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唐伯虎啼笑九美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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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这一夜,王府上下沉浸在一派吉祥、温馨、幸福的气氛中。桐音馆里,娄妃酒酣意浓,娇媚多姿,两颊绯红,显得十分柔媚俏丽,依偎着宁王。往日的愁烦、忧虑已烟消云散,眼中的朱宸濠,显得分外英俊潇洒。宁王多日未亲芳泽,大有旧人变新人之感,且娄爱珍往日脸庞被愁云笼罩,掩住美姿艳色,今日丽色再显,更见光彩照人,此时也紧紧搂抱着妻子。二人性渐浓,欲渐旺,早已寝室灯灭,被翻红浪了。

碧藻轩里,又是一番旖旎风光

唐寅游兴未尽:“今日玩得可尽兴了?”

荔仙激动得眼角噙泪:“不是解元在此,哪有这等福分!”

青鸾不由抛开长袖,舞了起来!“王爷不在,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快乐极了,都是享的你老人家的福唷!格格格!”

唐寅就喜欢青鸾的戏谑辛辣,忙追上去:“我是老人家,你是什么人,我的大女儿?哈哈哈!”

青鸾笑弯了腰:“别闹、别闹,你答应给我们画肖像,至今未成,今儿得还债。”

唐寅性情极佳:“好,兴浓则笔畅,来。”

唐寅这种无忧无虑的心情,没几天就被摧垮了。

这天晨起散步,周义清扫而来,突然发问:“你知道金漆马桶吗?解元?哼,一个蒙童而已!”

唐寅闻言大怒,咒我是金漆马桶,假文人!蒙童?哼!正欲追上去理论,突然一声细碎的金属声在脚边响起,俯身一看,原来是一枚铜币,急忙拾起,周义的声音又远远传来:“好好琢磨琢磨,哼!”边说边执帚而去。唐寅细细辨认,原是古铜币,上铸篆文“货币”二字,清晰细腻,乃王莽篡汉建立新朝时所铸之铜币。他为何赠我此物?又何为金漆马桶?再一细想,突然记起两句古诗:“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呀,难道老夫子是在将宁王比作王莽,这立屏翰之碑,乃金漆马桶、韬晦之计么?

唐寅捏着古币,踯躅徘徊,又一次想起九娘识人不易之言,自己一败于徐经、程默,岂能再毁于这奸王之手。九娘劝我“神品当在姑苏成”。别人之言,可疑可否,九娘岂能妄言。他看看四下无人,便向周义走去:“前辈,晚生愚钝,恭听前辈指教。”

“哈哈哈,指教?听!刀枪碰击声,制造刀枪的锻冶声,艨艟战舰搏击浪涛声,你是聋子、瞎子?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可惜,你不是很风流吗?怎没把你淘走呢?可怜!可叹!但愿孺子可教!去吧!”老人唏嘘而去!

唐寅又一次从梦中醒来。所谓刻碑明志,不过是做给世人看的,暗地里早已是箭在弦上,蓄势待发了。万一宁王举起叛逆大旗,自己拒亦亡,从亦亡!想到这儿,唐寅有些不寒而栗,冷汗淋漓。

江西巡抚孙燧一本到京,正德皇帝立即颁诏嘉勉,尤其对娄王妃的懿德品行颇多赞词。诏到之日当晚,明心殿密室内,跳跃、黝暗的烛光下,刘养正一副媚态:“王爷英明,果然一举三得。”

李士实捻须冷笑道:“做个事后诸葛亮,实属不易,可敬可敬!”

刘养正脸孔通红,而又反击无力:“你!”

宁王摇摇手,兴奋地:“二位,现在可以放手办事了。”

刘养正抢口进言:“乘皇上高兴,立即将十美肖像送京。”

经过三人一番密商,王府气氛顿时紧张起来:加岗加哨,戒备森严;派王吉去禀告娄妃,说圣上口谕,急待十美肖像,遴选后送美进京。随后封锁了桐音馆,又派刘养正亲赴鄱阳湖,礼聘盗首杨子乔为临时统领;已来数日的峨眉道长,公开去武馆挂牌授艺……

这几天,娄妃感到桐音馆成了一潭死水,一座冷宫,终日无人进出,宁王更不见踪影。外界信息一无所知。娄妃心中疑虑重重,这天晚上,带着几名宫女,在宫灯映照中走出宫门。突然,门外几名护卫挡路。多日来的怒气,一下子迸发出来,娄妃猛喝一声:“娘娘外出,谁敢挡道!”

