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慕平>>唐伯虎啼笑九美图
十六
唐寅待二婢一走,不顾体力衰弱,收拾起几件行李,便走出碧藻轩,恰逢周义在门前扫地,他深深一躬:“谢谢先生教诲,唐寅去矣!”说毕头也不回,走出阳春书院,喊了一乘小轿,出东门而去。他刚出门,娄妃便到了碧藻轩,一见二婢泪眼相对,知道先生已去,不由怅然若失:“见不了先生,送不了先生,我好愧恨也。”忙命轿赶赴明心殿,宁王一见娄妃忧愁焦虑之色,忙劝道:“贤妃不必忧虑,三日之内,孤王还你一个先生就是了。”
娄妃有些忧心忡忡:“先生去得有些失礼,王爷却务必要以礼相待才是。”随手掏出一个小包:“这里是百两纹银,先生若去意已决,就送他作盘川吧!”
宁王所说三日必回,因他已故伎重演:派人在城外假冒盗匪伏击逃亡者,掠夺光财物,鞭打二十,逼其自行重回王府。不料三日过去,五日已近,唐寅仍不见踪影。桐音馆、碧藻轩、明心殿皆疑云密布,娄妃和二婢女更有些为唐寅的安全终日焦虑不安。
唐伯虎经过“山寨大王”们的抢掠、鞭挞,出了一身汗,热度反减退了许多。除了走路时尚觉臀部疼痛,精神倒健朗起来了。这大概是由于鞭打二十不伤筋骨的王命所致。他边以笔资身,边向东行走。
这日来到一处小镇,借了一张桌子刚摆下,突然一阵马蹄声急骤响起,两个腰挎大刀的大汉在门前下马……
唐寅陡地一惊,他虽不认识来人,但那一身宁王府的穿着他是认识的,正思退避,一只手却早被人紧紧拉着,在一声低喝:“快随我来”声中,疾行而去。
唐寅见这人剃光了头,身穿僧衣,忙问:“请问,你是何人?”
和尚也不讲话,只顾拉着唐寅奔跑。冬日田中麦苗欲出未出,一眼平川,无有遮掩。和尚领着他跃入河沟,弯腰急行。走出三里许,方来到一条长有高高芦苇的大河边,二人虽能直起身来,但仍疾行不懈。又走了约十里路,方走进一小庙内。待严严实实把庙门关上,和尚纳头便拜:“恩公在上,请受我一礼。”
唐寅被弄糊涂了,忙避身让过。待和尚起立,细细一看,不由惊呼起来:“呀,你是铁笼中人么?”
“正是学生。那日幸亏解元指点,不然已成奸王刀下之鬼了。逃出后,暂借此庙避难。得知解元逃离王府——”
“你怎么知道的?”
“家兄前日去南昌,听王府一亲戚传说,方知解元有难。家兄所在小镇乃东去的必由之路,所以我整日躲在店中向外偷觑……”
唐寅感动地:“谢谢贤弟这番深情。”
这时一人身系围裙走上。王秀才忙介绍:“此乃家兄王根成。”二人见过礼,王根成手一摆:“请!”
三人来到一偏僻小房内,只见桌上已摆了几个冷菜。王秀才一声请,早杯觥交错起来。
三巡过后,王秀才说:“这儿有条小路,可避开宁王追寻。只要逃出百里外,便可安全返里了。家兄熟悉这条路,可为解元带路。”
唐寅十分激动,高举着酒杯,向二人躬身一礼:“谢谢贤昆仲为我解难,请受我一礼。”
二兄弟忙还礼。王秀才为唐寅斟上酒,深情道:“此次一别,不知何日再能得见解元。乞赐墨宝,以为留念。”
唐寅兴奋地:“好,秀才爱什么,唐寅写什么。”
王秀才眼中显出一种深邃的思考:“解元,山水花鸟固学生所爱,更爱篆隶行草,乞求惠赐一首思家情切的诗句。”
唐寅慷慨地:“鱼与熊掌,兼而有之吧!”他激情涌动挽袖起立,先画了一幅《寒寺夜饮图》,小庙、月色、远山、溪水,三四人席地饮酒,风雅恬静。兄弟俩大喜,正欲趋前酬谢,又见唐伯虎踱步寻句。唐寅心想:“秀才要写思乡情切之句,这是何意?”略一沉吟,徐艳容的凶相顿显眼前,不由长叹一声,心想:我与她何来情切唷!但又不忍拂了秀才之请,稍一沉思,忽然失声大笑,忙疾步来到桌前,挥笔写下:“碧桃花树下,大脚黑婆娘。未说铜钱起,先铺芦席床。三杯浑白酒,几句话衷肠。何时归故里,和它笑一场。”题毕掷笔,三人纵情大笑。
次日一早,王根成带路,沿着山间小道,向东方疾行而去。
半月来,唐寅了无踪迹,宁王府震动了。阳春书院的儒生们,去意渐浓,竟有不别而去者;碧藻轩二婢日夕引颈而望;桐音馆娄妃为先生的安危担忧;明心殿里更有一番争执计议。
本以为三日必回的朱宸濠,有些沉不住气了。一跺足:“唐伯虎难道会飞回苏州!”
