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唐伯虎啼笑九美图

谭慕平>>唐伯虎啼笑九美图

十八

好一会儿,帷幕后一盏灯火摇曳而来,二人方始分开。荔仙将灯放在桌上,显露着一副少见的严肃:“解元,适才的话我都听见了。这么好的妹子,你不该委屈她,你太不识人了。”荔仙故意加重语气,责备唐寅,以安慰青鸾。

唐寅激动地,拉起青鸾双手:“好妹妹,是我委屈你了。我曾听过别人对你的指责,确实怀疑过你。宁王几次都知道我的行踪,更加重了我的疑虑。但我一直观察你,印象总是好的。聪明、热情、机灵、正派,不像是个见利忘义、专门搬弄是非的坏女人。适才听了你的一番话,我才拨开迷雾,得识庐山真面目,方知你不仅是一个正派人,还是一个明大义、识是非,敢冒风险护卫唐寅、具有侠义心肠的女子……”

青鸾热泪盈眶:“有你这几句话,青鸾即使死去,也含笑九泉了。”

唐寅、荔仙一惊:“怎么说到死!?”�青鸾心有余悸:“今晚解元去绘画,王爷喊我去,责问我为什么达公子来未曾禀报。看来碧藻轩里的活动,除我之外,他还安排别人监视着。适才确实有人在窗外偷听,很快宁王便会知道了。知道我背叛了他,我必死无疑。”

屋里的空气像冻结了一般。炉火早已熄灭,窗外的寒风掀动着窗棂门板,从缝隙中钻进,三人都冷得有些打颤。一腔愤懑的唐寅,猛然想起了沈九娘——这已成了他的习惯。每到危急关头,或作重大决策之前,唐寅常常想起九娘。从逆非吾愿,画“美”品更低。该下决心离开了,是生是死又有何惧。于是鼓足勇气,激动而言:“唐寅一个七尺男子,让一个弱女子为我而死,岂不可悲。青鸾,去,你去向王爷告密,就说唐伯虎画像归来,牢骚满腹,不愿再作毛延寿,他要回家。王爷听了,必然会恢复对你的信任。”

“不不不,我这样做就成罪人了。青鸾宁死不为。”

“不画美人像,宁王迟早会知道。你不禀报,那个窃听者也会报,你抢先去报,还可争取主动,到了王府,你先去桐音馆,有娄妃在,唐寅可保无险。青鸾,去吧,做一个女中丈夫。”

经过片刻沉思,青鸾方艰难地点了点头。�时已五更,三人上床小寐。青鸾打了个盹,就梳洗一番去了桐音馆。她知道娄妃起得早,此时果然已在院内散步。娄妃见青鸾神情紧张,不似往日活泼轻快,忙拉至身旁,要青鸾细说情由,听着听着,亲昵地赞道:“啊,青鸾长进了,去找王爷吧!跳着笑着去。”

青鸾感激地拜别了娄妃,心中踏实了许多,又恢复了往日俏皮机灵的神态,找到宁王,假做诡秘地低声禀报后说:“唐伯虎不愿画美人像,他要回家。”

“又是回家!!”宁王猛一使劲,将青鸾推了个趔趄:“我将他那桃花坞烧啦!”

“王爷千万别动怒。”青鸾忍压着怨愤将事先编好的词儿,甜甜地禀告着:自己如何耐心劝说,如何颂扬王爷功德,应该以画报恩等等添油加醋,改头换面细细说了一番。

但是,唐寅的拒画,干扰了朱宸濠的送美进京计划,此时他怒火仍旺,厉声骂道:“哼,就是养条狗,还要向主人摇头摆尾哩。他活得不耐烦了。去,让他等着,孤王立马就到。”

青鸾没走几步,宁王又把她喊住:“好,今天报得好,报得及时,孤王要嘉奖你,去吧!”�

碧藻轩,天低云暗,朔风阵阵,几声乌鸦啼叫声,划空而过。

宁王没提昨夜有人窃听,青鸾心中反有些忐忑不安。她来不及细想,一路小跑,气喘吁吁奔进碧藻轩,脸色惨白:“宁、宁王带、带人来了,我、我闯祸了,解元——”青鸾号啕大哭起来。

唐寅此时却显得异常镇定。青鸾走后,他已作了最坏的打算,那几句绝命诗又在脑中萦绕着。这时,见青鸾痛哭失声,忙拿手绢为其拭泪:“?,别怕,我是曾经沧海难为水,皇帝天牢我也蹲过,十八件刑具件件挨过,怕什么,我等着他!”

