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慕平>>唐伯虎啼笑九美图
二十四
石湖位于苏州西南郊上方山下,山上有塔,山下有湖。两千多年前,越王勾践便是从太湖进入石湖,沿越来溪直抵苏州城下的,至今山上还残留有越城遗址。湖堤上有一座著名的行春桥,又名九环洞桥,每年八月十五的石湖串月成了姑苏的著名景致。这儿湖光山色幽静秀丽,南宋著名田园诗人范成大辞官后隐居于此,自号“石湖居士”,在这儿筑起了丰圃堂,成了苏州有名的游赏佳境。
这日中午,湖中已有十数只小舟游弋。一艘双舱画舫内,前舱中唐伯虎、祝枝山、文征明正在品茗赏景。湖面平静如镜,上方塔塔影倒立湖中,几只红冠白鹅正在水面嬉游,弄得塔影时分时合,时皱时清,三人身心为之一畅,边品香茗,边谈古论今。
三人兴致渐佳,文征明随口言道:“若有淙淙琶音,直如置身白乐天浔阳江头夜送客的意境了。”
话声未断,吱呀一声,后舱门开,走出一位手抱琵琶的娇艳女子来:“小女子丽仙应文郎之召特来奉陪。”边说边移身于文征明之侧,依偎而坐。文征明惊愕不已,还未定过神来,又一女子手执玉箫,从后舱而出:“有琵琶而无箫音相托,其音寡淡单调,小女子月娘应文郎之召而来。”说毕行至文征明另一侧,与丽仙挟持住文老二,频送媚眼,轻抚琴弦。从未曾依香偎玉过的文征明顿时心颤目眩,面颊通红,想轻轻推开丽仙、月娘,可二女子却紧紧粘牢,不肯松动。他目光中忽然映现出祝枝山、唐伯虎的戏谑笑容,心中明白是二人在作弄自己,不由恼怒起来,奋力将二女推开,冲上船头。唐寅一把拽住文征明的衣角:“老二,逢场作戏,何必顶真。来,二位小姐上前挽留啊!”
二女闻言,先后走上船头,文征明惊而后退,船身倾斜,扑通一声,跌入水中,唐祝二人大惊失色,命船工下水抢救,恰有一艘小舟划来,船工忙用竹篙救出文征明。文征明抹去满脸水渍,指着唐寅跺足道:“唐伯虎啊唐伯虎,你自己要下水,为何偏拉别人下水;你自己下染缸,为何拉别人跳染缸;你仕途无望,处处坎坷,为什么不吾日三省吾身,偏偏……”可是船已去远,余下的话已无法听清。唐伯虎也气愤填膺,高声回敬:“哼,文征明,如此迂腐,身在难中,不过逢场作戏而已,你却忘记了往日的友情,亵渎好友人格,你——”
“咳,都怪老祝不好!”祝枝山连连摇头,懊恼不已。
突然,一叶小舟疾速而来,船头立着张彪:“解元公,快上小船!”
唐寅不解地:“这是为何?”
“江西派来刺客。你看——”
原来刺客在酒店中听说此地有石湖赏月之景,便来湖畔寻觅,张彪等忙尾随而来。文征明适才那声声唐伯虎啊唐伯虎,使二刺客听到大为振奋,奔向湖滨,喊船追杀。张彪早抢先一步,命严虎驾舟与之纠缠、拖延,自己便窜身上了早已准备好的小舟。
唐寅抬头一看,只见两个皂衣人,正在不甚远处与舟子讲话,时而向自己这边张望,这一惊非同小可,忙招呼祝枝山下船。
张彪摇头:“祝大爷无事,快请回家休息吧!”边说边驾舟而去。
岸边,二刺客已上了另一艘小舟,严虎向舟子挤了挤眼,用香山土话说道:“外地人要杀伲苏州人,阿、阿懂哉。”这香山话纯粹是苏州南乡香山一带的土话,二刺客怎么能听懂?舟子阿男可听懂了,甩开嗓子唱了起来:
〓〓〖HTF〗明白哉,晓得哉,
〓〓兔子护着窝边草,
〓〓庄稼人爱着蚕宝宝……〖HT5”,5SS〗
瘦子一跺脚:“唱什么,快追!”
