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唐伯虎啼笑九美图

谭慕平>>唐伯虎啼笑九美图

十五

唐寅虽再无飞腾之欲,但徐知府这番话,将自己想说而不便说的全说出来了,心中为之一畅;加上宁王千岁为自己撑腰,腰板更硬了,自可如九娘所说,昂首返乡关了,不觉眉宇间神采上扬、傲气渐露;但九娘的“有失检点者三”的针砭,如芒刺在背,不敢稍忘,复又谦恭而言:“唐寅深感宁王千岁眷念之恩,府台大人体恤之情,更谢诸位前辈、长者、知友亲朋不弃,来此助兴!唐寅此次京城失足,已成千古之恨,愧对千岁,愧对大人,愧对诸位前辈、亲朋——”说毕,一饮而尽。

这些前辈、长者、知友、亲朋中,本有体恤怜悯者,有冷眼旁观、讥评嘲讽者,更有落井下石,幸灾乐祸者,今见府台大人为唐寅举行如此盛宴,足见十分器重,加上宁王千岁的恩宠,于是,友善者喜悦,讥评者改颜,乐祸者隐忍不发,一时杯觥交错,笑语喧哗。

徐知府举行如此盛宴,当然是为了促使四人早日赴宁王之邀。四人昨夜曾紧急磋商,祝枝山不无远虑地说及王莽未篡位前谦恭下士的事,众人颇以为然,当下决定:伯虎先去试探,若宁王心怀异志,来信则说急速前来,否则可书王爷诚盼三位来赣。果然,宴会后,知府留下四人,再次表达了宁王邀请之诚心。文征明推以妻子分娩在即,祝枝山辞以夫人重病在床,张灵则推托老母有恙,只有唐伯虎主动应约。祝、文滞行,徐知府虽感遗憾,但有唐伯虎欣然前往,仍感兴奋。

唐寅将家事交给阿兴,重新开张了吴趋坊德记杂货店,一应重大事务,拜托了祝枝山。临走前又写下一封书信,交待阿兴三月后去京城面呈九娘,期其早早来苏。安排既定,于秋风渐紧北雁南飞之际,徐知府代为雇了一艘大船,送其扬帆西上。唐寅登船进入舱中,顿觉与九娘话别时的种种情景历历在目,陷入了对往事的反思和对九娘的深切思念之中。自京城归来,每逢难事,他常常产生“不知九娘作何主张”的思索。此次南昌之行,不由又想到九娘对此是赞是否呢?正迷惘间,岸上有人高声唤道:“请问船上是解元公唐寅吗?”

唐寅闻声出舱,只见岸上一素衣青年,身佩宝剑,肩背行囊,一见唐寅忙深深一躬,跟着船边行边说道:“在下达人杰,家住本城盘门,去南昌经商,闻听解元去南昌,恳请捎我同行。”

唐寅细细一看,忽觉此人面熟,一时却记不起来。正愁一路孤寂,有人同行,自是高兴,且来人气宇轩昂,端正无邪,忙命船家靠岸。话刚出口,达人杰轻轻一跃,已落脚船头,望着唐寅纳头便拜。

唐寅赶忙扶起:“仁兄不必多礼,请问佩剑何用?”

达人杰晃了晃宝剑:“路上时有盗匪侵袭,以为防身之用。”

唐寅细看来人,二十出头的年纪,虽然五官端正,但双眉紧锁,目含怨愤。待进舱坐定后,达人杰缓缓谈道:“解元公可知,最近苏州出了一件特大奇事。”

唐寅来了兴趣:“愿闻其详。”

“苏州城内有位木员外,膝下生有一女,名桂,字文舟……”

唐寅猛地想起那次在虎丘画仕女像,巧遇木桂的往事:“唔,就是那位弹琴高手木小姐么,据说生得十分美貌。怎么,出了什么风流趣事了?”唐寅瞪大了眼急问道。

达人杰脸色阴沉:“为这美貌惹下祸来了。江西宁王选美,不知谁嚼舌头,把木小姐选上了。”

唐寅顿显愠色:“怎么,宁王如此好色么?”

达人杰心想唐伯虎是受宁王之邀去南昌的,怎可当面针砭宁王,忙解释说:“据说是皇上逼着干的。不止木小姐一人,还有——”说到这儿,达人杰突然住口,两拳紧握。

对达人杰变幻莫测的神情,唐寅诧异了,忙追问:“还有何人?”

