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唐伯虎啼笑九美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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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华昶奏本一上,朝野震动,龙颜大怒,降诏,拘捕程敏政、唐伯虎入狱,交刑部鞫审。事有凑巧,这天,京城风雨大作,雷声隆隆。后来真相大白,京城茶肆酒社,流传一句顺口溜:“天降大才,为人所害。上天震怒,淫雨成灾。”

这天上午电闪雷鸣,大雨如注,刑部四名差役耀武扬威,冲进状元楼。铁链声声,引来许多市民冒雨围观,楼里住的考生也纷纷涌出。差役冲到楼上,早将睡梦中的唐伯虎扣上铁

链,戴上手铐,往楼下走去。吓得阿兴大声叫道:“伊是大才子、大画家、解元公啊,勿要弄错哉!”他奔上来拉住一个差役,被猛地一脚,踢倒在地,嚎啕大哭起来。

这时,许大婶奔跑而来,冲着那差役套近乎:“唷,驴儿哥,莫不是搞错了吧!”

“唷,大婶儿,你老好啊。他是苏州唐伯虎吧?”

“他犯什么罪啦?”

“考场作弊!”驴儿神秘地说道。

“哈哈哈,错啦、错啦!说他上当受骗,大婶儿信;说他作弊!?哈哈哈。上月十五,马大人举行斗诗会,住我这儿的举子全去啦,斗到半夜,唐伯虎头一名!李公子你也去啦,手下败将不是,说话呀!”

“到了大堂,自会水落石出,你老放心吧!走——”驴儿双手一抱拳,疾行而去。

“哎、哎,你客气点,你要动他一根毫毛,我跟你没完……”大婶看驴儿们推搡着唐伯虎,心疼地哭叫着。

差役们押着唐伯虎,从人群中穿过。这时雷已停,雨已住,看热闹的人更多了。忽地一阵锣响,由远而近,两个报喜人奔跑而来:“喂喂,这马良佐马大人家在哪儿啦?”

马公子突然挤了出来:“报什么喜?”

“马家公子高中啦!”

马公子一跳八丈高:“哈哈,第几名?”

“榜——”

“榜什么?”

“榜尾巴。”

众人一听轰然大笑,马公子头一扬:“榜尾巴也是进士及第,来,给赏啦!”

唐伯虎不觉惨然悲呼:“啊,可叹庸才竟然上、上了皇榜,悲哉!”

“哈哈哈,肥虎你睁大眼睛,看我这瘦猴上天吧!你七上八下了吧,哈哈哈!”马公子讥笑地大声嚷嚷。

刚走几步,又是一阵锣响,两报喜人高声吆喝而来:“这儿有苏州程默程举人吗?”

程默从人群中怯生生地走出,哆哆嗦嗦地问道:“怎、怎么,我有、有喜?”

“有,你高中啦,第七十四名。”

程默晕乎乎的,浑身颤抖起来。报喜人大叫:“赏银、赏银!”

唐寅陡地叫道:“啊,驴儿大哥,这蝇营狗苟之辈怎么也能高中,入主官衙?!天啦——”

驴儿猛一推搡:“走,别胡说八道。”

唐寅戴着手铐,继续穿行在人群之中,猛听得远处多面铜锣同时敲打,震耳欲聋,只见四个头戴红帽,身着红袄的报喜人,人手一锣,疾行而来:“江南江阴徐经公子有喜啦!”四报喜人正欲绕过人群,有人高呼:“在这儿啦。”“徐公子在这儿呢!”几名徐府家丁正把蜷缩在墙角的徐经往外推,徐经看见唐伯虎铁链枷锁,只觉内心有愧,浑身战栗,躲在墙角,泪流满面。这时,报喜人一见有主儿了,忙吆喝而来:“嗨,捷报、捷报、捷报江阴举人徐大公子高中,位列榜首啦!”

人群中一阵大乱,许大婶奋力分开众人,扳着徐经的肩头:“你、你也能中第一名进士?哈哈哈,太阳打西边出来啦,菩萨瞎眼啦!”

徐经猛地挤出人群,奔到唐寅脚边扑倒,悲怆高呼:“伯虎兄!”他是出于愧疚?还是求唐伯虎大堂之上别把他供出来?还是出于友情、忏悔?徐经自己也搞不清楚。

唐寅没正眼看一眼徐经,只仰天长啸:“天啦——”

人群中惊声四起:“这是怎么啦?”

“他们一定是生死至交的好朋友。”

马公子嚷道:“不,他们是兔死狐悲。”

围观的人愈来愈多,差役们押着唐寅只能缓步而行。行不过百步,忽听一声女子惊叫声:“解元公——解元。”

唐寅猛一抬头,只见阿菱向这儿挤来。人到难处,只盼亲人抚慰,见是阿菱,心中一热:“夫人呢?夫人呢?”

阿菱向后一指:“解元夫人来哉!”

只见徐艳容从轿中走出,急步而来。她是五更抵京,雇了一乘小轿,直奔状元楼而来。此时听到唐寅呼叫声,她猛地跺足,让轿子停下,从轿中冲出。举目一看,天啦,眼前的唐伯虎并非她梦中跨马游街的状元郎,而是一个披头散发,手铐铁链叮?、泪下如雨的囚徒。徐艳容顾不得抛头露面,顾不得修饰体面,悲声高呼:“解元,夫君!”

