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唐伯虎啼笑九美图

谭慕平>>唐伯虎啼笑九美图

十七

深夜,青鸾躺在床上,一股怨气在胸中翻腾。唐寅临到之前,宁王拉着她的手,交待说:你去侍候一位风流才子,可不准和他风流。他的一言一行,要经常禀报。当时,她估摸此人决非良善之辈,可近一个月的朝夕相处,发现唐伯虎虽放浪不羁,却为人正派坦荡,谦和平易,且温柔可亲。她渐渐对宁王产生不满,对自己的处境感到尴尬。但万没想到,这事让唐寅起了猜疑,白天的一连串问话,使她羞惭、愧恨,但宁王对自己的恩宠、信任,又怎能辜负呢?一夜辗转反侧,终难入睡,次日已是眼皮微肿了。唐寅见了,心中一阵内疚,忙悄悄安慰:“都是我不好,胡言乱语,害得你小小绣花床,载不动许多愁啊!”

看着唐寅那副诚恳、多情的面庞,青鸾不由娇憨地举起双拳就在唐寅身上捶打起来。

冷雨寒风中,唐寅来到桐音馆。未至馆门,已闻溪水潺潺,及至院内,却原是古筝叮咚声。那声音凄凄切切、喑喑哑哑,漫溢着弹奏者幽怨凄婉的心绪,不由想起娄妃对他去留的关切,劝慰宁王的重托,心中陡起了几多愁烦。及至向娄妃说及日前谒见宁王的情形,娄妃感慨地说道:“富贵闲人?咳,偌大个世界有几个是真正的闲人?闲则生非、生事、生乱……”

唐寅听了,心灵为之震撼,他似乎窥见了娄妃内心的波澜,忧国、忧家、忧夫,愁绪翻腾,心事重重,忙劝道:“闲来亦可移情于丹青花卉,以娘娘这样天资雅趣,冶情于山水翰墨,亦人生一乐也。”

“谢谢先生慰勉之言,就请授课吧。”两人都不愿触及那个敏感的问题,话题自然转向绘画。唐寅忙应声:“好,好,今日继续讲画之神韵吧,就从娘娘的这幅《夫妇采樵图》说起。娘娘之画,贵在情有所寄,意有所托,为娘娘有感而发,所以虽技法有欠,却神采独具。夫妇二人之体态、神情,皆为娘娘所把握,尤其是二人之目,颇为传神。人物画之难,莫过于点睛。有无神韵,大半就在这点睛的功力上。”

接着唐寅将采樵图与几幅名画相对照,娓娓言来。自上次娄妃劝他不必拘谨后,他现在已能大胆地观察起娄妃面部表情的变化来。在讲说中,专拣愉快的、有趣的举例,使娄妃愁容渐解,及至宁王派太监来传唤唐寅,犹作依依不舍状。走在路上,唐寅暗暗下了决心,在每次讲课时,要多说些趣闻逸事,解其愁闷。

天宁宫外冬阳普照,进入殿中,便觉暗淡,加之重重帷幕,更如白昼中之星夜,稍顷转入偏殿,又是一番黑夜中白天的感觉。这儿宫灯高悬,宁王两侧坐了几位除刘养正外素未见过的人,宁王示意唐寅在自己身边坐下,这无疑是一份殊荣。

宁王笑道:“子畏素有风流才子之美称,生于江南多佳丽的苏州,想必见过众多美若天仙的女子。孤王今日请你赏鉴几位,请评评能否够得上是美人?”说毕挥了挥手。

唐寅心想,这定是久已听说,却从未见过的十美了,他不由想起达人杰,不知他与此事有什么瓜葛?正思念间,一阵丝竹笙箫声骤然而起,帷幕后传出一声女子的传呼声:扬州小姐到——

王吉在一旁欠身禀道:“此女名汤之竭,字雨君,画艺精美……”

一个体态丰盈、满脸愁容的女子从帷幕深处走来,勉强屈了屈膝,返身缓缓退去。

唐寅一瞥,突然想起数年前闾门城河中那个站立船头的美人,顿时惊悸、惋惜、忧愤之情涌动。

宁王问道:“子畏,此女美色如何?”