话音未落,院外王升喊道:“王爷驾到——”只见七八个护卫,腰插钢刀,走进院内,两旁侍立,这阵势使人不寒而栗。宁王疾步而来,二婢慌忙跪倒。

青鸾不见唐寅出迎见礼,忙转身喊道:“解元公,王爷驾到!”

几声呼喊后,却仍不闻声息,宁王这一气非同小可,不啻火上浇油,双手推倒两婢,大步跨入,靴声橐橐;忽然这靴声轻了下来,缓了下来……二婢惊骇不已,忙匍匐着向内偷觑。原来,书房内唐寅正聚精会神,提笔在墙上一幅画上皴擦点染,全不顾空中闪电,屋中雷鸣,一副旁若无人、傲然挺立的样子;而宁王却显得委琐、矮小。他躬着身,正从唐寅颈与手的缝隙中欣赏着、品味着……原来,宁王见唐寅竟不出迎,更是怒火三丈,可再行几步,猛然发现墙上悬着一幅美人像,凝神一看,却是一位活脱脱的扬州美人汤之竭,惟妙惟肖、形神兼备、呼之欲出。不由心中一阵惊喜,像这样的肖像,送入宫中,皇上焉能不喜,可如今,他竟不肯画了。宁王的怒火再次迸发:“哼!”

唐寅似从梦中惊醒,回过身来,一见宁王,忙施一礼:“不知王爷驾到,有失远迎,伏乞恕罪!”

这时,恰好一太监快步跑进,怪声报道:“禀王爷,铁笼已备好。”

“滚——”宁王的脸仍直面唐寅,这一声威震屋宇的呼喝,不知是对唐寅、还是对太监。唐寅哪里受得这等污辱,转过身急步走进卧室,匆匆收拾起行装来——

宁王木然不觉,面对肖像沉思起来,他本决意要让唐寅站几天铁笼,可刘养正附耳轻声说道:“这唐解元非王秀才可比,王爷尊他为上宾,又百里迎回,近来已有不少颇有名气的文人闻风而来,书院陡增十数人,唐寅已无形中成了文坛一帜。王爷即将起事,他登高一呼,天下英才归之;若盛怒之下,将他严处,无疑兵未动、旗先倒,士林震动,元气大伤,王爷务请三思。”这兵未动,旗先倒的话,当时没听进,现在玩味起来,却极具说服力。于是心平了些,气顺了些,正欲转身步出,忽见唐寅身背行装,手执雨伞,近前一躬:“王爷,

唐寅告别了——”

“你?!”宁王十分惊讶:“子畏,这是何意?”

“适才王爷盛怒,挥手命鄙人滚开……”唐寅满脸愠色。

“不不不,我是叫那禀事太监滚开,孤王待子畏如上宾,惟恐不周,怎会如此无礼。”宁王一边说,一边拿下唐寅的行装、雨伞:“我正欲与解元品茗评画呢!快请坐。”他猛一抬头,见二婢还跪着:“嗯,你们跪着干什么?”

青鸾一见宁王情绪好转,便满腹怨气地嘀咕道:“王爷不叫起来,奴才怎敢放肆!”

