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唐伯虎啼笑九美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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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是臣妾自己要进来见驾的。”突然飘来娄妃的声音,随着话音,她疾步而进,匍匐于地:“臣妾叩见王爷,祝王爷千岁、千岁、千千岁!”

“啊——”结婚以来,娄妃从未行过此等大礼,宁王未免慌乱,忙挥手让宫女太监避开,伸手欲扶:“贤妃不必行此大礼。”

娄妃执意不肯起身:“臣妾今日三次派人恭请王爷驾临桐音馆,王爷避而不肯枉驾,定是臣妾有悖礼违章之处,特来请罪!”

见娄妃长跪不起,宁王有些手足无措了,对任何一个女人,可以柔声安慰,亦可严词叱责,可对娄妃他却乱了章法:“哎,贤妃言重了,言重了。孤王俗事繁多,正欲去桐音馆看望贤妃,不想贤妃倒先来了,错在孤王,快快请起。”

娄妃仍长跪不起:“臣妾有一事求王爷格外施恩。王爷允了,臣妾方起。”

“贤妃还是起来讲的好。”

娄妃渐渐有些动情:“王爷国事繁忙,臣妾相信王爷已勒石明志,定会上对得起朝廷,下对得起黎民百姓,臣妾再不妄言谬语,只有一件,解元唐先生乃臣妾之师,王爷为我请来授艺,如今他人已痴呆疯癫,臣妾衷心愧疚,寝食不安,乞请王爷恩准,优礼遣还,略尽学生之礼。天地君亲师,师礼不恭,何必为人,臣妾恳求王爷了。”说着说着,娄妃已洒下两行泪水。

“孤、孤王准了就是,贤妃请起。”宁王口气仍犹疑。

娄妃坚执地:“臣妾恳请,一切礼送差事,均由臣妾主持操办,以尽弟子之礼。”

“好、好、好,一切听贤妃的就是了。”

“一路之上,请王爷约束宫中护卫人等,不得干扰,让先生安抵苏州。”娄妃对宁王中途劫杀违抗他的人,时有耳闻,故郑重提出。

“孤王让子畏返抵苏州后,来一封亲笔信,以安贤妃遥念,贤妃该放心了吧。快快请起。”

娄妃忍着膝痛,勉强地缓缓站起:“臣妾拜辞!”说毕,返身而去。

“贤妃——”见娄妃不搭理:“爱珍,爱珍,你怎么冷待孤王了。”

娄妃稍停步,声音微微颤抖:“臣妾终日处身孤冷之中,热气已尽,只落下一身寒气了。”只听一声抽泣,娄妃以袖拭泪疾行而去。

看到娄妃一无留恋,返身而去的背景,宁王心中陡起一股凄凉、孤寂之感,更有一丝愧疚之情从心底升腾而起,下意识地紧追几步,复又颓然后退。明玉宫中的明妃,为了十美进宫,醋意大发,絮叨不休,被自己踢了几脚,至今虽然可供床第欢乐,但却无情爱可言。这中年男子,不仅需要肉欲的满足,更需似水柔情的安抚。近日他的思绪,他的情愫,渐渐转到了青鸾身上。便命王吉传青鸾进宫。王吉正欲往碧藻轩,只见青鸾像一只燕子似地飞了过来。

王吉察颜观色,知王爷早有要纳青鸾的心思,这时忙迎上去:“青鸾,你知道王爷要找你?”

“王爷找我?”青鸾愕然了:“有事吗?”

“我怎么知道,你见着就知道了。”王吉挤挤眼,诡秘地笑了笑。

青鸾内心震惊,脸上却假作无事:“众人都说汤美人标致,我来凑凑热闹。”

“快去吧,再不去就见不着啦!”王吉热情地说道。

青鸾到红楼见了汤之竭,之后,怀着忐忑不安、甚至胆战心惊的心情,迟疑不决地向养心殿走去。她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且随着每次见面,宁王那色迷迷的目光日甚一日,尤其是明妃的失宠,这种厄运已是迫在眉睫。在碧藻轩白天与唐寅、荔仙逗趣玩乐,夜晚却排遣不掉这层魔影的痛苦干扰。青鸾愈走近养心殿,心中的恐惧感愈益强烈地侵袭着她。

宁王一见青鸾,立刻脸上堆笑,拉起她的手:“孤王十分孤单,尤其是晚上……”

啊,预感成真了,青鸾嗫嚅而言:“宫中佳丽数百,还不是任由王爷挑选,挑不中,还可以到宫外挑,王爷何愁之有。”

宁王的扫帚眉连续跳动着:“孤王就中意你一个人,眼看你一天天长大,水灵灵的太诱人、太喜人了。”

“王爷取笑了。”青鸾的心蹦到了喉咙口:“小云、凤英、美姬都比青鸾美十倍……”

“怎么!?孤王难道比不上那个痴书生,疯才子?!”宁王的脸沉了下来。

青鸾心中如小鹿乱撞:“唐伯虎是个真痴子……”

“你可不痴,向他发过嗲?”