唐寅又一次想起达人杰,随口答道:“自古扬州多美人,要不怎会有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之佳句……”话未完,汤美人突然转过身来,狠狠地瞪了唐寅一眼。唐寅顿时后悔起来:“呀,唐突了美人,罪过,罪过!”

宁王高兴地笑起来:“有趣,有趣!”

传唤声又起:嘉兴美人到。

王吉毫无表情地:“此女名朱家淑,字文儒,擅写瘦金体字。”

宁王凑趣道:“子畏之画,此女之字,定是双绝。”

唐寅的情绪尚未转过来,只点了点头。里面又喊道:金陵、江陵二位美人到。

王吉机械地禀道:“前面的是钱韶,字凤生,擅歌;后面一位名熊御,字小冯,长袖善舞。”

宁王满面春风,色眼眯觑:“子畏,此二女如何?”

唐寅敷衍地:“果然是美不胜收。”

接着出来的是苏州木桂。

唐寅注目细看:“呀,木文舟,一位抚琴高手。”再一细看,呀,这不是那日坐于虎丘千人石上让自己描绘的女子么!联想起妓女徐素和表妹,不由双目润湿起来。

宁王侧身问道:“子畏认识此女?”

唐寅摇了摇头:“久闻此女艳丽无双,无缘得见,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一见木桂泪水盈盈,向自己投来求救的目光,心中不觉凄然。

这时,荆溪美人、古筝名手杜若、杜芳洲,洛阳美人、吹笙高手花萼、花朱芳,杭州美人、鼓瑟名家柳春阳、柳絮才,公安美人横吹洞箫的薛幼端、薛端清,南昌美人崔莹、崔素琼连袂而入,叩见宁王。

宁王的扫帚眉连连跳动着:“啊,果然是争奇斗艳,各尽其妙!”�

傍晚,下了今冬第一场小雪,雪片在小院中飞舞,一对鸳鸯正蜷缩在石缝间避风,仍交颈相偎,墙角一株腊梅初绽,散发出诱人的清香。碧藻轩内却炉火正红,春意融融。荔仙冒雪剪了一枝腊梅,站上椅子,踮着脚向高高的花瓶中插去。唐寅忙上前帮扶,恰逢荔仙往下跳,唐寅便趁势抱住,荔仙埋着头格格笑着,青鸾早远远避开。自从上次唐寅问话以后,她总有些悻悻然,见到唐寅与荔仙亲热,以往早已凑趣取笑起来。如今,她难受地避开,怨尤、醋意、自责、少女的情思一并袭来,无法摆脱。今晚,她又推说头痛,早早上床休息了。

寒风初雪中,唐寅沐浴着室内的花香,看着荔仙为他把盏的纤纤柔指、那端庄而又娇嫩妩媚的面庞,激发起性的饥渴感,不禁春情勃发。他握起荔仙的手,柔声吟道:自从上元别罗帐,床事寂寞几相忘,娇靥柔情醇醇酒,腊梅初雪戏鸳鸯。

荔仙情窦已开,娄妃又已示意她日后随解元赴苏,早已心许了。眼看唐寅那温柔挑逗的目光,不觉春情如潮。唐寅叫她再拿来一个酒杯斟满:“来,今晚喝个交杯酒吧。”荔仙顺从地喝了下去,将酒杯放回桌上,一只手被唐寅握住,稍一使劲,果然是软玉温香抱满怀,两口相接,紧紧吻合在一起了。二人情热如火,唐寅托起荔仙那娇柔无力的玉体,送上绣床。早已是裙带轻松,酥胸初解。两体胶合、颠狂着。那荔仙无限的娇羞柔媚,扭动着娇躯,发出快慰至极的呻吟声,更激起唐寅那饥渴已久的兴奋。果然是刘阮到天台,露滴牡丹开,浑身通泰。良久事毕,荔仙忙整衣下床,悄悄踅至自家绣房门边,见青鸾朝里沉沉酣睡,一颗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

