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慕平>>唐伯虎啼笑九美图
二十三
限期三月、荔仙被劫、两个多月来的装疯卖傻、青鸾被奸王掳走,件件剜心之痛的事,唐寅身心已被彻底摧垮,他倒在了江水呜咽的船头。好心的船老大和船工把他扶进舱中躺下,从此呓语连连,浑浑噩噩,时而清醒,时而昏迷,直到过了焦山,进入运河,不知是故乡灵气的呼唤,还是江南气韵的熏陶,唐寅方日渐恢复。
时值暮春,两岸麦苗长势正旺,想起桃花仙馆的桃花与祝、文、张三友的戏谑、嬉闹,唐伯虎渐露笑靥。刹那又想起回家还得装疯,心情又陡觉凄苦起来;看着《月下弄箫图》,想起与九娘的几次见面,不由露出甜甜的笑容;转瞬见到娄妃、青鸾、荔仙的画像,情绪刹那又一落千丈。唐寅的内心这时似乎进入了黄梅季节,时阴时晴,但身体总算是日渐好转了。
这日远远看见高耸的虎丘塔,唐寅的双目陡然闪过一道光芒,直透心底。他猛地趴在船舷边,双手相合掬起河中水,喝了下去,只觉得甜津津,沁入肺腑。家乡水能化解心中忧烦。可是愁烦刚开始消融,肩上早着了一掌,猛一抬头,船老大早在他耳边提醒:“先生,岸上有差役,请小心些呀——”这船老大是娄妃所派,当然可靠。
岸上果然有苏州府的两名捕快,一个是捕头张彪,一个名叫严虎。二人奉命在此审看唐寅之疯是真是假。他俩在岸上等着大船靠岸,只见一人散乱着头发,身背木箱,左手执画卷,右手提一支大笔,蹦上岸来,经过二人面前时,竟翻着白眼,挥起笔来直奔二人面颊而来,张彪、严虎转身避过,这人便狂笑而去。
“呀,唐伯虎果然疯啦!”张彪高声呼道。
“不,他双脚不飘。”
“飘?嘿嘿嘿!哎,你有唐画吗?”张彪诡谲地转移了话题。
“唐画?”
“唐伯虎的画呀。家中有了他的画,全家幸福乐开花!”
“唔,真的?”
“以后我帮你向他要一幅。嗨,唐伯虎是疯了哇!”
严虎会意地笑了笑:“啊,是疯了,是疯啦——”
轿到吴趋坊,阿兴、阿盛喜泪盈盈,奔出店门,将唐寅接进店来,船老大将行李物品放置一边,躬身一礼:“解元公,老汉受娘娘重托,送你安全返里,如今心愿已了,我要回转南昌了。”
看看老船工那饱经风霜的脸庞,唐寅顿时激动起来:“阿兴,快,摆酒为老爷子送行。”
“解元,眼下你尚在难中,诸多不便。老汉常来下江各地送货,以后再登门叨扰吧。”
见船老大执意不肯,只好命阿盛陪同去玄妙观走走,顺便买了不少糕团点心之类的土产,送给船老大,略表谢意。临行时,又拜托船老大捎信问候娄妃、霞妃,并拜托二位娘娘关心荔仙安危,一有机会让她速速来苏。待船老大走后,唐寅忙命阿兴在父亲灵前点烛焚香,跪伏于地哭诉道:“父亲在上,孩儿此番南昌之行,拒绝了奸王高官厚禄的诱惑,历经艰辛磨难归来,委实是一个风风雨雨清白体,堂堂正正手艺人,未曾辜负你老人家临终嘱咐,你老明鉴啊!”
阿兴将唐寅扶起:“解元,絶怎么瘦忒哉,老忒哉!”
“?,苦哇,此番我乃装疯逃回,不比上次京城……咦,我让你去京城看望九娘小姐,你去了吗?”
自打京城得知九娘被逼跳崖而死的噩耗后,如何将这凶信告诉主人,就一直扣着阿兴的魂,无法解开。加之徐艳容杀了回马枪,无疑给唐伯虎雪上添霜。今日主人一问,阿兴急得浑身打颤,脸色煞白:“去,去哉!”
“小姐她可安好?”
“她、她,不、不、不,不好,好!”
唐寅诧异地盯视着阿兴:“到底好是不好?”