护卫们稍退几步,仍横列挡路。

“大胆!”娄妃上前指着一名护卫:“说,谁让你们封锁桐音馆的?”

护卫吱唔,无言以对。王吉不知从何处钻出:“娘娘容禀,据王吉所知,是王爷派来守护的。”

“本宫堂堂正正,从无歹意害人,护卫何来,撤啦!”娄妃断喝道。

“是,滚开!”王吉向护卫吆喝着。

娄妃怒气冲冲,向外走去,行至天宁宫,只见内外灯笼高挂,护卫林立,娄妃问一护卫:“王爷在吗?”

王吉一旁答道:“回娘娘,王爷早已回明玉宫安息去了。”

“那何必岗哨林立,处处悬灯?”

“王、王爷说,王府气派,不可稍减。”

“哼,”娄妃将信将疑,向宫内走去,直至宁王议事之密室,见杯中茶水尚温,更加气恼,迅步出宫。来到一片黝黑的小树林前,耳边猛然听见一阵兵刃碰击声、格斗声,又见高墙之上,有人身着夜行服,来回飞行。正凝神间,陡地从树上跳下两个黑衣人,持刀逼向娄妃。正紧急间,身后一声断喝:“娘娘在此,还不退下。”

又是王吉。娄妃厉声喝道:“这是些什么人?你又为何跟踪来此?”

王吉急忙下跪:“夜深人静,王吉惟恐娘娘受惊,故而远远跟随护驾。隔壁是一武馆,日夜练武,娘娘勿惊。”

“明天请先生来——”娄妃一切都已了然,自己一向疑惧之事,已经成真。立碑遣美,不过是丈夫的骗局,悲剧已无法挽回。想到此,适才的恼怒已然消退,心中渐趋冷静。她回到桐音馆,命宫女点燃一炷薰香,坐在古筝前弹拨起来。顿时,悲愤、凄凉的筝音弥漫开去,与那迷蒙的月色一起笼罩在王宫上空。

宁王这时正伫立在桐音馆外一棵老槐树下,一弯新月,正从飞来的一块乌云中,喷洒出淡淡的清光,将乌云的四周镶上一道银色边框。宁王在古筝声中,陷入了沉思。那是近二十年前的事了——作为藩王世子去杭州游玩的朱宸濠,歇宿于上饶时,趁夜色出游,于一田园间,忽闻筝音缭绕,动人心弦。静听良久,命人访问,乃簪缨之家娄府的千金小姐娄爱珍,一位美貌贤淑、多才多艺,正待字闺中的美人。宁王西湖归来,禀明老王遣媒说合。那时的宁王年轻、英俊,心地尚纯,虽然性情暴躁,外表却是斯文淳朴。娄爱珍坚持隔帘相看,惟恐他有纨绔之气,骄娇之态。看后尚属称意,加之乃父相劝,便允了这门亲事。婚后二人情爱弥笃,长期相处中,娄妃一团正气,通情达理,宁王渐生敬畏之心。近几年却渐渐有些同床异梦起来,娄妃便寄情诗画弦乐。宁王忙于叛逆大事,渐渐把娄妃遗忘了,今夜忽闻筝音,蓦回首忆起当年上饶之夜,恋情陡然萦回胸际,激情难已,疾步行走到桐音馆前,众护卫跪地请安,宁王这才惊醒。他已是骑虎难下,箭在弦上,那九五之尊的宝座放射出的强烈诱惑力,使他欲罢不能,他不由止步,后退……

唐伯虎近一个月未去桐音馆授课,心中颇为牵挂娄妃。二十日本欲前往,王吉传来王爷之命:娘娘微染小恙,暂停课业。今日唐寅稍加梳理,即登轿直赴桐音馆探望,刚进门,便见娄妃面含愠色,满腹忧愁,心头猛地一阵寒气袭来,不由愣住了。

“上次授课日,先生为何失约?”娄妃责问的口气,是从未有过的。

“这——”唐寅心想,宁王曾经吩咐,暂缓授课,难道娘娘不知?