其实,青鸾并未入睡。她是何等聪明的女子,尤其对男女间的一颦一笑,十分敏感,一听外间悄无声息,早已心中犯疑,又闻荔仙来窥探自己动静,心中已明白了七八分。她情窦已开,心中情丝也曾被宁王撩拨过,虽未成真,但对男女间的媾合颇多幻想遐思。青鸾为一种新奇的、神秘的感觉所驱动,不穿绣鞋,悄然来至唐寅卧房前偷听着。侍候唐寅以来,早为其倜傥风姿、俊雅容颜所动,但宁王的严命,她怎敢稍有差池。前几日,宁王告诉她,娄妃已将荔仙许了唐寅,但随即严颜厉色:你胆敢动情,孤王就要你的小命。她控制着情感,遏制着性的冲动,最近因唐寅对自己的怀疑,方觉生疏些,淡漠些。这时,从帏幕缝隙间看见二人热吻,青鸾渐渐情欲如火了,尤其当荔仙因到极妙处发出的呻吟声,娇喘声,如雷如电敲击着自己那根情欲之弦。她喘息着,忍熬着,艰难地移动莲步回到床上。待荔仙微微发出呼声,青鸾却思潮起伏:她羡慕甚至妒嫉荔仙却又为自己的前途担忧。宁王有娄、明二妃。这明妃性烈,且满腹妒火,尤其见宁王对自己常露垂涎之态,便由妒而恨,经常挖苦、侮辱,甚至对自己打骂。宁王方趁唐寅来府之机,将她暂置碧藻轩,乃待机而纳之意。她更担心宁王叛逆之心与日俱增,未来的日子将是灭顶之灾;即使宁王不叛变,她也难逃宁王的凌辱,凄惨终身。想到这儿,不由躲在被中嘤嘤啜泣起来。

次日一早,唐寅、荔仙见青鸾双眼红肿、精神萎蘼,顿觉心虚;唐寅更生出几许莫名的愧疚,便十二分地抚慰关切。早餐后,指着腊梅,为她讲授陆游作的《卜算子·咏梅》,青鸾自感如一棵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的梅花,虽美艳溢香,却无人怜爱,渐又双目润湿,忙强自忍住。直至唐寅为其把手练字,情绪方渐渐好转。不免酸溜溜地:“你这手上怎有些我们女人的馨香。”唐寅猛吃一惊,不觉一愣。青鸾却格格笑起来:“这不是我手上的香味么,看你吓的。”唐寅面颊刷地红了,尴尬地笑了起来。

事有凑巧,王升在院中的喊声,为唐寅解了围。原来是有客来访。唐寅迎出院门,见达人杰身背行李,近前一躬:“解元在上,人杰有礼!”

唐寅早上前挽住:“久未见面,颇为想念,快进内坐下细谈。”

达人杰低声地:“解元记住,人杰刚从苏州来此,有事拜托。”

唐寅想起达人杰行踪诡秘,忙默默颔首延入客厅,青鸾送上香茗,借机察看了几眼,旋即退出,远远站立。唐寅大声问道:“贤弟何时从苏州来?”这是故意让青鸾听的。

达人杰答道:“刚下船即来拜见。一时无有住处,特来借宿一宵。”

唐寅瞥了青鸾一眼,故作沉吟:“这——”

达人杰故作愠色:“如此告辞!”说着站起身来,往外就走。

唐寅追出,假作劝说状。达人杰低声问道:“解元见过汤小姐么?”

“昨日首次见面。”

“若能再次见面,务请转告,人杰平安,望她理妆时眼下加青纹,重色画浓眉,示克夫之面相,以期遣回。”

“啊,如此甚好,妙,妙!”