“王爷——!”青鸾搪塞地:“昨天寻找痴子,出了汗,又受了凉,两腿疼痛,周身疲乏,王爷没什么事,就让青鸾回去歇息吧!”

“歇息的日子多着呢!我问你,他可曾碰过你?”宁王的脸紧张得有些扭曲。

“他敢!”

“敢不敢,三天后见分晓。回去收拾一下,后天你就住进紫霞宫,孤王要与你办喜事啦!哈哈哈。”

这就是命令,无法抗拒,青鸾心中愤恨,口中却是甜的:“数月与痴子相处,谈不上情意,却也可怜他,他不走我心中不安,总觉得事没办到尽头,这层心事不去,就难以一心一意伺候王爷。”

“这事不要你操心,有娘娘在办。”宁王不悦中夹着一丝醋意。

青鸾从养心殿奔出,疾步冲向桐音馆,一见娄妃,放声大哭起来。

娄妃问明原委,怜惜地搂住青鸾滴下了泪水:“苦命的孩子!本想让你和荔仙一起跟解元回苏州,可你没这福份了。”

“求娘娘帮奴婢向王爷求、求个情吧!”青鸾祈求地看着娄妃。

“他连我都不理睬,早已恩断情绝了。”娄妃哀容凄泪,紧拥着青鸾:“劝不回啦。我本以为你是个爱搬弄是非的女孩子,曾关照先生对你要提防点。不想你却是个明大义、识是非的好姑娘。”

看着娄妃深表歉疚的脸色,青鸾为这种严于律己、豁达坦诚所感动了:“娘娘,青鸾过去确有这个毛病,只是被娘娘的懿德风范、解元的品行气度感动教化了。这以后……”青鸾伤心地哭起来。离开了唐伯虎,她不知道怎么才能活下去。

“荔仙适才来过,我让她告诉先生,返苏事宜,王爷已交我安排。等你婚后,我将在碧藻轩设宴为先生饯行,请王爷和你一起参加。临行那天我将赴江滨送行,以尽弟子之礼!”

“饯行宴就不要请王爷参加了,怪别扭的。”

“随他的便吧!后天就要办喜事了,看你眼红红的,派轿子送你。”娄妃慈爱地说。

青鸾叩谢了娄妃,正欲起行,又被喊住。娄妃嘱咐说:“你请先生别写那《画谱》了,我已不需要了。”

看着娄妃那哀戚凄凉的样子,青鸾想起自己的前途,由不得掩面饮泣,登轿而去。

轿到碧藻轩,步进月亮门,青鸾挪不动步子了。怎么启齿?怎么面对唐寅的一片痴情?意外的不幸,唐寅会不会有意外的举动,引来意外的不测?双足如缚铅,步步履薄冰……虽莲步滞迟,她终于进了门,双目迷糊间,只见唐寅正伏案疾书。荔仙不在,屋里出奇的安静,静得使她有些窒息。她轻移莲步,终于挪到了唐寅身后。唐寅凝神运笔、旁若无人,那大大的《画谱》两个字映入她的眼帘。呀,好一个重情义、尚恩德的好人啊!这样的人将被人硬是从自己心中挖走……泪水不由自主地似断了线的珍珠,一颗颗一滴滴沿着唐寅的左耳滑向脸颊。唐寅抹了抹,仍专心于笔端。突然,唐寅边写边喊道:“荔仙,荔仙,青鸾怎还没回来?”笔虽在动,显然有些乱了,又见他烦躁地放下笔,伸起懒腰,打起呵欠:“青鸾不在,好不孤寂人也……”

青鸾再也忍不住悲泪横流、泪水如注,滴滴答答地落在正闭目仰面靠在藤椅上的唐寅面颊上……

唐寅猛一惊,一回首惊喜地:“可把我盼急啦!等得好心焦呀!”