“扬州汤之竭!”达人杰声音有些颤抖,下意识地在脸颊上擦了擦。

“达兄认识此女?有亲?有故?”唐寅紧紧追问。

“不,不,无亲无故,心中不平而已!”达人杰沉默有顷,抬起头来,已是另一副面孔,眉开眼笑起来。

唐寅听了,心中起疑,也不便追问。所幸的是一路上再无寂寞,每日睁眼看书或听达人杰闲扯山海经;闭眼就想九娘,构思那幅神品。画家爱景,无景不流连,一路之上观赏了江北瓜州古渡,江中碧玉焦山,北固山多景楼,金山慈恩塔。这日到了石城金陵,去年乡试已遍游六朝名胜,于是,只专程去了一趟“桃叶渡”,意外地发现那儿景物依旧,可“桃叶酒家”早已踪迹全无,只剩瓦砾数堆。问及乡人,方知酒家原是徐经开设,乡试后没几日便闲置荒废了。唐寅这时才明白过来,这桃叶酒家原是徐经用来选拔春闱代笔人的场所,自己的考场失足,便是在这儿埋下的祸根。看着眼前黄叶飘零、衰竹枯草,不禁唏嘘感叹起来。这时方悟出九娘斥责的交友不慎之精确深刻。他心中叹道,世事维艰,识人为最难。不由下意识地看了看身边的达人杰。他有什么理由不相信他,又有什么理由判断这人以后会不利于自己呢?难啦,知人知面不知心,画人画虎难画骨,此之谓也!唐寅默默回到船上,再一次琢磨起九娘“有失检点者三”的批评。

又经旬日,夕阳欲下未下时分,唐寅正站立船头,极目远眺,忽见水鸟纷飞中,一座楼阁耸立云间,不由叫道:“啊,船家,远处是滕王阁么?”得到肯定答复后,他愈益激动起来:“啊,寒山枫桥以诗传名,滕王阁以阁得文,以文传阁,文阁同光!梦寐以求,此愿得偿了!”

正浮想联翩,忽见达人杰一手执剑一手提行囊从舱中走出,向唐寅深深一揖:“解元公,人杰就寄住在左边岸上一村舍中,一路多蒙照拂、教诲,人杰衷心感念,日后定思报答,今日就此拜别了。”

唐寅依依不舍起来:“一路之上,贤弟为我讲述了许多街巷奇闻,闾里趣事,使唐寅增见识,解寂寞,不知何日方能相会。”

达人杰以肯定的语气回说:“我会去拜见解元的。”

唐寅命船家将船拢岸,随着一声“解元保重”,达人杰早飞身上岸,掩身在荒草暮色之中。苏州郊外上船,南昌郊外下船,讲起木桂、汤之竭遇难,泪水欲滴,隐隐含恨,啊,一个难以解透的人。正自浮想,船到码头,只见多名王府护卫簇拥下,王吉已在恭候。唐寅坐上一乘四人官轿,护卫们高举灯笼在前开道。唐寅掀起轿帘,观看市容,只见街上灯火通明,商贾林立,人来人往,十分繁华。

行不多久,轿子进了一重大门,在正厅前停下。只见厅内约有二十余学子,有的在灯下攻读,有的则嬉闹哄笑。一见王吉到来,忙各自归座,正襟危坐,攻读文章。王吉介绍说:“这儿是阳春书院,王爷说要请解元公为他们授课呢!”

唐寅一生厌为人师,心中颇感不快。这时,王吉又请他上轿,绕过正厅,七拐八弯方才停下。王吉掀起轿帘,待唐寅下轿,指着旁边一个年轻人说道:“此人名王升,专为解元打外差的。”说着引唐寅进了一座月亮门。放目一看,淡淡月色中,几盏宫灯映照下,一汪池水,碧藻丛中,几尾金鱼嬉戏其间。池上一架九曲桥直通水池中央小亭,亭下正有一对鸳鸯相依憩息。桥的一端通向一座土坡,土坡上下植有几株碧桃树。桥的另一端通向一簇茅舍,舍门为几叠假山遮掩,有鹅卵石小道隐现于山石冬青间,屋旁几尾潇湘竹在风中摇曳。唐寅不由轻呼:“好一派姑苏园林风光啊!”

王吉笑了笑:“这处园林是王爷特为解元营造的,那几棵碧桃树也是为解元从百里外移栽于此的。这水池树杈交横间,可与外界相通。”

唐寅恳切有加:“啊,感谢千岁恩典。此园可曾题名?”

王吉一口一个王爷说:“王爷说,留待解元题名呢!”

唐寅看着那半池水藻,鲜绿悦目,兴奋地:“就叫碧藻轩吧。”随着便旁若无人地步上曲桥。时而扶栏俯视,时而仰望长空,时而展袖疾行,时而倚碧桃而抚摩。王吉心想,难道大才子就这份行止?这时两个婢女来到小亭,王吉忙引至唐寅前:“解元公,这是王爷王妃选送来伺候解元的。明日上午王爷王妃为解元接风,请早点休息吧!”说毕自顾走了出去。

两婢站住仰视唐寅,不由惊住了。穿红裙的附着穿绿裙的丫环耳朵低声地:“呀,从没见过这么俊的男子!”

话音未落,唐寅已拉起绿衣女婢的纤纤柔腕,端详起来,见这女子生来明眸皓齿,端庄娴静:“你的芳名是?”

婢女脸色顿时绯红:“我叫荔仙。”

“哈哈,原来是主管荔枝的仙子。你当年为何不生在杨贵妃身边,也免得跑死马唷!”唐寅在女客面前,有一种天生的禀赋,温柔、体贴、多情,一种与生俱来的对女人的魅力。一句玩笑话,顿解二女尴尬态。这时,他的另一只手正欲去拉红衣婢女,谁知这女子早将手藏于身后,格格一笑:“呀,解元对杨贵妃挺有情的嘛,想必是唐明皇转世吧!”

