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唐伯虎啼笑九美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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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

这时,已告老还乡的当朝太师华鸿山正送客走出大门,唐寅再无犹豫,迅速购来旧衣换上,把自己的学士服用布包好,借笔写了个纸条,奔到华府门前跪下,手举一纸,上书:家贫无奈,卖身为奴。

远处呼喝声起:相爷送客回府啦!唐寅立即举纸过头,放声大哭起来。家人们正要赶他走,华太师缓步走来:“慢,下跪何人,且抬起头来。”一见唐寅面目清秀:“你不像乞讨之

人,为何卖身?”

唐寅凄苦地:“小人身带银两全被偷尽,无钱返乡,故而卖身。”

“老夫赠你银两,助你返乡,不必卖身。”

唐寅一听,这太师心地蛮善良的,可这份好心我怎能领情:“小人父母双亡,在家见物思亲,终日悲切,暂时不愿返乡了。”

“你平时何以为生。”

“小人幼读诗书,曾以教书为生。”唐寅曾听人言,这华太师为让二子成人,读书上进,遍请塾师,故而投其所好。

华太师果然来了兴趣:“尔善诗词否?”

“稍懂一二。”

“来,我有一上联在此:门前水连鼋头渚。”唐寅抬目便对:“宅后路通紫金城。”

“妙!金秋时节,天高云淡爽人意。你且慢慢想来。”

唐寅脱口而出:“小人已经想就:宰相人家,菊黄蟹肥赏秋香!”

华太师捻着胡子点头:“好,华平,领他去账房,写张卖身契来。”

华府正厅名“吉甫堂”,面南五间正房,雕花?扇。室内正面悬一条幅,为当朝大学士苏州人王鏊手书的福字,两旁悬一幅对联,祝枝山的草书,上联是:傍山依水太师府,下联:观星揽月宰相家。一应家具皆为红木镂花,条桌上青瓷瓶内,插着世间罕见的五六尺长的孔雀翎毛。整个装饰显得富丽而有几分淡雅。

面南而坐的华太师接过卖身契一看:“唔,你学的米南宫的字吧!”

“是!”

“从今天起,你更名华安,去书房充当书僮,侍候二位公子。华平,领华安更衣,去后堂拜见太夫人和二位少奶奶。”

这华府分前后两部分,中间由二门隔开。二门内为紫薇堂,乃太夫人、二位少奶奶经常会聚之处。后楼为正房,乃太师、太夫人居室,东楼为大奶奶杜雪芳居室,西楼乃二奶奶冯玉英居室。这时,秋香正拿了去杭州路上习作的游记、诗文送请师父冯玉英批改。在众多丫环中,冯玉英最看得起、最谈得来的便是秋香;而秋香又聪慧好学,且一支洞箫吹得十分有功力。她见二奶奶诗词歌赋,样样精通,就拜为老师。其实两人如手足一般,相处十分融洽友爱。冯玉英接过簿册一一翻阅,不禁啧啧称好:“好,你的天赋既高,人又勤奋,士隔三日,真有些刮目相看了。你放下,我再细心翻读,鸡蛋总会挑几根骨头出来的。一路之上,有什么新鲜事儿,说来听听。”

秋香掩口一笑:“在西山龙女庙碰到一个年轻和尚,转眼化成一个读书人。后来又驾着小舟追着大船而来,不是个痴子,就是个痞子。”

冯玉英心想:怎么绝似表兄行径?忙问:“此人长相如何?”

秋香脸一红:“谁去注意他。”

“哼,别瞒我,一定长得英俊潇洒,是不是?”