“是王爷不让来吗?”娄妃的口气中,蕴含着凄凉愁怨。

“不,不——”

“那是为何?”

唐寅不想说明什么:“唐寅病了。”

“唔!”娄妃口气缓和下来:“先生为何不让荔仙禀告学生知道?”

“偶感风寒,且已痊愈,何必惊动娘娘。”

“呀,学生错怪先生了。”娄妃有些歉疚,忙起立施礼,唐寅急急迎过。双方重新坐下,娄妃有些激动:“你不知学生近来过的什么日子,这桐音馆已是一座冷宫,先生若再不来……”

娄妃有些说不下去了,唐寅忙婉言安慰:“唐寅愿常来陪伴娘娘,切磋画艺。”

“不,先生还没看清吗?先生两次思归,学生均恳切挽留,一为学画心切,二为以先生君子之风影响王爷,使其不致有悖为臣之道,为人之品。如今——?,不必多此一举了,先生当归了,且愈快愈好,迟一日多一日风险。”

“可娘娘呢?”

“咳,为臣不能尽忠,为妻尚可尽节,不过一死而已!”娄妃满腹忧愁怨愤,再也无法克制,滴下几滴热泪。

情感丰富的唐伯虎,这时已是热泪盈眶了,两人泪眼相对,唐寅良久方激愤而言:“唐寅七尺男子,不能救娘娘于水火之中,愧煞人也!”

“生死有命,岂是人力所能挽回,先生大恩,娄爱珍结草衔环,来世再报吧!”娄妃擦去泪水,渐渐控制住自己的感情。

唐寅仍陷于感情的漩涡中:“唐寅当日夜为娘娘撰写《画谱》,供娘娘参酌,以报厚恩于万一。”

娄妃凄然欲泪:“还用得着吗?先生。”

回到碧藻轩,见周义在竹林深处向他招手。唐寅急步没入竹林,来至一简陋陈旧草屋,深施一礼:“老丈料事如神,乞赐脱身之法。”

周义尽去痴狂之态:“解元请坐,你该知道孙膑脱身于庞涓,杜根假死而寄身酒楼的故事吧?”

“老丈要我装疯?”

“只此一途。老汉本一县令,得罪奸王,奉命外迁,又被奸王截杀,装疯方免一死。”

“请教装疯之法。”

“我长期观察,知你正派诚笃,愿助你脱身贼窟。你记着:双眼泛白、两腿松软;腰肢无力,口角流涎;话无完句,语常颠倒;尽忘礼法,任性佯狂;无视常规,天马行空!”

唐寅大喜,忙匍匐于地:“谢谢老丈相救之恩!唐寅平素任性狂放,无拘无束,且幼时听说书人讲说武松醉打蒋门神,用的是醉拳,我还学过几招,醉与痴癫自有相通之处。”

“解元领悟之快,令人刮目。不过仍需十分谨慎,严防被人识破,功亏一篑。这儿不是久留之处,解元请速速离开,免得被人看到。”

“前辈珍重,唐寅拜辞!”唐寅刚走出竹林,夜色中忽见一人影远远疾步而来,唐寅大惊,急欲躲避,来人忽道:“解元勿惊,青鸾在此。”唐寅方舒了一口气:“怎么是你?”

“为防有人暗中窥探,特来防护。”

“情况如何?”

“这次侥幸,下次可疏忽不得。快回去,谨防暗中有人。”

二人走进碧藻轩,青鸾关上院门,方松了一口气:“王府到处加岗加哨,解元须处处小心。周老丈向你说什么了?”