唐寅陡地两手托起红衣女子香腮,只见此女生得玲珑剔透,娇小俏丽,且伶牙俐齿,忙柔声问道:“你几岁了?芳名是?”

“十八岁,叫青鸾,外号小辣椒!”荔仙戏耍地代她答道。青鸾闪动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今儿晚膳,请解元吃荔枝炒青椒。格格格!”一串银铃似的笑声在水池上空飘荡着。

唐寅左顾右盼,美不胜收:“呀,果然是秀色可餐唷!”

青鸾做了个鬼脸:“明儿我就去禀报王爷,撤了这儿的厨房。”

老实忠厚的荔仙诧异道:“你又要出什么歪主意了?”

青鸾跳上一块石头:“既然秀色可餐,解元饿了,看看我们两个就饱了,何必要厨房。格格格!”

唐寅伸手欲擒捉青鸾,早被荔仙挡住:”解元公一路劳苦,腹中饥饿了,快请用膳早早休息罢!”

三人来到房舍,青鸾忙着准备晚餐,荔仙领着唐寅四处看了看。一排五间,自东向西为书房、寝室、会客间、餐室、女婢宿舍,屋后尚有厨房两间。间间明窗净几,粉刷一新,一应雕花红木家具,全套景德镇烧制的餐具、饰物,就中一个大花瓶,在白如玉、薄如纸的瓶身上,彩绘了一幅《张生听琴图》,十分雅致,唐寅的身心视听都得到意外的满足。

这时,青鸾已将晚餐摆就,杯满菜齐,阵阵酒香,早引得唐寅快步就座。三杯下肚,唐寅见二婢站立侍候,心中老大不自在:“二位坐下一道用餐吧!”

看看唐寅诚恳的面庞,二婢心中一热,荔仙道:“解元,主婢不可同席,我们理应侍立一旁。”

从未见过主人如此谦和,青鸾有些激动,便提醒道:“明日王爷要为解元接风,娘娘要行拜师礼,到时候,定有重礼相赠,解元用什么礼回报呢?”

唐寅暗暗一惊,事出意外,从无准备,如今身处客地,囊无长物,不由心急停杯,忽见青鸾双手捂住樱桃小口暗笑,忙问道:“你有什么好主意?”

“你得先谢我。”青鸾挤了挤眼。

“行,你先说出来。”唐寅求教心切了。

“一言为定,不准耍赖。”

“怎么报答?”

“送我一张画。”

唐寅舒了口气:“行。”

“你敢拉勾?”青鸾还是不放心。

“来!”唐寅伸出手来。

待拉过勾,青鸾方淡淡说道:“你怎不知道秀才人情纸一张嘛。”

“呀——”唐寅惊叫起来:“你不仅是辣椒嘴,还是个鬼机灵。”

说话间,荔仙早默默地铺好纸,握墨研磨。唐寅草草吃过晚饭,便陷入沉思,稍顷问道:“娘娘住处宫名为何?”

荔仙答道:“她的住处不叫宫,名桐音馆。”

“桐音馆?有梧桐树?”唐寅继续问着。

“一棵也没有,只有许多竹子。”荔仙话音里也有些迷惘。

“她的为人如何?”唐寅要寻找一个适合主人胃口、脾性的画题。

二女争说着:“她人长得美,心也好!”“和气,没架子。”“整天读书、绘画,见了俗人俗事就厌烦。”“待下人可好了……”

听了这些,唐寅打消了画富贵牡丹之类的打算,便提笔画竹;画了两次,撕去又重新着墨,最后方画就一幅《竹篁山居图》:溪水淙淙,幽篁森森,草舍窗前一女子正在抚琴。唐寅作画的认真、精细、严肃、一丝不苟,引得二婢钦敬、赞佩!

时至三更,画方完稿,二婢忙为其脱靴、去袜,洗面濯足,美美地睡了一觉。五更未敲,便已醒来。唐寅一生未见过王侯贵妃,不知如何应付,不免忧虑。见时间尚早,踱出月亮门。门外一排青松翠柏,路边冬青成行,一个老人正在弯着腰打扫路面。那把扫帚径直向自己扫来,口中喃喃而言:“这儿多是陷阱暗坑,你来干什么?”

唐寅看看路面平整,心中犯疑,忙趋前一躬:“老人家,请赐教!”

老人头也不抬,清扫而过,喉间咳声不断。是痴者所言,抑或有意而发?他伫足而视,那老人扫到尽头,回身抬头,目光炯炯,一见唐寅正向他注目,忙又闭目哈腰,拿起了扫帚。啊,他是说给我听的。是好意提醒?还是另有所图?心头疑云陡起,恰好荔仙来请他早膳,忙问道:“这老人是清扫夫吗?”