青鸾陡地一头扎进唐寅怀中号啕大哭起来。唐寅大惊,以为十美有什么不幸:“出什么事了?青鸾,冷静!冷静!”青鸾毫无反应。她对唐寅热恋,对宁王的痛恨,爱和恨、愁和怨,化作了泪水尽情地奔涌着。唐寅慌了,不知如何是好,又是揩泪,又是抚慰,正手忙脚乱,荔仙走来,也陪着流泪,边对唐寅低声耳语,将青鸾被宁王纳妾的不幸消息轻轻告之。唐寅一听猛然惊叫一声向一边倒去。青鸾惊呆了,泪水戛然而止,忙与荔仙扶起唐寅,送上床躺下,掐捏人中、耳边呼唤,灌服汤水,好一会儿,唐寅方悠悠醒转。在唐寅的心灵深处,青鸾与他脾性相投、善解人意、玲珑剔透、智慧灵巧,蜜样柔情。爱恋之心,较之荔仙犹胜几分。噩耗传来,比之徐艳容的铁窗逼休,更有撕心裂胆之痛。他搓揉着青鸾的手,痛苦地:“难道我俩如此无缘么!?”

“都是我、我的福、福分太、太、太薄,不、不能伺候解元了!”青鸾伤心欲绝。

“少了你,解元心中就空荡荡的,谁也不能填补。即使回到苏州,也少了几分欢乐,多了几分哀愁!”荔仙悲恸地说。

青鸾悲泣着:“这几个月,是我有生以来最快活、最无忧无虑的日子。我放开嗓子能唱能笑,使开性子能捶人,说起话来没遮拦,做起事来如刮风,任性而为,从不后怕什么。在解元薰陶下,我不知不觉地懂事了,知理了,而且、而且……有了情,有了爱,如今又要回到那个暴虐的禽兽身边,惟有死路一条。”说毕又哽咽下泪:“解元,有荔仙姊姊在,明年九娘小姐还要来,你会活得愉悦的,别将我放在心上了。”青鸾反过来劝起唐寅来。

唐寅长叹一声:“千人千面,谁能代替你呢?没有你在身旁,是天大缺憾,无法弥补!”

时间过得真快,屋里已光线暗淡,寒气袭人,早到了掌灯时分。荔仙忙燃起红烛,烧火做饭,三人也没有胃口,二美婢便陪着唐寅走进院中。淡淡的月色里,只见满院桃花盛开,阵阵幽香浮动。可惜盛时已过,树下早布满了落花。唐寅俯身拾起几片花瓣,放在掌心,哀叹道:“花儿为什么都要掉落尘埃呢?为什么都要掉落呢?”

青鸾又有些盈盈欲泪:“解元,你教我们陆游的那首《卜算子》,我会永远记住的,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青鸾会这样做的。”

“好青鸾,我没教你碾作尘呀!我讲的是……”唐寅见青鸾说出决绝的话,有些急了。

“我懂,我懂……”

唐寅手拥青鸾,凄然长吟:“桃花落尽杏花空,直想毒咒五更风,拾向丝罗方帕里,惟盼娇娥会梦中。”

青鸾激动地:“会的,会的。”

这时,荔仙拿来扫帚,轻轻在花下扫起来,唐寅掏出手帕,将聚拢来的落花,掇于手帕中。扫着掇着,忽发现青鸾不在身边,正想呼叫,荔仙放下扫帚:“我去看看,你坐下歇歇。”

好一会儿,荔仙方笑着召唤:“解元请进来。”唐寅起身进屋,忽闻异香扑鼻,心中生疑,刹那又见室内,遍挂红灯,忙举步入室。室内早香烟氤氲,迷蒙间,只见帏幕深处,一丽人浓妆艳抹,半遮粉面,身披绣花长帔,红裙曳地,千种风情,万般娇媚,正向他频抛媚眼,秋波送情。唐寅如坠五里雾中,不觉神思恍惚,随着丽人向烛光深处走去。呀,原来是自己的卧房,桌上一壶酒,两只酒杯并排放好,这时那丽人方显出金身,啊,原来是青鸾,不由惊诧地:“青鸾,这——?”

青鸾却早已一手执杯,一手将另一盅酒递给唐寅,柔情似水,无限娇媚:“解元,我的夫君,你我喝一杯交杯酒吧!”

