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慕平>>唐伯虎啼笑九美图
二十
而此时,南昌碧藻轩前,唐伯虎正怀着一股神圣的使命感登轿走向桐音馆。他与娄妃商定,今日借讲述《诗经》,以规劝谏止宁王的不轨之念、之行。娄妃坚持,唐寅只需浅解,而深说,则由娄妃自己承担,这样,万一宁王发怒加罪,不致祸及先生。唐寅深感娄妃的深明大义,坚辞道:“讲解诗文,理应剖析明白,娘娘不……”
娄妃诚恳而严肃地说道:“先生,客听主便吧!就这么定了,先生切记!切记!”
明心殿密室中,宁王正与李士实、刘养正三人紧急磋商机密大事。今日一早,由宁王设立的秘密驿路送来密报:太监钱宁与江彬将军争宠夺权,钱宁一力护卫宁王,江彬乘机密奏,劝正德皇帝为防不测撤去宁王部分兵权,皇上对朱宸濠已有警觉。
刘养正忧愁之色顿起:“这,这可得仔细对待……”
李士实乜斜着刘养正,拈须道:“稍有风雨,即如此惊惶,嘿!”
“士实兄不惊不惶,请问何以对之?”刘养正反唇相讥。
王吉匆匆走了进来:“王爷,娘娘有请,这是第二次相邀了。”
宁王有些恼怒:“稍停即去,别来打忧。”他转过身来,“李先生,计从何来?”
李士实得意地道:“君疑我静,上紧下松,风随我生,雨因我降。”
刘养正讥笑道:“为王爷筹划大事,不是在此讲玄学,谈易经。言出虚无,终非真本领。”
“先生有何高见,我洗耳恭听。”李士实冷然反击。
朱宸濠恼恨这两人经常口角,争宠好胜,但又不能深责。正欲开言,王吉又走了进来。宁王一见知是娄妃催驾,若再拖延,惹这位贤德妻子生气,实非己愿。于是起身,向二人拱了拱手:“明日再议吧!”说罢,向桐音馆走去。
朱宸濠一路思索着李士实那十六字真言,总是不得要领。到了桐音馆,忙强自镇定,一脸笑容走了进来。
唐寅忙起身道:“王爷,唐寅正欲趋前请罪。”
宁王笑了:“是为茶水污了汤美人像吗?区区小事,何罪之有。”
“谢王爷。”
“子畏,你的学生今日要习学书法、诗词,与先生同步大雅之堂,更显得孤王俗气了。”
唐寅应酬道:“王爷俗中多雅,唐寅雅中多俗;诗书画本一体,娘娘悟性甚高,唐寅已几近技穷了。”
宁王扫帚眉抬了抬,问道:“子畏,今日讲些什么?”
娄妃淡淡一笑:“臣妾从《诗经·大雅·板》中,抄了几句诗,请王爷、先生解说。”说着走至书桌前,提笔写出:“大邦维屏,大宗维翰,怀德维宁,宗子维诚”十六个字,搁笔言道:“臣妾愚钝,还请王爷指点。”
宁王虽茫然不解,但宗子、大邦等词儿他还是粗略懂得,心知这不是一般写景状物的词句,且娄妃神态如此郑重,十有八九是继《夫妇采樵图》后,又一次谏阻劝止之举,不由存了一份戒心,先行推脱,再定主张:“先生在此,哪有孤王讲说之理。子畏,请!”
娄妃恳切地看着唐寅:“请先生不吝赐教,发掘微旨,以明真谛。”
其实娄妃的话是讲给宁王听的,唐寅当了真,心想,君子爱人以德,小人方重姑息;受人之恩,当肝胆相照,怎可临事却步、畏葸不前,于是真率而言:“第一句大邦维屏,说的是朝廷分封的各路诸侯,乃王室之屏障,理应拱卫朝廷。”
娄妃故作刚听明白的样子:“唔,原来是这层意思。古代文字字精意深,王爷说呢?”