“授我疯癫之法,以脱此难。”

“呀,我们也正要告诉你,让你装疯呢!”荔仙情绪紧张地说道。

“你们也这么想?”唐寅吃惊了。

“是的,我早在王爷面前散布你有痴病了,为的就是助你脱逃。”

这日天气晴和,日上三竿,一阵鸟雀喧鸣,方把唐寅从梦中唤醒。昨晚他半宿未眠,默诵周义所传装疯四十字真言,句句辨析,字字琢磨,再与幼时习得的醉拳相掺和、相比应,直至子夜,方沉沉睡去。这时,一看红日当空,透过窗棂,直射床前,忙翻身坐起,在二婢侍候下,用起早膳。偶一抬头,忽地从窗棂中看见院中红梅绽放,而那几株桃树的树干、枝桠在唐寅眼中也呈现出勃勃生机。他推开碗筷,走到院中,远看红梅,近抚桃枝,猛发现枝上几处幼芽绽出,不由欣喜若狂,也触发起思父之情。想起父亲为他买的那座桃花坞,想起妻离父死的惨景,想起命运乖舛、寄身白云观的沈九娘,想起桃花下畅饮终宵的老友们,想起了新莽的铜币,身在贼船而不得脱身的险境,不觉哀思愁绪如潮汹涌,潸然泪下。

二婢在一旁伺立,忽见太监走来说道:“王爷在书院考核学生,请解元前去……”见唐寅毫无反应,青鸾在一旁急中生智:“去,快去禀告王爷,解元痴病复发!快。”

待太监匆匆离去,青鸾在唐寅耳边低低言道:“快装疯!这是个好机会。我轻轻一咳,便是王爷来了。”边说边将唐寅头上发簪拔下。

原来,宁王正在书院考核学生,从中选拔府县人才,一听唐寅痴癫,心头一沉,起事前夕,文坛马首,如患痴呆,怎能号召士林助我?于是便将考核事宜交给李士实、刘养正办理,向碧藻轩走来。

青鸾命荔仙站立院门恭候,再次叮嘱唐寅:记住那四十字真言。两婢满面凄苦、束手无策的样子,等待着宁王的到来。宁王疾步而来,将到院门前忽然脚步缓下来、轻下来,立在门前静看,只见唐寅手持桃枝,双泪簌簌而下,突然仰头长啸:“天啦——”一顶学士巾坠落池边。束发簪子早被青鸾拔去,一阵微风吹来,顿时长发飘拂。他放声高吟:“太白前辈,你、你昔日玩月水中死,今日乎,唐寅扁舟弄散发……”边说边纵身跳入池中,在水中拍打着,沉浮着,凄然复又狂笑:“哈哈哈,哦,呵呵呵,蜀道难,呸,水道难,你可知水道难难于下地狱么……”突然,他白眼一翻,冲着宁王一乐,往后便倒,池虽不深,但躺卧池底,焉能不呛水,只见池中气泡成串上浮,深水污泥上泛,二婢大惊失声,立即跳入池中,将唐寅扶起。

荔仙高声叫道:“解元,醒醒,王爷在此——”

青鸾背对宁王低声劝道:“为了脱离苦海,委屈奉承几句吧!”

唐寅挣扎站起,脚步踉跄翻着白眼,痴痴瞪着宁王:“唔,是是是,王、王爷,小、小人丑陋,献丑,不,献臭、臭!嘿嘿嘿……”

宁王冷眼旁观着、揣摩着,虽未发现疑点,但心中却狐疑难决真伪:“子畏一向任性张狂,放浪形骸,雅士之风,何丑之有。你们快快给解元更衣,伺候他休息。”

当夜,一支明烛下,唐寅伏案疾书,先写下“画谱”二字,然后写下:画意、画训、画格、画诀……等章次,再分章书写。三更将尽,突然屋上瓦响。青鸾一凝神:“是达公子来了。”唐寅搁笔,忽起一阵刀剑格斗声,渐斗渐远。青鸾忙吹熄烛火,启门窥视,只见远处屋面上,两黑衣人围击一黑衣人,那人不敌,逃逸而去。

“呀,达公子败逃而去了。”荔仙惊呼道。

青鸾担心地:“这碧藻轩夜间也常有人光顾了。”

“汤小姐的这幅画,至今未曾送出,受人之托,不能终人之事,奈何?青鸾,你机灵,帮着打听一下,这南昌有无叫百花的地方?”

