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慕平>>唐伯虎啼笑九美图
十九
程默返京,一路之上,回味着此行之苦、之乐、之意外发现。这次去赣南,听王守仁说,这宁王朱宸濠谋反之心已日渐显露。宁王反叛,唐伯虎岂不成了从逆之人,沈九娘岂不更无所寄托了,正是乘虚而入的好机会。回到京城,便迫不及待地便服前往白云观烧香。借机窥探虚实,以求一逞。这日,烧香既毕,忽见一位鹤发童颜的道姑走了出来。程默眼珠一转,急步向前叫一句:“道长在上,弟子拜见。”
道长忙施礼作答:“施主何事下顾!”
“弟子刚从南昌来,唐伯虎解元拜托弟子前来求见九娘小姐。伏乞道长引见。”
“小观并无九娘其人,请别处寻访。”说毕走至三清殿上,跪伏于地,诵经不起。
程默看着道长走去,更不回首,不由心中赞佩,这位道长果然是曾经沧海,处变不惊,于是隐身一旁,耐心等待。
这女道长果然处变不惊。但因马家近日已很少来骚扰,警戒之心也稍有松懈了。她跪伏良久,方起身放眼睃视,见来人已去,便放心地七拐八弯走进一处偏僻小院,按暗号敲响门环,咳嗽三声,便见锦儿出迎,九娘也早从室内迎出:“九娘拜见道长。”
“不必多礼。适才有一人,自称是从南昌来此,带来解元信息,被我婉言拒绝了。”
“此人生得何等模样?”九娘急问道。
“五官不正,一双眼睛忽溜忽溜……”
“呀,原来是他!道长拒得对。”
突然院中起了争执声。只听锦儿叫道:“你来干什么?”
“想念小姐,特来拜见。”程默高声回道。
“你在门外等着。”锦儿话未完,程默早破门而入,直奔内室,一见九娘,情急而呼:“呀,九娘小姐,长得越发的美艳了!”
锦儿拔剑挡住:“读书人非礼勿行,你要放尊重些。”
“呀!别吓唬人——”程默虽硬,身子却向后退着:“在南昌得见解元公,探知他的近况,谅小姐也急于知晓,特来告知。”
锦儿持剑而立:“要讲就快。”
九娘立于花架前,欣赏着架上的竹石盆景。程默痴痴地看着九娘,故出惊人之语:“这唐伯虎果然不出下官预料,他出大事啦!”见九娘眉不抬,目不移,色不变,暗暗佩服这女人的沉着稳健,于是着力渲染:“宁王要造反,他却投奔奸王;在京城没当上官,却在那儿讨上一个大官当呢。”
九娘抚弄竹叶的手,突然颤抖了一下。这没能逃过程默的那双细眼,不由阴阴一笑:“宁王赐他一座园林,取名碧藻轩。亭台楼阁,假山池水,五间精舍,更有两位婢女,其丽色不在小姐之下,其实是陪夜的娼妓而已,这唐伯虎美哉乐哉,早将小姐抛诸脑后了。”
九娘淡然一笑:“程大人羡慕他吧!”
程默一愣,后悔适才竟有些眉飞色舞,不由装腔作势起来:“嘿嘿嘿,可恨可恶!”
“大人定然见过宁王千岁了?”九娘突然发问。
程默闻言,猛觉心头一颤:“不不不,没有,绝对没有。”
“大人何必惊悚惧怕呢?”九娘冷冷地问道,“未见宁王,你怎会知道唐伯虎在碧藻轩。你又岂能进得了戒备森严的王府?!”
“呀,小姐,这,这玩笑,可不能开,开不得呀!”程默心中一阵颤抖,进逼之势被彻底摧垮了。
九娘见程默丑态,心中厌恶:“大人何必如此紧张。”
“程默乃正人君子,忠于朝廷,怎能与奸王来往。小姐,唐伯虎已坠入深渊,不能自拔,小姐当择良木而栖,恳请小姐俯允,共结秦晋之好。”程默脸庞如一张杂色板,喜色、媚态、苦色、泪光……
突然,一声长剑出鞘声,程默大惊。九娘喝道:“锦儿送客。”
程默仍不死心,苦苦哀求:“小姐、小姐,程默不会亏待你的呀!”话刚出口,眼前寒光一闪,不由大惊失色,慌忙退着走去。一脚跨出院门,他突然回首,连连冷笑,愤怒而去。
程默一走,道长担心地问道:“解元会投顺宁王吗?”