“告辞——”达人杰一揖而去。

夕阳西下,唐寅奉召赴宁王府晚宴。轿至一处宫门外停下。举目一看,门额上书《明玉宫》三字。唐寅听青鸾说起过,这明玉宫住着一位明妃。近来因十美齐集,此女醋意大发,整日与宁王唠叨不休,被朱宸濠猛踢数脚,送回娘家痛思己过。唐寅颇为此女鸣不平。在他看来,殴打欺侮女人,实为人所不齿。

进得宫门,有一小院,院中亭台小榭,亦颇雅致。基调以玉色为主,树木亦以白玉兰花为多。这大概就是明玉宫的来历了。寒冬来临,满园败草衰叶,少人打扫,显得荒芜凄清,缺少生气。一人失宠,顿使亭园失色,暗淡无光,心中颇觉凄凉。

唐寅随着太监来到餐室,玉色的餐桌上已放置菜肴酒具。四个墙角皆有玉色花架,花架上各有一盆由巧匠精制的白玉兰绢花。正观赏间,宁王笑着走来:“咳,俗事太多,俗气也就大增了,今夜与你这雅士作一夜长谈如何?”

又一次听宁王自谦为俗人,唐寅仍很感动:“王爷太谦,唐寅不敢落坐了。”

“不说这些客套话了,客气成了套,也就俗了。”宁王忽然叹了口气,语气恳切地:“今日请子畏来,实有急事相求。”

唐寅一听,心中顿生惊恐:“唐寅舞文弄墨略知一二,这大事嘛,非不愿也,实无知耳!”上次宁王聘他为书院掌院,虽然婉拒,但心中隐忧犹在,他惟恐宁王真的谋逆,并拉自己参予谋划,拒则大祸,应则祸大。眼前宁王如此郑重其事,且暗室密议,看来祸事临头矣。

一颗心已提到喉咙口,避席而起:“这、这大事非唐寅所能与闻也!”

“哈哈哈,正是舞文弄墨之事!”宁王抬起扫帚眉,纵声大笑起来。

“难道是要我效骆宾王撰写《讨武?檄》么?”唐寅心中骇然,一下跌坐在椅上:“王、王爷,唐寅平生略知丹青技法,不善辞章文论……”

“要的就是子畏的丹青技法。”宁王诡谲地笑了。

“啊——”唐寅出了一身冷汗,至此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如此,请教了!”

宁王突然神情沉重:“大明乃朱姓皇朝,可如今要换姓了。”

“换姓?谁图谋不轨了?”唐寅复又惊诧起来。

“不——”宁王的扫帚眉结成了疙瘩,“子畏,自夏禹以来,虽多次改朝换代,但每朝每代皆一姓之天下,痛心的是,我朝已面临更姓改朝的危险。”

“这,这怎么可能呢!?”唐寅既为国担忧,又为自己被卷入担心。

“皇上日前纳一马氏贵妃,备加宠幸。后来,方觉察马氏已有身孕。原来这马氏,未曾伴驾,却已陈仓暗渡。子畏,你想想若未觉察,皇上尚无嗣,此子一生,岂不令江山易姓么?”

“如今已免此祸,王爷不必过虑了。”唐寅渐趋坦然。

“为了让皇上有嫡传子嗣,孤王殚精竭虑,日思夜想,终得一法,选送十美进京,以保皇上有后。”

唐寅方渐渐解悟,宁王这番言语,乃为选美辩解的。他想起达人杰的嘱托,便趁机进言:“可有的美人却命相不正……”

“子畏虑得极是,孤王思得一法,先给美人绘制肖像,送呈御览。子畏,请随我来。”宁王不由分说,挽起唐寅走进帏幕深处,只见一间装饰华美,多处用翡翠点缀的房间内,一位身着红装的丽人正垂首端坐其内。细一注目,却原来是扬州美人汤之竭,唐寅顿感既喜且忧,喜的是可为达人杰传话,忧的是汤之竭罹此恶运,能否摆脱?

宁王这时备加恳切地:“请解元从此女开始。”

唐寅想起达人杰传授之法,便假作惊恐,回过头来:“王爷,唐寅有话禀告,请至外面讲话。”

宁王莫名其妙地随唐寅来到外间坐下。唐寅佯作诡秘之态:“王爷,此女双眉间,隐隐有一道青纹,且眉重压目,必主克夫。”

宁王陡然虎视唐寅:“命相之学你也懂?”