“明天会给你个满意答复的。”

次日,没等唐寅起身,王吉传来宁王口谕:请解元去王府议事。

青鸾边为唐寅梳理边说:“王爷一定会当面试你是否真痴癫,你要小心了。”

面呈痛苦之色的唐寅,忽发怪笑声:“嗬嗬嗬、嘿嘿、啊——这是疯人之笑吗?”

二婢抹了抹泪:“像、像,快去吧。”

唐寅踉踉跄跄走进明心殿,只见朱宸濠和李士实、刘养正二人端坐在上,唐寅心中不由一阵惊怵:呀,莫非那件令人畏惧的事终于来了?他心一横、眼一翻,二郎腿一翘说起一口苏白:“嘻嘻,桃桃花开哉,香也乎哉唷!”

宁王见唐寅说得唾星四溅、手舞足蹈,隐忍住满腹狐疑:“子畏,孤王本拟遣送十美返乡,不想皇上几次飞马传旨,急令送十美进京,使孤王陷于不义,只能违心而行。咳,我好恨也!”

“王爷不必为这荒淫无度的昏君自谴自责,只有早日取而代之,方保天下太平,政治清明。”刘养正一对细眼睛向唐寅斜乜着。

李士实捋着山羊胡,盯住唐寅看:“养正先生说的是,大明江山本来就是老宁王的,王爷取昏王而代之,正是上体天意,下顺民心。”

“江山易主,必招来天下大乱,孤王只好代天行事了。为谋划运筹之便,今日孤王封李先生为右丞相,刘先生为左丞相,解元唐伯虎乃士林巨子,学界魁首,特晋封为礼部尚书,事成之后,再论功行赏!”

此话一出,三人的眼睛一齐向唐伯虎射来。害怕的事终于来了。适才三人不断向自己投来探究、疑惑的目光,如今又处于三人的逼视下,他的脑子里急速地思谋对策:他们不相信我疯,我必须疯得真、疯得像。见刘、李二人已匐匍谢恩,不能怠慢,他重又闪电一般默了默周义的四十字真言,强烈的内心憎恨帮了他的忙,引起全身颤抖,脸色刷白,当三人又一次向他投来奇异、狐疑的目光时,他忽然发出一阵怪笑:“哈哈哈呵呵呵、嘿、嘿,青云直上,直、直窜青天……想我唐唐伯虎仕、仕途拼搏,终落山(陷)境(阱)呵……”他仰天惨笑起来,那经过变化的醉拳姿势,似痴似呆,讲到陷阱二字猛然扑倒在地,又咬牙往起站:“为、为改换门金(庭),家父耗尽心心血,含笑、笑、嘿嘿嘿、而死,如今成了二品,不不不,一品大臣,梦耶?真耶?假耶?”

宁王疑虑地:“子畏,此乃真的。”

“唔,真正的,仆人们,取凤冠蟒袍过来,唐伯虎要过一下这为官作宰之瘾!”

宁王忙吩咐:“取蟒袍玉带来。”

“不不,现成的,就有……”唐寅取下学士冠歪戴上:“哈哈哈,沐猴而冠,猴、猴,呜呜呜!”他忽地放声痛哭起来:“生、生不用封万户侯,但愿……愿……”唐寅口吐白沫,眼往上翻,气急脸红,口吐鲜血,向后倒去,幸好被两个太监托住。

宁王沉思有顷,命人用轿送唐寅回去。唐寅一出,议论立起,宁王顾左右而问:“二位丞相,唐伯虎之痴是真是假?”

刘养正闭目思索片刻:“说他是假,并无破绽;说他是真,为何为美人绘像不痴不呆?偏偏在王爷加封时痴病发作,委实可疑。”

“不,不,意外大喜,意外大悲,皆可刺激神经,引而为疯痴。适才一品官衔,对一个曾因求官而蒙冤入狱的举人,不啻平步青云,这意外之喜,引起痰迷心窍,不足为怪。”李士实似洞悉一切。

宁王道:“他适才言道,生不用做万户侯,明明拒孤王之封!”