阿兴突然奔进房去,手托一件女帔:“这是小姐的……”
唐寅欣喜地接过:“那日运河送别时,她正是穿的这件帔呀!”
话未完,阿兴早放声痛哭起来……
唐寅心头陡地颤栗起来,只觉满眼飞金星,他似乎明白了什么,一时想问又怕问,好一会儿,阿兴方住了哭:“公子,请跟我来。”
这时暮霭沉沉,店已打烊。阿兴悄声吩咐阿盛去向祝、文、张三相公报信,自己便打着灯笼,领着唐伯虎向郊外走去。二人几乎是一路小跑,气喘吁吁来到唐家茔地。只见在灯笼淡淡光照下,父母合葬坟旁增添了一座新坟。唐寅从阿兴手中夺过灯笼,奔向新坟,一块墓碑上写“沈九娘之墓”五个大字。刹时直如万根金针刺向唐寅心头,他大叫一声,一头向墓碑碰撞而去。阿兴猛扑上前,死死拽住,唐寅额角早已鲜血淋漓,晕厥倒地。
就在这时,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传来,祝枝山、文征明、张灵在文倌、祝僮两盏灯笼光照中疾步走来。一见唐寅满面流血,昏倒在地,一个连忙掏出手绢为其擦拭,一个紧掐人中。良久,唐寅方悠悠醒转,一见三位挚友,不由悲从中来,放声大哭:“天啦!唐伯虎好命苦也!”
三人更不答话,匆忙扶起唐寅,送上小轿,急行而去。
唐寅躺在文府书房藤躺椅上,船中囿结多日,满腹怨苦,无人对语,今日面对老友,不禁长叹一声:“龙女送我墨一担,是我命中不该有官,不该有妻室。娶了个妻子,势利小人离我而去;情投意合的九娘却又被恶人逼死;南昌的两个婢女,既美且贤,一个被奸王所夺,一个被扣押南昌,唐伯虎是风流才子难风流啊!”
文征明双手送上一杯茶:“贤弟,九娘之死乃阿兴耳闻,并未目睹。以沈小姐之睿智,岂能为奸人所害,可能是误传,亦未可知。”
唐寅心头微微一振,拗起身来:“但愿苍天有眼,怜我痴情。”
祝枝山进而劝道:“万一不幸,小姐所赠鸡血石篆印犹在,力争第一的激励,你总不该
忘记,理该从痛苦中振作起来。”
“是啊!”张灵恳切进言:“子畏兄若就此沉沦、萎顿,决非沈小姐所希冀的,该还你风流倜傥、潇洒豁达的文士风采了。”
“何况,《九美图》打赌事件,尚未了结,我那五百两纹银,早已锈蚀,你还要不要了?”祝枝山离不开调侃,“有了《九美图》,沈小姐在九泉之下方能瞑目。”
挚友的热心劝解,使唐寅渐渐振作起来:“阿兴,明日在桃花坞梦墨亭设宴……”
“勿勿——”阿兴见主人兴致渐好,正要找机会把徐艳容强占桃花坞的事告之,一听主人要设宴梦墨亭连忙摇手。
“咦,这是何意?”
“絶问祝大爷,就明白哉!”
“小赤佬,想让大爷坍台,哼!”
唐寅大惑不解:“别玩玄乎啦,老祝。”
“嘿,你那西山夫人杀了回马枪,甘心做回炉烧饼。”
“啊!请说详细。”
“听你去南昌当大官,她就回来了,等着做官太太。还登门向我认错,请我劝你回心转意。”
“休想!”唐寅想起逼休、父死的惨状,不由气咻咻地怒喝一声。
“好,伲公子有志气。可祝大爷为了请坏女人作媒,让她住下来,还答应帮着劝说公子打搭伊重新和好,还叫她一声姨娘,羞、羞!”
“小赤佬啊小赤佬!”祝枝山真的有些生气了。
“小孩子别胡说!”文征明见状,忙插言说明真相:“子畏,此乃祝兄以虚取实之计,于是,把徐艳容如何以姨侄女嫁与祝允明为诱饵,要挟他去南昌劝说唐寅同意复婚;祝枝山又如何设计拖延等情节一一告知。
唐寅听了,深深感动。老友重逢杯来盏去,往日的友情,欢聚的愉悦,洋溢席间。
次日清早,唐寅回到吴趋坊,刚刚坐定,只听阿兴在店门外一声喝叫:“知府徐大人到,解元出来恭迎啦!”