“唐寅曾从玄妙观静元道长学道一年,三坟五典,八卦星相,颇具根基。京城赴试,一曲天魔之舞,断送功名到白头!”唐寅唏嘘不已。

江西龙虎山,乃道教胜地,宁王数次往拜,十分尊崇,唐寅这番二分真八分假的鬼话,他竟信了一半,不由喃喃自语起来:“啊,妙,妙!必主克夫,妙!”

这几声妙,妙,唐寅惊疑不已,难道这正合了宁王要置皇上于死地的罪恶用心?略一沉吟,复又进言:“王爷,皇上身边多有精通面相之人,王爷不可不虑!”

宁王略一沉吟——这话确实引起宁王的顾虑。但转而一想,皇上乃一宁可花下死,做鬼也风流的色鬼,即使有人说三道四,也决不在乎的:“子畏言之有理,容孤思之。子畏善画仕女,此女可入《九美图》,你久违此道了吧?画了再说。请吧!”

绘这样的画,唐寅甚觉无聊、违心。但觉宁王百里月夜迎归之恩,难以推却,一时无法拒绝,只好勉强点了点头。唐寅的脾性,一怕刺激,徐经用此法骗得了考卷;二怕温情、软语,宁王用此法获得了成功。见唐寅已允,宁王得意地:“子畏,孤王尚有俗事待理,稍停奉陪。”

宁王走后,唐寅细细观察起汤之竭来,可这女子却时而侧身,时而低头,最后竟站起身在旁中踱起步来,搅得唐寅心神不宁,无从下笔:“汤小姐,请静坐片刻。”

汤之竭不客气地讥刺道:“大画家看一眼即可落笔成像,怎么,你的功力如此不济。”

唐寅何曾受过如此尖刻的讥笑、奚落,不觉热血上冲,满面通红。愤怒地:“你——”

汤之竭冷笑了几声:“你是姓毛吧?是毛延寿的第几代子孙?”

唐寅拍案而起:“你竟敢如此羞辱于我——”

“嘿嘿,羞辱?是你自我羞辱。当年毛延寿笔下的王昭君,竟然骗过了皇帝,下嫁匈奴,不就是靠笔下功夫骗人钱财的么?你难道比他高明?这难道是正派大画家的作为?!”

尖利刻薄的话语如箭矢飞来,唐寅无理可辩,无言以对。他搞不清楚,这女子对他为何如此大加鞭笞:“汤小姐,我与你往日无仇,近日无怨,小姐为何……”

“不,近日有怨!”

唐寅大惊:“怨从何来?”

汤之竭愤慨而言:“日前,你我初次见面,你说什么了,把我比作娼妓!婊子!”

一阵羞愧如狂风袭来,内心一阵震撼,唐寅趋前一躬:“呀,鄙人一时失言,乞请小姐恕罪,小姐适才语虽尖刻,但言而有理,鄙人一时失态,出此非礼之言,深感愧疚!且毛延寿之议,针砭鞭挞,鄙人感恩不尽!告退!”

一见唐寅抬足欲出,汤之竭大惊:“先生,不画了?”

“唐伯虎何等人品,怎成了毛延寿同类,谢谢小姐指点迷津!”

“呀,先生原是唐伯虎解元公么?有幸拜识,小女子之幸也。适才冒犯,敬祈原宥!”汤之竭紧随唐寅身后,又喜又愧地说着。

行至院门,唐寅猛地停步,想起达人杰之托,迟疑有顷欲语还停。汤之竭诧异地:“解元公,有话还请赐教。”

唐寅有些冲动:“小姐,这画像不能不画。不画,小姐定受重责。即使唐寅不画,还会有人来画的。你我二人只有违心而行了。”

汤之竭感动地点了点头,回到房中端然肃坐,一任唐寅描摹。唐寅边熟稔地绘着,边说:“我这是第二次为小姐画像了。”

“这,解元何时何地为我画过像?”汤之竭惊讶不已,急急问道。

“前几年一个初秋清晨,小姐站立船头,放目姑苏闾门景色,直至码头,被一人中之杰的青年迎入轿中,可有此事?”