刘养正抢着回答:“王爷,此语源出于李白向唐荆州刺史韩朝宗上书之语,希望韩朝宗为他引荐做官。唐寅之意,并非不愿为官,实乃感谢王爷授官之意。”

“不过,‘但愿’之下的话,他却晕倒未说下去,这是何意,请教?”李士实语含讥诮地发问。

李士实疑得对,唐寅是故意吞去后五个字,以强调“生不用封万户侯”,表示了他对此的厌恶、反感。

二婢,扶唐寅下轿,进入院内,流着泪为他擦拭嘴角血渍。荔仙痛心地:“这血、血……!”

唐寅哈哈一笑,张开大口用手一指:“别哭了,此乃欺诈之法。为了早日回家,逃脱这樊笼,不得不忍痛咬唇出血唷!”

二婢听了,方露笑容。青鸾小拳直捣唐寅:“你比我还要机灵,今后要向你学着点儿。”

“你是鬼机灵,我是仙机灵,哈哈哈!”唐寅复又收起笑脸:“青鸾,找到有百花的地方了?”

“南昌有个百花洲,挺有名,我们整日关在王府,就是不知道。”

“好,下午去。”

“你一个人不能去。”青鸾提醒道。

“那就烦你同行吧。”

太阳偏西,唐寅衣冠不整,按事先筹划好的程序,趿鞋跑出碧藻轩。青鸾大喊着跟出来:“王升、王升——”一见王升走来,她怨气冲天叫道:“他要出去,神经病,给轿,给轿,咳,这日子苦到哪一天唷!”

夕阳将下,红霞如火,唐寅吩咐:“你们回去,我要赏梅。”说毕,脚步踉跄,走入树林。青鸾一旁跟着,二轿夫一人看轿,一人尾随。

百花洲真乃百花之洲,此时梅花将衰未衰,桃花欲放未放,柳枝吐芽,迎春花已迎风怒放,池水解冻,鸥鹭泳戏,春意盎然。唐寅像一只出笼之鸟,任兴之所至,挥袖而舞,仰天而笑!有一种返璞归真的喜悦。轿夫跟踪于后,不觉叹息:“好端端一个人,痴了!真的痴了!”

这时,青鸾陪着他穿过宋代隐士苏云卿灌园处“苏圃春蔬”,来到叠石成峰,土阜孤耸,亭峙其巅的“冠鏊亭”边。这儿正围着一团人,唐寅踮足一看,原是几个卖艺的,玩了几下刀枪后,有个人拉起胡琴,一个小姑娘拿起两根“莲湘”边唱边敲打起来。唐寅一时技痒,忙挤进场内,拿出散碎银两塞给小姑娘,接过“莲湘”:“来,你唱,我打!”他听不懂小姑娘唱些什么,就由着性子尽情打起来。上下左右,腿脚肩腰,到处撞击。那一双眼睛,却眯觑着在人群中寻觅着,却意外地发现了轿夫。颇为惊奇:呀,连轿夫也在监视我。心中气恼,脚下便有意靠近,突然拿起“莲湘”在轿夫头上敲了一记。轿夫一惊,缩起头来,钻出人群,鼠窜而去。唐寅发出一阵狂笑,观众中也漾起一阵哄笑,纷纷投掷铜币,一枚铜币不偏不倚击中他的莲湘,猛抬头,二人四目相接,呀,原来是达人杰来了!心中暗喜,但犹存警惕。待一曲打完,方拱手而去。围观者为他喝彩,他却飘然消失在树林深处。

这时暮霭已起,炊烟飘忽,如烟如雾,人去园静,大树后方转出达人杰:“解元公,是寻人杰的吧?”

有青鸾陪同,唐寅放心地:“呀,贤弟果然在百花洲。”

青鸾也从树后转出:“轿夫已去,四周不见可疑之人,你们谈吧。”

达人杰一躬:“如此,请!”