宁王听了,故作糊涂:“子畏讲得透彻,好,这第二句呢?”
“这大宗维翰,大宗乃指皇亲国戚、亲王宗室,这维翰嘛……”
宁王脸色转暗,扫帚眉跳动了两下:“这翰字委实高深,子畏往深处讲。”
“翰乃小井之围墙,引伸为垣墙……”
一见宁王不悦,娄妃忙接口说:“先生,全句的意思是说,亲王国戚应该是国家的围墙,护卫朝廷的辅翼?王爷,臣妾解得对否?”
宁王干笑了两声:“贤妃言之有理。”
唐寅心想,这妃子真贤德,怕我言多招祸,为我排难皊护。转而一想,一个七尺男儿,岂能不如一个女子,且既已说开了头,再无退缩之理,于是顿时气壮神舒:“往下的两句是说,以德待人,以诚相见,尤其是亲王宗室以德对臣民,以诚对朝廷,大家相处必然和谐、安宁,国家也会日益稳定,百姓自当安居乐业。”
宁王不冷不热地问道:“哪一个字是讲国家安定的呢?”
“是怀德维宁的宁字,也即王爷封号之宁,乃安定、安宁之意。”唐寅一无顾忌地说下去。
唐寅如此直言,娄妃心中着实替他不安,但他那义无返顾的神态让自己心中又委实感动、敬佩。她接过话头,诚挚进言:“是呀,王爷一向为国干城。王爷,经先生解说,臣妾方知此四句诗,乃王爷德行的写照,我夫妇的座右铭。”
朱宸濠突然想起李士实那十六字真言,心想那前八个字定是讲的人变我变,乔作姿态,效忠皇帝;后八个字乃风由我呼,雨由我唤,要故作效忠之态,就要有所行动,鼓动舆论。想到这儿,他忽然放声大笑起来:“贤妃诗选得好,子畏解得妙,孤王有意抽出其中屏翰二字,亲笔书写,刻石立碑,表示孤王与贤妃忠于朝廷,为国干城之心迹,子畏以为如何?”
意外!出乎想象的意外!唐寅激动难已:“王爷忠诚,娘娘贤德,此举定会引来百姓拥戴,万民敬服!”
宁王更加豪爽:“孤王还要遗送十美回家。”
“真的?!”娄妃与唐寅十分惊喜,二人异口同声,吐出这两个字。但娄妃仍喜而有疑,
唐寅却欢欣欲舞,连连以手绢擦汗。
“子畏怎么出汗了。”宁王心中骂了一声痴子,口中却笑问。
“唐寅才疏学浅,剖析古人语句之微旨,实属不易。不说是为不恭,说了又觉未穷尽古人之神妙,心虚而汗出。”此话一出,唐寅顿觉自己应付宁王的经验丰富了,对话灵活得体讲策略了。
宁王言更壮、气更豪:“子畏不必太谦。石碑刻成后,将宴请官府士绅行揭碑大礼,以明孤王之志。为谢子畏解说之精妙,我夫妇敬你三杯,贤妃以为如何?”