“他叫周义,原是个官吏,不知犯了什么过错,罚在这儿劳役。”

唐寅又默默注视老人一会,方进内早膳、梳洗,登上外差王升备好的小轿。轿出阳春书院,一会儿便进了王府,行了许久,轿方停下。出轿一看,只见一围花墙,门额上方嵌一篆文砖刻匾额:“桐音馆”。走进馆门,迎面耸立起一座高高垒起的假山,山间飞流直下,溅起的水珠散落水池,叮咚作响。右侧是高大的竹林,竹林掩映处,露出几间茅屋,十分清雅高洁。这时,王吉低声急呼:“解元公,王爷娘娘迎出来了。”唐寅猛一抬头,一对身穿家常便服气宇不凡的中年夫妇,在太监宫娥簇拥下缓缓走来。

王吉忙趋前跪倒:“启禀王爷、娘娘,这位便是苏州才子唐伯虎唐解元!”

唐寅不惯也厌于向权贵跪叩,但见人家降阶相迎,便也躬身施礼。宁王早走上一步,执起唐寅左手,上下端详着:“哈哈哈,果然是风流飘逸,光彩照人,名不虚传。”

唐寅正欲向娄王妃施礼,不想娄妃早向他欠身施礼:“学生娄爱珍有礼了!”

唐寅忙不迭还礼,宁王早挽起他的手走进屋去。抬目一看,唐寅顿显惊讶,室内既无雕梁画栋,更缺珠光宝气;重重帏幕,填补了屋内空间。客厅内迎面红木条几上,一座樟木底座上置一大理石屏,屏上天然纹理,仿佛显现出一幅“寒江垂钓图”,十分珍贵。一架琴桌上,放置一焦桐为材制成的古筝。至此,唐寅恍然大悟,方知桐音二字源出于此。心中对主人的风雅更起了几分敬意,不由快速地向二位主人扫了一眼。只见娄妃若一出水芙蓉,天然无雕饰,蕴涵清灵之气,馨逸之韵,体态娇柔、美艳而无媚态,端方更见稳重。但眉宇之间,一股忧郁之气飘忽不定。那宁王年近四十,魁伟英俊,一双扫帚眉平添几许不协调,笑起来脸颊微觉歪斜。这时,三人皆已坐定,宫女送上香茗。宁王谦和有加:“今日我夫妇卸去宫服,只为在雅士面前少几分俗气。解元请把我们视为挚友……”

娄妃接着说道:“一个普通学生。”

宁王继续说:“解元在此,不必拘礼。”

在唐寅想象中,王府应该是威仪端肃,法度森严,今日一见,却是如此的温和亲近,早晨那一片疑云,早已消散,有些喜形于色:“唐寅一生厌弃繁文缛节,不拘礼法,王爷如此谦恭大度,唐寅如释重负,再无忧矣!今后若有失礼处,还请王爷、娘娘宽宥!”

宁王扫帚眉抬了抬:“再说反多礼了。今日按你学生意思,先拜师后接风。”说着携起唐寅,转到另一室中。

这里早已红烛高烧,香烟缭绕。娄妃坚持要行叩拜之礼:“天地君亲师,不拜是为不敬。”

唐寅坚执不从:“唐寅一生厌为人师,只是与娘娘切磋画艺,非师也,乃画中之友耳,拜师之礼,免、免——”

在宁王调停下,互相拜了拜。娄妃又从宫女手中接过一红绸包着的物品奉上。唐寅打开红绸一看,呀,原是那片大理石天然山水画,心中感激不已,忙取出画幅回赠。娄妃展开一看,渐渐绽露笑容:“呀,这不就是桐音馆吗?”

宁王在旁观赏,也连声称妙,当下议定每逢五、逢十上午为授课时间。这时,一太监跑进跪禀,午宴已摆下,于是三人进入餐室。席间宁王的谦逊、热情,娄妃的宁静、诚恳,使唐寅如置身温馨、亲近的友情中,在频频劝酒中,早已酩酊大醉,由两名太监搀扶入轿,送归。

唐寅一醉,直到掌灯时方才醒转,遂起身下床,步出寝室。只听青鸾尖声讽刺道:“遇到酒就穷喝,王爷面前也烂醉如泥,羞、羞!”

“哈哈哈,你可辣错人了哇。当年诗仙李白,在皇帝面前尚且醉卧于地,命高力士脱靴,况唐寅乎!”

青鸾发出一阵银铃般的笑声:“之乎也哉,酸出鸡皮疙瘩来了。”

唐寅对于青鸾的机灵、活泼十分欣赏:“你们在我身边,也得学几句之乎也者才是。读过些什么书?”