三人来至一宽敞的院落内,在客厅中坐下。唐寅从怀中取出那幅《杏林春燕图》双手递上:“前次为贤弟递送书简,汤小姐要我送给你,后因无法与你见面,迟延至今,伏乞恕罪。”

达人杰早已凄然欲泪,双眼盯视着画面久久目不旁移:“呀,她在想我、恋我呀!”良久,达人杰方抬起头来:“呀,对不起,怠慢贵客,不该,不该!”忙命人送上香茗。

唐寅笑问道:“你给小姐的简帖,小姐给我看了,不知你有何自保之计。”

达人杰瞥了青鸾一眼。青鸾忙立起,被唐寅一把拉住:“贤弟但讲无妨,没有她,今儿我还来不了百花洲呢!”

达人杰羞愧地点了点头:“人杰失礼了,小姐请坐。人杰邀约了几位诚实可靠、忠于朝廷的侠义之士,计划在途中设法救出小姐。”

唐寅感慨万端:“多情贤德的小姐遇上你这位痴情侠义的男儿,可真是天造一对,地成一双啊。不过此事非同一般,须确保万无一失才好。预祝贤弟成功。我不久即回苏州,在桃花坞等待贤弟佳音。”

达人杰皱了皱眉,低头喝茶。唐寅一见忙问:“贤弟有何难处?”

“本来期望解元告之十美赴京日期,以便从中取事。如今……”达人杰有些失望。

唐寅忙安慰:“贤弟莫急,我会托人前来送信,不会有误的。”

达人杰十分感动:“解元不仅画艺精深,文采风流,而且急人所急,甘冒风险,更令人十二分敬重了,请受人杰一礼。”说毕俯身跪了下去。

唐寅急忙阻止:“贤弟何出此言,行此大礼反见外了。”

“吾兄高风亮节,令人敬佩。我那几个结义兄弟,久闻解元大名,极思一见。吾兄不日返乡,人杰要为兄长送行,正好聚会。”

对于游山玩水,唐寅是有求必应:“临别聚会,古来佳事。久闻南昌有座南浦亭,乃古来送别亲友情侣之处。王勃有诗:‘画栋朝飞南浦云,’令人神往啊!”

达人杰更显兴奋:“南浦饯别,古来佳话。诸多名人雅士,皆有诗咏哦于此。人杰当置酒为兄送行。”

青鸾突然插了一句:“解元行动不能自由,今日已经外出,明日再出来,不方便吧。”

唐寅情绪激烈起来:“青鸾,南浦乃南昌著名风景名胜之地,不去游赏,将遗憾终生。你就帮个忙吧!”

青鸾沉思有顷,点了点头。

回到碧藻轩,吃过晚饭,青鸾将自己的打算细细说了一遍:“解元,你千万要循规蹈矩,万万不能大意疏忽,方能来一场假戏真做。”

听完了青鸾的低声叙述,荔仙拍着手欢跳起来:“鬼精灵,鬼精灵。不过,解元要受苦了。”

“别心疼,不苦怎逃出火坑。解元看行不?”青鸾转脸看着唐寅。

唐寅早将青鸾紧紧搂住:“唐寅能有细心的荔仙、机灵的青鸾相伴终身,虽南面称王,亦不为也!”

“别忘了还有九娘小姐呢。”荔仙提着醒。

“啊!好一个聪明贤惠的小荔仙喔!”唐寅又激动地搂过荔仙。

翌日,日上三竿,青鸾陪着唐寅上街,走了一会儿,来到一僻静处,雇了顶小轿,送走唐寅,自己却直奔王府,气喘吁吁,脸色惨白地扑地跪倒在宁王面前:“王、王爷——青鸾闯、闯大祸了。”

“起来说、起来说。”宁王爱怜地搀起青鸾。

“今日一早,唐痴子又硬吵着要我陪他上街。奴婢只好勉强陪着。谁知,我正在店中买一花簪,一回身却不见了痴子,奴婢四处寻找,不见踪影,把王爷的红人看丢了,奴婢死罪,死罪!”