娄妃对丈夫的表态虽未完全释疑,但出于一种美好的期待,还是抱着宁可信其真,而不愿疑其伪的想法,所以笑道:“王爷说得是。”
夜晚,明心殿密室内,宁王回忆上午的情节,不由得意地笑了起来。哼,你们演出讲《诗经》规劝我这场戏,怎哄得了我,凭我这火眼金睛,怎能不识这幼稚的伎俩?!李士实兴奋地:“王爷大智若愚,此乃成大事者之要诀。放点空气,表点姿态,一可解朝廷之疑,二可定地方之心,三可慰娘娘之虑,一举而三得,实乃贤者所谋。王爷有此韬略,大事必成。”
朱宸濠扫帚眉跳跃着,心中兴奋,却故作矜持:“这也是从先生那十六字诀中悟出来的。先生功不可没。”
刘养正补充说:“不过,表面文章要做足,十美画像仍要抓紧进行,画成立马送京。外松内紧,方不致懈怠了士气。”
于是商定:一是公开向十美宣布元宵节后遗返,每人一像留存宫中;二是举行揭碑典礼,大力宣扬“屏翰”之心,捍卫朝廷之忠、之德;三是,暗地里抓紧水军和武士训练,赶制刀枪剑戟……一切外松内紧,表面歌舞升平,内则秣马厉兵。
小红楼里,王吉怀着兴奋的神情,将十美聚拢来:“诸位,王爷以往奉圣谕将美人请到南昌,然后送往京城,充当妃嫔。如今,王爷见小姐们离别父母,十分痛苦;有的已有恋人,订了婚约,更觉苦痛万分。王爷不忍,向皇上奏本,请免此举,近日皇上已然准本……”
此言一出,十位美人惊喜若狂,顿时叽叽喳喳,一片喧腾,有哭的,有笑的,甚至还有展袖起舞的。
汤之竭压抑着内心的激动:“请问,何时送我们回归故里?”
“王爷说啦,诸位既到南昌一趟,也应留下一个纪念,每位仍留下一幅肖像。就要过年啦,请小姐们为王爷、娘娘歌舞一场,一展奇才,共辞旧岁,迎接新年。元宵节后,送诸位回返家园。小姐们,可以给父母写封信啦,年根岁底前送到各位家中。”
十位美人唱着、笑着,回到各自的寝室,给家人写信报喜去了。
唐寅近来的心情十分愉悦,宁王愿为朝廷屏障,刻石立碑,遣返十美,使他激动不已。对宁王以德报恩,以义酬情,终于使其渐息逆心,而甘为富贵闲人,他自觉有生以来作了一件前无古人,于国有利、于民有福的大好事,不禁激情难已。正思赋诗,娄妃遣太监送来了一幅画,禀道:“娘娘派去京城看望沈小姐的人回来了……”
唐寅猛地执着太监双手:“你、你说什么?”
“看望沈小姐的人回来了,带来一幅画送给解元。”
唐寅用颤抖的双手接过画卷:“去京城之人现在何处?”
“他三日三夜未曾休息,现已回家歇息去了。”
“我要见他,我要见他,问询九娘近况。”
青鸾劝道:“解元,你也该让人家休息一下嘛。”
“唔,是是是,如此谢谢小公公了。”唐寅言犹未尽,转身命荔仙将画挂起,在画前凝神注目起来,看着月下弄箫的美人如见心中人九娘,渐入如痴如醉之境。
“呀,解元发痴了。”青鸾走到画前观看:“呀,这才叫美人呀!”
荔仙走上:“呀,《仕女月下弄箫图》,这儿还有诗呢!”
二婢辨认着读起来:“高粱红时始别君,运河水连南浦云。恨不随雁南飞去,神品当在姑苏成。”
唐寅喃喃自语:神品当在姑苏成,这、这是劝我回苏州去,九娘,你难道听到南昌什么风声了。你的看法一直是准确无误的啊。九娘,可如今的宁王变好了哇!
荔仙瞪着一双惊羡的大眼:“解元,这画中美人是唐夫人吧?”
“一位未过门的夫人,她一定会把你们当亲妹妹看待的。”
二婢笑闹着,一边伺候唐寅用餐,一边要唐寅讲述二人的相恋经过。这是一段美好甜蜜却又掺杂着苦涩辛酸的回忆,唐寅饮着酒,深情地缓缓叙述着,从窄路马惊轿倾,月下绘娇容,池边共展袖,竹亭针砭,到狱中探视,涛头遇救、舱中赠印、别酒三杯……直讲到寒月高挂,饭菜冰凉,炉火熄灭,唐寅心驰神往娓娓而言,二婢啧啧称奇,赞叹不已。故事将完未完,荔仙满怀激情:“解元,我也会吹箫呢,站在月光下吹给你听听,好不好。?”