胖子:“对,加快,快——”
猛地小舟向一边倾斜,二人翻身落水。阿男装出一副焦急之态,把二人救上船:“叫絶笃(你们)勿要动,一动出仔事体哉。”
瘦子乜斜着眼:“哼,到岸上再说,快,追上前面的船有赏。”
前面的船已靠岸,张彪扶着唐寅跨上岸去:“解元,捕快都已下乡,回城安全,待几天,听我传话你再下乡,继续捉迷藏。快走吧!当心!”
回到吴趋坊,唐寅美美睡了一天一夜,方觉气足神清,脸色也红润多了。梳洗早膳,点起龙涎香,坐于案前,整理画稿。忽见冯玉英肖像尚待润饰加工,心中顿生歉疚之意,忙坐下,为表妹的肖像修饰起来。正全神贯注间,仿佛有水点从耳际滴落纸上,伸手抹了一下耳朵。稍停,身后忽然传来女子嘤嘤啜泣声,急忙转过身来,不由一声惊呼:“呀,表妹,你何时来此?”
冯玉英压住心中涌动的柔情蜜意,擦去泪水:“小妹刚到。”
唐寅喜悦而略带歉疚:“是来取画的吧?延误至今,请表妹原谅。正准备作最后一次润饰,等待表妹返苏时,命人奉上。”
冯玉英凝视着唐寅:“此画,小妹已默默看了许久,画得太精致了,我哪儿有这么美!谢谢表兄一片心了。”
“表妹,愚兄的一片心全在画上了。只可惜青梅已落竹马朽……”唐寅的心已陷入对往日恋情的回忆之中。
冯玉英一面卷画,一面接口道:“吴趋坊前凤离凰。哎,往事不堪回首,不说了。表兄近日可好?”
唐寅叹了口气:“身在难中,所幸总会遇难呈祥。”
“你别安慰我。你的事我全知道,小妹的心一直为你提着呢!”
“谢谢表妹了。表妹一向可好?”
冯玉英突然眼圈红起来,泪水忍不住又流了下来,哽咽着:“好,好,花团锦簇宰相府,哪有不好的!”
唐寅明知表妹心中有苦,也不便多问,便打岔说:“谢谢表妹还来看望愚兄。”
“小妹一来看望表兄,二来有事相求。”
“何事?还请明示。”
冯玉英泪已止住:“太师公公素爱表兄之画,至今家中尚无一幅唐画,常感缺憾,故命小妹前来向表兄讨一幅画。”
“表妹驾临,愚兄焉有不画之理。”唐寅心中犯愁,但一想冯玉英不是外人,便直率说道:“表妹,你可知愚兄有三不画,这第一条便是心境不好不能画。”
一听表兄有婉拒之意,冯玉英急了:“这我知道。你心境不好,如何为小妹润饰描容呢?”
“对贤妹魂牵梦绕,见像凝神。可为不认识的人新画一幅画,就会心神不定,魂难守舍,……”
冯玉英一听有些发急了。年少相处,她常在唐寅身边发嗲使性子,现在她骄娇二气陡生:“今天你不想画也得画,这点面子都不给,我在公公面前怎么交待唷。”说着又有些盈盈欲泪之态。
唐寅心软了:“画,画,你等着。”
冯玉英破涕为笑了,忙着铺纸磨墨。可是唐寅提笔在手,心中却盘算着画什么?怎么画?有些心神不宁,先草画了一幅《金玉满堂》,觉得俗气,有故意吹捧之嫌;又草画了一幅《山溪竹篁图》,却怎么看怎么不舒服,只得撕去:“贤妹,心情不好难以成画,愚兄此言不虚吧!”
冯玉英脸色陡变,跺足而起:“你敷衍我!告辞啦!”