荔仙答道:“在宫中学唱过弋阳腔《西厢记》。”

“好,这儿我是张生,谁是莺莺?哈哈哈!”见二人羞红了脸,心中大悦。

“别拿奴才们开心,明天上课,讲什么,你先说给我们听听,灌几句之乎也者给我们。”

经青鸾提醒,唐寅倒有些紧张起来,从未给人讲过课。吃过饭,便伏案准备起来。

次日辰时,来到“桐音馆”,人在院中已闻到一股异香,唐寅知道此乃龙涎之香,是一种名贵香料,立在馆门前等候的太监忙迎请入内。�问候几句后,唐寅谨慎言道:“讲画艺之前,先为娘娘讲说‘功夫在画外’之含义。绘画需有一己之新意,新从何来,则曰在画外得之。汲天地之神韵,融日月之精华……”唐寅旁征博引,娓娓而言,听得娄妃意骋神驰,连连点头。

又过了五天,开始讲六法三品中的第一法:“气韵生动”。这一讲比较玄虚,唐寅拿出几幅画一一举例剖析,有时还边画边讲,讲到后来,颇有些力竭疲惫之感。娄妃深感唐寅治学之严谨,讲解之得法,态度之认真,颇生钦敬之意,便不时命宫女送来香巾擦汗,或请稍事休息,皆为唐寅谦辞。直到结束,方坐下饮茶憩息。

娄妃颇为感动:“先生如此辛劳,学生于心不安了。”

唐寅谦逊地:“唐寅年少,自知功力浅薄。惟恐辜负娘娘。”

娄妃劝道:“先生还是松散些好。那两个婢女还尽职否?”

唐寅欠了欠身:“谢谢娘娘为我安排了一个好的居处,二婢女又皆尽力伺候,王爷娘娘恩德非浅。”

娄妃关切地:“那个荔仙忠厚诚实,细致周到,青鸾嘛——”娄妃略一停顿,复又说道:“青鸾聪明伶利,但嘴快,尤喜传话,她还是王爷宠爱的宫女,先生有事,让荔仙多做点。”

唐寅心头刹时一紧,忙唯唯而退。回到碧藻轩,对青鸾便不及先前热络。到吃饭时见青鸾双眼瞪着他冷冷站着,气氛比往日沉闷了许多。心想,有话避着她就是了,何必如此生硬地对一个女孩子,便有意引起话头:“青鸾要我灌一些之乎者也,你们先说说读过些什么书?”

荔仙羞答答地:“娘娘教我们读《滕王阁序》,结结巴巴好些字还不认识呢?”

唐寅顿时兴奋得站了起来:“呀,我好糊涂,梦寐思游的滕王阁,近在咫尺,却忘记了。”

青鸾见唐寅对自己依然如故,觉得自己适才多疑了,不该给人家脸色看,便趁机鼓动:“明日去就是了。”

“好!”唐寅不禁眉飞色舞起来:“你们陪我一起去,行吗?”

“嗬——”二婢高兴得尖叫起来。

“解元真好!”荔仙激动得面孔红红的。

“解元真刁——”

“刁?刁从何来?”唐寅诧异了。

“没我们去,你太寂寞;有我们去,既有人侍候,衬出你的风流气派,又有人陪着说话谈笑,岂不乐兮兮,逍遥自在。”

次日一早,三人乘轿出了阳春书院,直奔滕王阁而来。�行不多久,忽见前面围了许多人,唐寅忙下轿上前观看。只见地上一只遍体鳞伤的死狗,一只被咬死的仙鹤,一位老人身穿孝服跪在一旁。唐寅诧异地问身边一位老者:“请问老人家,这是为何。”

老人抬头看了看唐寅,淡淡说道:“这只仙鹤是从宁王府飞出来的,被王老汉家的狗咬死了,王老汉一看鹤颈上挂的银牌,上有‘宁王府’的字样,赶忙去王府赔罪。王爷大怒,打死了王家的狗,又将老汉打了二十板,要他为仙鹤披麻戴孝。”

唐寅愤然作色,正欲讲话,荔仙在他身后轻轻捣了一拳。只听老汉怒气冲冲地说:“王爷还不肯罢休,派人去知府衙门,要大人判他的罪,大家正等着衙门的消息呢!”

唐寅为王老汉鸣不平了:“可怜,可——”

青鸾拽起唐寅:“公子,走吧!”

唐寅十分关切:“不忙,再站站,看看这知府大人怎么个断法。”

老人又道:“听口音,客官是下江人吧!”见唐寅点了点头,“好,多说几句不要紧。?,眼看南昌要受一场刀兵之灾了。”

“老伯,这是何意?”唐寅惊诧地问道。

老人低声而言:“这宁王想造反,在鄱阳湖造了许多战船,日夜赶制刀枪,还在府里办起了武馆,召来许多江洋大盗。”

旁边有人插话:“还办了个书院,名为礼贤下士,实为培植死党,为他卖命。”

老人继续说道:“近来还请来一个苏州的大才子叫唐白虎……”

插话的人纠正道:“不叫白虎,叫伯虎。”

老人有些气愤:“不知这人是官迷心窍,还是受骗上当,这刀兵之灾看来是免不了啦!”

唐寅闻言,不由满脸通红:“这、这——”

青鸾低声在他耳边说道:“别信谣言。走吧,快到中午啦。”唐寅摇摇头:“再等等……”只见几个衙役疾步而来,在墙上刷上告示,上写二十个大字:“鹤虽挂牌,狗不识字,禽兽相争,何干人事,所请不准!”