“这——”唐寅清楚了,一时竟有些不知所措。

“你说我们有情无缘,不,我们有情有缘,天赐一夜之缘,何必轻轻放过。青鸾愿将清白之体、洁净之躯献给解元,我至亲至爱的夫君。”说毕,一杯下肚,见唐寅持杯呆立,忙接杯将酒含入口中,口对口送入唐寅口中。佳丽在怀,酒热于胸,唐寅心旌摇曳,欲海涌波。眼见青鸾一件件脱去外衣,只剩下红兜护胸,镶于那白玉般的肌肤之上……唐寅也早已春情如潮,忙着解衣宽带,手拥玉人共入罗帐。呀,又一位“蓬门今始为君开”的处子,正躺在他的身下,两口相接,舌儿相呷,双手抚乳,“玉簪”“牡丹”相接的一刹那,突然耳闻三更鼓响,唐寅猛然一惊,戛然而止,他抱住青鸾,柔声低语:“青鸾,我谢谢你对我的一片真情,不过那宁王……”

“我管不了那许多了。青鸾承解元厚爱,无以为报,女儿家只有献上这清白之体了。不这样,我会悔恨而死的。”唐寅热吻着青鸾:“我谢你这份真情厚爱,可事实无情。若你初夜无红,必遭奸王加害,青鸾!”唐寅动情地柔声劝说。

其实,在从王府返回碧藻轩的小轿中,青鸾就已经下定了决心,要将清白之体献给自己的心上人,决不让奸王玷污,并在婚礼当天自刎而死。此刻,她满腔仇恨咬牙回答道:“我不怕。”

“你不怕,可我会痛苦,会……”

“呀——”青鸾猛地从情火中退了出来。自己受害,唐寅会痛苦,自己自尽而死,又会给他带来什么样的悲哀呢?我若一死,奸王必然将一切怨恨集中到唐寅身上,他还走得了吗?中途能安全吗?这不是将心爱之人推向绝境吗?她惟一可走的路,只能是以牺牲自己的肉体,换得唐伯虎安全返乡。她冷静下来了,清醒过来了。她抚摸着唐寅:“你还记得奸王口头将我赐给你,那晚我也是将一盆情火无情地浇灭了。就因他说话时的那狠毒的眼神,和以往几次不准和你风流的训示。今天他找我去,也一再追问此事,恶狠狠地说,三天后见分晓。这个剐千刀的奸王!!不过,青鸾不怕,为你而死,我死而无怨。可若牵连了你,伤害了你,我虽死犹恨啊!”

“青鸾,世间男女之情,并不全在耳鬓厮磨,肌肤相亲,两情之真乃在神儿相守,魂儿相牵。唐寅今生今世是不会忘记你的。”唐寅动情地劝慰着。

青鸾偎在唐寅怀中:“谢谢你对我这卑贱的奴仆如此真情。让我就这样抱着你一夜同床共枕,我也心满意足,死也心甘了。”

二人再不言语,一任泪水相溶,互相抚摩,按捺住如焚欲火。稍顷,唐寅骤然起身:“把你那幅肖像再加点染润饰,纳入我的《九美图》中,以为永久的纪念!”

于是,二人重新点亮烛光,燃起炉火。唐寅满怀凄凉、诀别之情,拿起了画笔……直至东方之既白。

翌日天明,二人刚出房门,娄妃已差人告知:今日中午王爷、娘娘将来碧藻轩为解元饯行。并提前于次日晨,也就是王爷青鸾婚前送解元返里。这主意是宁王定的,是出于莫名其妙的醋意,还是另有原因,只有他一人知道了。随后王府御厨、执事人等,纷至沓来,静谧、安宁的“碧藻轩”一时纷纷嚷嚷,嘈杂喧闹起来。

日近正午,门外吆喝声起:“王爷、娘娘驾到!”唐寅忙率二婢接驾。宾主落座,难免热情寒暄,套话连连。唐寅双手捧上手书《画谱》敬献娄妃,娄妃含泪接过。唐寅在宁王面前始终没忘记双眼泛白,但此时,他是热情涌动,情真意切的。赠完《画谱》,唐寅转过身来,摇摇晃晃地向宁王叩头:“王爷千岁,待唐寅之德行,小子没齿不忘!惭愧!”说完,瘫坐地上。

宁王厌恶地挥了挥手,吩咐开宴,并拉青鸾入席。青鸾推拒,娄妃示意:“你就坐吧。”青鸾无奈,坐于宁王与唐寅之间。

宁王阴笑了一下,对唐寅说道:“子畏,你起程后,孤王将册封青鸾为霞妃……”

青鸾心中痛楚,浑身战栗了一下,宁王似有察觉:“你怎么了?”