阿兴声音未落,阿盛早按计送来四碟小菜,一坛美酒。唐寅甩开头巾,散开头发,倒满一大碗酒。这时,阿兴早在门口大声喊道:“小人阿、阿兴,叩见大人!”
有人问道:“你家解元可在?”
阿兴突然呜呜哭泣起来:“在!在!作孽啊——呜——”
机灵的阿兴,一下子为唐寅之“疯”营造了一种凄凉的气氛,作了铺垫。徐知府心中一沉,信步往里走去,不见唐寅来接,窗中却透出一阵喑哑笑声,接着唱起了小曲。
知府好奇,疾步来至书房,只见唐寅衣冠不整,手提酒罐,一见人来,双手托罐向徐鸣皋脸上堵来。徐知府身子一偏,唐寅扑空,忽地又唱了起来。只听他唱道:
人生七十古来有,处世谁能得长久。
徐知府无趣地自行坐下,听他唱下去——
豪门官府金成山,几人买断鬼门关。
眼前富贵一盘棋,身后功名半张纸,
请君与我舞且歌,生死寿夭不由己!
唐寅边唱边摔去酒杯,手托酒罐踉跄而舞;稍停又摔去酒坛,邀徐鸣皋共舞。这位大人皱了皱眉,悄悄退去。
轿中,徐知府眯着双眼,胸中犯疑:痴耶?非痴耶?真耶?假耶?忽然,双目一亮,一跺足,吩咐道:“来呀,打道桃花坞。”
徐艳容一听知府大人来访,受宠若惊,慌手慌脚对镜理妆,又怕迟了大人不高兴,不是插错了玉簪,就是插错了凤钗,好不容易才整理妥当,走出房来。
徐艳容急步来到学圃堂,一见有个戴纱帽的人高踞客堂之上,慌不迭地叩拜下去:“小民叩见知府大人。”
徐知府急忙起立:“解元夫人,不必拘礼!”
一听知府大人竟然呼自己为“解元夫人”,徐艳容心情异常激动,忙颤声呼道:“阿菱,泡茶,泡好茶来——”
“解元已从南昌归来,夫人为何不接他回桃花坞居住?”
徐艳容一听,心中一惊,她不愿承认丈夫没回桃花坞、夫妻尚未见面的现实,忙满面堆笑:“大人,伯虎南昌归来,直接回了桃花坞,近日因店中账目混乱,是去吴趋坊清查盘点的。”
徐知府一听心中好笑,这女子要面子,虚荣心强,正可遣而用之:“呀,杀鸡焉用牛刀,解元公乃六部大臣之才,区区账册之事,怎可劳动他的大驾!”
“六部大臣?大人这是何意?”
“江西宁王千岁,聘他为礼部尚书,比下官还要官高三级,夫人就是一品了。”
徐艳容惊喜欲狂了,梦寐以求的官太太,从天而降,她连忙起立敛衽而礼:“谢宁王千岁隆恩。”
“如今王爷催促解元立即去南昌,请夫人偕行。适才我去吴趋坊,解元酒意正浓,下官因而特来请夫人向解元转达王爷意旨。下官告辞!”徐鸣皋狡黠地一笑而去。
知府大人一走,徐艳容再次修饰整容,搭一乘小轿,飞一般来到吴趋坊,戟指阿兴骂道:“哼,阿兴,你的骨头这几日发痒是吧,解元回府,为啥不报!”
阿兴愣住了:“没,没来得及——”
徐艳容哼了一声往里走去:“待一会儿跟你算账。”
阿兴一想公子毫无准备,急急往里奔去,没料到被她猛起一掌,直觉右颊火辣辣发烫,急忙高声喊道:“解元,夫人到——”
一听徐艳容来了,唐寅慌得在房中转圈,徐艳容已泪流满面走了进来,深深一躬:“有罪人徐氏女叩见解元夫君,为妻请罪来了!”
唐寅没料到徐艳容如此作派,慌不择言:“小姐,这这是何意?”
