哭之既久,复又奔去,请来祝、文、张三位,一起鉴定。经过近半日的否定、肯定,复又否定,最后方认定唐寅出走时身穿乳黄色褶子,上绣桃花;而这尸体上乃是一件蓝色褶子,绣的是野鹤白云。众人虽消去唐寅凶死之念,但为他的安全担心惊怕,却有增无已。

家中为唐寅担忧,他却也愁锁双眉地提着食盒走回书房。自到华府十余日,除了西楼见到低头而去的秋香,中秋夜隔帘隐现的伊人身影,再未正面相逢,心中好不怅惘无绪。走着走着,岔了道,走进了一条长长的巷子,两旁是高耸的风火墙。呀,二兄弟等着吃饭,快快寻路回转书房。这长长巷子,乃是大户人家所留的备用巷道,名为备弄。他刚转身,忽听前面传来脚步之声,稍停,便见一个绝色美人迎面盈盈而来,再一细看,啊,伊人天降,秋香来也。唐寅虽然识人多多,见过美人多多,但在渴望之时,困境之中,孑然无伴的时候,秋香的偶然出现,不啻如春雨润旱土,“冰窖”炭火来,心中如小鹿乱撞。此时秋香心情仍在昨晚的梦幻之中,她低着头,时而用脚踢去路面石子、瓦片,踢得狠、踢得毫不怜惜,似乎踢去心中的块垒,去掉眼前的浮云。唐寅见状愣住了,但伊人已近,无暇思忖,忙上前一躬:“秋香姐——”

秋香一惊,抬目一看,复又前后看了看,巷中无人,由惊而惧,不由娇喘连连:“呀!你——”

唐寅复又一揖:“姊姊三笑留情——”

“谁三笑留情了!”秋香话音之中,已有三分厌意。

“佛殿一笑,月下泼水二笑,府门前三笑,岂不是三笑留情?”

“姑娘生性爱笑,谁留情了。”

“姊姊为何不对别人笑,偏偏对鄙人频频而笑呢?”

秋香眼角偷觑,只见唐寅一副酸相憨态,颇觉好笑,笑意刚起,却已戛然而止,口气生硬地:“你到底是何人?”

唐寅心中一喜,觉得事态发展大有希望:“鄙人说出来,姊姊千万不可为外人说及。”

秋香心中对唐寅的一种不信任感,甚至反感,使她对唐寅这份真诚,并不买账:“那就不讲吧。”说罢,掉头就走。

唐寅急了:“姊姊稍等,鄙人乃姑苏唐伯虎。”

“不能、不能!这白痴可恶,想来骗我!快找退身之法。”秋香心中这么想,口中却狡黠地:“你,怎不早说。”

“只求姊姊终身托我。”唐寅兴奋得满面红光,以为这张王牌一出,秋香焉有不允、不喜之理。

“此处不是讲话之所,请随我来。”秋香一生从无假话,今日首次为之,颇觉不安,但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不如此怎走得了呢!

唐寅大喜:“如此姊姊请!”

秋香要走在前面带路,需从唐寅身边走过,备弄路窄,不能不防痞子非礼!但转而一想,我倒要试试这痞子品行如何。他若真有非礼之举,我自有对付之策,边想边从头上暗暗拔下一根银针,背向唐寅侧身而过。她身上飘出的一股兰麝之气,熏得唐寅半痴半醒。但他克制住胸中欲火,把尽可能多的空间留给了秋香。秋香犹如闯过虎口,回眸一看那唐寅僵立的形象,不由心中为之一动,但仍快步走出备弄,往后堂而去。唐寅见伊人身影消失,知道上当受骗,只得提着饭盒没精打采地回转书房。

无锡县新上任的县令裴天觉,乃华太师的门生,这日前来华府叩见恩师。华太师忙命华安前来伺候。意在显示华府诗礼门风,僮仆尚且多才,况主人乎!

华安送上香茗,在太师身后恭立。裴县令正恭身下拜:“学生裴天觉,叩见恩师大人。”

“县台请起。”

“学生刚奉吏部差遣,前来无锡效力,伏望恩师严加指点。”

“岂敢,县台青春年少,正是风华正茂之际,无锡百姓得一能吏清官幸矣!”