唐寅慌不迭地追出,追出门口,冯玉英人已上轿,忙大声说道:“过些时,愚兄绘出画卷,亲自送上门去。”话未完,轿已去远。看着远去的轿子,心中徒增几分怅惘、愁思。正默然间,忽觉有人站立眼前,注目一看,原是玄妙观的静元道长,忙亲热相邀:“啊,原来是道长来了,无量寿佛,请!”
“以后再造府拜望,快跟我走。”边说边一手牵住唐寅疾步而去,一路无言,出了闾门,便上了小舟,船工摇起橹,疾驶而去。静元看着闾门已远,方长长吁了一口气,疲极坐下。
“道长,何事如此惊慌。”唐寅惊诧地问道。
静元神情已趋稳定:“适才有两个江西口音的人在观内,一边游逛一边打探你的住址,当弄清楚你住址后,一个痞子恶狠狠地说:‘哼,唐伯虎他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庙,走!’我一听,立马从小巷奔到吴趋坊。”
唐寅突然大笑起来:“道长,我这人遇难呈祥,逢凶化吉,无量寿佛!你把我拐骗到哪儿去?”
“到西山,让你这个乐天派难中取乐!”静元被唐寅的乐观情绪感染,笑了起来。
两个刺客摸到吴趋坊,唐寅已去了一个时辰。两人冲进店去搜寻、逼问,折腾了好一会儿,方无精打采而去。
胖子:“算了,我要回南昌了,在这儿吃不惯、睡不稳。”
瘦子:“想隔壁小寡妇了吧!抓不到人,得玩个够。”说话间,拦住一个过路人:“喂,苏州还有什么好玩的?”
“虎丘、灵岩、寒山寺……”那人一口苏白。两人好歹听懂了,直摇头:“都玩过了。”
那人见二人不懂礼,有点气恼,说起苏州官话:“去西山,看龙女去。”二人便雇船直奔西山而来。
静元道长领着唐伯虎赏玩了“林屋洞”,这时,正站立石公山头,远眺东山烟岚,太湖波涛。静元突然惊叫起来:“你看,那两个江西人怎么追、追来了。”
唐寅眯眼凝神一看:“呀,果然是他们。”
“快,你到龙女庙去。”静元边说边拽住唐寅疾步下,“你从这条小道前去龙女庙避一避,我去周旋一番。”说毕,向渡口方向走去。
听到去龙女庙,唐寅顿生渴念,平添了三分劲头。半是生路半是熟路,半个时辰就到了,走进大门,只见前年的那位老僧已须眉皆白,老态龙钟了。忙上前一礼:“唐伯虎拜见长老。”
老僧抬起昏花细眼:“啊,自那晚以后,老僧经常挂念公子,今日一见,公子清瘦了许多。”
唐寅来到龙女像前,虔诚叩谢龙女梦中赠墨之恩。刚起立,突然庙外有人吆喝:“庙中有人吗?”
唐寅闻声大惊,忙低声:“长老就说庙中别无他人。”说毕,早隐身于幡帏之后。
进来的原是两个健仆,操一口无锡口音:“和尚,无锡东亭华太师府太夫人到杭州灵隐寺、云岩寺烧香归来,闻得龙女菩萨十分灵验,特停舟山下,前来烧香,准备了。”说毕,走出门去。
老僧见唐寅走出,忙合十唱诺:“阿弥陀佛,老僧一人无法既击罄又撞钟,请解元助我。”他不管唐寅同意与否,取出僧衣僧帽僧鞋,让唐寅换上,刚刚扫地抹桌完毕,外面一声喊:“太夫人到——”二人忙走出庙门,侍立等候。只见山坡间一乘四人大轿、四乘小轿在七八名健仆簇拥下向山上走来。山门前,四乘小轿中,早走下四名婢女,来至大轿前,搀扶太夫人出轿。师“徒”二人恭立一旁,唐寅直拿眼睛瞟着婢女中一位绝色美人,心中惊叹不已。老僧拉了拉他,唐寅方始跟着老僧,走前一步:“贫僧恭迎太夫人。”
“你别安慰我。你的事我全知道,小妹的心一直为你提着呢!”