顿时,人们欢呼起来,有人搀起跪着的老汉,迅步走去。老人忽然叹了口气:“这位青天大老爷,官做不长了,说不定会招来杀身之祸。”说着叹息而去。

忽然远处响起一阵马蹄声,青鸾突然惊呼:“呀,我的一串珍珠掉了,快帮我寻找。”边说边强拽着唐寅蹲下身来,直待马蹄声远去,方站起来,神色异常地:“走吧!”边说边拽着唐寅快步走去。唐寅满腹狐疑:“珍珠不要啦?”青鸾娇嗔地:“都是陪你出来丢的,你赔、你赔!”她虽力图使自己天真顽皮些,但仍显得尴尬、矫情。唐寅看着荔仙,恰好荔仙也正目视自己,二人互视一眼,不解地摇了摇头。

三人来到滕王阁,尽管眼前“层台耸翠,上出重霄;飞阁流丹,下临无地,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但唐寅心情很坏,那死狗、死鹤、跪着的老人、张贴的衙门告示、青鸾的怪异举止,扰得他无心赏景。只匆匆一瞥,便悻悻而返。

回到碧藻轩,唐寅坐下休息,一边品茗,一边想起适才所见所闻,尤其是青鸾那慌张惊惧的神色,百思不解。这时,青鸾走了过来,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怎么,想心事了。”

唐寅有些心烦:“你不见我跑累了?”见荔仙端来一盆热水,忙脱去鞋袜,双足浸入水中,问道:“适才那几个骑马的是王府的人吧!”青鸾不阴不阳回道:“奴才的眼睛怎及主人清明?”唐寅道:“你不看见他们那服装……”突然脚一歪,水盆倾倒,二婢一阵惊呼,忙着擦拭。青鸾揶揄道:“叫你别乱想,就是不听。”

“难道不该想么?”唐寅有些不满起来。

青鸾拉长声音说:“该想,不但该想,还该说,该骂,该伸张正义——”

荔仙神情紧张起来:“骂王爷吗!命不要啦?”

青鸾俏皮地笑问道:“请问解元,书上有没有兼听则明,偏听则暗的话?”

唐寅糊涂了:“你是说街上听来的是一面之辞?”

青鸾诡谲一笑:“明天王府有人问你,你可少说几句为佳,别说看见告示什么的,掺和进去没意思。”�

次日清晨,唐寅梳洗停当,走出碧藻轩,只见周义正躬身扫地,头不抬,手不停,却瓮声瓮气地:“王爷千岁就在前面,快去朝拜叩头。”说毕,佝偻着身子迅扫而去。明显的嘲弄、鄙视,使唐寅心中十分不快。这时,远处传来喧嚷声,正想疾步避走,谁知一个小太监奔跑近前,气喘吁吁,单膝行礼:“解元公,王爷有请!”

唐寅无奈,只好随太监前去。走了一箭之地,忽听朱宸濠高声怒斥道:“孤王前日外出狩猎,一只仙鹤被狗咬死,本属小事,尔竟敢狐假虎威,打死人家的狗不算,还要狗主人披麻戴孝,大街长跪。更不该到知府衙门告什么刁状,混账,给我着实地打……”

唐寅举目一看,只见一个护卫跪在地上受责,宁王正一脸怒火,叉腰而立。唐寅突然想起青鸾那句耳听是虚、不可偏听偏信的话,听着一声声鞭打声,不由解除了心头对宁王的怨愤不满,颇觉昨日言词造次,不由慨叹道:“王爷果然英明!”

宁王转过身来,看着唐伯虎一副坦诚赞赏的脸色,顿时转怒为喜:“子畏昨日去滕王阁了?”

唐寅诧异道:“唐寅未及禀明,王爷怎么知道的?”

“哈哈哈,我会算。”宁王抬了抬扫帚眉:“看到死狗死鹤啦?”

“见到了。王爷严于治家,令人敬重。”唐寅的态度很虔诚。

大凡做恶事的人,对自己的形象都力求掩饰。朱宸濠也一样。一听唐寅夸自己治家严,心中暗喜。昨日护卫在马上见到了唐伯虎,当晚又逼问青鸾,这才有适才鞭打恶奴之举。见如此竟骗过了唐伯虎,不由喜上眉梢:“子畏,那边是书院,将来会出几位状元,这儿要再建一座武馆,出几名武状元。哈哈哈!喏,这就是几位教练。”他指了指身旁几个剽悍、凶猛的大汉。

“王爷为国育才,其行可敬。”唐寅奉承着。

忽有人插话:“哈哈哈,解元去年若从阳春书院赴京春闱应试,早中状元了,也不会遭此不白之冤。皇帝昏庸,臣子奸佞、天理何在,公道何存?!”