没等唐寅答应,荔仙早迅疾地从绣房中取出洞箫,顾不上天寒地冻,站立院中,刹时箫音悠悠而起,唐寅近看远视,在荔仙身边左右徘徊,渐渐地浮想联翩,激情涌动,灵感喷发,时而疾步而行,时而手足无措,进入一种忘我的艺术创作境界之中。口中喃喃自语:“兴儿,快,快铺纸磨墨。”
青鸾一听,猛然惊觉,以最快的速度掌灯、铺纸、溶墨,持笔递上。唐寅下意识地提起笔便在纸上忘情地描绘起来。
青鸾重又将炉火生起,端近唐寅。寒风中的荔仙冷了、累了,正欲收箫,青鸾忙急急摇手,拿来一件裘皮帔风给她披上。
直到三更敲过,忽见唐寅一声惊呼:“呀,我心中的九娘来了哇!”一枝笔也随着喊声抛向空中,脚步踉跄、摇摇欲倒。二婢急忙上前,扶到床上躺下,盖好被子。二人轻轻将新画的与京城带回的并排挂起来,在画下比较着、品评着。几个月来的耳濡目染,二人对绘画已略懂一些皮毛了。
“这新画的美人,一双眼珠真的在动哇!”
“真神啦,那竹箫里像有声音出来了。”
“美人周身似有一股光泽。”
“我吹得苦,他画得更苦了。”
忽然,唐寅梦呓般地呼道:“酒、酒——”
二人忙着在火炉上热菜、温酒,把一杯热酒送到床边。唐寅猛然一跃而起,疾步至画前,复又仔细地品阅,良久,突然兴奋地欢叫道:“啊,众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伊人却在灯火阑珊处。九娘,我终于寻到你了,神品出来了哇!”
二婢看着他那激情四溢,泪光晶莹的神采,更加为他高兴。
宁王的“转变”,九娘的音讯,神品的成功,使唐寅兴奋、激动之情已无以言表。这日酣睡至日上三竿,方始起身,梳洗早膳罢走出院中,忽然一阵奇香袭来,抬目一看,只见墙角两株腊梅盛开。他立于梅下,忽发痴想。人们赏梅,却少有钟情于腊梅的。其实腊梅有许多长处为它种梅花所不及。一是香浓,二是花期长,往往二十余日方才凋谢,除这两点外,它还有一个长处。时至三九、四九,百花凋零,惟有腊梅盛开,有一种承上启下的作用,上承桂、菊,下启梅桃。唐寅又略站远些,恰好浮云散去,阳光映照在腊梅上,金光灿烂,耀目清神,他流连忘返,心中深深地为腊梅不及春梅为人所崇敬宠爱而不平起来……
久久不见唐寅进屋,二婢走到院中,对唐寅的痴迷之态悄悄议论起来。青鸾爱怜地:“他真是有些痴呢。”
“不是痴,其实是忠诚厚道,心中无一处虚伪。”荔仙为唐寅辩护。
“格格格,厚道过了头,就是痴。他太实了。”
“这话可不能传到王爷耳朵里,解元要被看轻的。”
“不,就是要传给王爷听,让王爷知道他有这个毛病。”
“他没这个毛病啊!”
“看你急的。我当然知道他没这个毛病。不过说他痴,对将来脱身回苏州有好处。”青鸾仿佛已经隐隐有了一种预感。
唐寅突然走来:“你们在议论我什么了?”
“说你风流。”青鸾嬉笑着。
“说你潇洒!”荔仙也学着打趣。
“嘿,荔仙跟青鸾学坏了。”唐寅牵起二婢:“来,有件大事要商量。”
三人入屋坐定,二婢瞪大着眼看着唐寅,不知什么大事。一见二婢惶惶之态,唐寅大笑起来:“没几天就是除夕夜了,你们回家和父母团聚吧。”
“我们都走了,你岂不寂寞孤苦,我留下陪你。”荔仙从来善体人意。
青鸾口气更坚决:“我哪儿也不去,只跟着你。”
“为了我一个人,让你们与家人分离,我于心何安。这样吧,我们三人一起辞岁,正月初一去荔仙家,初二去青鸾家,如何?”