“谢谢表妹了。表妹一向可好?”
冯玉英突然眼圈红起来,泪水忍不住又流了下来,哽咽着:“好,好,花团锦簇宰相府,哪有不好的!”
唐寅明知表妹心中有苦,也不便多问,便打岔说:“谢谢表妹还来看望愚兄。”
“小妹一来看望表兄,二来有事相求。”
“何事?还请明示。”
冯玉英泪已止住:“太师公公素爱表兄之画,至今家中尚无一幅唐画,常感缺憾,故命小妹前来向表兄讨一幅画。”
“表妹驾临,愚兄焉有不画之理。”唐寅心中犯愁,但一想冯玉英不是外人,便直率说道:“表妹,你可知愚兄有三不画,这第一条便是心境不好不能画。”
一听表兄有婉拒之意,冯玉英急了:“这我知道。你心境不好,如何为小妹润饰描容呢?”
“对贤妹魂牵梦绕,见像凝神。可为不认识的人新画一幅画,就会心神不定,魂难守舍,……”
冯玉英一听有些发急了。年少相处,她常在唐寅身边发嗲使性子,现在她骄娇二气陡生:“今天你不想画也得画,这点面子都不给,我在公公面前怎么交待唷。”说着又有些盈盈欲泪之态。
唐寅心软了:“画,画,你等着。”
冯玉英破涕为笑了,忙着铺纸磨墨。可是唐寅提笔在手,心中却盘算着画什么?怎么画?有些心神不宁,先草画了一幅《金玉满堂》,觉得俗气,有故意吹捧之嫌;又草画了一幅《山溪竹篁图》,却怎么看怎么不舒服,只得撕去:“贤妹,心情不好难以成画,愚兄此言不虚吧!”
冯玉英脸色陡变,跺足而起:“你敷衍我!告辞啦!”
唐寅慌不迭地追出,追出门口,冯玉英人已上轿,忙大声说道:“过些时,愚兄绘出画卷,亲自送上门去。”话未完,轿已去远。看着远去的轿子,心中徒增几分怅惘、愁思。正默然间,忽觉有人站立眼前,注目一看,原是玄妙观的静元道长,忙亲热相邀:“啊,原来是道长来了,无量寿佛,请!”
“以后再造府拜望,快跟我走。”边说边一手牵住唐寅疾步而去,一路无言,出了闾门,便上了小舟,船工摇起橹,疾驶而去。静元看着闾门已远,方长长吁了一口气,疲极坐下。
“道长,何事如此惊慌。”唐寅惊诧地问道。
静元神情已趋稳定:“适才有两个江西口音的人在观内,一边游逛一边打探你的住址,当弄清楚你住址后,一个痞子恶狠狠地说:‘哼,唐伯虎他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庙,走!’我一听,立马从小巷奔到吴趋坊。”
唐寅突然大笑起来:“道长,我这人遇难呈祥,逢凶化吉,无量寿佛!你把我拐骗到哪儿去?”
“到西山,让你这个乐天派难中取乐!”静元被唐寅的乐观情绪感染,笑了起来。
两个刺客摸到吴趋坊,唐寅已去了一个时辰。两人冲进店去搜寻、逼问,折腾了好一会儿,方无精打采而去。
胖子:“算了,我要回南昌了,在这儿吃不惯、睡不稳。”
瘦子:“想隔壁小寡妇了吧!抓不到人,得玩个够。”说话间,拦住一个过路人:“喂,苏州还有什么好玩的?”