忽地楼下传来一声:“禀二奶奶,新来兄弟华安叩见二奶奶。”

“怎么这么巧,得看个究竟。”二奶奶来了兴趣:“素月,唤他上楼。”

原来,华平领华安叩见了太夫人和大奶奶,便来西楼叩见二奶奶。

唐寅心中陡生惊惧,想起表妹冯玉英正是嫁到这华家为妇。少年恋人,骤然相见,若有流露,岂不误事。更担心的是,冯玉英上次为华家登门求画,受拒而去,这位一贯任性的表妹,岂能与他善罢干休。他心思恍惚来到西楼下,只听素月一声“唤他上楼”,唐寅心中一沉,正愣着,忽听楼梯微动,抬目一看,呀,伊人天降,忙跨前一步:“啊,姊姊,下楼更比爬楼难,小心了。”

其实,秋香早看见了唐寅,脑中急速闪过和尚、书生、书僮一串影像,啊,一个淫色之徒!心中顿生厌恶之感,又无退路,只好硬着头皮急步下楼,闪些滑倒,绕过唐寅,径自疾行而去。

这一切全收入冯玉英眼底:呀,表兄果然是为秋香而来……不,龙女庙与秋香初次相见时,他为何和尚模样?冯玉英又自我否定着。

素月禀道:“二奶奶,华安在等二奶奶示下。”

冯玉英仍沉浸在思索中:其间恐有他故吧!

半晌,素月再次禀告:“二奶奶,是让华安走吗?”

冯玉英脑中闪出了吴趋坊求画受拒的情景。哼,别人求画可以不准,表妹求画,你岂能拒绝。

素月惊诧地:“二奶奶……”

冯玉英:“叫他上来。”说毕走至客坐居中坐下,一副凛然之态。

素月走至楼梯口,见华安正拔脚想溜,急忙喊道:“华安兄弟,二奶奶传唤。”

一声呼唤,华平早一把拉住华安,推上楼梯,唐寅见逃也逃不了,只好一横心,豁出去了。随着素月来到楼上,远远跪下:“小人华安叩见二奶奶。”

“抬起头来。”唐寅不得已抬头寸许,冯玉英已最后证实了眼前跪着的正是表兄。嗨,多情女恋多情哥,尴尬时见尴尬人,心中微觉一酸,摆了摆头:“你原来姓甚名谁?”

“姓康名宣,健康之康,宣告之宣。”

“唔,是一个藏头露尾的名字。”

呀,好一个聪明的表妹,欲答无话,冯玉英又发话了:“到相府意欲何为?”唐寅想,这是在关心我的处境,还是秋香把路途之事告诉她了,要诘问于我,且自含糊吧:“家中贫穷

,讨碗饭吃。”

冯玉英冷然一笑:“是为叶下洞庭,花开水殿而来的吧?”

这原是唐人诗句,全句为:“叶下洞庭秋,花开水殿香”,她化成了歇后语,好文才,好灵慧的表妹,唐寅忙借话求助:“二奶奶慧眼,见面便知华安肺腑之情,还望成人之美,华安当结草衔环,以报大恩!”

忽地,冯玉英冷峻一笑:“人有成人之美,我有助人之德。不过,你可知人若罪我在先,我必以牙还牙于后的古训?”

想报复拒画之怨了,你任性,我不仅任性,还能佯狂,不能退缩,别怕她嘴硬舌利,唐寅如是一想,便软中带刺:“可怜小人,天地之大已无容身之地,家中父母双亡,亲戚死光——”

“什么,亲戚死光?”这几句话出乎冯玉英意料,竟让她有些失态。

“有的人死了,有的人心死了。”

冯玉英暗暗叫苦:“他骂得我好苦啊,骂了还不能还口。”不由睁目怒视,忽见表兄还跪在地上,心头一阵难受,嗨,怪不得骂我心死了:“你且站起来讲话。”

唐寅心中得意,忍着膝盖疼痛,站了起来,目光平视,便看见自己为表妹画的那幅肖像,不由心中一亮:表妹够苦的了,当以情求助为是:“二奶奶,这幅肖像画,小人曾在唐解元家见过。”

“你与唐伯虎有什么关系?”