“这倒是个好主意。?可惜,我家在赣南山区,远着哩。”荔仙噘着嘴说道。
“远又何妨。”
“王爷知道了非剥了我的皮。”荔仙苦凄凄地。
“那就去青鸾家。”唐寅猛一抬头,见青鸾在流泪,惊问道:“咦,你怎么啦?”
青鸾苦泪涟涟:“我连家也没有,是个孤儿。”
“怎么没有家?我家就是姑娘的家——”唐寅忙安慰。
青鸾如带雨梨花,含泪一笑:“好甜的嘴呢!”青鸾边说边举起小拳头,捶打起唐寅来。
突然,门口响起男子咳嗽声,王吉走了进来,惊问道:“青鸾,你怎么胆敢打起解元来?”
唐寅一惊,忙说:“青鸾,左肩,对,就是这里,再捶重一点儿,嗯,好、好轻松——”
青鸾正好背对王吉,咬着嘴唇,强忍住笑,捶打得更快了。
荔仙大声唤道:“解元,王老爷到——”
青鸾忙转过身来,欠身一礼:“怎没听见声音?”
“青鸾,你什么时候学会推拿之术了?”王吉阴阳怪气地说。
唐寅用右手重重捶打了左肩胛两拳:“屋内炉火太旺,刚睡下时因燥热而打散了被子。下半夜,火渐熄灭,寒气侵入,这肩胛便受风寒而疼痛,只好请青鸾姑娘捶打,她虽不善此道,亦可暂解痛楚。”
“唔,原来如此。解元要多保重些。今日奉王爷娘娘之命,邀请解元公去王府欢度除夕,共饮守岁酒呢!”王吉认真地说。
唐寅借故推托:“苏州习俗,除夕夜家家关门守岁,外人不得惊扰。请向王爷娘娘复命,唐寅就在这碧藻轩内辞旧迎新。大年初一,自当去向王爷娘娘拜年贺岁!”�
除夕一早,唐寅踱出碧藻轩,来到书院。见学生皆已回家过年,耳边惟闻沙沙声,转身一看,只见周义老人仍握着竹帚在院中清扫着,忽地猛嗽数声,引吭高歌起来。唐寅凝神聆听,只听他歌道:“酒色迷人也误人,风沙蔽日妄说晴。桃花虽好十日谢,早随赣水到吴门。”
唐寅趋前一揖:“前辈——”
周义奋力扫地,稍停又低声吟哦:“眼花耳聋知本分,鬓白背驮心地纯。人生最难识进退,执帚挥汗乐晨昏。”
唐寅走近周义:“前辈……”周义臂夹竹帚匆匆避去。他本想追去,又怕隔墙有耳,缓
缓退步喁喁自语:呀,人生最难识进退,果然是至理名言,不过,前辈,你可知宁王刻石明志,已悟前非么?你可知这儿酒色虽然迷人,可唐伯虎心中明澈如镜么?你可知娄妃……”
二婢早已立于院门前。青鸾讽道:“?,你看他又痴了。”
“他在想心思。每逢佳节倍思亲,他是又在想九娘了。”荔仙总不愿听人讲心爱之人为痴。
唐寅这种心情,没多久就在两位美婢的逗弄戏耍中烟消云散了。除夕之夜,下起雪来,墙角处有一株腊梅,在风催雪迎中茁壮绽放,一股清香沁人肺腑,为这节日之夜增添了几许雅趣。入夜烟火爆竹四起,人们在一片欢庆声中,辞旧迎新。碧藻轩里,红烛高烧、炉火正旺,一顿美餐在碰杯声中开始了。初时,二婢不肯共席。唐寅嘲弄地:“你们是不是真的愿意随我回苏州,成就良缘?若是真心,坐下来夫妻三人对饮,共吐情话爱语才好。”