“虎丘、灵岩、寒山寺……”那人一口苏白。两人好歹听懂了,直摇头:“都玩过了。”
那人见二人不懂礼,有点气恼,说起苏州官话:“去西山,看龙女去。”二人便雇船直奔西山而来。
静元道长领着唐伯虎赏玩了“林屋洞”,这时,正站立石公山头,远眺东山烟岚,太湖波涛。静元突然惊叫起来:“你看,那两个江西人怎么追、追来了。”
唐寅眯眼凝神一看:“呀,果然是他们。”
“快,你到龙女庙去。”静元边说边拽住唐寅疾步下,“你从这条小道前去龙女庙避一避,我去周旋一番。”说毕,向渡口方向走去。
听到去龙女庙,唐寅顿生渴念,平添了三分劲头。半是生路半是熟路,半个时辰就到了,走进大门,只见前年的那位老僧已须眉皆白,老态龙钟了。忙上前一礼:“唐伯虎拜见长老。”
老僧抬起昏花细眼:“啊,自那晚以后,老僧经常挂念公子,今日一见,公子清瘦了许多。”
唐寅来到龙女像前,虔诚叩谢龙女梦中赠墨之恩。刚起立,突然庙外有人吆喝:“庙中有人吗?”
唐寅闻声大惊,忙低声:“长老就说庙中别无他人。”说毕,早隐身于幡帏之后。
进来的原是两个健仆,操一口无锡口音:“和尚,无锡东亭华太师府太夫人到杭州灵隐寺、云岩寺烧香归来,闻得龙女菩萨十分灵验,特停舟山下,前来烧香,准备了。”说毕,走出门去。
老僧见唐寅走出,忙合十唱诺:“阿弥陀佛,老僧一人无法既击罄又撞钟,请解元助我。”他不管唐寅同意与否,取出僧衣僧帽僧鞋,让唐寅换上,刚刚扫地抹桌完毕,外面一声喊:“太夫人到——”二人忙走出庙门,侍立等候。只见山坡间一乘四人大轿、四乘小轿在七八名健仆簇拥下向山上走来。山门前,四乘小轿中,早走下四名婢女,来至大轿前,搀扶太夫人出轿。师“徒”二人恭立一旁,唐寅直拿眼睛瞟着婢女中一位绝色美人,心中惊叹不已。老僧拉了拉他,唐寅方始跟着老僧,走前一步:“贫僧恭迎太夫人。”
头发花白的太夫人,手执佛珠,双手合十:“阿弥陀佛,谢谢长老。闻得龙女菩萨十分有灵,特来焚香叩拜!”
“老僧恭迎,侍候!”
“秋香扶我进殿!”
“秋香?”唐寅不由啊地低声惊呼了一声。
名叫秋香的美婢不由微微抬目,腹中也同样惊呼:“呀!世上怎有如此风流俊俏的男子!”
大殿上,香烟飘缈,烛光摇曳中,木鱼笃笃,钟声鸣响,诵经声声。唐寅撞钟,开始几下十分卖力,稍后,就侧身回顾,渴望饱餐秀色,无如众婢搀扶太夫人跪叩,头不抬,眼不转,直视无由,偷觑无门,心中焦躁,手下也乏力了。等到太夫人拜罢,他早鹄立一边,苦待美人青睐。
老僧这时躬身邀请:“太夫人请至客房休憩。”
太夫人笑着说:“你们也都拜一拜,求求菩萨保佑。”便随长老走去。
四婢女虔诚跪叩,祷告有声,刹那三婢起立,见秋香还跪在那儿,一婢笑道:“秋香,你多跪一会儿,求个美貌郎君,格格格。”三婢嘻笑而去。健仆在门外,太夫人、三婢已走,大殿内就剩下秋香跪叩蒲团。唐寅大喜,忙脱去僧衣僧帽,还了原状,迅步上前跪倒于秋香之侧。只听秋香正将适才在灵隐寺、云岩寺中祈祷的话重又低声祷告:“龙女菩萨,奴乃多才睿智女,命运多舛做下人,何时得遇有缘客,抚琴弄箫在蓬门……”
唐寅闻言大喜,忙应声吟道:“菩萨已选如意郎,张生侍立卿身旁,当年普救寺中月,何日清辉照西厢!”