刘养正脸上的肉挤得双眼眯成了一条缝:“书院里人心乱啦,竟有人不辞而去。”
“都滚!天下人才众多,有的是——”宁王冒火了。策划起事以来,不如意事常五六。从民间挑选来的十位美人陆续到达,唐寅的画笔正是用得着的时候,却跑了,他怎不气愤。
座中有一位年过六旬,瘦骨嶙峋,但精神矍铄的老人。数十年的仕途浮沉,使他极富从政经验。此人名叫李士实,在朝廷官居都御史之职,现今告老还乡,被宁王延请入府,以为辅佐。这时他理了理山羊胡:“王爷,这唐伯虎追得回追不回,其间学问颇大。追不回,万一在路上或病故、或自尽,王爷礼贤下士之名尽失。王爷还是下决心遣人长途访寻的好。”
听了李、刘二人的话,宁王又加派人马,四处搜寻,又过了三天,终于在百里外寻找到唐寅踪迹。朱宸濠半是惊喜、半是恼怒,吩咐道:“用轿子抬他回来。”
二位谋士又力加劝阻。刘养正进言道:“唐寅若是受逼而回,人虽回,其心不为王爷所用。必须动之以情,令其心折服。”
李士实支持此说:“此言甚是,王爷,不妨仿效一次萧何月下追韩信的求贤之举吧。唐伯虎归来必效忠王爷,士林中也将留下一段佳话,还会产生意想不到的奇效。”
二人躬身一礼:“王爷辛苦一趟吧!”�
王根成送唐寅至百里外,赠送了川资,方依依不舍,各奔西东。唐寅独自步行,这日夕阳西下,斜月高挂,尚未找到住宿处。正行走在一山坳间,忽听一声呼唤:“子畏,伯虎先生——”
唐寅一惊:荒山野外何人呼我?正犹豫间,呼声又起,且声音愈来愈近,细细分辨,声音好似朱宸濠,心中大惊,忙举目搜寻,忽见宁王从山坡上狂奔而下,待到近处,只见朱宸濠大汗涔涔,满身泥污。唐寅怎会知道,宁王纵马而来,见到他时方下马,命随从喷水为汗,并宽松袍带,刷上泥浆。只见朱宸濠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洒泪呼道:“子畏、子畏,你、你为何弃孤王而去?”
唐寅一见宁王为寻自己弄得如此狼狈,心中一阵激动:“呀、呀,王�爷——”�早奔跑向前、跪伏于地。
宁王满腔热情:“子畏,今日孤王可是效当年萧何月下追韩信,顾不得山高路险,路途遥远、忍饥挨饿,来请子畏的呀!”
唐寅激动得呐呐言道:“王爷言重了,韩信乃统率三军的帅才。唐寅何等样人,岂能与先贤相比,过誉了,过誉了。”
“子畏,你可是文坛盟主,画界巨擘。先生为何匆匆返乡?”宁王谦恭有加,极口推崇。
眼看宁王大汗如雨,一身泥污,且满腔热忱,唐寅被深深感动了,但又不便坦言相告,只好谎说:“那日晚间,大醉如泥,得一恶梦,家中失火,殃及家父灵柩,”说到这儿,唐寅想起了父亲,不由真的悲泪交加起来:“唐寅京城蒙冤,妻离父死,本应守孝三年,因报王爷大恩,求请父亲在天之灵原宥,方来南昌。如今得此恶梦,只能急急赶回,以尽孝道,未及向王爷面辞,死罪,死罪!”