“小人曾拜他学画。有次,我去吴趋坊,见师父正低头描画,还流着泪呢。”

“唔!”旧情重提,冯玉英心中一动。

“依小人看来,此画尚有欠缺之处。”

“哦,你且说来。”

“小人斗胆了。画中人嘴角微翘,眉头稍紧,显得温和之气不足。”唐寅双目如闪电一般在二奶奶身上扫过。提醒表妹别忘了阶下奴才是你表兄,何必再记那日拒画之怨。

冯玉英明白表兄在批评她面含愠色,不够体谅,想起表兄的坎坷,同情怜惜之心顿起,解颜而问:“近来见过你师父没有?”

“再也没有见过,听说宁王派了两个刺客追杀于他。逃到东有人追捕,逃到西有人暗害,他蒙冤入牢狱,装疯离贼船,老婆牢狱逼休,青梅竹马的意中人被迫分离……”

冯玉英控制不住感情。一声表兄,脱口而出。那唐寅也早已忘却了眼前处境,洒泪而喊:表妹——素月正听得入神,动情下泪,一声表妹,顿觉刺耳:“华安兄弟,你糊涂了吧!”

冯玉英为掩饰真情流露,也让表兄下台阶,玉颜生嗔:“华安大胆,难道你家也有表妹不成。”

“是……”唐寅感激地说道:“家有表妹。小人适才为老师身世所悲,出神了,似在家向表妹叙说一般,劝说表妹别为他人啼哭。”唐寅心想:这是什么地方,岂能胡来,陷表妹于难堪之境。

“你对师父倒是一片忠心,他会得到善人帮助的。华安,我有话交代你:你是书僮,见到你师父的表妹夫——”

“师父的表妹夫是谁啊?”唐寅故意打趣。

冯玉英强忍住笑:“你要像你师父关心表妹夫一般,细心照料,耐心辅助,也算为你师父对他表妹尽了一份对表妹夫的心意。”想起呆头丈夫,冯玉英在求表兄教夫成材了。

“是,小人领会。”唐寅又重复一句:“华安当尽力而为。”

冯玉英当然清楚表兄这话是认真说的,怕他为秋香而不检点,又嘱咐道:“你在府中,要循规蹈矩,不可像你师父那样风流不羁。”

“二奶奶错怪我师父了。”

“何以?”

“我师父忠厚老实,从不乱来。”

“哈哈哈,我表兄厚道是实,至于这乱来嘛,可就难说了。”冯玉英有些想笑,却又不能,嗨,爱不能,恨不能:“你去吧!”

“是,谢谢二奶奶,以后还要谢谢二奶奶。”

素月:“看你人蛮漂亮,话太?嗦,一声谢谢就行了,怎还要来一句‘还要谢谢二奶奶’?”

“姊姊,有道是礼多人不怪呀!二奶奶,小人告辞!”说着打了个躬,却借机以目示意,冯玉英微微颔首。

冯玉英目送唐寅,不觉轻移莲步,直至门外,目断身影,方始郁郁寡欢,回转房中。素月一旁看着,颇觉不解:二奶奶今儿怎么啦!她不知道,冯玉英心事上身:表兄寄身华府,自己知情不报,日后泄露,怎么向公婆交待?这便如何是好?

唐寅下楼,华平已苦等许久,一见华安:“这二奶奶厉害,二公子被她管得服服帖帖呢。”

“这两位公子脾性如何?”唐寅想弄清两人脾性,也好“侍候”。

“唉,读书蛮多,就是食而不化。大公子性子躁,结巴,越急越结巴。二公子心里明白一些,可七窍堵塞,常常不明不白。”华平突然低下声来:“两个人只有一点开窍,见到秋香双眼发直,适才秋香进门,早等在一边的难兄难弟,便上前调戏……”

“呀,秋香是一个弱女子呀!”唐寅担心了。

“是啊,幸亏太师爷送客,一声咳嗽,两人方逃之夭夭。哈哈哈!”说着,前面已是书房,忽听里面一声断喝:跪下!华太师满面怒容走了出来,一见华平、华安恭立路旁,吩咐道:“华安,给我看住,对出下联方可起身,若要胡闹,立即禀报。”说毕,忿忿而去。

屋内二兄弟听着父亲靴声橐橐而去,二人立即骚动起来。华文:“新来书、书、书僮,给、给——”华武接口:“给他个下马威。”华安走进书房,猛见一个黑影高叫着向自己扑

来:“吃、吃、吃公子的饿、饿虎扑、扑、扑羊。”华安一闪身,一个石子迎面飞来,急急矮身让过,石子恰好打中了华文肩胛。华文一声惊叫,以为是华安回手,早操起木棍,向华安打来。

华安大喝一声:“慢,华安可以帮二位公子对个下联。”二人怎能相信一个奴仆能对下联,围着华安转起圈来:“你、你?”