“起来,傻丫头。”又故作惊诧地对几名护卫:“我要你们去百花洲,到这儿来干什么?退下。”

二婢送上香茗,青鸾见唐寅一脸愠色,忙顺势用足踩了他一下。

“适才因一件俗事烦恼,孤王有些失态,子畏勿怪。”

“王爷来得正好,唐寅正欲向王爷面呈,这十位美人……”

宁王忽发笑声:“哈哈哈,险些好心做了坏事。孤王一心仰慕子畏之才,事事总想让先生挥笔点染,也是一时粗心,没想到这为美人画像之事,乃一般画师所为,岂能惊动名家,孤王有失检点了。”

唐寅起立躬身:“王爷英明大度,令人叹服。为汤美人画像,本拟当时婉拒,但王爷对唐寅之恩之情之德,拒之为不义,不拒则为违心,但为了这个恩字,唐寅还是强制自己,勉力而为了。冷静想来,报恩应先讲德、讲大义、不讲小义,从善而不从恶……”

宁王突然收起笑容:“子畏,你说明白些。”

“以德报恩、讲大义,唐寅理该……”

宁王已经预感到唐寅要说出一些对自己的预谋不利的话,不由怒火渐旺:“你是说该放十美回去?”

唐寅虽然看见宁王脸色转怒,仍执拗地说:“王爷明鉴:让十美返家,与家人团聚,王爷必将受到百姓感恩戴德、万人拥戴。”

宁王尽力克制住:“也不去过问江山易姓的大事?”

唐寅渐渐觉得朱宸濠怒气上升,脸色通红,但这时他已义无返顾了:“江山易姓的大事,皇上自有安排,王爷落得做个富贵闲人。”

宁王暴发性地大笑起来,声音有些颤抖:“富贵闲人?!哈哈哈,闲人,好,孤王先让你做个闲人,来啊……”

外面响起一声惊心撼魄的应声。

唐寅突然仰天大笑:“蹲铁笼子?好!妙!无福之人锁牢狱,有福之人坐铁笼,京城天牢无滋味,南昌栅栏乐无穷。哈哈哈!”

众护卫闯进来,架起唐寅:“走,做闲人去!”没走几步,突然王吉气急败坏地奔了进来,声音颤抖着低声禀道:“王、王爷,娘、娘、娘娘进、进了铁�笼……”�

宁王一声惊呼:“啊,”疾步向院外奔去,突然止步回首,猛一掌击倒护卫,大声呵责:“反了你,孤王的上宾,你敢如此放肆?”几名护卫吓昏了,忙惊惧跪叩。宁王复又唤道:“青鸾、荔仙,还不快扶解元进内憩息。”二婢闻言,急急奔出扶住唐寅向轩内走去。

宁王情绪的急剧变化,使唐寅满腹狐疑。原来这朱宸濠骄横跋扈,惟有对娄妃敬畏五分。娄爱珍不仅美艳娇柔,且贤德、聪慧、睿智、明理,在她的身上笼罩着一股浩然正气。她对人对事既是非分明,且宽厚仁慈,在王府上下,极有威望,即使在南昌官民中亦有口皆碑。对朱宸濠既温柔体贴,又能遇事晓以利害、得失。朱宸濠未萌反志之前,对娄妃是言听计从。叛逆之心萌发后,渐渐疏远了娄妃,但敬畏之心依然。他一听娄妃来到碧藻轩,怒气已低落八分;再听说娘娘进了铁笼,心中震撼、慌乱,奔出院门一看;啊,只见娄妃正站在铁笼之中,宫女们匍匐在地,哭喊着:“娘娘,娘娘请出来,娘娘——”

原来,大轿一进书院大门,娄妃远远看见了铁笼,心中陡然一阵震惊!啊,她又一次看见了丈夫残忍的内心,狰狞的恶行,不由猛喝一声:“停�下——”�这样的惊叫在她的一生中还是第一次。一下轿,娄妃便疾步向铁笼奔去,这铁笼对她似乎并不生疏,梦中曾多次见到过……愈近铁笼她愈是浑身颤栗,悲泪纷纷,她忽然迟疑了一下,转瞬间快步走进铁笼,手扶铁栅栏,呜呜呜地低声哭泣起来。

朱宸濠不顾一切地冲进铁笼,惊慌地扶起娄妃叫道:“贤妃、贤妃,快快离开这里……”

娄爱珍看着丈夫身后的铁栅栏,惊恐地凄然惨叫一声,拉起丈夫逃出囚笼,仿佛逃离陷阱、火坑……

朱宸濠并不理解妻子的内心,自顾怒喝一声:“王吉,我命你洗净铁笼,收入库房,你为何要抬到此处?”