“恩师谬奖了。听说恩师膝下有两位世兄,学生理当奉揖。”

“塾师限他二人午时前交出八股文一篇,无法分身,特遣书僮华安前来叩见。”华太师藏拙露巧,不得不说了句谎话:“华安拜见裴老爷!”

唐寅心中老大不愿意,但人在屋檐下又怎能不低头,只得上前躬身一揖。

裴天觉抬目一看,不禁惊诧瞪目:“啊——”

“此子幼读诗书,颇通文墨。因家中变故,不得已卖身为奴。”华太师扬眉微笑而言。

裴天觉更惊奇了:“怪不得古人说,胸有文章气自华。果然是一副斯文模样。”

华太师似乎自己的儿子受人夸赞一样,心中喜悦,口中的话便有些矜持了:“江南地灵人杰,河湖港汊,多藏龙卧虎之辈。县令若有兴可当面测之。”

裴天觉知道恩师是有意为之,心中鄙视华安,口中却道:“恩师在上,学生怎敢班门弄斧。”

“唉,文人墨客风流士,自当随处一开颜!如今丹桂渐衰,秋菊日茂,就以秋声为题,如何?”

裴天觉也要在老师面前显露才华,拱了拱手:“如此,学生放肆了。请听:千里雁鸣萦客梦。”

唐寅随口吐出:“万家蟋叫动秋声。”

“人来老圃疏篱外,”

“秋在浓香冷艳中。”

“空际有声都在树,”

“枕边无客不思秋。”

裴天觉见华安出口成章,且韵致清雅,不禁有些畏怯懦,倘若败在一个奴仆手下,岂不羞死人也。他很乖巧,得好就收:”恩师,贵僮仆文思敏捷,令人刮目。想必二位公子更是珠玑满腹,文采超群了。”

华太师听此褒扬,心有隐痛,口中应酬:“贤契过奖了。”

裴天觉:“近来江西宁王反叛,谅恩师必已知道了。”

华鸿山告老归里后,虽然朝廷大事常有信息通报,但总是比过去要迟知数日,这样的大事,他至今尚一无所闻,心中不快,可碍于面子又不便承认,便淡然发问:“进展如何了?”

“昨日接奉朝廷抵报,宁王已经起兵造反。奸王亲率十余万大军,从鄱阳湖出赣江,由湖口入长江,沿江东下。谁知船出湖口,他的元配娄妃爱珍、偏室霞妃青鸾,一齐在朦胧月色中投江自尽!”

唐寅是一个重情的人,身处南昌时,在政治阴影笼罩下,他有敬、有爱、有恨、更有诉说不尽的痛苦,缠绕、折磨着他的心灵,一闻娄、霞二妃死讯,往日的友情、恋情使他强忍不住,还是深情地打心底轻轻呼唤出:呀!

这是一种失礼,裴天觉惊视唐寅:“啊,你为何如此惊讶?”

唐寅猛然清醒:“奸王一人造反,连累两位无辜女子,令人痛惜。”

华太师并未在意:“听说唐伯虎在南昌时,曾与霞妃有过爱恋之情,不知确否?”

裴天觉又拿眼看了看华安:“还有更令人惊诧的,本已随唐伯虎回苏州、后来被奸王中途劫回的宫女荔仙,也跟着投江自尽了。”

唐寅这时早双目润湿。裴天觉带着满腹狐疑,告别太师而去。

噩耗传来,唐寅却不能哭,不能设坛祭奠,告慰亡灵,还要人前装笑,心中之苦,苦入肌肤。忆及碧藻轩的那些日日夜夜,桐音馆师生的坦诚相处,无人处,便会潸然泪下,尤其是在夜晚无人时,甚至闷在被中失声痛哭。

再有三日,便是九九重阳节,太师已应两位亲家之邀,去苏州天平、灵岩作秋日登高之游。待太师出行,唐寅抽了个空来到花园一僻静处,蹲下身来一边双手刨土,一边流泪,堆积起三个小小坟头,四周插上茱萸松枝,又采集野花编成三个花圈,放置坟前,便俯身跪伏杂草之中,失声痛哭:“娄妃爱珍娘娘,我的好学生,我敬你贤德忠贞,品性高洁,在宁王府,犹如污泥中的一朵红莲,可惜错嫁奸人,以身殉节。青鸾妹妹,我那未过门的妻子呀,你虽出身微贱,却如这秋天的菊花,宁可枝头抱香死,却不坠落尘泥间,我敬你、爱你,却被人强行拆散,再也见不上你了哇!!我那荔仙妹妹呀,你贤慧娴静,心细如丝,似一棵正欲绽放的桃花,却被人生生地掐死了。呜呼!唐寅如今身为奴仆,不能登高招魂,不能立碑筑坟,更不能放声痛哭,只能采几株茱萸,权当香烛,祭告三位在天之灵了哇!”