青鸾急忙掩饰:“青鸾本一奴婢,蒙王爷抬举,赐坐于此,实在汗颜。”一面说,一面用脚踩了踩唐寅之足。

“哈哈哈,用不了两天你就习惯啦!”宁王信以为真,冲着青鸾淫笑。

“唐、唐寅借花献佛,祝、祝王爷、霞、霞妃花好月圆、龙凤呈祥!”唐寅心中凄楚,经青鸾示意,不得不违心而言,怀着满腹嫉恨,立起身举杯祝酒。宁王自是捻须而笑,青鸾却哭不能笑不出,哀怨无限,赧颜举杯,借着举杯之机,向唐寅频频传出深情而哀怨、绝望的目光,止不住泪水盈眶。忙以呛酒为由,借掏丝绢擦酒之机,拭去泪水。

这席酒,进行得十分尴尬、乏味,草草收场了!

宁王夫妇走后不久,进来几个头插红花的婆娘,将大红地毯从院门一直铺到碧藻轩院内,随后一乘花轿停在院外。只见王吉走了进来,躬身施礼:“王爷请霞妃入宫,不宜再住碧藻轩。请!”

青鸾悲从中来,无言地抱住荔仙,双目却滞留于唐寅身上,不忍遽去。唐寅忽然双眼泛白,扬袖而舞:“哈哈哈,呵呵呵,吁嘻,人生一戏台,这个去了那个来;去的理当含笑去,推不开,争不来,何必徘徊?”

次日一早,唐寅走出院门,来到周义面前深深一揖:“老丈在上,请受晚生一拜。”

周义举帚相拦:“你我乃忘年之交,实为一对怪友。庆贺你终于可以脱离苦海了。有娄妃在,可保途中无虞。但还乡后,仍需装疯癫。那苏州知府乃奸王同党,不得不防。”

“日后盼老丈姑苏一游,唐寅当尽地主之谊,答谢老丈关切之情!指点之恩!”唐寅恳切

相邀。

周义答道:“天广地窄一江通,人生何处不相逢。别了,解元!”周义擦去几点老泪,挥帚而去。看着那老迈佝偻的身影,唐寅感动地洒下了几滴离人泪。

这时荔仙走来,挽着唐寅:“时间到了,走吧。”唐寅恋恋不舍地回到院中,只见桃叶纷飞,花瓣遍地,不由感慨道:“呀!花之雨、花之泪,为你我送行呢!”

滕王阁下,赣江岸边,停泊着一艘大船。数十名王府护卫在驱散行人。稍停,远处三乘大轿、一乘小轿,鱼贯而来,停于江岸。轿中走下三位绝色佳人,簇拥着一位倜傥潇洒、年轻英俊的才子缓缓走向码头,引起众人注目。

唐寅仰望滕王阁,不禁一声长叹:“物华天宝,人杰地灵,南昌真是块宝地,只可惜: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江水空自流,两位娘娘多多保重了!”

娄妃唏嘘不已:“先生之言,学生记下了。先生教诲之恩,学生不敢日夕稍忘。略备薄礼,伏乞笑纳!”

唐寅深施一礼:“娘娘无微不至的关怀皊护,唐寅永记心中。此番返苏,若非娘娘成全,岂能成行!”

“今日一别,自料再见无期!”娄妃泪水在眶中闪动:“我死之后,还望先生念在师生之情,在我的忌日,焚几炷馨香,燃半张画纸,学生九泉之下,定感深恩!”

“娘娘太悲切了,宽怀些好,移情书画,有益身心,还望保重玉体!”唐寅劝慰之言,自觉十分无力。

青鸾在一旁,将一件用手绢包裹的物品,悄悄交于荔仙:“请转交解元,青鸾欠他的相思债,只有来生图报了。我真羡慕你!”

见青鸾要下泪,荔仙忙低声劝道:“快别这样,和他多说几句罢!”

青鸾强忍生离死别之苦,转过身来,强颜欢笑:“苏州是天堂,真想去。青鸾会去的,梦中也要去的,”说到这儿突然眼一红,忙又笑起来:“到时候,可别不认人啊!”