王吉对王爷的心情、脾性是熟透了的,忙禀告道:“冲洗完后,闻得王爷在此与解元闲话,特送来请王爷过目的。”

“王吉啊王吉,区区小事,你身为总管不能作主,要你何用。来啊,鞭打三十,逐出府门。”宁王瞥了娄妃一眼,大声吆喝道。

这当然难以蒙骗娄爱珍,她厌烦这种虚伪:“王爷既说是区区小事,何必重责管家,请恕了他吧!”

“王吉,快向娘娘叩谢。”待王吉谢过娄妃,朱宸濠忙问:“贤妃到此何事?”

娄爱珍从宫女手中拿过几幅画:“蒙先生多次授课,极受教益,连日来绘制了几幅画,臣妾渴望得到先生的指点,等不得下次授课了。”边说边展开画卷。

宁王道:“贤妃何不请子畏去桐音馆。”

“等人上门指教就失礼了,其心不诚了。”

“贤妃说得是,请,我陪你进去。”宁王说这句话时心是虚的,惟恐唐伯虎给自己难堪,忙向王吉递了个眼色:“王吉先行通报。”

唐寅见宁王复来,心中那股愤恨怨尤之情难以排遣,怎么能以笑脸相迎?青鸾忙劝道:“娘娘来了,解元该给娘娘一个面子,快快出迎。”唐寅一听娘娘二字,把心中恼怒暂搁一边,稍一理冠整服,走出门去,笑脸迎道:“不知娘娘驾到,有失远迎,伏乞恕罪。”

“先生多礼了。每次皆劳先生下顾,从不曾登门求教,是学生失礼了。”娄妃欠身答礼,“听了先生多次讲授,学生自觉茅塞渐开,近日绘制了几幅画,特来求先生指点。”

“子畏,登门求教,方见心诚,你就别客气了。”宁王尽量装作若无其事地说道。

“如此,王爷、娘娘请!”

朱宸濠摆头示意,王吉忙躬身退下,等三人刚叙宾主之礼坐下,忙又跑进:“禀王爷,王府来人禀报,巡抚大人孙燧拜见王爷。”

宁王如释重负地站了起来:“谈论画艺,孤王乃门外汉,你们师生商讨吧!”走了几步,对起身相送的唐寅打趣道:“子畏还想家否?”

“家乡故里总是令人神往的啊!”

“青年男子在外,可去秦楼楚馆转转嘛。”见唐寅摇头,假作关心地说,“身边不是有丫头嘛,哈哈哈!”边说边对青鸾狠狠地瞪了一眼,然后走出碧藻轩。所谓巡抚来访,当然是王吉揣摩宁王之意而报的,并非实有其事。

宁王一走,娄妃体贴地:“学生来迟,先生受惊了。”

唐寅听了娄妃这句本极平常的问候话,心底升起一股暖流,似刺骨严寒过后的春风拂面,双目不由润湿了:“谢谢娘娘关注,惊扰了娘娘,唐寅深感愧疚!”他又瞥了娄妃一眼,忽然发现面前的这位女人有一种超乎寻常的魔力:她处变不惊,且极讲谋略。没向宁王讲半句求情的话,就熄灭了一场狂风霹雳,转眼晴空万里。对比之下,自己适才对宁王进谏,虽有道理,却时间不对、地点不对、气氛不对,几乎造成极坏的后果。恃才傲物,狂放不羁,老毛病又犯了,由此又想起了九娘,心中既愧又悔:“适才唐寅有错,此时此地本不该向王爷讲什么遣送十美回乡,江山改姓的事,好不后悔。”

“先生不必。王爷每遇不快,常借题发作,也并非是冲着先生来的。王爷失礼之处,学生代陪不是了。”娄妃这几句话并非由衷之言,一个是丈夫,一个是敬重的先生,加之二婢在旁不便多说,“这几幅画还请先生细细批点,学生告辞了。”说着面含忧郁之色,起身告辞而去。

荔仙把青鸾的手放在自己胸前:“快摸摸,我的心还在不在?”