宁王夸奖道:“子畏孝行可嘉,不过梦中之事,并非实有之事。来人�哪——”�朱宸濠吩咐进来的随从,“你立即飞马去苏州解元家,探听真情,即刻回禀。”待随从飞马而去:“子畏,梦中之事若真,孤王当派人护送先生飞马返乡。”
“谢王爷……”宁王的热情、体贴、周到入微,使唐寅无法抑制自己的感激之情,复又跪拜下去。
“山间寒冷,回去细谈吧!”朱宸濠到这时方深切体会到两位谋士用心之深,瞥了唐寅一眼,心中又一次骂道:“嘿嘿,真是十个书生九痴呆,痴子!”
一路之上,唐寅置身轿中,不由思绪翻滚。心想,这朱宸濠派人赴京救我于狱中,三次派人去苏邀请,今日又徒步百余里,追我、挽留我,大恩大德未报,娘娘课业刚刚开始,怎可一走了之。宁王谋叛,尚属耳闻,即使确有其事,我当劝阻之,开导之,方算报深恩于万一。一走了之,实在是忘恩负义之举,算不得堂堂正正男子汉。决心一下,唐寅方觉心中稍安。
一进碧藻轩,荔仙埋怨道:“也不讲一声,就不辞而别。”
青鸾噘着嘴,别过身去:“寡情寡义,无情无义,不理你。”
荔仙早端来热水,为其濯足,又点起火炉,让其洗澡、沐浴。
青鸾问道:“你的衣服呢?”
唐寅心有余悸:“被强盗一抢而空。”青鸾一听,想起宁王那日手出三指的凶相,心中明白是宁王一手策划,但宁王又为何亲去百里外迎接唐寅归来呢?甚为不解。
娄妃突然听说丈夫跋涉百里,迎归唐先生,心中又喜又疑。喜的是先生安全归来,未出意外;疑的是,丈夫肯如此屈尊俯就一个穷书生,从无先例,用意何在?正思虑间,忽闻太监来报解元进宫,忙趋步至院中,唐寅早疾行数步,拜了下去:“唐寅请罪来迟,伏望娘娘宽宥。”
“先生请起!先生请起!”娄妃急命太监扶起唐寅。
唐寅仍拜伏于地:“娘娘课业刚开,唐寅岂能作此不义之行,惊忧了娘娘,唐寅羞愧无地,伏乞恕罪。”
娄妃命太监将唐伯虎强行扶起:“先生不去,乃学生之大幸,谢犹不及,何言恕罪!”娄妃百无聊赖中,惟一的精神寄托就是绘画。唐寅一走,岂不是神难寄,意难托了。忙请唐寅入内坐定,劝道:“先生恋家,何不请夫人来此同住。”
唐寅脑中闪过徐艳容牢狱逼休的丑态,陡然色变,忙举起茶杯,猛饮了几口。
娄妃心头一阵窘迫:“呀,学生失言了。先生家事,王爷告诉过我,一时忘却了。先生尚未续弦么?”
“在京城曾遇见一位恩重情深、有胆有识的小姐,不过尚未成亲。”谈起九娘,唐寅心情渐趋愉悦。
“这位小姐一定是千娇百媚,贤德端方,但不知是谁家小姐?”
“此女身世亦极坎坷,她姓沈名九娘。”
“啊,果然是郎才女貌,天生一双。”
“娘娘认识沈小姐?”
“沈家与娄家乃通家之好。沈老伯为奸贼所害,九娘不幸又在马家备受欺侮。我派人去京城接她来南昌,与先生举行大礼如何?”
唐寅激情难按,正欲叩谢,忽又想起九娘临别之言,忙说:“谢谢娘娘关心。不过,沈
小姐坚执要在京城为其父辩冤,方肯南下。如方便,拟寄书探望,以寄思念之情。”
“如此就请解元在此修书。”
唐寅迅即坐下,将满腹思念之情付诸笔端,一挥而就,娄妃接过:“荔仙温柔体贴,先生可先收为侧室,以慰寂寞。”
多么善体人意的娘娘啊:“谢娘娘盛情,待问过荔仙再定吧!”