二婢终于改了主食仆立之尊卑惯例,共坐一桌。丽姝在侧,左拥右抱,赏心悦目,酒酣情浓,真是男欢女爱情难已,温柔乡中不羡仙。
没几日已是元宵佳节。这一天王府门前一条街上,布满各式各样灯彩,宫灯、提灯、走马灯、生肖灯,五彩缤纷琳琅满目。今年的灯彩更是精美,且这天王府要举行揭碑大典,宁王、娄妃将与民同乐。消息传出,南昌城里,万人空巷,人潮如涌。虽有差役、护卫弹压,仍然拥挤不堪。唐寅本已接到邀请与当地官员同登主台,在青鸾授意下,再三固辞,方获恩准在王府大门城楼上专为他设下一席。
王府门前,竖起一五丈多高的牌楼,内嵌一高八尺、宽六尺用青石镌刻“屏翰”二字的石碑,现在覆以红绸。牌楼两旁各搭起两座看台。东台为宁王、娄妃,巡抚孙燧及按察、布政三司、都指挥、知府等地方高级官吏,为主台;西看台上乃供当地名儒、士绅、巨贾饮宴观赏之所。唐寅之筵席在府门上端,距东西两台各三丈余远。
这天寒风凛冽、碧空如洗,唐寅和二婢登上城楼远眺,呀,半城景色尽收眼底。唐寅兴奋地:“青鸾,真得感谢你。这儿远可俯瞰灯景,近可向王爷娘娘祝酒,且无礼法约束,尽免繁文缛节,皆你之功也!”
“可有一条不便,”荔仙刚说一半,青鸾插嘴道:“这儿居高临下,谁都可以看见我们的一举一动,就像在台上演戏,你可得斯文些。”
唐寅果然敛容而坐,一副儒雅潇洒之态,俊逸倜傥之姿,远眺近视、左张右顾起来。二婢见了欲笑难禁,咬牙方止。这时金乌西坠,华灯齐上,刹时光若白昼,各种灯彩,争奇斗艳,令人目不暇接,暮色灯光中,大小官员、士绅巨商纷纷落座。稍停,鼓乐声大起,钟鸣九下,王府正门大开,太监高呼:王爷、娘娘千岁驾到啦——,众官纷纷起身,行跪叩之礼,齐声高呼:王爷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宁王、娄妃笑容满面,欠身还礼。一摆手,太监呼道:“诸位请起。”
宁王、娄妃走上主看台,抬头看见唐寅,微微含笑点头;唐寅忙起立施礼。二婢也行了跪叩之礼。
三道茶后,王府鸣起三声礼炮,刘养正响着沙哑的嗓子宣布:“揭碑典礼开始,请王爷训示啦!”
一阵时而隆重时而轻快的音乐声中,宁王缓缓站起,走至台口,朗声言道:“诸位大人、乡亲父老们,今乃元宵佳节,本王与娄王妃特向诸位拜个晚年,祝贺新年如意、万事顺遂啦!”说毕与娄王妃一起躬身施礼。慌得百官和军民人等尽皆下跪,高呼:王爷、娘娘千岁千千岁!
宁王百分的谦和、万分的诚恳:“诸位请起!”待众人纷纷起立,朱宸濠继续说道:“诸位,本王要将牌楼上的这块石碑永立于此。碑上的‘屏翰’二字,乃娄王妃从《诗经·大雅·板》中辑录,亲笔书写的。这两个字的意思�是——�本王将永为朝廷屏障、国家干城——”台下忽起一阵欢呼声,台上官绅亦起立欢呼:“王爷英明、贤德。”
宁王两道扫帚眉往上挑起,一脸的诡谲之色:“谢谢、谢谢!现在请巡抚孙大人揭碑!”
孙燧慌忙起立:“王爷在此,下官怎敢僭越!”