华安为了缓和气氛:“华安还知道二位公子爱什么怕什么。”

华文有些诧异:“说、说、说,说不对再、再、再打。”

华安装神弄鬼,闭上双眼,突然目光闪烁:“二位最爱的是香。”

“什么香?”

“秋天桂花香。”

华武奇怪地瞪着眼,那双眼睛木然无光:“你怎么知道的?”

“华安会算。我还算出二公子最怕二奶奶!”

华武跳了起来:“阿大,华安可是位半仙。”

华文:“对、对了下、下联,才服、服、服你。”

“请问上联?”

华文结结巴巴地说:“阿、阿、爸见假山、山、上有人走、走,他说说是假、假山真鹿、鹿走。”看着华文结巴得脸孔红红的、直想笑,一想到这华鸿山风光一世,却生了这么两个儿子,复又同情叹息起来。为了华鸿山收留之恩、表妹重托之情,理该尽力:“二位公子对的什么?”

华文道:“我对对对的死酒活活活人饮,可阿爸说是狗屁不通。”

华武:“我对了黑夜白鬼闹,黑白对阿爸的真假,岂不甚好。阿爸却罚跪面壁。”

唐寅几乎笑出声来,口中却说:“好,好。”

二人不解地:“请先生教诲。”

“真好,黑白、死活对真假,怎说不好。只须改两个字就行了。”

二人来了兴趣,听华安说下去:“大公子的改成死水活鱼游!二公子的改成黑夜白雪飞。如何?”

二人大喜,一躬到底,华文结巴地:“你、你是活活活菩、菩萨!”

华武兴奋有加:“活神仙。”

一个叫活菩萨,一个喊活神仙。喊着喊着,变简化了,一个喊菩萨,一个喊成了半仙。华安头一回合打胜了,在书房中立稳了脚,这时方能将书房细细看了一看。这书房位于正厅与花园交接处,三间飞檐瓦房,两间为读书处,一间为先生卧室。屋内三架书橱,三张书桌,一大二小。大者先生所坐,小者二兄弟各占一张,明窗净几,四周除了鸟鸣,寂静无声;门前小院内,左为玉兰,右为桂花,金色的花粒已暗吐芬芳。墙下一花台,有湖石一片,凤尾竹数支,芭蕉独秀,菊花七八茎,十分清幽、爽心。数月来装疯卖傻,逃躲避难!难得有此一方净土,且满院秋色,桂香飘拂,岂非上天赐我秋香之吉兆。正自得意,华平来传太师之命:“明日中秋佳节,在后园观月轩对月饮酒,欢度佳节。轩内设男女两席,中间界以屏风……”话未完,华文已叫了起来:“香、香香。”

华武跃身而起:“天赐良机。”

华安也高兴得踱起步来:“啊,叶下洞庭,花开水殿来也。”

华武:“谁来啦,如此高兴?”

华文:“叶、叶下开花,有啥高、高、高兴的。”

入夜,唐寅将书桌上杂乱的书本什物稍加整理揩抹,再无别事,便持灯翻寻合适的野史、諸记,可遍寻不见,满目尽是经史子集、《史记》《资治通鉴》……,只得随意拿了一本翻阅起来。四周静极了,除了院内三两萤火虫闪闪而飞,花园池塘内蛙声呱呱,别无声息。突然,一阵箫音幽幽传来,唐寅抬首闭目静听,欣赏品味:呀,吹箫人的技法不在九娘之下呀!且似一女子所弄。……唐寅突然惊呼起来:呀!怎么刹那变闲适清幽为忧郁、低沉,且夹杂烦躁之音了?这是何故?又是何人所弄?他陡然想起秋香从二奶奶楼上下来,头不抬眼不瞄,疾步而去的情景,明显地暗示了一种讨厌鄙薄之意。这弄箫人难道是她?