九娘忧心忡忡:“不会的——不过,我心中委实放心不下呀!且程默心术不正,阴险狠毒,他心愿未遂,必生他变。”
“他变我变,他未变我应先变。”道长之言,似讲易经。
“当紧急谋划应变之法。”
正说间,一道姑敲门而进:“道长,南昌来人求见。”
“何等样人?”
“一侠士模样的女子。”
“请至客堂相见。”道长急步退出,稍停,引一身佩长剑的女子走入,见了九娘,忙敛衽而拜:“娄妃娘娘命我叩见小姐。”
九娘急忙扶起:“娘娘福体安康否?”
“尚好。娘娘命我专程前来送信。”说着双手呈上信函。
九娘一见信函上乃唐寅手迹,顿时心中如激荡起百丈波涛,脸色绯红,双手微微颤栗,匆匆请来人坐下,走到院中,迎着阳光,展信默诵。她的耳旁,似鸣响起唐伯虎那激情、温馨的声音:“寅百拜于九娘小姐妆次……寅自返乡,父死妻去、花落叶飞,乡人侧目,曾作《秋风纨扇图》,以渲泄对世态炎凉之怨愤,幸祝枝山、文征明、张梦晋诸名士挚友,温情抚慰,砥砺规劝。更有小姐之鸡血宝印,犹如黑夜之明灯,航行之船舵,那昂首返乡关之壮语,更使我气渐壮,胸渐挺,意渐豪。正拟往赴名山大川,以应小姐纵横画坛之约,却因故而入赣江……”看到这儿,突起疑窦:因故?因何故?九娘复又自解:呀,子畏乃知恩图报之人,定是为报宁王救他出狱之恩而去的……九娘疑云稍散,复又捧信而读:“寅正竭尽全力,绘制神品,以慰卿心,稍待一些时候,返回桃花坞,寅将倚门而痴等卿卿之到来。”看到这儿,九娘已是热泪盈眶,她的脑海中,闪过唐寅潇洒倜傥的身影,路边相见、池边共舞、草亭相约、牢狱探视、舱中深谈……正沉浸于往日深情思恋之中,耳边传来屋中谈话声:只听锦儿问道:“请问侠士,解元住的房屋,可是一座园林精舍?”
“正是。”
“可是有两位美人儿陪着。”
“正是。”
“哼!宁王封他什么官?”
“让他执掌阳春书院,解元未肯。”
“没有让他当礼部尚书?”
“没听说过。”
锦儿听到这儿,气得一跺脚:“这程默造谣,不得好死。”复又问道:“那他在王府里平时干什么事?”
“为娘娘教授画艺,还为王爷画过美人像,不过——”
九娘猛一回身:“侠士请说下去。”
“只画了一张。说不愿作毛延寿,就不画了。差一点被王爷关进铁笼,幸亏娘娘解救方得脱难。”
九娘情急追问:“后来他画了没有?”
“没有,他想走。”
呀!这才是伯虎本色!九娘为自己日夜思念的恋人,未曾沉沦深渊,能清白自保而兴奋:“好,好!他走了没有?”
“走了两次,都没走成。第一次走出百里,被王爷亲去请回;第二次王爷娘娘又挽留了他。”
九娘忧愁之色又起:京中传闻宁王谋反,不管是真是假,得让他早回苏州,聚神画艺:“解元的身体好吧?”
“好。”
锦儿偷偷一笑,不由戏谑道:“请问他吃饭不吃?一天吃几顿?拉几次溺?何时起床?何时入睡?……小姐,你还有完没有?”