秋香大惊,匆匆起身,微抬杏眼,呀,原来是适才门前的小和尚,如今已是头戴方巾,身披学士服、俨然一位风流潇洒,俊逸旷达的书生模样了。心中诧异,人却早已跑开去。紧行几步,复又返身,微微一笑,飘然而去。
唐寅如痴如醉,望着微微含笑的龙女像,俯身下跪:“菩萨,她若不是徐艳容一流的女子,请菩萨助我,皊我。”
外面一声起轿,太夫人一行向山坡下走去,唐寅正欲随轿而下,忽见两个刺客,正从对面坡上向这里张望,唐寅猛地转身入门,向送客而来的老僧一躬:“有两个追杀我的人已到山下,长老救我!”
老僧陡然一惊,拉着唐寅走出后门:“快,你从这儿下山,山下湖滨有一洞穴,可躲避一时,山石陡峭,多有危险,解元当心了。我且去应酬一下。”
唐寅向下一看,山虽不高,也有数十丈,且陡峭难下。下临湖滨浅滩,涛声喧嚣,鸦雀啼鸣。后退无路,只好咬住牙用两手抓住崖边小树,然后两足下放,待踩稳了,再两手下移,攀稳了树枝或石头,身子再下移……。他屏住呼吸,身心处于极度的紧张之中。刚下到一半,突然山上有人惊叫:“呀,看,崖下有人,是他,唐伯虎!”
唐寅一惊,只觉双眼发黑,手一松,身子一滑,摔下崖去……
唐寅下跌时,被树枝挂了一下,幸好湖滩沙厚,如铺棉垫,虽然皮肉伤损,却筋骨完好,仰头一看,只见二刺客正由崖上探步而下。他俩练过武,当然行动迅速。唐寅忍痛起身,拼命向前奔去,边放声向湖上高喊道:“天若绝我,无人相助。龙女佑我,有船来渡!”话音刚落,突然芦苇丛中飘出山歌声:“小小船儿两头尖,好似妹妹一颗心……”
唐寅狂呼:“快救命啊!”
舟子摇摇头:“唉,扫兴!”边说边抬头一看,“呀!又是格两只臭贼,快上船!”他篙子一点,船已到岸。唐寅没等停妥,早跳上船头。心跳、浪颠、气喘、伤痛,不由哼哼唉唉呻吟起来。
二刺客纵身跳下峭壁直奔小船而来。只见船工竹篙一点,船已离岸三丈。
二刺客拔刀大叫:“靠岸,不靠连你一起宰!”
船工提起嗓子唱起来:
〖HTF〗〓〓絶莫叫来絶莫闹,恶形恶状惹人笑,
〓〓絶掉落湖里鱼儿嫌絶臭,丢仔深山豺狼不肯瞧一瞧!〖HT5”,5SS〗
二人急得大叫大跳。舟子却发出一阵朗朗笑声,转身问唐寅道:“他们为啥要杀絶?”
唐寅眼睛转了转,编了个谎话:“在江西,我打抱不平给一个受害人写了一份状子,告倒了当地一个恶霸,这恶霸派人杀我报仇。”
“唔,絶倒是个好人。好,我救救絶。”又行了一程,两刺客已被远远甩开,舟子说:“絶在这儿上岸吧!”
唐寅正要抬脚登岸,忽见华府那艘大船正在前面暮霭中航行,不由想起秋香正在上面,忙说:“呀,我要逃得远远的。”
“格是要铜钿格。”
“给。要多少银两?”
“一两。”
刺客刀光已消,美人俏影在前,唐寅痴性难改:“好,下船付钱。你追上前面那条船,我有亲戚在上面,到他家躲几天,加倍付钱。”
“加钱?哈哈哈。”舟子一开心又放声唱起山歌:“小妹妹来——”
唐寅笑着摇摇手:“嘿,看你四十多岁的人,还唱小妹妹,肉麻。”
“肉麻?我还没麻过哩!老婆没娶,儿子也出不来。”舟子叹了口气,又高声唱起来:“小妹妹——”
“慢着慢着,你还没成亲?”唐寅来了兴趣。
“?,向西村头阿囡求亲,伊勿肯;求东头阿娣,她勿嫁。隔壁头小寡妇跟我眉来眼去,嘿,被别人抢了先。”舟子一脸晦气色
“唔,命不好,请问你叫啥名字?”