正在他如泣如诉、痛心疾首之际,春、夏、秋、冬四婢一同来到园中,她们手执花篮,入园采菊。春香不无妒意地:“秋香妹,太夫人怎么总喜欢你采的菊花?”

夏香:“是啊,说你采的花艳丽。”

冬香:“枝形美,枝叶均匀,你教教我们吧!”

秋香陡露诧异之色:“你们听——”

一阵男子的哭声隐隐传来,那声音仿佛从心肺中流出,闻者透入心脾,直欲泪下。四人悄悄放轻脚步循声走去。只见墙角下一个男子伏地哀呼:“九娘,我那至亲至爱的妻子啊,近有三位新友前来,消你寂寞、慰卿孤单,”他突然立起,仰天遥视,朗声而歌:“遥送四位仙游去,浊世独留我混沌人——”

四人低头议论起来:“这人哭得好伤心啊!”“一定是想父母亲了!”“倒是个孝子!”“不,是在想老婆!”秋香默然想道:“九娘何许人?怎么也仙逝而去了?”

春香兴冲冲的:“走,去劝劝他。”

四人刚移莲步,见唐寅陡然转过身来,慌忙隐于树后。春香正欲上前,被秋香拉住,低声说:“太夫人等着花枝呢!”四人悄无声息拣选起菊枝来。秋香心中烦躁起来。暗想,他定是为备弄受骗而气恨、流泪了。他恨我,因恨我而想起了九娘。这九娘是谁呢!她从枝叶缝隙间偷觑,只见华安正为茱萸培土,一副虔诚、深挚的神态,心中一动,不由双目润湿了,转瞬又纳闷起来,自己既然认准了此人是淫色之徒,为何却又想着他、念着他?为他的下泪而愁,为他的垒坟培土而关切?华安在她心中的影子,甩不掉,剪不断,犹如一团乱麻!几姊妹又悄悄议论起来:“你们看,这华安可重感情了,又是叩头,又是培土的。”“真是个多情种子。”“谁能嫁给这个俊俏、多才、重情的美男子,可是幸福美满啦!”“只有秋香可以配他。”

秋香板着脸:“别瞎嚼蛆。快,太夫人等急了,要责骂的。”

唐寅一边培土,眼前闪过徐艳容月下焚香,沈九娘池边共舞,荔仙的江中悲呼,青鸾抱恨上轿,娄妃奋笔书写“屏翰”二字……种种往事,纷至沓来,杂乱无章。

秋香提着花篮,催促地:“快走……”四人不断回首,走出花园,秋香突然惊呼:“呀

,我的手帕丢在花园中了,陪我回去寻找。”她顿了一顿:“算了,别让太夫人等急了,手帕不要啦!”冬香说:“女儿家的手绢岂能丢失,我们先走,你快去快来。”秋香等的就是这句话,离了三人,早迅步入园,心情复杂地彳亍而行。这时,华安正沿着花园小径,如痴如醉、时而甩袖,时而摇首嗟叹。秋香隐于树阴下,时而玉体半露,见华安仍未注意她,便假作树枝刺伤了玉手,轻声痛呼:咦呀……她期待着华安注意自己。可是华安却目不斜视,愁思重重,迳自走着。秋香一种被人轻视的感觉从心里升起,不由狠狠地骂道:白痴、白痴、白痴!秋香想当面向华安解释一下那日备巷之遇,至于为什么要向一个自己视为淫色之徒的人解释,她自己也道不清、说不明。这时,只听得华安陡然仰天长叹:

〖GK2!〗〖HTF〗“地——难平,

天——不公,

夫子求大同,

是梦亦是空。”〖HT5”,5SS〗

秋香猛地擦去泪水,露出敬佩之色:呀!此人定有不平的遭遇,方有此愤世嫉俗的感慨,我岂能以白痴、浅薄,低俗,甚至淫色之徒视之。

唐寅再次返身看了看矮坟、花圈、茱萸,继续高咏:

〖GK2!〗〖HTF〗“呜嗬呀,

世道人心,

尽在浊酒中……

〖HT5”,5SS〗啊,不不不,九娘,你若在,又会对我针砭、鞭笞了,不,不在浊酒中,而应在丹青书画之中啊!九娘,你却在哪儿?”