“学生只希望先生多住些日子。王爷身边多肖小之辈,先生坦诚刚正,王爷有不当之处,还请多多劝阻。”
这种披沥肝胆之言,唐寅既感动又惊骇:“这——”
娄妃满面愁容怨色,双目润湿,声音略显颤抖:“偌大的宁王府也只有先生一个人可以讲几句真话了。务请先生鼎力相助。”
唐寅略一踌躇,便将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娘娘何不以画相劝。”
娄妃双目突然跳动起火花:“不知此画如何构结,先生教我。”
唐寅便提笔在纸上略略画了几笔,娄妃敏慧:“唔,一幅《夫妇采樵图》,以寓妇劝夫之意?”
唐寅由衷赞道:“娘娘天资锐敏,稍示即知,唐寅自愧不如。”
娄妃抬头看了看日色:“先生,时光不早了,你还得去看看王爷。”
“不了,王爷与我晚间方分手,可明日再去,娘娘的画也已绘好,我正好就画进言。”
娄妃点点头:“如此请先生再耽搁些时间,一旁指点。”说着坐下,运笔凝神,在纸上精心绘制起来。她的笔下寄托着对丈夫安危的担心、家庭兴衰的忧虑、国家治乱的关切,画来十分传神。
天宁宫是宁王接见朝廷重臣、地方大员、名重德高的诗人墨客之地。宫内还有一密室,是与谋士们商谈机密大事的地方。为了谋反的需要,宁王在京城重金贿通了皇帝身边的贴身太监钱宁、兵部尚书王琼、吏部尚书焦芳等。南昌左卫军万余人,就是因这些人的帮忙,划归宁王管辖的。在京城还派驻了专使,以为耳目,一有机密大事,便通过宁王秘密设置的驿站,以六百里或八百里加快传递。所以皇上的一举一动不出五日宁王便会知道。今日一早传来密报,皇上最近宠幸一马美人,虽未结婚,已有身孕,皇上发现后逐出宫去,后宫近日寂寞。
刘养正一副老谋深算的样子:“现在敬献十美正是时候。皇上得此十美,必昼夜寻欢作乐,淘坏身体。”
“孤王兵不血刃,可取天下了。”宁王兴奋地笑着。
“这美人肖像非借重唐解元这枝笔不可了。”刘养正眯着眼说。
李士实捻须闭目:“只怕唐伯虎未必肯画。”
刘养正笑了笑:“知恩当报,此乃读书人的起码品质。王爷月夜追请,恩德无量,只要唐伯虎良心未泯,他岂能违抗王命!”
李士实冷笑笑,正欲反唇相讥,恰好太监来报:唐伯虎来了。宁王走出密室来到偏殿。先一步而来的唐寅,急步趋前跪叩,早被宁王扶住:“子畏何必行此俗礼,快快请坐。”待唐寅呷了口茶,朱宸濠显得十分关切:“数日辛劳,风餐露宿,孤王之罪也。”
唐寅复又起身施礼:“月黑风寒,百里追踪,王爷礼贤下士,比之古代孟尝、春申有过之而无不及。唐寅感激涕零,愧恨不已,扪心自问,王爷恩情未报。我一走岂非成了一个知恩不报的小人了。不仅我留下,唐寅还要请祝枝山、文征明诸友齐来阳春书院。”
“好!”宁王眉飞色舞,百里追踪,不枉此行,“我是一个俗人,总爱和你们这些高人雅士在一起,好免去一些俗气。你若一走,连高雅之气也带走了,岂不令人遗憾终身。来,这儿有幅画,请你评给我听听。”
唐寅近前一看,果然是那幅《夫妇采樵图》。崎岖山径中,溪水青苔旁,男的挑柴在前,正回头作聆听状;女的青帕包头,手提竹篮,正张口说话。便故作羡慕状:“啊,这对夫妇虽贫贱,倒很恩爱,可羡可敬!”