九娘羞涩一笑:“侠士请稍休息,我有一信,请带给娘娘、解元。”�
程默从白云观出来,神情萎蘼,他百思不得其解:唐寅从逆,将遭杀身之祸,自己进士及第,前程无量,再怎么丑,做个官太太总比跟唐伯虎要安定、享福,这女子怎么竟愚蠢至此,偏偏恋着个穷书生?他由迷茫到怨恨,继而生出报复之心。当沈九娘逃入白云观、唐寅被逼返苏时,他曾兴奋过。他认定自己比马公子貌美十分,才高百倍,待马家逼走九娘,只要略施小计,九娘自会投入自己怀中。如今希望落空,只有破釜沉舟了。他建议马良佐奏请皇上恩准从观中接出九娘。马良佐大喜过望,马公子一跳八丈高,扑地跪在程默身前!此本一上,果然皇上恩准,派了宣旨官前往白云观宣旨。道长接旨,当即言明三日后乃黄道吉日,送九娘至马府完婚。
这场变故,事出意外,却也在九娘意料之中。程默含怒而去,必生事端。她与道长密室急商,早定应急之法。旨下之日的当晚,九娘即与锦儿去了东郊妙清观。三日后马家奉旨,一反常规,花轿将“九娘”从白云观接出,行至山脚下,“九娘”突然从轿中飞身而出,直奔山巅。马家健仆呼啸而上,“锦儿”手执长剑边战边退,行至一峭壁处,后有追兵,前临深渊,“锦儿”击退家人数次攻击,终因力薄势单,与“九娘”双双跳崖身“亡”。马公子顿时晕厥倒地,醒来后,忙命众家人到悬崖山谷中找寻,找来寻去只见九娘一件绣帔在山腰树上飘拂,却不见尸体。程默和马氏父子顿即起疑。白云观道长找不得,人是出了白云观丢失的。若是道长上奏皇上,可就麻烦了。
父子二人正急得抓耳挠腮,程默细眼转悠了半天,忽地一掌击桌:“思师在上,学生有一妙计……”
马公子迫不及待扑到程默身边:“你别卖关子啦,快、快说。”
程默甩下马公子,走近马良佐:“学生以为,白云观、状元楼闻听九娘死讯,定有祭奠活动,可派人前往观察,若九娘确实已死,祭奠之情真切,否则其情也虚,尤其是许大婶这人心直口快,她若知是假,哭是干嚎,泪不成串。若窥出有欺骗皇上之行迹,立即上本参奏,还愁九娘不肯现身么?”程默这番议论,得到马家父子的一致称赞。立即派出精明细心家人前往两处侦查,连续三日,家人禀报:白云观七日祭奠,众道姑泪流满面,十分悲恸,绝无虚假之态。状元楼里许大婶更是昏厥数次,终日哀哭,已是哭无声,泪已干,茶不思,饭不想,人也瘦了许多,还口口声声骂人,痛责自己没保护好小姐,以头碰墙,寻死觅活,确是一派真情实意。
听完禀报,程默拉起马公子来到状元楼。只见大厅内,白幔高挂,白烛摇曳,香烟袅袅;许大婶趺坐在地,衣服不整,花白头发散乱无绪,看来已数日未曾梳理。双眼半启半合,脸色苍白,嗓音嘶哑,这时,她正梦呓般地絮叨:“老爷、夫人,我没把小姐伺候好,让她被马家狗娘养的害死了,二位放心,我要去服侍小姐,再不离开她一步。做了鬼也要把这马家狗娘养的父子俩告到阎王殿……”
听到此处,马公子冲上前挥拳欲打。突然,许大婶闻声跃起,一声怪笑,令人毛骨悚然,随手抄起一根闩门杠,拼命打来,马公子逃得虽快,屁股上也早着了一杠,不由大怒,喝道:“给我上——打这老妖精!”
“慢——”程默喝住众人,拉起马公子走出状元楼:“逼死了两个人,你还想打死一个,不想活了?!”
马公子瞪大了双眼,仍念念不忘沈九娘:“这么说,我那漂亮妹妹是真死了?!”