秋香满怀感慨看着华安步履踯躅、摇晃而去。心想,弄清九娘是谁,也就明白了华安的底细。

当唐寅在江南呼唤九娘时,京城东郊妙清观内,正白烛高烧、香烟氤氲,道教音乐悠然而起。一座便殿内,竖起一座灵牌,上书:先考吏部主事沈清石,先妣一品夫人李明君灵位。下署:不孝女沈九娘叩祭。这时,沈九娘一身孝服,哭跪灵前,锦儿、许大婶陪跪一旁,只听九娘哭诉道:“……数年来,女儿备受世态炎凉之苦,势利摧残之痛,人情淡薄如寒风刺骨,备遭耻辱赛过剜心之痛,然而,秉承父志,矢志苦争,全不理无数次闭门羹,全不怕数不尽的冷板凳,终于真情化冰雪,毅力铁成针,为父亲昭雪了冤枉,惩办了奸佞!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双亲大人泉下有知,定会含笑瞑目!”

沈九娘祷告毕,放声大哭,数年来艰苦屈辱,倾泻而出,一吐为快。今日前来祭奠的大学士、尚书、将军甚多,闻听九娘之哭泣,有的羞赧、有的义愤、有的冷笑,总是一时正义伸张,邪气萎退。众人拜祭毕,安慰励勉后先后离去,道教法事祭奠仪式也已结束,九娘、大婶、锦儿这才起身,重新梳洗坐下稍事休息。

许大婶早忍熬不住,埋怨道:“小姐这条脱身之计,瞒得我好苦呀,愁得我眼泪哭去三大瓢,头发也白了,牙齿也动摇了,好忍心噢!”

九娘深深一躬:“大婶儿请恕九娘无礼。您可知大婶儿为我办了一件大事。”

“大事?”许大婶莫名其妙了。

“是啊,是你出自肺腑的真情实意,设灵堂,日夜痛哭哀号,方释去那马家的猜疑,堵塞了程默那老鼠一般的嗅觉,九娘方得以安居这妙清观中无人干扰。”

锦儿打趣道:“若早告诉你,大婶儿心直口快,早暗地里笑开了,这不明摆着告诉马家,这是出假戏。”

许大婶突然一拍大腿:“这就对了,那几天马公子、程默天天站在不远处拿眼瞄我,我就破口大骂;后来又派家人站在一旁看着我,还发现晚上门外也有人监视。”

锦儿兴奋地:“小姐,你真是智多星,算神了。”

九娘亲切地抚慰:“就是苦了大婶儿了。”

“嘿,这么一说,我肚子里的气就全放光啦!哈哈哈!咱们沈家小姐可是足智多谋啊!”

“过几天,就要起程去苏州了,大婶儿一起走吧!”

许大婶心中突然涌现出兴儿那副旅途疲乏、哭倒灵前的惨相,这得告诉小姐,正欲开口,忽又想到:呀,兴儿返苏州,唐解元知道小姐已死,若是另娶他人了呢?小姐知道了若是不去了呢?若是一路忧伤哭泣呢?这次我得粗中有细,不讲的好,对,不讲的好!

看着许大婶一肚皮心事,九娘问道:“大婶想什么呢?”

“我、我苏州要去的,不过,状元楼这份产业,我得处理好,卖个好价钱,也对得起老爷在天之灵。”

东亭镇华府里,秋香手执几枝剪下的菊花送到西楼。

冯玉英这些日子心情较好,为的是华武近来读书兴趣渐增,且不断夸华安好。中秋之夜,宴散归来,冯玉英坐于椅上,冷冷地问道:“你那句黑夜白雪飞是你想出的?”