“呀,有,有!”

“那次唐寅正站立吊桥,将小姐丽容绘下,这位青年后来成了我的好友,他说——,小姐请看。”唐寅用笔点着重眉、眉心一痣:“女子之妆,如此更好。”

汤之竭敏慧,已知其意:“你这位朋友所言极是,他近来可好?”

“好!很好。”

汤之竭激动了,压低声音:“谢谢!”�

唐寅在这儿精心地描摹着、润饰着,碧藻轩内却正掀起一阵波澜。这波澜不在江海河湖,而在青鸾心里。在唐寅与宁王饮宴时,青鸾就被宁王召到王府。待宁王安排好唐寅作画后,在偏殿召见青鸾,劈头就问:上午有人来找唐伯虎你为何不报?

青鸾一愣,方知为宁王刺探唐寅行止的人不止她一人。忽见宁王身上有一蚂蚁在爬,灵机一动,惊恐地叫道:“王爷,身上有虫。”

“啊!在哪儿?”宁王吃惊地上下寻找起来。

“在这儿呢!”青鸾格格一笑,从宁王袍服下摆上捏起一个蚂蚁,递给宁王看。

“大惊小怪。”

“人家来了个到江西游玩的朋友,就像爬来一只蚂蚁。也要报?”青鸾佯作撒娇反击宁王。

“呀,丫头,你是说孤王大惊小怪了?”

“就是就是,一个小小老百姓。”

“若是官府化妆成的细作呢?”宁王命人监视唐寅,一怕他交友广,泄露王府机密;二要察看他的脾性、情绪,以便控制;三则怕他受人蛊惑避逃藏匿。可见他的心虚胆怯。

“我和荔仙的眼睛亮着啦。不相信我,王爷请另派人。”

宁王就喜欢青鸾这份机灵,口中却说:“哼,早晚得另派人。”

青鸾不慎失言,十分后悔。万一宁王真的让她重回王府,不是又陷樊篱了。她眼一转:“王爷,我一回来,解元准回苏州。”

“却是为何?”

“他一直想回去,都被我劝阻了。”

“哼,你被风流才子迷住了。说,风流过没有?”宁王醋意大发。

“风流?哼,这人简直有些痴呆。”青鸾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冒出这句话来,后来还真的起了作用。

宁王突然大笑起来,青鸾的话正与自己那句“十个书生九痴呆”的名言相符:“以后仔细点,再有蚂蚁也得看成大象,小丫头!”

宁王之虚,唐寅之疑,青鸾两头受气,陷入重重苦恼之中。一个才十八岁的小姑娘怎经受得了王爷千岁、才子画家的夹击。但青鸾不愧是一位精明干练的姑娘。对宁王她只能在周旋中求退路,对唐寅她也有解结之法,于是安排荔仙先睡,自己等候唐寅归来。荔仙以为青鸾要和自己一样,欲效于飞之乐,便早早避嫌上床就寝。青鸾一人在灯下枯坐,火盆中木炭的噼啪声,窗外呼啸的风声,与她胸中澎湃的心潮声,声声相应。她觉得自己的决策是很精明的,因而颇为自信。

三更将尽,唐寅终于回来了。青鸾本以为唐寅会和走时一样平和,谁知一进门却是满脸的忧郁愁烦,劈头就问:“荔仙呢?”

“怎么,我是狼是虎,不能伺候你?”

唐寅冷冷地瞥了青鸾一眼,往床上一躺,稍停便起了微微鼾声,口中梦话呓语:不,不不,我不是毛延寿,啊,千古骂名……刹那间,他又吃惊地坐了起来,睁大双眼看着青鸾:“我讲什么了?”

一见唐寅因防范自己而惊恐不已的神情,青鸾不由一阵心酸:“不就是说了句不当毛延寿吗,就那么紧张,把我当什么人了!”