青鸾往椅上一坐:“我都快吓瘫啦。”�

晚膳过后,聪慧的荔仙就在唐寅寝室内点起红烛,斟满了两杯酒,一手牵着唐寅,一手牵着青鸾送入临时洞房。

在二婢中,唐寅更爱的还是青鸾。这时万籁俱寂,红烛摇曳中,只觉得青鸾更加俏丽,便举起酒杯:“你愿意和我回苏州吗?”

青鸾更不答话,拿起酒杯和唐寅碰了碰,然后一杯入口,旋又与唐寅两口相接,将酒送入唐寅口中,唐寅趁势将她纳入怀中。青鸾这时已忘却一切,只剩下性的冲动。上次耳闻目睹了唐寅与荔仙的幽会,她几乎不能自持。如今真的与热爱的人口儿相接了,那双男人滚烫的手,在她身上抚摩着,渐渐地伸向她那令人销魂之处。她的心儿在颤动,魂儿在呼喊,呀,她的衣儿松,扣儿解,就在这一刹那间,宁王那颤动的扫帚眉、严颜厉色的一瞥,如冰如霜如针如刺,痛得她从迷恋中惊醒,猛地抽身而起,跪伏床头:“解元,我终身都是你的人,可现在还不能,你要千万体谅我的处境,原谅我。”

“是没有明媒正娶?”唐寅愕然了,一股欲火也顿时熄灭。

“不是,你不懂。”青鸾欲说还休,凄然地伏在唐寅怀中。

这是第二个女人说他不懂了。什么是懂?懂什么?“青鸾,你能告诉我原因吗?”

“以后会向你说清的,你耐着性儿。”青鸾疯狂地热吻着唐寅,口中喃喃自语:“我要跟你回苏州!回苏州的家。”

唐寅抚慰道:“好,回家,回苏州的家!”�

可是家中早已起了意外变化。徐艳容自打离了桃花坞,羡其貌,贪其财者纷纷托媒说亲,可又有谁能比得上唐伯虎的潇洒俊逸、风流多情?有幸访到有才有貌有官的,人家又嫌她是再婚之妇,且贪慕虚荣而拒之。徐艳容正十分沮丧之际,忽闻唐伯虎应宁王千岁之邀,去了南昌,而且是知府大人亲自上门邀请的,此一去必然作官无疑。徐艳容是个有决断的人,告知乃父一声,立即带了一班健仆、婢女重返桃花坞,把兴儿赶往吴趋坊。阿兴无奈,向祝枝山求救,赤练蛇不愿出洞,只命阿兴放出话来:“此屋唐伯虎托我管理,有人要住,必经祝某点头,签约,付租金……”

徐艳容闻听此言,怒火如焚,难以按捺。本拟纠集二三十名粗壮仆妇,兴师问罪,但转而一想,这洞里赤练蛇,苏州人闻名丧胆,官府尚惧怕三分,何况自己还有求于他,得罪了他,岂非给自己出了难题,走上绝路。只好隐忍不发,暂且咽下这口气。

冬至刚过,唐寅的一封言词恳切、力邀祝、文二人前来王府的信到了苏州,文征明急问道:“是‘千万快来’,还是‘王爷等着你们’呢?”

祝枝山担心地:“可惜是‘千万快来’。”

文征明有些为友人不安了:“小唐身处逆境了。”

祝枝山:“是啊,得劝他速速返乡。”

“可怎么说呢?拿什么理由呢?”