“怎么会呢!”唐寅凄然地看着青鸾:“几个月来,蒙你悉心照料、备极关切,此恩此情,永铭在心,怎敢日夕稍忘!”

这时王吉走来:“禀二位娘娘,一切就绪,请解元上路吧!”

唐寅无奈地躬身一礼:“二位娘娘,请留步,唐寅去矣!”

大船起锚,缓缓离岸,唐寅站立船头,拱手以谢,看着隐现于淡淡雾霭中的滕王阁,不禁放声吟咏:“明知此别实永别,尽将悲泪洒江波,空张一双凄凄目,且听船家唱离歌!”娄妃、青鸾虽未完全听清,但闻其声之悲愤,观其形之俯仰,知其惜别情深!不觉泪光涟涟,伫立江边,不忍离去,直至船帆在天边消失,方郁郁而归。

舱中,荔仙取出一个手帕包:“这是青鸾送给你的。青妹说,按你的嘱咐,十美进京时,她会给达公子送信的。”唐寅展开,只见一张诗稿里包着一缕长发,附一短诗,诗云:“不会写诗强作诗,为有满腹苦相思。只愿近日坟头草,香烛纸钱泪凄凄!”唐寅读了心痛欲绝:“一个才女坯子呀!稍加雕琢,即可为闺中诗友!呀,只愿近日,为何是近日而非他日?宁王谋反之日,难道就是她她……苦也!青鸾,你玉洁冰清,红颜薄命,可怜,可敬,可爱!”

次日晚,大船进入长江,唐寅正借点点星光,与荔仙饱览两江交汇处的壮丽景色,忽见一艘两帆小舟,飞驰而来。刚近大船,几条大汉,身挎宝剑佩刀,跃上大船船头。二人大惊失色,荔仙护住唐寅,两眼惊视着来人。这时为首者从怀中掏出一物,高声吼叫:“唐伯虎听旨啦:‘孤王允尔返乡,给假三月,到期返回。着荔仙回返王府,守护碧藻轩,以待解元归来。’来啊,荔仙姑娘请回吧!”

荔仙惊叫起来:“不不,我不回去,我要和解元三月后一齐返回!”

唐寅护住荔仙:“此事娄妃娘娘知道吗?”

“嘿,王府是王爷作主,还是娘娘作主?你不知道?走吧,姑娘!”来人伸手强拉荔仙。

唐寅使劲推搡来人,来人大怒,拔出腰刀喝道:“王爷有旨,违令者斩!”边说边将钢刀架在了唐寅脖子上。

荔仙渐渐冷静下来,走前一步:“把刀放下,我跟你去。”

唐寅不由大恸,抱住荔仙:“不不,你不能走。”

荔仙铁青着脸,凛然冷峻:“你们站远些,我与解元有话说,说完就跟你们回去。”

来人在荔仙咄咄逼人的气势前,后退了数步。荔仙遂走近唐寅,附耳言道:“有娄、霞二妃相帮,我会安全回返苏州的,你放心吧!那一盒珠宝是娘娘送给你的,你要小心收好。青鸾说,宁王不信你是真疯,已通知苏州知府监视你,要继续装疯,身边没人提醒,你要特别当心!”说到此,荔仙已泪水横流。

来人怒喝道:“走,少废话!”

荔仙紧抱住唐寅:“解元,我的夫君,这以后谁给你洗衣,铺床叠被,展纸磨墨?解元,你要受苦了,我怎忍心你一个人孤身归去啊!”荔仙搂紧了唐寅,放声痛哭:“解元,叫我一声妻子,荔仙死也甘心了哇!”

唐寅搂着荔仙,仰天悲吟:“天啊,去岁只身离京师,今日孤帆别贤妻,人算不如天算巧,恶到尽头必暴尸!”王府来人不能忍耐了,冲上前强行拆开两人,挟起荔仙,跳回小舟。唐寅站立船头悲怆高呼:“贤妻荔仙!”荔仙在小舟上哀啼:“夫君解元——”大江中顿时悲风呼啸,浊浪滔滔。渐渐地那艘小舟,消失在夜色、江涛中,唐寅再也看不见舟影,听不到荔仙呼叫。他陡然感到晕眩欲倒,踉踉跄跄欲向舱中走去,未及迈步,已昏厥倒地,幸被船老大上前扶起,送入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