唐寅吃惊了:“你知道毛延寿是什么人?”

“不就是那个陷害王昭君的坏画师么?你不想为十美画像?感到羞耻了?”青鸾尖利地发问。

“小声……”

“你怕,我不怕。你刚来时对人那么坦诚,热情,如今怎么就鬼鬼祟祟、躲躲藏藏起来?我知道你在猜忌我、怀疑我、防着我……”说着说着,青鸾流下泪来。

青鸾说得这么直率,容不得躲躲闪闪了,唐寅的那份狂劲儿上来了:“是的,我是不想为十美画像,不愿作毛延寿,你不是王爷的耳目么?去,禀报去,唐寅决不为五斗米折腰!”

青鸾气得脸色煞白,浑身颤抖:“我、我、我为什么要去禀报?!”

唐寅从来没对女子,尤其是年轻姑娘如此咄咄逼人。他铁青着脸,紧紧追问:“你不是禀报过吗?”

“是的,我禀报过,王爷交待过我对你的言行要及时禀报。可是青鸾大事不糊涂,你救那个王秀才,我禀报过没有?你说,你说!”

唐寅心肠一下软了三分:“那天你真的没禀报?”

青鸾不答,按自己的思路说下去:“你几次与扫地老人对话,那人是谁?他是鄱阳湖滨的

一个知县,因揭露王爷在操练水军,被王爷抓来,因疯癫而罚作清扫夫。我禀告过没有?”

唐寅周身战栗了一下:“你——”

“这达公子假作借宿,实有要事相托……”

“胡说八道。”唐寅无力地掩饰自己的惊诧、慌乱。

“哼,他若有亲戚,就不会先到不认识的阳春书院来。更不会一个读书人不讲礼仪,如此伪装敢来王府,我说得不错吧?”一见唐寅惊得瞪大了双眼、欲辩无词的窘态,青鸾更毫无忌讳地说下去:“达公子一来,你那惊喜而又顾忌我的眼神,分明告诉我,你们之间有私房话。我禀过没有?报过没有?你说!你说呀!”

唐寅惊得竟然张口结舌起来:“你、你简直是个人精啊!”

“那次在街头,一见王府护卫,我为什么假做掉了珍珠,强拉你蹲下?”青鸾任性地逼问着,这样的语气,不合身份,甚至不近情理,但她毫无顾忌,只求一吐为快。

“你心虚。”唐寅当时确曾这么怀疑过。

“哼,这是为了你。”

“为我?”

“王爷若知道你看见了府衙告示,他问你怎么个想法?何者为是,何者为非?怎么办?你怎么答?置身事外难道不是更好吗?”

唐寅这时方恍然大悟:“呀,原来如此。”

青鸾一泄不可收:“你上次想回苏州,我为什么要劝你别走?”

“为什么?”

青鸾话已出口,突然收住。把宁王的凶狠主张和盘托出,她没这份勇气,但看着唐寅那渴望的大眼,想着刚刚赢得的、唐寅那理亏时的尴尬,眼看对方疑窦渐解,信任感已生,不由心一横:“我全告诉你吧!你硬着要走,后果不堪设想。不是中途遭劫杀,就是被逼回南昌,落个像那扫路的周义一样的下场,好惨啦!”

唐寅一阵晕眩,双手抱头:“你,你说得为何这么恐怖。王爷不是跋涉百里迎我归来吗?”

“这是你的造化,人人都感到奇怪,娘娘也不例外。这是个谜。”青鸾忽然放低声音,“王爷驾前,有许多飞檐走壁的高手,杀个把人如宰一只鸡。你虽是一条虎,也会当作……呀!”突然,屋上传来瓦片碎裂声,青鸾呼地一声吹熄了灯火,只见窗外有个人影,倏忽而逝。青鸾早吓得一声惊叫,扑进了唐寅怀中。唐寅虽年长几岁,阅历稍深,又何曾历此险境,不由也战抖地紧紧抱住青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