“阿男。”
“你这个名字害了你。”
“啥?”
“你想,阿男阿男,讨老婆当然难。阿对?”
“唷,是格,格末叫啥名字好介?”
“叫阿喜。”
“阿喜?蛮好。打今朝起叫阿喜啦!”他又叹了一口气:“?,其实伲是命苦,苏州唐伯虎,一只虎,怪吓人格,可漂亮小娘子才(皆)往伊屋里跑,一去就是几个,赤佬有福气,命好。”阿男又妒又恨又羡慕。
“哎,你别瞎骂人,更不能无中生有。”
“他本来就有几个老婆。还画了一幅画,夸自己老婆多。”
“哎呀,这《九美图》画出是非来了哇!”唐寅心中想着,嘴里辩解着:“是画图,不是老婆。”
“絶勿晓得,格贼坯见着女人腿子就软哉。为了看女人,打也不怕,骂也不怕,叫人打莲湘骗漂亮女人出来让伊吃豆腐,贼佬风流也下流!”
唐寅气得双眼冒金星,可又吵不得骂不得。想起仙鹤楼那次酒宴上,文征明的那段预言,果然成了现实。
“呀,只顾讲闲话,追勿上前面格大船拿勿到加倍银子的呀。”阿喜忙着将一张补了多次的白帆拿出来,竖起一根竹竿,将帆扯起,速度显然加快了,看看大船愈来愈近了。这时,已是夕阳西下,只见落日溶金,湖里泛起片片金光。空中飞过一群归鸦,呱声不断。大船泊岸过夜,船头已高挂起数盏大红灯笼,渐渐船舱内人影幢幢,勺铲叮?,菜香漫溢,飘散夜空。
小船紧傍大船停下。阿喜伸手讨钱:“相公给钱吧。”
“不送我了?”
“絶勿是说大船上有絶格亲戚!”
“是有,现在怎么找他。船上太夫人在,她若盘问起来,弄得满船皆知,传出去,岂不引鬼上门。”唐寅只好继续骗下去。
“格是要加铜钿格。”
“加。”
“好。”阿喜盛起事先准备好的冷饭菜,给了唐寅一碗,自己狼吞虎咽起来。
唐寅忍熬不住饥饿的煎熬,也顾不得饭冷菜馊,一屏气已下肚,吃完一抹嘴,自嘲自讽地:“嘿嘿,此之谓饥不择食也乎!”
弯月当空,湖面如镜,时有孤鸦点点,掠空而过,唐寅露宿孤舟,颇觉凄凉孤寂,突然大船上一阵莺啼燕语,仰眼一看,只见窗上人影错动,只不知谁是秋香。正茫然间,阿喜却朗声唱起来:“小妹妹——”
呀,以歌引凤,岂不甚好!唐寅忙问道:“阿喜有新歌没有?”
阿喜:“絶说个意思,伲一开口才(皆)能编出来。”
“编两段桂花飘香,公子爱秋香,能唱吗?”
阿喜:“格是要加铜钿格。”唐寅:“一段加一两。”
阿喜眨了眨眼:“好,有哉,相公听好仔——
〖HTF〗〓〓月儿弯弯月儿亮,月宫桂花正开放。
〓〓自从嫦娥发善心,从此人间桂花香。
〓〓桂子飘香人人爱唷,读书公子最最爱秋香!〖HT5”,5SS〗
阿喜歌声嘹亮,且音色优美,夜空中,月光下,湖面雾霭间,更显得悦耳动听。诱得太夫人笑眯眯地听着,众丫环靠着窗也在听。惟有秋香开始也听得乐滋滋的,及至听到读书公子最最爱秋香,不由面颊生嗔,顿时联想起“龙女庙”的小和尚、美少年。一曲歌罢,春、夏、冬三香跳着乐着围了上来:“秋香有人爱了——”
春香:“你们听清楚没有,是读书公子最最爱秋香。格格格。”
秋香脸一红:“若现在是春天,岂不是读书公子爱春香了。”
春香一抿嘴:“你坏、你坏。”
正闹间,阿喜又开了腔——
〖HTF〗〓〓为啥公子心里厢甜甜蜜蜜爱秋香?