程默惋惜地叹了口气:“可怜!可惜!可恨!”他恨唐伯虎,若无唐伯虎,九娘肯定非他莫属。
马公子痛哭失声,蹲伏地上,骂道:“天不长眼,混账;地没良心,狗吃了……”不伦不类引得家人掩口而笑。
哭祭了七七四十九天,许大婶缓缓地从哀恸中解脱出来。她想小姐尸骨无存,总得有个坟,埋下点九娘的衣物,他年唐伯虎寻来也好有个交待。正待去西郊购地筑坟,这天傍晚时分,突然有人敲门,门一打开,只见一位少年,风尘仆仆,背着包裹走了进来,一见大婶,忙打一躬:“大婶,絶好!”
“你是谁?”大婶惊诧而问。
“伲是阿兴,唐伯虎身旁格书僮,阿兴,阿认得哉?”
一听是阿兴,许大婶一阵激动,又哭起来。阿兴惊异不已,抬头四望,暗淡的灯光下,只见白幔高悬,灵牌立于白幔之间,细一认,却是“沈九娘小姐之灵位”八个字,心中大惊
,顿时痛哭流涕、哀声悲呼:“大婶,这是何故?”
“被马家逼得跳下悬崖了。”许大婶啜泣着说。
阿兴抢天呼地:“伲公子格命特苦哉,皇天不睁眼,为何专让好人受罪呀?”
两人各自哭着、骂着,好一会儿方渐渐止住。阿兴又详细问了前后原委,看着许大婶苍老瘦削的面庞,已非昔日可比,心中陡生几分怜惜之感。得知大婶要为九娘造墓,休息一宿,次日便陪着大婶去郊外购地筑坟,烧化纸钱,免不得又哀恸哭祭一番。
阿兴流着泪说:“小姐若有遗物,阿兴想带一件回去,也为小姐造一座坟。”
许大婶拿出一件九娘常穿的绣着莲花的缎帔。阿兴细心折叠收好。急着想回返苏州,可一见许大婶苍苍白发,伶仃瘦骨,心中又确实不忍离去。且大婶无儿无女,过去还有九娘可为凭靠,如今孤寡一人,怎终天年,委实难以迈开南下脚步。于是烹煮饭菜、伺候起居,殷勤照拂。经过数日料理,许大婶体力日渐恢复。这日一早,许大婶炖了一碗银耳,放在桌上:“阿兴,这是小姐遇难前,派锦儿送给我的。我看你这几天辛苦了,人也瘦了。大婶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你把它吃了,补一补吧。”
阿兴端着碗,又捧到大婶面前:“大婶,伲年纪轻,三天好觉,就恢复哉,勿要吃得格。絶老人家吃。”
“你吃!”
“絶吃!”
大婶感动得噙着泪:“我有你这么个儿子就好了。勤快、孝顺,好人好人。”她放下碗,双手按在阿兴肩上,使劲摇晃着:“解元的好书僮,上梁正,下梁顺。好,好!”
阿兴心中一热,大婶的泪水,正一点一滴地打在他心上,温着他、暖着他,情之所至,阿兴扑地跪倒:“大婶,小姐死脱哉,絶无啥依靠哉,伲呒没娘,絶呒儿子,伲就拜絶作干娘,为絶养老送终,伺候絶一辈子,絶阿愿意?”
许大婶激动万分,猛地抱紧阿兴:“啊,天上掉下个好儿子唷!快,叫声娘!”
“姆妈——”
“什么,母马?!”
“勿是格,伲苏州叫娘才叫姆妈格!姆妈——”
“哎,我的嫡嫡亲亲的亲儿子唷!”
“姆妈,絶跟仔伲一道回苏州阿好!”
许大婶深情地看着阿兴:“娘怎不想和你一起去苏州?可我还得把状元楼的门打开,积些钱,给你娶媳妇,生儿子。然后变卖家产,再去苏州。”
阿兴深为感动,这位母亲已为自己的成家过日子精打细算,不由伏在许大婶膝下拜谢。母子俩商量定,一年后阿兴北上接母,买舟南下。直到状元楼重新开张,大婶神情日见恢复,母子俩方洒泪而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