为自己鸣不平,唐寅自是高兴,但听到后两句,心中颇觉惊骇,忙举目一看,只见说话的是一个白发银髯的肥胖老头,一双三角眼正忽闪忽闪地盯着自己笑着。宁王介绍说:“这位是刘养正老先生。”

唐寅趋前欠了欠身:“刘老先生,唐寅入狱实乃奸佞欺君……”

“嘿嘿嘿,解元不必惊慌。”刘养正自顾说下去,“当年叔夺侄位时,燕王曾答应与老宁王平分天下,可事成之后,他却反悔了,将老宁王放到南昌。人而无信,非人也!”见唐寅皱了皱眉,“解元,不平则鸣,也是人之常情。宁王礼贤下士,重用人才,解元当可一展鸿才。”

“刘先生说的对,子畏才华横溢,应有施展之地。请随我来。”宁王拉着面现尴尬之色的唐寅,向书院走去。唐寅脑中再次闪过虞山下祝枝山深夜说的一席话、自己的狱中见闻,心中不由对朝廷对皇帝升起一股怨尤之气。

正走着,传来一声凄厉的叫唤声:“王——爷——”

唐寅举目一看,只见左侧高墙下,置一铁笼,笼中竟关着一人。此人二十余岁,儒生打扮。宁王愣了一下,忙解释说:“此人姓王,一个秀才,孤王好意邀他入书院攻读,他却口出狂言,乐与糜鹿为伍,鸥鸟共狎,不愿在这儿读死书。孤王理应成全他,正派人出去寻购糜鹿哩。”

唐寅心生异议,口中却劝道:“此人口出颠狂,关入铁笼以示惩戒,他定会自惭自悔了。若再关下去,以讹传讹,只恐其他读书人望而却步,枉费了王爷一片怜才之心!”

宁王听了,微微颔首,抬头对王秀才说:“孤王出个上联,你若对出就放了你。听着,地上取土,注水为池。”

王秀才略一思索,对道:“囚中出人,进王得国。”

“进王得国,好、好,放人!”宁王欣喜地念念有词:“进王得国,得国——妙。”

唐寅心头一惊,故意滞后,待王秀才走近:“阁下才思敏捷,即景吟对,可佩可敬!不过——”他顿了一顿,向四周看了看,疾速而言:“囚字出人进王,难道王爷也成囚了。”

王秀才大惊失色:“学生断无此意,这,这——”

唐寅轻声断喝:“还不快走!”

王秀才鞠了一躬,忙向边门奔跑而去。

唐寅心头一石落地,转身移步,猛见青鸾站在身边,不由神色紧张起来:“你,你怎么来了?”

青鸾有些尴尬,一噘嘴:“王爷叫我,我怎么能不来。”边说边拉着唐寅快步走去,柔声关照:“别离得太远了。”

唐寅惊诧不已,心想:这丫头一定听见我适才关照王秀才的话了,她会告诉宁王吗?正惊惧不安,忽听宁王的声音:“囚中出人进王得国,哈哈,嗯,这,我岂不成囚犯了。他敢咒骂我!来人——”

宁王一声断喝,走来几个护卫:“去,把那王八秀才抓过来。”

唐寅紧张地直拿眼睛睃着青鸾。忽见宁王亲热地紧拉青鸾的手:“子畏,青鸾太调皮,一定没好好伺候你吧?!”

“不,她俩很尽责,谢谢王爷关心了。”

“她不听话,你就给我打。今儿喊她来,就是要向你交待这句话。”宁王边说边向青鸾甜甜地笑着。

青鸾尴尬地抽回手:“没好好伺候,也是王爷平时少教导,教不严,主之错。”

“子畏,你看,她在我面前,还敢顶嘴,对你更会无礼了。”

正说着,王吉走来:“禀王爷,众书生皆已齐集书院。”

宁王执起唐寅之手:“子畏,请过来。”

书院里,每个儒生都有一间房供起居读书之用,若有人讲课,便汇集于大厅听讲。这时,齐集大厅的十数名儒生纷纷下跪,给宁王请安。宁王高声笑道:“诸位不必拘礼,快快请起。今日孤王为你们介绍一位大才子、姑苏解元唐伯虎先生。”

众儒生虽站起,复又俯首躬身:“叩见解元!”

宁王宣布道:“唐解元将为书院掌院……”

“不不不,王爷恕罪!唐寅一生放浪,不拘礼法,哪堪掌管职司。王爷,唐寅是得一日闲无量福,做千年调人笑痴;是非满目纷纷事,问我如何总不知。像我这样的人,焉能管事而误事。”

“子畏不必推卸,待祝枝山、文征明来了再议吧。”�

摆脱了宁王纠缠,唐寅满腹心事,无法排遣。猛抬头,只见适才被责的恶奴,竟若无其事,与同伴嬉笑打闹。心想:这难道真的是欺人耳目之计?昨日街头所见所闻,难道宁王真的想谋反?刘养正那些侮骂皇上的话,宁王为何不制止?街头闻听马蹄声,青鸾为何那样的惊慌失措?王秀才关锁铁笼,与谦恭下士怎能同日而语?有了书院,为何又要设武馆?那几个恶煞般的教练,决非善类,怎成了宁王座上客?青鸾的尴尬,宁王的亲怩,奥妙何在?昨日去滕王阁,今日宁王就已知道,又是何人告禀?清道老人周义的诡秘,真意何在?想着这一切,竟把一旁的青鸾遗忘了。歉然地笑了笑,却又懒得讲话,沿着鹅卵石小道向碧藻轩走去……

下午,天气陡起变化,一阵西北风吹过,院中黄叶飘零,寒意陡增,渐渐有些细雨��起来,到了傍晚,雨越下越大,风也越刮越猛,这是入冬以来第一场冬雨。冬雨一直在延续着,与唐伯虎胸中的风声雨声相呼应、相碰击。