唐寅的到来,在华府,尤其在俊婢艳女中引起不小的波动。一个俊俏多才美僮子的消息,一下子传遍了每一个角落。这消息也一下掀动起小厨房执铲石榴姑娘内心的波澜。石榴芳龄二十,掌管太师太夫人烹调饮食,与隔壁大厨房的年青厨师王好比交往甚笃,但姑娘对他的身材欠高甚感美中不足,红丝尚在空中飘荡。书房所需泡茶开水,每日都由书僮前来小厨房用水壶提水,所以一早,石榴就斜倚门框,目迎华安到来。王好比也打开墙上六角窗,冲着石榴一笑:“今儿好有一比,石榴花开红似火,你我早进洞房早结子。”

石榴冷着脸:“去去去,把门关上。”

“你没进来,怎么关窗。”

“你再胡说八道,我可要骂人了。”

“呀,好有一比——”这王好比本名王水根,因说话爱打比喻,故有现在的雅号:“往日鱼水亲,今日水火情。”

“呀!果然是仙风道骨……”石榴一见唐寅提着水壶转过墙角走来。不由喜出望外。

王好比酸味渐浓:“唷,明白哉。仙人是不近女色的,这叫风流潇洒。”说完啪地一声关了窗。

石榴恼火了,一拍窗子:“滚开!”

唐寅一惊:“呀,走错了。”掉头寻路就走。

石榴疾步上前,亲近地:“没错,请过来。是新来的兄弟华安吧!兄弟,你委实不是人……”

“呀,初次见面,姊姊怎么骂人!”唐寅惊问。

石榴瞅着唐寅那俊俏英姿,有些陶醉了:“你是天上的金童,世上哪有你这么俊的男子。”

“姊姊取笑了,请问姊姊芳名?”

“华府上上下下无人不知的小厨房执铲,有名的十八铲,送子观音石榴,姓石名榴。”

唐寅来了兴趣:“姊姊,何谓十八铲?”

“来,你请在这广漆板凳上坐下,”石榴牵住唐寅的衣服,让他坐下,自己也挨近落坐:“我炒的肉丝,又嫩又鲜,十八铲装盘,多一铲嫌老,少一铲太嫩,老相爷待客的开锣菜,太夫人桌上的压轴菜。”

“唔,原来是位名厨师。”

“兄弟今年多大岁数?”

“十八了?”唐寅戏谑地故意压低岁数。

“呀,同年,这么巧。哪年哪月哪日哪时生的?”

唐寅见这女子既俗气又多情,打趣道:“寅年寅月寅日寅时生。”

“啊,这是菩萨有意安排,怎么会同年同月同日同时生呀,我们还同是苏州人,可是五同兄妹呀!”

隔壁突然有男人打了个喷嚏,非出之自然,乃故意而发,华安心中有数:“姊姊,开水在何处?”

“忙什么,再坐一会儿!”

“迟了,二位公子要责问我的。”

一听五同兄弟迟了要受责,石榴忙提起水壶进内打来开水,唐寅这才提壶而去。

王好比打开六角窗:“好比小郎提水壶,情意淡如白开水。”

“哼,你懂个屁,今儿白开水加了蜜啦!”