“是啊,弄不好反惹宁王猜疑,让小唐处境恶劣。就说拙荆病故。”

文征明摇摇头:“朋友妻子亡故,千里奔丧,这理由不足。说新婚续弦好。”

祝枝山一掌击在文征明肩上:“妙!就这个主意,赶快复信。”

原来,祝枝山妻子死后,便思续弦,有人介绍木渎镇赵讼师之女赵秀英,但赵讼师因祝枝山貌丑而婉拒。文征明之妻与赵秀英是闺中好友,前往游说秀英。秀英雅好诗文书法,对祝早有崇敬之意,颇愿下嫁。惟有赵讼师这块顽石挡道了。惟一的办法是求助徐艳容、赵秀英的姨娘出马。西山徐家出面,赵讼师没有不允的。于是请文征明往说徐艳容。这位西山女人爽快应诺,但提出交换条件:祝枝山、文征明、张灵必须承担说服唐伯虎,允其复婚。祝、文、张三人当然应允,并在协议书上签了名,这件好事在徐艳容撮合下,果然喜结连理,完成了洞房花烛。

又轮到授课之日了。唐寅一早坐轿去桐音馆,一进王府大门,陡然心中一惊。王府景象与往日大不相同,大门加岗,府内不时有巡逻护卫走过,人们脸色肃穆,步履快疾,一派紧张气氛。轿在桐音馆前停下,见王吉在旁,忙问道:“典簿老爷,今日王府中有什么大事了?”

王吉低声答道:“昨夜来了刺客,摸错了门,摸到小红楼去了。”

唐寅脑中又一次闪过达人杰的影子,怀着满腹疑窦走进桐音馆。刚行几步,只听轻轻传来一阵杂乱无章、音色浑浊的古筝声。呀,娘娘心情欠佳,心绪烦乱!忙疾步走进,只见娄妃满脸忧郁凄苦之色,一见唐寅走来,忙站起:“啊,先生来了,请坐!”

唐寅关心地:“娘娘莫非为昨夜之事所惊扰?”

娄妃淡然苦笑:“先生知道了?”

“是!”

“先生日前受惊了?”

数月相处,耳闻目见,唐寅对娄妃的评价,已升华到圣洁的境界。今日一见娄妃,似乎在她的身边有一团灵光时时隐现,他不由趋前一躬:“谢谢娘娘危难中相救,唐寅结草衔环,定当图报。”

“先生为何拒绝为美人画像?”

“家父弥留之际,曾留下遗嘱,不敢有违。”

“遗嘱?先生肯示我否?”

“乃十四字遗嘱:‘风风雨雨清白体,堂堂正正手艺人’,唐寅未敢日夕稍忘。”谈起父亲,唐寅已双目噙泪。

娄妃听了这十四字遗嘱,又见唐寅父子情深,心中颇为感动:“是啊,为人理该清清白白,堂堂正正。”

唐寅强按下对父亲的思念,开始授课。娄妃摇了摇头:“学生今日心绪不宁、烦躁不安,先闲谈一会儿再讲吧。”娄爱珍自那日碧藻轩归来,眼前时刻闪现着那座铁笼和笼中的丈夫,一直沉溺在恍惚忧虑、矛盾痛苦的心情之中不能自拔。

唐寅有些惶惶然:“是。”

突然,娄妃起身走到古筝旁:“学生弹一首古曲,请先生指教。”

“唐寅洗耳恭听。”

娄妃用手在古筝上划了一下,又心神不宁地站起身,在屋子里烦躁地走动起来,不好意思地:“呀,学生今日失态了,先生不怪吧?”