“去年在京城一时情急,办了一件千人骂、万人恨的错事……”此话从徐艳容口中说出,委实不易。但这不过是以退为进的策略:“自离京城,为妻过一日自恨一日,知道自己是大错而特错了哇!”
唐寅听了这几句话,心中怒气上升:“你若是离开京城就知错,怎会回到苏州搬尽嫁妆,气死我那可怜的父亲?……”
“这——”唐寅问得有力,徐艳容一时口塞。不过,只见她眼珠一转,又鼓起如簧之舌:“为妻到家,父亲已经咽气,解元千万别听小人挑唆。那些红木家具不是仍在桃花坞吗?你若南昌归来直返桃花坞,也免生了许多闲气。解元公,为妻的一颗心全在桃花坞呀。你京城归来,我羞于认错,误了时机!你去南昌,谁主家政?我只能重返蛱蝶斋,为了夫君无后顾之忧,为妻也顾不得旁人议论了。如今,桃花坞里收拾得整整洁洁,我又何曾把这个家放在脑后。我的夫君,你我是嫡嫡亲亲好夫妻啊!我们奉王爷千岁之命,尽快相偕前往南昌吧。”徐艳容哀哭着伏在唐寅肩上。
这番似是实非的说白,唐寅听到最后两句,方觉是真情实话,一个艳若桃李、不向任何人低头的女子,为了这官太太,一品夫人竟至如此卑躬屈膝,心头不禁同情、可怜起这个女子来。但一想起牢狱逼休、病榻气死父亲的这些绝情举动,心中顿生厌恶之感,是拖、是磨、是溜呢?不,还是以疯为上。于是,忽然发出一阵异样的怪笑:“哈哈哈,你我何时相识?何来什么夫君?嘿嘿,咳咳,什么好、好夫妻?嗬嗬哈哈哈!”
徐艳容惊骇地扬起头来,瞪着双眼看着唐寅,只见昔日风流倜傥的丈夫,如今两目泛白,了无光泽,盯住自己,痴痴地笑着!呀,他真疯了么?不,不,适才不是还清清爽爽说话的么?误了我的状元夫人,岂能让你再误了这一品夫人!徐艳容不禁由急而怒,气往上顶,她使劲一拍茶几,猛喝一声:“唐伯虎啊唐伯虎,我错也认啦,头也低啦。你还要给我装疯卖傻,太不近人情了。你休得在我面前耍弄,你骗得了王爷千岁,骗得了知府大人,要骗我,你本领还没有到家!”
这一诈一吓,唐寅心中不由一惊,是装疯露了马脚?还是这女人故意讹诈?不管前者还是后者,只有一条路了,疯下去,不能松劲!于是手指徐艳容,双目迷离,两脚飘摆,口角唾沫下滴,喉间发出咕咕之声,把周义的那“疯经”全套用上,使出了浑身解数。
徐艳容摸不着底了,但不肯示弱,她不能全线崩溃,鸡飞蛋打呀!一狠心,大着声又诈又骗起来:“伯虎,夫君,今儿要么夫妇一同上南昌,你做你的礼部尚书,我当我的一品夫人;要么,我告诉徐知府,说你假作痴呆,欺骗王爷千岁,押送南昌问罪,你自己挑吧!”
唐寅心中厌恶,适才生起的一丝怜悯心也早烟消云散,他想:言多语失,只要不讲话,神仙也害怕。于是仍向着徐艳容痴笑着。
徐艳容受不了啦,猛然嚎啕大哭起来:“唐伯虎啊唐伯虎,你坑了我的状元夫人,又要坑我的一品夫人,我——”她忽然努力克制住自己,决绝之言,怎能出口,一出口,岂不一线希望也没有了:“解元,为妻今日请你回桃花坞,为你举行盛宴,欢庆团圆。”
“嘻嘻,我去艳云楼与阿娇喝、喝酒,嘻嘻嘻,嘿嘿!”唐寅支吾着,涎着脸嬉笑着。
徐艳容气得直咬牙,强忍住心头怒火:“去吧,要知道野花怎及家花香啊!我等你三天!”说毕,掉头转身而去。
唐寅正暗自庆幸这装疯之法的神妙,阿兴急奔而来:“南昌来刺客啦,祝大爷传话,快到横塘王家会齐,快!”