华府花园,较之马家花园,自然又大了许多,江南园林风味更浓。就说那一围花墙,每段都用青瓦砌成不同的镂空图案,让北方人看了叹为观止。赏月轩前那方池塘内碧藻浮萍,红鲤欢腾,十数茎残荷,已为玉石栏杆上的盆盆菊花所替,此时,玉免将升未升,早映得树影婆娑,几棵金桂不时送来清香。一天清光,满园秋色。轩内屏风隔两席,宫灯映红烛;男席寂静无语,女席却早已环佩叮?,浅笑低语起来。文武二兄弟口虽无言,两双象牙筷却上下飞动,你争我夺起来。这时华平送上一碗醋溜黄鱼,二兄弟正双枪齐发,华太师突然大声喝止:“慢!”男女两席顿时停筷,目光全向华鸿山射来。

华太师发话了:“你二人先将假山真鹿走的下联对上再吃。”

华文也不结巴了:“这不难,死水活鱼游。”边说早叼起一块鱼肚肉送入嘴中。

华武忙不迭地:“阿爸听着:黑夜白雪飞。”说毕,也如乃兄一样,鱼肉进口。

华太师兴致盎然,命华安斟酒,与两个宝贝儿子各干了一杯。只见春香掀帘近前一礼:“禀太师,太夫人命秋香月下弄箫,请相爷示下。”说毕向华安莞尔一笑。华安却没有注意,他正想着昨晚的箫音果然是出于秋香玉口,但不知她何以忧烦,正想着,箫音已如春风轻吹,溪水潺潺,不禁想起了九娘月下吹箫,池边共舞,如今伊人虎丘山下独自孤眠,不觉潸然下泪。恰巧被华武看见,喊道:“半仙,怎么下泪了。”

此话一出,四座皆惊,秋香的双手猛地颤抖了一下,箫音刹那变调,众人虽未觉察,有两个人却心领神会,一人是二奶奶,心想这丫头的心连上表兄的心了。另一人当然是唐伯虎:呀,她的心系着我哩!这时只听华太师发话了:“华安为何流泪?”

华安忙施礼禀道:“家母死于中秋之夜。小人见月上柳梢,银光漫溢,故尔流泪。小人失礼,请太师爷责罚!”

“为母而哭,乃为孝行,何罪之有。”

二奶奶心中笑道:鬼话连篇。

秋香暗想:白痴说谎,他一定是因箫音而引起的联想,他想什么呢?或者因卖身为奴而流泪吧!

这时华平送上一碗红烧蹄膀,上面用刀划了个“十”字,二位公子早双箭待发,正欲大啖。忽听华太师摇了摇手:“你们看上面划一‘十’字,乃是让火功、佐料入骨,譬如读书,浅尝辄止,必无成就。”

二兄弟目盯蹄膀,有嘴难食:“孩儿知道。”

一见二人心不在焉,太师心中不悦:“你们二人各对一个下联再吃。听了:十口心思,思家思国思社稷。”

太夫人爱子心切,口中嘀咕:“饮酒赏月,何必……?!”二位奶奶默然点头,眼睛担心地直向男席看去。不意二兄弟今日毫无紧张之色,原因是在书房事先约定,唐寅担任桌外指导。只见华文躬身施礼:“父亲,孩儿要、要去池、池边寻、寻、寻句。”说着径自走向轩外,唤道:“华安,斟酒、酒来。”

唐寅走上前去,借斟酒为由,低声:“八目加贺。”说毕返身。华文早兴奋得脸红脖粗:“八目加贺,……”

“贺什么?”华太师捻须而望。

“贺鸡贺鸭贺、贺、贺蹄膀!”

“嗨,味同嚼蜡,华安你改一下。”

华安奉承道:“大公子能对出八目加贺,已属不易,可改为贺花贺月贺嫦娥!”

两席主仆皆为称赞。轮到华武,当然如法炮制。当唐寅与华武并肩而立时,一妍一丑,一英俊一委琐,一下映入冯玉英眼帘,不由周身寒颤,双目润湿。太夫人偶然移目,不由一

惊:“二贤媳,你怎么了?”冯玉英忙答道:“早晨衣服单薄,受了些风寒,不碍事的。”秋香早冷眼旁观,不由暗想:华安与华武相并而立,二奶奶怎会……正想着,华武早开了口,他欣然而语:“八目尚赏,赏酒赏肉赏鱼汤。”

华太师皱了皱眉:“胡说八道。”

华安:“回太师的话,二公子的八目尚赏,非多才难以想出,下面的三赏,乃即景而言,理该奖赏。”