“娘娘心中定有难言之隐……”唐寅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那幅劝夫图是白画了。”

唐寅渐又激动起来:“娘娘一片苦心,天日可表。我也曾劝说王爷做个富贵闲人。”

“闲人?嗨,他可是个忙人。前日的铁笼事件,昨夜的刺客事件,仅是个信号而已。”

“娘娘有心再次劝说王爷吗?”唐寅打算再次与娄妃设法共谏宁王,但苦于一直想不出良策妙计。

娄妃脸上绽出浅浅的笑意:“请先生教我。”

“待唐寅思谋出办法,再向娘娘禀告。”

娄妃愁颜稍解:“学生孤寂一人,惟有求先生相助了。”她呷了一口茶:“听荔仙说,先生仍在恋乡思家。”

“是,返乡之念与日俱增,只是娘娘课业未毕,不便骤然离去。”

“啊,谢谢先生了。”娄妃深情地,“学生曾有言,堂堂王府,能说几句知心话的惟先生一人而已。先生,请再留一段时间吧!有先生在,学生心中自觉安静一些。且去北京的信使未回,九娘的回音未到,还望稍待时日!”

娄妃讲得真诚恳切,唐寅十分感动:“娘娘识大体顾大局,品高质洁,令人衷心钦敬!唐寅愿为娘娘绘制一幅肖像,以谢娘娘之恩!”

娄妃闻言甚喜,禁不住起身敛衽而礼:“学生早有此念,只羞于启齿。谢谢先生了!”

“数年来,唐寅在精心绘制一幅《九美图》,入画者须至纯至美之人,娘娘当位列其首。”

“先生谬奖了,请,”见宫女已备好纸笔,娄妃急忙坐好,面露喜色,这是她很久以来少有的平静舒展之容颜。

只见,忘却忧愁,沉浸在愉悦中的娄爱珍,这时的娇艳丽色,比往常更胜三分。加上她平日在唐寅心中留下的崇敬钦佩之情,促使一股创作灵感在胸中回荡冲撞,喷薄欲出。于是提起全副精气神,精心描绘起来。

深夜,碧藻轩粉墙上,悬挂起娄妃、汤之竭两幅画。二婢被唐寅赶回去休息了。他静静站立画前,观察着、润饰着,全身心地沉浸在艺术创作的氛围中,忘却了周围的一切。渐渐地,一声声男人的抽泣声,敲击着他的耳鼓。忽然,抽泣成了被压抑着的哭声……

唐寅猛一回首,只见一个黑衣夜行人手执利剑,立于身后,不由惊退数步,刹那间,他又跨前几步:“你,你是人杰贤弟?”

黑衣人摘去头上黑布,上前跪倒:“解元公,人杰叩首。”

“快快请坐。”见二婢已送上香茗,“你们怎么起来了?”

“解元公未入寝,奴婢怎敢入睡?”青鸾一本正经地回道。

“贤弟,为何夤夜来此?”

“这——”达人杰向二婢斜视了一眼。

“贤弟放心地说吧。”

“人杰日前深夜已来过一次,因见远处房上有人,只好离去。”

“那些人是来我这儿的吗?”

“不,武馆的人练习飞檐走壁之功。”

唐寅向二婢瞥了一眼,二人会意地点头一笑:“贤弟,适才何以哭泣有声?”

“见画像而不能见人,怎能不哭!人杰深夜来访,实有急事相求。”

“请速明言。”

“昨夜人杰曾去红楼,为护院武士发现,格斗受伤——”

“啊,原来是你?”

“人杰已无法与汤小姐联系,烦请转递。”达人杰双手递上一信,复又跪下:“请受人杰一拜。”

唐寅接过信函:“区区小事,何必言谢。”

“人杰告辞,容当后谢。”达人杰再次施礼:“此地不能久留,以免连累解元,告辞!”说毕,提剑出门,倏忽不见。

荔仙忙关紧了门:“啊,可把我吓坏了。

青鸾从唐寅手中夺过信,往桌上一摔:“汤小姐像已画过,你怎么见她?”

唐寅一听,顿时面露愁色:“呀,这可麻烦了,受人之托,不能终人之事,奈何?!”

荔仙埋怨说:“解元就不该答应。机灵鬼,快帮着拿个主意。”

只听青鸾格格一笑,唐寅、荔仙正诧异,青鸾已端起一杯浓茶:“来,泼点上去。”

唐寅大喜,接过茶杯,荔仙早将画取下,展放桌上。杯子摇处,茶水四溅,画像上立显黄斑点点。唐寅笑骂道:“机灵鬼、鬼机灵,你是狐狸精,不,不,狐狸成了仙了哇。哈哈哈!”笑声未毕,青鸾的拳头早已在唐寅的背上捶打起来。

次日一早,唐寅刚出院门,周义挥帚而来,口中喃喃:“人为权死,鸟为食亡,孺子不可教也!”