“你再看画上的这首七绝。”
唐寅再次看了看这首娄爱珍写的诗,怀着敬重的心情、故意放声吟诵起来:“妇语夫兮夫转听,采樵须是担头轻。昨宵雨过山路滑,莫向苍苔险处行!”想起昨日娄妃噙着泪水,托他劝说朱宸濠之言,便从情字上入手,娓娓而言:“王爷与娄娘娘情深义重,令人仰慕、钦敬啊!真是蜜一样的爱意,水一样的柔情。”
宁王扫帚眉抬了抬,故作坦诚:“难道子畏真的没看出其中奥妙么?娄妃聪明睿智,高洁儒雅,且为人随和大度,贤淑善良,眼中揉不进一粒沙子。孤王俗事繁多,难免疏落,且近些时,有些事也难免排场大了些,引出一些流言蜚语,传入妃子耳中。子畏也听到些什么吧?不然,怎会有此次的突然思归呢?”
这最后一句话,唐寅听了心头一紧,忙辩解道:“唐寅思归,委实酒后失态,思亲情切。这些天来,我是碧藻轩到王府,王府回碧藻轩,均有护卫随行,去滕王阁亦有青鸾、荔仙同行——”
宁王诡谲一笑:“子畏误会我的意思了。你在南昌尽可自由行动。古人说,交友需交诤友,孤王希望子畏成为我的诤友。听到什么,还望及时提醒。”
“娘娘认识沈小姐?”
“沈家与娄家乃通家之好。沈老伯为奸贼所害,九娘不幸又在马家备受欺侮。我派人去京城接她来南昌,与先生举行大礼如何?”
唐寅激情难按,正欲叩谢,忽又想起九娘临别之言,忙说:“谢谢娘娘关心。不过,沈
小姐坚执要在京城为其父辩冤,方肯南下。如方便,拟寄书探望,以寄思念之情。”
“如此就请解元在此修书。”
唐寅迅即坐下,将满腹思念之情付诸笔端,一挥而就,娄妃接过:“荔仙温柔体贴,先生可先收为侧室,以慰寂寞。”
多么善体人意的娘娘啊:“谢娘娘盛情,待问过荔仙再定吧!”
“学生只希望先生多住些日子。王爷身边多肖小之辈,先生坦诚刚正,王爷有不当之处,还请多多劝阻。”
这种披沥肝胆之言,唐寅既感动又惊骇:“这——”
娄妃满面愁容怨色,双目润湿,声音略显颤抖:“偌大的宁王府也只有先生一个人可以讲几句真话了。务请先生鼎力相助。”
唐寅略一踌躇,便将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娘娘何不以画相劝。”
娄妃双目突然跳动起火花:“不知此画如何构结,先生教我。”
唐寅便提笔在纸上略略画了几笔,娄妃敏慧:“唔,一幅《夫妇采樵图》,以寓妇劝夫之意?”
唐寅由衷赞道:“娘娘天资锐敏,稍示即知,唐寅自愧不如。”
娄妃抬头看了看日色:“先生,时光不早了,你还得去看看王爷。”
“不了,王爷与我晚间方分手,可明日再去,娘娘的画也已绘好,我正好就画进言。”
娄妃点点头:“如此请先生再耽搁些时间,一旁指点。”说着坐下,运笔凝神,在纸上精心绘制起来。她的笔下寄托着对丈夫安危的担心、家庭兴衰的忧虑、国家治乱的关切,画来十分传神。
天宁宫是宁王接见朝廷重臣、地方大员、名重德高的诗人墨客之地。宫内还有一密室,是与谋士们商谈机密大事的地方。为了谋反的需要,宁王在京城重金贿通了皇帝身边的贴身太监钱宁、兵部尚书王琼、吏部尚书焦芳等。南昌左卫军万余人,就是因这些人的帮忙,划归宁王管辖的。在京城还派驻了专使,以为耳目,一有机密大事,便通过宁王秘密设置的驿站,以六百里或八百里加快传递。所以皇上的一举一动不出五日宁王便会知道。今日一早传来密报,皇上最近宠幸一马美人,虽未结婚,已有身孕,皇上发现后逐出宫去,后宫近日寂寞。
刘养正一副老谋深算的样子:“现在敬献十美正是时候。皇上得此十美,必昼夜寻欢作乐,淘坏身体。”
“孤王兵不血刃,可取天下了。”宁王兴奋地笑着。
“这美人肖像非借重唐解元这枝笔不可了。”刘养正眯着眼说。
李士实捻须闭目:“只怕唐伯虎未必肯画。”
刘养正笑了笑:“知恩当报,此乃读书人的起码品质。王爷月夜追请,恩德无量,只要唐伯虎良心未泯,他岂能违抗王命!”