“不,不,终觉俗气,你且改来。”

一听表兄夸赞华武,冯玉英脸上有光。她当然知道,这是表兄为她争面子,不由心中感谢,面露笑容。秋香纳闷,这赏酒赏肉的词儿岂是奖励得的,这白痴定是说给二奶奶听的,二者之间有什么关系呢?正想着耳边忽听得一声“赏菊赏月赏秋香。”秋香脸颊生嗔:这白痴放肆。冯玉英却心中一惊:“表兄不可有失检点啊!”这时,华太师开了口:“来啊,将这蹄膀赏给华安。华安,今晚月色如水,桂香浓溢,你且以花月为题,随意吟哦几句,以助酒兴如何?”

唐寅一听顿时条件反射,想起马府花月榭的场景,有些走神。华太师见状,以为华安才不胜此:“呀,老夫苛求了。”

华安近前一礼:“不,谢太师赏识。请太师恕华安无礼,伏乞赐酒数盅。”

“自古诗酒相连,悉听自便。”

月明云淡,露华渐浓,佳人在侧,主人贤明,唐寅几杯下肚,神采飞扬,摒弃奴仆礼数,放出了一副文人行吟气派,举杯在池畔踱起方步,引起众人注目。华太师暗喜:“好一派才子气派!”冯玉英既欣慰又担心:”呀,这不容易露馅儿吗?”秋香目不移位,面显钦羡之色。

这时,唐寅已暗诫自己,此番花月诗,决不能与马府所吟重复一句。否则岂非江郎才尽了。于是略一思索,杯酒下肚,向上一躬:

“相爷、太夫人,小的献丑了:

〖HTF〗〓〓月临花径影交加,花自芳菲月自华。

〓〓长空影动花迎月,深院人归月伴花。”〖HT5”,5SS〗

吟至此处,他突然感到,马府诗中,有两句不重复不足以向秋香表露心愿,于是突然提高声音,深情地朗声而吟:

〖HTF〗〓〓“月为照花来院落,花当随月上窗纱。”〖HT5”,5SS〗

此语一出,冯玉英抬起眼来瞅了瞅秋香,见秋香面显娇嗔之色,不由会心一笑。秋香心中却在嘀咕:白痴白痴,你来你的院落,我为何要随你上窗纱……

华安早已续吟:

〖HTF〗〓〓“羡却人间花月意,睰花玩月醉流霞!”〖HT5”,5SS〗

华安一礼:“华安放肆,请太师、太夫人、二位少奶奶指教。”

众人啧啧称羡,冯玉英心中夸道:“表兄果然奇才。”杜雪芳也点了点头:“鸡窝里果然有凤凰。”秋香心中折服,脸色红润:“这痴子看不出肚中还真有墨水。”华太师诗兴正浓:“哈哈哈,华安能再续否?”

唐寅早走至桌边,倒满一杯酒:“相爷请听——

〖HTF〗〓〓春花秋月两相宜,月竞光华花竞姿,

〓〓花发月中香满树,……”〖HT5”,5SS〗

华安吟哦至此突然中断,众人惊讶不已。唐寅何以戛然而止,他的脑中突然闯进了九娘。亦梦亦幻中,九娘痛切而言:此时此地你岂能恃才傲物、放浪形骸……他猛然醒悟,立即假装穷索枯肠、一无所得的样子:“解、解、呀解语花摇、摇月下风……禀太师,小人才尽矣。”

华太师眉舒目展:“好诗。你有这样的才学,为何不去谋取功名?”

“太师容禀:小人乡间也有几个读书人,有的胡子白了,才中了个秀才;有的至死无有功名;有的书读多了,反显痴呆之状,由此小人懂得一个道理:功名仕途一须祖上有德,祖荫庇皊;二须本人有福。小人两项皆缺,何必自寻烦恼。以后寻一个黄脸婆子度此一生足矣!”

华鸿山听了这番陈述,十分开心:“哈哈哈,你倒是个看破世情,淡泊名利的人。好,老夫赏你一桌酒宴,你与华平等人共度佳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