宁王府确实派人来了。朱宸濠起事在即,可阳春书院的那些大儒、名流、骚人、墨客在唐寅装疯离去后,人心大乱,时有借故离去者。原来准备应约而来的杭州、济南、开封等处的几位学者诗人,也因此而却步。说来奇怪,唐伯虎蒙冤下狱,但京城的一些名流,反而对他充满好感;闻得他应宁王之邀,曾纷纷表示来南昌与唐伯虎聚首,如今唐寅一去,这些人皆托故不来了。宁王这一气,把所有的怨气都集中到了他身上,更重要的是唐伯虎知道王府内情太多,怕他疯言乱语,贻误大事,忙命王吉星夜赶赴苏州,强邀唐、祝、文三人入赣。徐鸣皋忙命人请三人来府衙,却意外地得知三人同时外出未归。
王吉眼睛一亮:“这分明是逃脱之计,这岂不表明唐伯虎并不疯癫么。”
徐鸣皋忙传来张彪等四人,严命搜捕,限三日一回禀,半月不得,定予严惩。
唐、祝、文三人在横塘王家紧急商量之后,便各带了僮仆,专拣穷乡僻壤处闲游栖身。这日,在一小镇旅店中就餐,耳边忽响起一声:“三位公子,好开心啊!”三人猛一抬头,只见捕快立于身旁,不由暗暗一惊。祝枝山早站起身来:“张捕头,是为我们三人来的么?”
“正是。”张彪善意地微笑着:“三位都是吴中才子,落得流落穷乡僻壤,令人心酸!”
三人一时不明就里,都愣住了。祝枝山熟悉衙门中人十有五六非是善类,但也确有公正心善之人,他眯觑着眼,见张彪浓眉大眼,五官端正,一双眼睛坦然正视,便拱了拱手:“请坐下喝杯酒,解解乏吧!”
“谢谢,我只是给三位透个信。明日我等回城,未能找到诸位,少不了二十大板……”
“你何不送我三人去府衙邀功请赏,反自讨苦吃呢?”唐寅既不忍、也不解,急急问道。
张彪笑了笑:“自家兄弟打屁股,不过是给当官的看的。三位公子,明日所有下乡搜捕的差役全部回城禀事,三位可松动些;后天一早,众捕快下乡,我带他们先去城北一线,三日后再来城南。如此,城里反安全,三位可以回家,这叫捉迷藏!”
众人大喜。唐寅送上一杯酒:“张彪兄弟,我敬你一杯酒。”
“酒不要,三位看得起,将来送幅字画我就满足了。顺便再透个信,祝大爷、文公子危险已除,不必再外出逃难了,解元还需当心些。”说毕一揖而去。
文征明满腹狐疑:“他的话可靠吗?”
唐寅一仰脖喝下杯中酒:“此人可靠,我从南昌到苏州,在码头上候着查看我的就是此人,其意甚诚,毫无挟我以邀功的图谋。”
祝枝山抹了抹络腮胡:“老祝官场识人多矣,文老二你就放心吧!”
唐寅端起酒杯:“二位兄长磨难已消,今日就请回城吧,以免二位嫂嫂记挂。唐寅孑然一身,无牵无挂,四海为家,二位不必担心,今日就此拜别吧!”
二人一个摇头,一个摆手,文征明说:“三人一起,有个照应。”
祝枝山恳切地:“有老祝在,他们不敢张�狂……”�
“不不不,”唐寅坚拒:“人多目标大,我和阿兴行动灵活多变;且拖累二位,我心中不安,外险内忧,难免成疾。”唐寅满斟三杯酒:“谢二位兄长。”
祝、文二人听唐寅言之有理,其情诚恳,各自干了这杯酒。祝枝山情犹未尽,眼一眯觑:“这样吧,张彪说一两日后城里安全,我们且向城边靠近,陪小唐畅游一下石湖、上方山,从那儿回城分手如何?”
二人一听,无不赞成。自打碧藻轩装疯以来,一连串的痛苦不幸压抑在唐寅心头,数月来未曾尽情欢乐过,与笙箫管笛歌舞吟咏几乎绝缘,既知可有两日的悠闲,便觉游赏石湖,仅仅湖光山色未必尽兴,陡然心生一念,便悄悄对祝枝山言道:“祝兄,湖光山色固可畅怀,无声无色终觉寡味。”
祝枝山也耐不得清闲,兴奋道:“哎,说得好,如何尽兴呢?”