唐寅想,此乃一句俗谚,本是人为财死,他改成人为权死,以为我为谋官而滞留,斥为孺子不可教也!这是劝诫之语,不可不答。稍一沉吟,便踱步歌道:“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久盼归仙境,无奈多羁绊。为友履薄冰,崇义临深渊。孺子本可教,吾师多成全。”

周义突然大笑,似疯似颠而去。唐寅目视那佝偻跛足而行的身影,心中顿生无限钦佩之情。�

唐寅乘轿来到王府,见到王吉,便掏出汤之竭像:“昨日不慎,茶溅于纸,需重画一张,以补不慎之过。”

王吉答道:“解元不必自责,请吧!”

小红楼内,一排二十余间绣房,一美各住两间。唐寅随着王吉来到汤之竭的房间,由王吉说明了来意。

汤之竭见唐伯虎再次为自己画像,猜测定有所为而来。当晚,在小红楼边的那场格斗中,她看见了达人杰的身影,目睹恋人被围、受伤、脱逃,达人杰是死是生?伤重伤轻?她日夜思念,茶饭不想,已见憔悴。今晨,刚梳理罢,唐寅来了,忙恭请入内,一双眼盈盈欲泪地盯视着唐寅,似乎要从他的脸上看出自己所需的答案。

呀,又一个痴情女子!唐寅知道汤之竭此刻之所愁、所忧,忙微微一笑,点了点头,传递出安全的信息。

唐寅进房坐下,故意吩咐去取井水调墨,支开了房中的小婢。

幼婢前脚出门,汤之竭急急低声问道:“人杰安全否?”

“一处轻伤,已经愈合。”边说边送上小柬。

汤之竭急急拆阅,只见上写:“自保计成,妥善安全、舒心畅意,取信于人。”又看了两遍忙递给唐寅:“此事不该瞒解元,请阅后毁去。”

唐寅匆匆阅过,闻幼婢脚步声已起,忙向汤之竭点头示意,将小柬塞入怀中。

汤之竭愁苦担心之色已消,喜悦之气渐生。唐寅熟马旧路,加上二人配合默契,不到午时画已完成。眼见唐寅欲去,汤之竭忙从卧室内拿出一幅画来,双手平举:“解元乃画界巨擘,本应长跪门前求教画艺,可惜命运不济,此愿难成。这幅习作《杏林春燕图》,乞请解元指点。赠予人中之杰,之竭之幸也!”

一听此言,唐寅明白,此画是让他转给达人杰的,忙将画拢入袖中。可人杰何处存身,正欲设法动问,王吉已立门边,只好起身出门。隔壁就是木文舟住处,这时她已候在门边,一见唐寅深施一礼。一缕乡情在唐寅心头飘起,急忙回礼,脑子里急速转起达人杰这自保的圈子能不能把木小姐包括进去,忙回转身:“汤小姐,这木小姐是唐寅同乡,还望多多关照。”

汤之竭心中明白:“解元放心,之竭也是半个苏州人哩!”

木文舟问:“虎丘山所绘之画,能看到否?”

唐寅点了点头:“会看到的,届时再为小姐肖像润色。”

木文舟含着泪:“谢谢解元了。”

坐在轿中,唐寅先掏出小柬,对“自保计成”四字,不知何所指。再拿出画展开一看,只见上绘柳丝、杏花、绿池、红桥,一只燕子在数幢房屋间盘旋,寻觅去年旧巢。上面题诗一首:春燕呢喃叫,杏花柳枝条,情痴恋旧主,何处去年巢!唐寅心中颇受感动,这女子痴情恋旧人,可敬可爱。可人杰身在何处呢?一时心中怅然若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