李士实冷笑笑,正欲反唇相讥,恰好太监来报:唐伯虎来了。宁王走出密室来到偏殿。先一步而来的唐寅,急步趋前跪叩,早被宁王扶住:“子畏何必行此俗礼,快快请坐。”待唐寅呷了口茶,朱宸濠显得十分关切:“数日辛劳,风餐露宿,孤王之罪也。”
唐寅复又起身施礼:“月黑风寒,百里追踪,王爷礼贤下士,比之古代孟尝、春申有过之而无不及。唐寅感激涕零,愧恨不已,扪心自问,王爷恩情未报。我一走岂非成了一个知恩不报的小人了。不仅我留下,唐寅还要请祝枝山、文征明诸友齐来阳春书院。”
“好!”宁王眉飞色舞,百里追踪,不枉此行,“我是一个俗人,总爱和你们这些高人雅士在一起,好免去一些俗气。你若一走,连高雅之气也带走了,岂不令人遗憾终身。来,这儿有幅画,请你评给我听听。”
唐寅近前一看,果然是那幅《夫妇采樵图》。崎岖山径中,溪水青苔旁,男的挑柴在前,正回头作聆听状;女的青帕包头,手提竹篮,正张口说话。便故作羡慕状:“啊,这对夫妇虽贫贱,倒很恩爱,可羡可敬!”
“你再看画上的这首七绝。”
唐寅再次看了看这首娄爱珍写的诗,怀着敬重的心情、故意放声吟诵起来:“妇语夫兮夫转听,采樵须是担头轻。昨宵雨过山路滑,莫向苍苔险处行!”想起昨日娄妃噙着泪水,托他劝说朱宸濠之言,便从情字上入手,娓娓而言:“王爷与娄娘娘情深义重,令人仰慕、钦敬啊!真是蜜一样的爱意,水一样的柔情。”
宁王扫帚眉抬了抬,故作坦诚:“难道子畏真的没看出其中奥妙么?娄妃聪明睿智,高洁儒雅,且为人随和大度,贤淑善良,眼中揉不进一粒沙子。孤王俗事繁多,难免疏落,且近些时,有些事也难免排场大了些,引出一些流言蜚语,传入妃子耳中。子畏也听到些什么吧?不然,怎会有此次的突然思归呢?”
这最后一句话,唐寅听了心头一紧,忙辩解道:“唐寅思归,委实酒后失态,思亲情切。这些天来,我是碧藻轩到王府,王府回碧藻轩,均有护卫随行,去滕王阁亦有青鸾、荔仙同行——”
宁王诡谲一笑:“子畏误会我的意思了。你在南昌尽可自由行动。古人说,交友需交诤友,孤王希望子畏成为我的诤友。听到什么,还望及时提醒。”
“诤友!”唐寅神情为之一振,恩人有错,当谏阻之,何必讳言。且受人之托,终人之事的古训也在提醒着他:“唐寅确实有言禀告——”
宁王凝神起来:“请教!”
宁王的“坦率”、“虔诚”鼓励了唐寅:“王爷正在壮年,两鬓已见白发数茎,虽然是
少年白头,但与操劳过度有关。民间皆敬福禄寿三星,王爷福禄皆全,但求清净无为以保长寿,乐得做个富贵闲人,岂不三全其美了。”唐寅这番话对宁王是诤友的关切,对娄妃是知友的守信。自觉说得不露痕迹,心中颇为得意。
十个书生九痴呆!宁王心中暗笑,口中奉承:“子畏说得好。孤王要尽快摆脱杂务,安心作这富贵闲人了啊!哈哈哈!”
唐寅十分得意,在轿中不由点头晃脑起来:娄妃过忧戚,宁王实谦抑,听他自省语,且自安枕席!随口吟哦,不拘章法,这已成了唐寅的习惯。在他看来,作诗若先究平仄,再出文词,则难抒胸臆,束缚太大,为文该任情纵横,不可抑阻。回到碧藻轩,依旧是一派潇洒自若、无拘无束的神气,倒卧床上,扬声道:“此间乐不思蜀了哇!”