“文兄素来不近女色,我不信他坐怀不乱,何不从苏州请两位歌妓来,吹弹吟唱一番,以消近日之愁烦,也可戏闹一下文老二。”唐寅说来颇有些眉飞色舞。
“好!”祝枝山一言拍板。
张彪、严虎等四捕快当晚回到府衙,次日一早,徐知府升堂,王吉一旁陪座。一听四人连唐寅影子也未曾看见,徐鸣皋动怒了。这怒火当然一半是发给王吉看的,向宁王表明自己对此事是严肃认真的。于是一拍惊堂木:“本府有言在先,有功则赏,无功则罚,拉下去,每人重责二十。”
公堂之外,棍举棍落,打者高喊,被打者哀叫,自然雷声大雨点小。早不见晚见,棍下留情。
公堂之上,王吉低声对徐知府说:“王爷起事在即,已派来两名刺客,日内抵达,这事儿就交给大人了。下官即日返赣,还望大人抓紧筹集粮草,以备急需。”
四捕快重被押上堂来,自有一番呼痛呻吟。徐知府一拍惊堂木:“十日之内,唐伯虎要活着见人,死了见尸。成了赏银五十,败了责打五十,披枷十日。”
四人连连应声,瘸跛着走出公堂,方直起腰来。三人忙围着张彪:“你是咱们头儿,快拿个主意。”
“来,跟我来。”张彪领着三人走进一家酒店,一见捕快到来,店主十二分的热情,送酒送菜,周到安排。几口闷酒下肚,严虎忍熬不住,问道:“头儿,那日明明看见了唐伯虎,你怎么既不肯禀告大人,又不下手捕捉?小弟弄不懂。”
“这就是我今儿请三位喝酒的缘故。”张彪一杯下肚,筷子在桌上点了点:“三位,这唐、祝、文、张四人,是不是苏州的四位才子?”
三人同声应答:“当然,人人竖大拇指的。”
张彪语气沉重起来:“你们可知道若干年前苏州还有四个大才子?”见三人瞠目摇头,张彪接着讲下去,“这四才子名叫高启、杨基、徐贲、张羽,都未得善终,最惨的要算这位高启了,为了一本什么书,竟被太祖皇帝下旨腰斩……”
“呀,腰斩,不就是拦腰把人砍断嘛。”严虎惊叫起来。
“是啊,这行刑的刽子手你们知道是谁?”
三人摇摇头,瞪着眼催张彪讲下去。
张彪一跺足,一口闷酒下肚:“就是我太爷爷。自打这一刀下去,苏州人见了太爷爷就骂,就吐口水,没几天老爷子又气又冤,一命呜呼。临断气时,吩咐张家的后代绝不准再干这种绝德的蠢事。那四才子一死,苏州的灵气大伤,经过多年的蕴育,才又有了这四大才子,若是把这领头的唐伯虎一捉一杀,苏州人一人一口唾沫就会把我们四人淹死了。我们能这么缺德吗!”
张彪这番有情有理的话,说得三人动了真情,齐声说:“对,不能为五十两银子做亏心事。”
张彪继续说:“大人说了,祝枝山、文征明就不惊动了,去拿唐伯虎。”
“见了唐伯虎就放。”
“对,不光放,还得帮。”
四人举起杯使劲一碰,酒刚下肚,门口进来一胖一瘦两个腰挎长剑的男子。
张彪忙高声喊道:“店家送酒来。”待店家走近,忙吩咐:“看看从哪儿来的?干什么的?”
“是啦,再送二斤酒啊!”店家边喊边走近二人:“二位客官,从何方到此?”
“从江——”
瘦子忙拦住:“请问这儿有一位唐伯虎住在何处?”
店家眨了眨眼,操起一口苏州腔:“住仔吴趋坊格弄堂里。”
二人互相瞧瞧,听不明白:“什么五去方六去方的,说清楚。”
听到这儿,张彪低头吩咐:“诸位,这二人老表口音,开口便打听唐伯虎,定是冲着解元来的。弟兄们,悄悄盯住他们。”
张彪久闯江湖,估计得果然分毫不差,这一胖一瘦,便是王吉所说的宁王派来的刺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