风声雨声中,唐寅脸色阴沉,每天自斟自饮,喝着闷酒。那些听来的看来的宁王言行在他胸中翻腾着,一种才离牢狱,又上贼船的念头愈来愈强烈地折磨着他,痛苦着他。

二婢第一次见他如此烦躁,青鸾低声地:“他是在以酒浇愁。”

荔仙担心地点了点头:“是受谁的气了。”

青鸾摇了摇头:“不——”

话刚落音,唐寅闷着头问道:“我初来乍到,王府内情,你们给我说说,我、我讲话行、行事,也、也好酌情进、进退——”唐寅抬起醉眼向二人乜了乜,见二人愣住:“青、青鸾,你聪明机、机灵,先说说……”

本来伶牙俐齿的青鸾也沉默起来。唐寅脑中突然闪过娄妃的交待:“此女好传话,先生谨慎些。”心中更是烦躁。闷酒易醉人,果然酩酊大醉。

唐寅醉倒在床,渐觉处身云雾间,浮沉飘忽不定,朦胧间,忽见一人,身着唐服,颏下飘须,一手执酒壶,一手舞长袖,飘然而来,一见唐寅,放声高呼:“后辈,酒香扑鼻,怎不醒来。”

“前辈尊姓大名——”唐寅惊喜,翻身下床,趋前一揖。

“哈哈哈,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今宵交盏饮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唐寅骇然而拜:“原来是诗仙李白前辈。前辈,唐寅今日方解以酒浇愁愁更愁之真谛唷。”

“后辈何愁之有?”

“请问前辈,当初怎会从永王谋反?”

“谋反?哈哈哈,请君试问东流水,清浊善恶有短长!”

“清、浊、善、恶?咳,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我本清闲,小子烦我!”李白拂袖而去,朗声而吟:“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

“不、不、不——”唐寅追出门去:“宁王以国士待我,我当以国士报之!太白前辈,先生——”

李白回身:“不知清浊善恶,乃一蠢才耳!滚!”随手将酒壶向唐寅猛掷过去——

“啊,先生——”

二婢闻听最后这声惊叫,急急奔出。

青鸾惊呼:“呀,他梦游了。”

碧藻轩院内,寒风片片,冷雨如丝,唐寅迎风冒雨,朗声高歌:“寒雨如芒刺心间,黄叶飘零徒自怜。方脱狴犴心犹悸,又上漏船更悚然。宁学太白无媚骨,不作谪仙陷深渊。我要回家、回家……”唐寅扑倒泥淖之中,口中仍喃喃不休:“我要回家,回家——”

二婢吃力地扶起唐寅,为其更衣,擦身。

“不、不、不,我要回家!”唐寅梦魇似地呻吟着:“快、快去禀报王爷,我要立即回家!”

青鸾摸了摸唐寅额角,热度不低,两人低声商量数语,荔仙飞一般奔向桐音馆,向娄妃

跪禀,娄妃大惊:“先生为何突然思归?”一见荔仙嗫嚅、支吾着:“你大胆地说吧!”

荔仙壮了壮胆:“娘娘,据奴婢猜测,定是前日在街上看见了死鹤死狗,听了别人闲话,”于是,将街头所见,加上王秀才被锁笼中,王爷要他执掌书院等情一一禀知。荔仙越说越惊怕,不由再次下跪:“娘娘,解元是个好人,救救他吧!”

娄妃听了,心中一颤,朱宸濠对违忤他的人不择手段,她是时有耳闻的,便急急吩咐:“你快回去安慰先生,我稍停便来。”

碧藻轩里,青鸾见唐寅梦呓不断、热度不退,心中焦急,估计荔仙将回,便奔赴王府。一见宁王,忙伏地跪叩:“王爷,解元高烧不退,要求立即回返苏州。”

宁王闻听大怒:“走?哪一只脚出门,砍断哪一只脚!”

青鸾低声嘀咕道:“说好来去自便的,不让他走,人家要说王爷坏话的。”

“嘿嘿嘿,你也帮他说话了。这风流才子对你风流过了!嗯?嘿嘿嘿嘿——”

这一声嘿嘿嘿,青鸾顿时惊得心抖了几下,仍低声为唐寅也是为自己辩解:“人家规规矩矩,老老实实的……”

“哼,他敢动你一根汗毛,看我砍他的脑袋!既然青鸾求情,孤王就准啦。嘿,我让他三日之内,重返南昌,求我收留。”

青鸾知道这话的份量,不由心中发怵。唐寅若走,定然凶多吉少。江西巡抚大人的进京差官,尚几次被中途截杀,何况一个书生。半月相处,唐寅倜傥风流,却决无淫邪秽行;放荡形骸,却坦荡真诚。尤其是相处中,淡化主仆等级、平等谦和,是她有生以来最舒畅、自在的日子,她不忍眼看唐寅受摧残。于是顾不得疲惫,疾行而回。刚到碧藻轩月亮门前,只见荔仙六神无主、泪流不止,不由奔跑过去。

荔仙一见,急迎上前,惨然道:“青妹,解元他、他走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