青鸾嘲笑说:“想做刘阿斗了。”
“嘿,刘阿斗有位娘娘,也叫青鸾,你知道吗?”
“鬼话,鬼话——”青鸾边说边跑进厨房。唐寅握着荔仙的纤纤柔手,甜甜地问道:“娘娘说让你跟我回苏州,你愿意吗?”
荔仙顿时羞红了脸,心如小鹿乱撞,忸怩地点了点头。不想,青鸾远远飞了进来:“格格格,说什么鬼话、情话,脸儿靠着脸儿。”
荔仙早甩手跑了出去,唐寅忙抓住青鸾的手:“来,也和你靠靠脸,讲几句情话、鬼话!”
青鸾也一甩手逃之夭夭:“你坏,你坏!”
这时,午餐已经摆下,酒亦斟满。一人饮酒,二人侍立,唐寅老大不自在:“你们一起坐下吃好不好?这太难受了。”
“你是王爷的客人,我们是奴才,怎么能坐在一起吃饭。”青鸾话说得俏皮,可也是实情。
“你们只要想自己是王爷娘娘的代表,我是客人,主客同席,天经地义。”唐寅有些执拗。
荔仙感动得眼中噙泪:“难得你这么看重我们这些为奴为仆的。有你这句话就感恩不尽了。若真的坐在一起,被王爷知道了,皮肉就受苦了。”
青鸾调侃地:“解元不必于心不安,日后到了苏州,我们坐首席。”
唐寅惊诧地:“你也愿跟我回苏州?”
青鸾的脸色倏地红了:“不欢迎?拉倒!”
唐寅急急拉起青鸾的小手:“我求之不得。”想起日后九娘南下,二女为侧室,娇妻美妾,天上人间,不由左顾右盼,乐不自禁起来:“来,我为你们各画一幅肖像。”
二婢大喜,一个铺纸,一个磨墨,唐寅提笔在手,想起《九美图》尚无着落,颇有些焦急。虽然他也知道欲作出神品,是一件需要为之勤奋努力,长期精工细描的事。但也需有分段完成的目标,不能中断:“青鸾,来,先给你画。”
青鸾兴奋得跳起来,往椅上一坐。唐寅摇摇头:“你听我吩咐。头歪一点,正一点,站起身来——”他要选一个适当的姿态,与其她仕女形态相配合,使之相得益彰,求一种整体之美。最后,选定了一个侧身回眸的姿势,便动笔精心描摹起来,可是画着画着,心中犯起疑窦。此女看似热情、大方、诚挚、多情,但掩饰不住她常向宁王暗地禀告的事实,尤其是那街头的惊慌蹲身,至今常常浮现眼前,想到这儿,笔下犹豫起来。时已二更,王吉突然闯了进来:“呀,深夜打扰,实感歉疚,奈因王命难违,特来拜访。”
唐寅正好乘机搁笔:“王总管,请问王爷有何吩咐?”
“王爷请你去认一个人。请!”�
近日,朝廷派大臣来江西嘉奖右佥都御史王守仁平乱之功。朱宸濠以为是在谋算自己,便暗中派人将副使程默擒入府中,突击审问,一通鞭打、烤烙,也没问出所以然来。最后程默小眼一转,说道:“使臣与王大人曾有一次避开下官的密谈。”程默这个答复既把自己撇清了,又满足了问官的提问,且不会引起后患,殃及自己。
正在这时,唐寅奉召而来,朱宸濠劈头问道:“有个叫程默的京官,子畏可认识?”
提起程默,唐寅刹时脸色骤变:“唐寅蒙冤入狱,皆此人一手造成,怎不认识。”
“子畏,你在此向隔壁窥视,那被鞭打者可是此人?”
唐寅从一小孔中向外张望,惊呼道:“呀,正是此人。”
朱宸濠诡谲地笑了:“子畏仇人,亦孤王之仇人。闻得此人来到南昌,孤王便命人截捕而来,为子畏报仇。来啊,将这瘟官推出去砍啦!”