“巡抚大人乃朝廷封疆大臣,且是本王的父母官,不必过谦!”宁王坚执而请。
孙燧对宁王的逆迹,知之甚详,几度派差官上本,皆被人中途劫杀,他估猜定为宁王所为,心中恼恨不已。今日忽听宁王公然表态,要为国家干城、朝廷屏障,心中未免狐疑,但眼下只能服从王命,忙深施一礼,说了声下官从命后,便走至台口,接过太监手中红丝带,缓缓拽引着,渐渐地“屏翰”两个金光闪闪的大字,在突然燃起的几十支火把辉映下,展现在万人之前。孙燧一见心中一热,转身欲行跪叩大礼,被宁王拦阻,忙激动而言:“王爷睿智英明,立碑明志,朝廷幸甚、皇上幸甚、地方幸甚!”
宁王谦逊地:“此乃臣子本分,大人过奖!”
孙燧又转向娄妃:“娘娘才华横溢,质洁品高,实乃吾等之楷模,此碑不仅书艺精湛,且见娘娘为国为民的一片忠忱,必将传之千古!”
娄妃起立还礼:“大人太恭维我了。我夫妇耿耿此心,可告苍天,可示日月,人神共鉴!”
在场的官员们,多数人已尽释宁王造反之疑,对娄妃也更为崇敬,由衷地发出一片动人的赞佩声。
颂扬声中,孙燧又已举杯在手:“王爷今日忠信之举,下官当上本启奏皇上。”
“不不不——”宁王摇着手,“区区小事,何必扰乱圣聪。”
“不报是为失职,再说也不该泯灭千岁一片忠心。”
这时,玉兔东升,银光洒满大地。突然,王府内鼓乐齐鸣,由唢呐、喇叭牵头,演奏起曲牌《将军令》,刹那焰火冲天,漫天银花飞舞,引起万人欢呼。王府总管王吉近前一躬:“诸位大人,请移座王府,观赏十位美人歌舞,�请——”�
天宁宫内,数十桌酒宴围成半个圆圈,中间则为歌舞之地。待众人纷纷落座,朱宸濠祝酒,讲了几句套语后,杯刚沾唇,乐声已飘然而起。帏幕揭去,只见一个老人面前三脚架上,放着一面鼓,他手执签、板,正指挥着身后五位美人,合奏起一段丝弦之乐。这五位美人是:弹琴名家木文舟、古筝高手杜芳洲、吹笙妙手花朱芳、鼓瑟行家柳春阳和横吹洞箫的薛端清;另外还有几位宫中乐手演奏琵琶、笛、胡琴等乐器。只听那老人鼓签一扬,笃笃两声,顿时仙乐飘缈,使人如置身云雾间。演奏者本是名家,又经那老人的精心指点,更臻完美。一曲未毕已引得众人喝彩。喝彩声未落,乐声又起,只见歌唱高手钱凤生、长袖善舞行家熊小冯,亦歌亦舞而出,一个歌喉甜润婉转,如行云流水,如山泉淙淙,情纯声柔,润人心肺,那熊美人展袖而舞,矫若游龙、疾若流星、闪转腾挪,无不婀娜多姿、飘然若仙。果然是各尽其妙,争奇斗艳、精彩纷呈,美不胜收。众人观兴正浓,忽然,那老人鼓声一变,丝弦鸣响,十位美人进入场内,翩翩起舞,把众人的兴致引向了高潮。
就在众人注目于舞场中时,汤之竭却悄然来至唐寅身前,敛衽一礼疾速而言:“解元公,燕飞何处?”
“不知旧巢何处?”唐寅回道。
“呀,苏州乃百花之洲,果然地灵人杰!”说毕诡谲一笑而去。
百花之洲、地灵人杰!她何以讲这八个字时,一字一字吐出,分明是告诉我达人杰身在何处,希望我将画送给她的心上人。而达人杰居处定与百花二字有关系。受人之托、终人之事,我怎么能延至今日呢。可转而一想,十美即将放回,汤、达二人欢聚之期,就在眼前,不送也罢,且自观赏十美之舞要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