〓〓为啥百花之中絶最最爱秋香?
〓〓桂花香味浓又浓哟,桂香飘得远又长,
〓〓蟾宫折桂好兆头啊,书生心中日日夜夜想秋香。〖HT5”,5SS〗
舱内,秋香粉面生嗔,捧起太夫人刚用过的洗面水,开了窗子就向外泼去。不料,这盆水正淋在唐寅身上。他一声惊呼:“呀——”
秋香忙探头一看,水正泼在人家身上,心中有些惭愧,再一细看,呀,怎么又是他?只得微笑着向唐寅点了点头,以表歉意,赶忙退回舱中,心中诧异,这痴子到底是和尚还是读书人?哼,准是个浪子!
唐寅虽然浑身淋透,心中却想:“哈哈,二笑留情!古人云,一之为甚,岂可再乎。真是一笑勾人魂,二笑摄人魂了哇!哈哈哈!”
次日正午时分,船抵东亭镇。码头上就是太师府第。两扇红漆金环大门,一对石狮,两名健仆。门上方嵌有戏文砖雕,显得庄重而雅致。大船靠岸,众丫环扶太夫人走进府去,家人们肩挑手提着各种随身什物纷纷登岸。秋香在舱中寻查,看看有无东西遗留,最后一个走上岸去,忽地耳边响起:“秋香姊——”秋香心中一惊,一抬眼,又是他,不禁气从中来:“何方狂生?”
唐寅早上前一礼:“小生非狂生,乃张生也。姊姊昨晚倾银盆,赐仙水,让小生沾了半身甘霖,特来道谢。”
这几句话让秋香想起昨晚情景,冲口而出:“啊,羞煞人也!”微抬俊目,见唐寅一脸酸气,不觉卟哧一笑,转身疾行而去。
唐寅兴奋地:“啊,三笑留情,三笑,三笑!”
声音传到秋香耳中,心中骂道,谁给你留情,一定是个流氓、痞子!
唐寅正沉迷于三笑之中,猛地有人一拍肩胛,掉头一看:“阿喜,这是何意?”
“船钱、唱歌钱,一共五两银子,忘记忒?!”阿喜有些不客气了。
唐寅掏出十两银子:“拿去,这把唐伯虎的扇子也送给你,可值二十两纹银,以后不准再造唐伯虎的谣,若再胡说,唐伯虎定告到官里去,捉你去打板子,坐牢房。”
“再也不敢了。”阿喜感激涕零。
“这把扇子不要卖,你给人讲这是唐伯虎好朋友送你的,保你娘子飞进门。”
阿喜千谢万谢,接过扇子和银子,痴痴地笑着。
唐伯虎看着那相府大门,心想:呀,刺客正寻找,捕快在搜查,自己得找个藏身之处躲此劫难,这相府倒是个安全之处。可这相府怎么进?报真名拜访,留宿一宵,已是盛情。既避不了难,也见不了秋香。卖身为奴,不不,唐伯虎岂能如此自贱?自残?匆匆返身登舟,脑中攸忽闪过刺客的影子,不觉仰天长叹:荆棘遍地,豺狼满目,惟有此佳人三笑,暖人心扉,无他路可走了哇!“阿喜,下次再见啦!”
“好格!”阿喜竹篙一点,船离岸三丈,放声唱了起来:
小阿哥今朝满腹心事乱纷纷唷,
阿妹阿妹可知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