唐寅一听,心中顿感不忍:“王爷,唐寅感谢千岁为我报仇雪恨。我与这小人有恨有怨,但无杀身之仇,王爷还是放了他吧。”
朱宸濠始而心动,继而觉得书生多妇人之仁,口中敷衍道:“子畏仁义,令人敬佩,深夜打扰了,请回吧。”
唐寅回到碧藻轩,二婢方放下心来,一听说解元劝阻王爷放了自己的仇人,青鸾愤然了:“他让你入狱蒙羞,仕途阻塞,父亲冤死,夫人离去,你竟然……
“该叫王爷杀了他。”荔仙气得涨红了脸。
唐寅摇摇头,宽容地:“得饶人处且饶人吧!”
青鸾低声对荔仙感佩地说道:“他可真是个仁德君子呀!”
次日刚起身,王升来报:“有个姓程的来访。”
“不见!”唐寅愤然作色。
青鸾:“呀,他进来了。解元快避一下。要冷的、要热的?”
唐寅一跺脚:“冰冰凉,刺骨寒。”边说边随荔仙避入内室。脑后,程默的呼叫声已起:“解元公,唐年兄——”
青鸾冷冷地:“站住!”
一见女人,程默不由小眼溜闪:“呀,此女只应天上有,美哉唷。”
“别油腔滑调,你找谁?”
“唐——”
青鸾抢口问道:“你找老七?”
程默愣住了:“老七?老七是谁?”
青鸾挖苦道:“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糖。糖是老七。这儿没糖卖。”
程默哈哈大笑起来:“姑娘好风趣,请教芳名——”
“老四。”
“柴米油盐,呀,姑娘姓严。”
“蛮聪明,可惜没用在正道上。”
程默细眼转了转:“姑娘的意思?”
“这儿无糖,却来找盐,岂非不正道。”
“哈,能言善辩,令人喜爱。”
一见程默一双眼睛滴溜溜转:“你这双眼,我们乡间有句话,双眼斜又歪,为人不正派。我一个女孩子在这儿,你老盯住我看,看得人心发麻,打哆嗦。请出吧!”
“不不不,请解元出来,我要与他叙叙阔别之情。”说着往里走。荔仙迎面走上,故意惊呼:“呀,你是谁?”
“呀,又是一位天仙美人,伯虎兄的艳福为何如此之大唷!”
青鸾忽然格格格地笑起来:“说漂亮没你漂亮,你除了嘴歪鼻斜些,这双眼睛特别漂亮。时而如天上打闪,时而如布梭攒动,你这颗心啊,太活,太活了就不正,就使坏。”
程默脸皮忽生愠色:“你这姑娘人蛮俊,嘴太厉害,请解元出来相见吧!”
“这儿是王府,你敢瞎闯。”荔仙这句话提醒了程默,只得揉了揉昨晚被打痛的双腿,悻悻而退。
唐寅从内走出:“果然是张辣椒嘴,鬼机灵,今儿立了头功。荔仙也沾了些辣味儿,也记一功。昨天画未完成,待会儿继续画。”
二婢兴奋地连连鞠躬、送茶。青鸾今日伶牙俐齿、舌战程默,使唐寅心中油然生出几许好感,一想及娄妃的告诫,街头的惊怵,劝王秀才逃命时的冷然旁观,又觉得青鸾如在云雾中,看不清,猜不透。由此又想到徐经,自感识人之不易,于是午休后,便借为青鸾把笔练字的机会,支开荔仙,轻声问道:“你常去见王爷吗?”
“有时去。”
“我们去滕王阁游玩的事,是你告诉王爷的吗?”
“是。”青鸾握笔的手微微颤动了一下。
“那日在街头,你一见王府护卫,为何惊慌失措,蹲下身去?”
“我不是丢了珍珠吗?”青鸾话中充满了委屈、惊惶。
“我劝王秀才逃命,你告诉王爷了吗?”
“这与我有什么关系?”青鸾怨恨地反问道。�唐寅又问道:“你常去见王爷吗?”
“我有那么贱吗?”几滴眼泪滴了下来。
唐寅有些失措,不由温存起来:“来,我先教你永字八法,再送你一本柳公权碑帖。以你的聪明,每天临摹,定会成为一个女书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