宁王大怒,一拍桌子:“这痴子昨晚到百花洲,今天……他这是想逃。孤王立刻封锁城关、四处搜寻,怕他飞了不成。”

青鸾复又跪下:“王爷何必兴师动众,闹得满城风雨,反有损王爷礼贤下士的贤名。据奴婢猜测,唐寅倒不会辜负王爷恩德,私自逃走,只是他的疯病愈来愈重,我倒怕他惨死荒郊野外。王爷只须派王典簿带两个护卫跟着奴婢四处寻访,定能将痴子找回来。”

“好,找回痴子,孤王重奖。”宁王色迷迷的双眼在青鸾身上瞄着。

青鸾被宁王盯得心惊胆颤,忙叩头而去。一轿一马带着两个护卫,先去百花洲,再去滕王阁,又沿着赣江寻查。这青鸾明为细查,实为拖延时间,看看日已偏西,方缓缓向南浦寻来。

“这南浦亭早已荒圮,只剩破旧草亭,他怎么会到那儿去?”王吉有些疲劳了。

“不,这些书呆子、文痴子就喜欢这些古旧破烂,越古越好,越烂越有味,何况南浦亭历史上有名,连王勃还提到过呢!”青鸾解释说。

“王爷也是,打发他回去算了,有名无实的废物,要他何用!”王吉嘀咕道。

青鸾心里直骂王吉势利小人,嘴里却说:“典簿说得不错。我也早厌烦他了——呀,到了。”青鸾下轿,吩咐各人仔细寻找,自己也摆出一副焦急面孔,找寻起来。

突然,一护卫惊讶地高喊:“这儿有人啊——”

众人循声前来,拨开芦苇,只见河滨水汀荒渚的一块嫩草地上,在柳丝拂打中,唐寅口吐白沫,手执酒壶,虾形而卧。青鸾心中一阵凄凉,口里却埋怨:“成何体统,成何体统,斯文扫地,简直丢尽王爷的金面。王大人,不如劝王爷赶这废物回去,早回早好,不然会误了王爷的大事。”青鸾想利用王吉的嘴,向宁王进言,边说边指挥护卫抬起唐寅纳入轿中,请王吉先行复命,自己跟着轿子步行走回碧藻轩。

唐寅被护卫扶进碧藻轩,荔仙一见唐寅面目憔悴,满身污泥,衰草败叶沾满全身,不由一阵心酸,等护卫走出,忙将院门关闭。唐寅方纵身而起,举镜自照,不觉凄然泪下:“呀,我这还是人吗!非人非鬼,可怜!可悲!”

青鸾劝道:“先做鬼后做人吧。今日你这般模样,王爷对你的痴病,会更多几分相信了。”

荔仙急急添加柴火,准备浴水:“快沐浴更衣,去净污浊之气,求个大吉大利吧。”

洗完澡,唐寅另是一番超凡脱俗之慨。不过几天的折腾,人已清瘦了许多。一天来,荔仙等得急,青鸾寻得苦,唐寅装得累,三人早已饥不择食,刹那间饭菜已一扫而光。

“青鸾,我求你一件事。”唐寅打着饱嗝。

“别再坑人了。”青鸾昂着头,闪着眼,一副娇憨之态。

“是救人,非坑人也。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还拿架子。”唐寅斜着眼逗弄地说。

“说吧,说吧!”

唐寅低声道:“明天你去小红楼一趟,告诉汤美人,就说我已会过达公子,让她谨慎小心,好好配合,切勿露出丝毫风声。娘娘要荔仙去一下,留我一人在家,专心专意为娘娘撰写《画谱》。”

王吉回到宫中,向宁王将唐寅醉卧荒渚水滨等情节,加油添酱地禀报了一番。王吉这人干过坏事,也干过好事,并无害人之心,更无见解谋略,是个忠于宁王,认真办事,并无是非标准的木偶而已。平时遇事不置可否,今天却一反常态:“王爷,这风流痴子,早走早好,留着还不知要闹出什么荒唐事来。”

“他的痴病是真是假?”

“在这儿好吃好喝,待若上宾,还有女人陪着,比他在家强十倍。人生在世还图什么!只有痴人才想走,我看是真的。”王吉的人生标准是吃喝玩乐,所以说这番话时,态度十分认真。

宁王点了点头,正要说什么,太监急急奔进:“禀王爷,王爷,娘娘来、来了——”

“说我不在!”

“说、说了,娘娘不听,径直向里面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