在妻子面前,华武恭恭敬敬:“是华安改的。”

“你的原句呢?”

“我那句子原为黑夜白鬼出。”华武十分兴奋:“过去的几位先生一见我写的诗文,从来都是头一摇。阿爸更是骂一声狗屁不通,惟有这华安夸我好,说黑白对真假对得巧,改两个字就是好诗句。”

丈夫从没夸过人,何况夸一个下人,玉英心中很是感激表兄:“你那八目尚赏,也是华安教你的?”

“是!”

“今后不要老想到赏鱼赏肉,这太俗气了。多往四书五经、风花雪月方面想想,一个人

的趣味就会高许多。”冯玉英目光渐显柔和,华武的外形似乎也不那么丑了。

今日一见秋香送来菊枝,和几首新学写的七律,冯玉英欣然接过,翻看起来:“啊,你的诗进步可大了,情景交融,用词准确。”

“您也指点几句嘛!喔,先给您讲件今天的新鲜事儿,”秋香似乎在不经意间提起园中事,“适才和三香姊妹去花园采菊,见华安在墙角垒了几个小坟,遍插茱萸,还编了花圈,不知在祭奠谁?”

冯玉英想起,华太师曾说起裴县令谈及宁王造反和娄、霞二妃投水自尽的事,一听表兄垒坟祭奠,如此情重,委实感佩。只听秋香又讲道:“华安还口口声声呼叫九娘,也不知九娘是何许人?”

冯玉英打趣道:“你怎么关心起华安来?”

秋香脸色微红,忙掩饰:“好奇之心,人皆有之呗!”

冯玉英心想:九娘之事不可说,一说就明指华安是表兄了:“华安总是有他伤心的事。你陪太夫人从龙女庙回来,有一年轻书生追到东亭,此人是否即是华安?”

“当时羞恼气愤,记不真切了。”秋香巧妙地回避着。

冯玉英心里骂了声鬼话:“如果是一个人,你怎么看他呢?”

“浮浪少年,甚至更坏。”这句话在秋香心中已半是虚假了。

冯玉英突然直截了当,却又留有余地:“可惜此人的气质、行为,却极像我表兄唐伯虎!”

秋香动容了,急问:“华安真的是唐……”猛觉失态,戛然而止。

冯玉英诡谲一笑:“你怎么这么兴奋?”

“我是气愤!”秋香这一声无力的辩白,自己都觉好笑,忙低下头去,捏弄裙角以为掩饰。

冯玉英对秋香十分喜爱,不忍过分戏耍她。但这种极端秘密的事,暂时又不宜告诉秋香,搞不好,不仅祸及表兄,且……便正色言道:“可惜不是,华安并非唐伯虎,不是唷!”

秋香见冯玉英那也一副正经的样子,心里嘀咕:搞不清这位刁钻促狭的二奶奶是真话、还是假话,便换着法儿试探:“二奶奶的表兄,怎会不给二奶奶面子,当面拒绝为太师作画呢?”

一提这件事,冯玉英心中就有气,但是在外人面前,她要为表兄辩解,也就是为自己辩解:“嗨,后来我才明白,表兄拒绝绘画,乃是形势所迫,不能怪他。他装疯离开宁王府,奸王不信他疯,派人监视,后来竟派人追杀;在北京会试,蒙冤下狱,我那势利表嫂竟然铁窗逼休;他在京城相中了一个落难女子,谁知这位小姐被逼身亡……”冯玉英抬目忽见秋香在拭泪:“秋香,你怎么了?”

“令表兄的命真苦啊!”秋香真情毕露。

“若是表兄有了你这样体情察意的美貌佳人,就会脱离苦海了。”冯玉英打趣中也含了几分真情。

“你真坏、坏!”秋香突然插问:“这被逼死的小姐,定是九娘了?”

冯玉英暗想:呀,这丫头好刁啊,左转右拐,冷不防提这个问题,骗我说出九娘真情。秋香呀,我非不说,时机未到啊!便头一摇:“九娘是谁,我哪儿知道?”

秋香惟恐言多语失,便起身告辞。心中想着:休耍滑头,我迟早会弄清楚的!想着,人已到楼下,猛一回首,只见楼上二奶奶在窗口正诡秘地对自己笑着,粉面陡泛嫣红之色,匆匆逃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