就在两人相距咫尺之际,马公子突然放声大叫:“哈哈,想不到囚犯还有这么个漂亮老婆,哈哈哈,漂亮的囚犯老婆——”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躁动,无数惊奇嘲笑声有如浪涛四起:“漂亮的囚犯老婆!”“哈哈哈,囚犯婆娘——”

人们常常喜欢起哄,在一些突发性的、引人兴趣的事件中,总是挤着围着观看,乐此不疲。只要有一个人定个调,不分是非黑白,便会一轰而起。对于女人,尤其是漂亮女人,更为热烈,甚至常常由此产生意想不到的恶劣后果。这种恶习,古今皆同,于今尤烈。人们狂呼狂叫:“哈哈哈,罪犯老婆!”“呀,好漂亮标致的囚犯婆娘啊!”“噢,嘘,哈哈哈!”

在人们恶意的嘲弄声中,虚荣成性的徐艳容猛然止步,她惊呆了,吓痴了。刹那间一阵无法抑制的屈辱感猛袭心头,她双手捂面,痛哭失声,冲出人群,落荒而跑。

“夫人——”唐寅惨痛哀绝的声音在这春回大地的京城上空,有如寒流、朔风,震撼着,笼罩着一切。

与此同时,许大婶冲出人群高叫:“夫人——”

“解元夫人——”兴儿的哀叫声。

“解元夫人——”阿菱惊吓、恐惧的悲呼声。

自出娘胎以来,徐艳容就在娇生惯养的环境中长大成人,任性不羁,颐指气使,骄纵、虚荣与日俱长。自嫁唐伯虎作了解元夫人,更觉身价百倍,日夜期待着状元夫人的凤冠早日临头,实现“三有”丈夫的奢望。如今,一梦成灰,那一片“囚犯老婆”的呼叫声铺天盖地,直往耳中钻来。“如雷击顶”、“五内俱崩”这些极端化的形容词,用在此时此地的徐艳容身上竟都是毫不过分的。这种辱骂声将伴随着她到苏州,到西山,到白头,驱不散、赶不走,她晕乎乎地直向眼前一棵大树上撞去。刹那,血流满面,颓然倒下。许大婶、兴儿、阿菱同时发出一声惊呼:“夫人!”三人奔至树下,扶起徐艳容,半背半架,送至状元楼唐寅居室躺下。许大婶忙取药为她敷上,送来茶水……�

这一切都映入了沈九娘的脑海之中。她眼看庸才、奸才、蝇营鼠钻之辈皆上了皇榜,高中进士,而真诚、多才的唐伯虎却长街戴枷。又见如花似玉的解元夫人敌不住世俗炎凉,舍弃难中的丈夫而去,心中不由痛呼出一声:唐伯虎,你的命运何其苦也。对于唐伯虎的受牵连入狱,沈九娘早有预感,但无力回天。如今眼看唐伯虎披发戴枷,受尽屈辱,且那皮肉之苦外的精神摧残,在自己父亲受冤入狱时,她是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的。饱经风霜的老父,尚且忍受不了;涉世不深、年轻气盛的唐伯虎更是难以招架、抵御的呀!她无法遏制住内心的悲愤、痛苦,奔回卧室,不由伏案痛哭起来。她搞不清楚自己因何为一个陌生而无关连的男人嚎哭、悲愤。她想立即前往牢狱探望唐伯虎,但一想到徐艳容必然去探望、安慰自己的丈夫,不由裹足难前。

这件冤案的起因、经过,她是一清二楚的。其中程默捕程府管家、徐经骗唐伯虎代笔等情节,她也从常来打扰的马公子口中套了出来。明知唐伯虎冤沉海底,作为知情人,不为其辩冤,是为不义。于是她急急走访于父亲生前友好门下,这些人又都是朝廷命官,掌管一方大权,对她的诉说,有的表示了义愤,有的迟疑、搪塞,有的干脆推脱,但这个舆论是造出去了,为唐寅说好话的人多了起来,对马良佐的非议也渐起于朝野。这天,沈九娘刚从外回来,正在假寐,忽听敲门声。待锦儿刚一启门,程默已急步而入,口中频呼:“小姐,小姐——”

沈九娘稍一整衣,走出卧房,略带嘲笑地:“公子高中,春风满面,好风采!”

程默兴奋得脸色发紫:“是啊,人逢喜事精神爽嘛。小姐,鄙人早就断言唐伯虎人品不正,果然不出所料。忝为好友,实为他惋惜。”

“公子悲天悯人,难得!”沈九娘冷冷一笑。

程默细眼一转,他正在兴头,竟未觉察九娘之冷眼:“小姐那位姨兄,此番虽然高中榜尾,实为作弊得来,甚不光彩。”

锦儿突然插嘴:“这次的试题,是马公子偷着告诉你的吧?”

“纯属子虚乌有,程默何等样人,岂能如此下贱。小姐,”程默一阵心悸,显得谦逊多情起来:“小姐,你在马家,寄人篱下,委实受尽屈辱,且马家父子不日定逼小姐与庸才姨兄成婚,程默深为小姐的不幸命运寄予同情、义愤。鄙人深慕小姐之才华、人品,俯望早赐良缘,小姐也可早离苦境。”

“九娘不日将成马家之妇,朋友妻不可戏,恩师之媳,更不可欺,公子不怕世人唾骂、耻笑么!”九娘严词喝问了。

程默鮚颜道:“有情人终成眷属,无情岂能厮守一起,只要小姐你有�意……”�

“嘿嘿嘿!”沈九娘为程默的鲜廉寡耻激怒了,但仍极力克制着,冷冷笑着说:“世事纷纭,人各有品,有人做了错事,引以为耻,有人干尽坏事,反以为荣。公子属前者还是后者?”

程默此时细眼里方看出九娘凛然不可侵犯的神色,正思如何挽回败局,锦儿早一声娇喝:“你就是后一种人,卑鄙无耻,滚!”�

经过刑部大堂的三推六问,程敏政矢口否认曾命管家向唐伯虎暗送试题。唐寅也同样是拒不认罪,他明知此事乃徐经所为,但招出后也无法卸去自己代作试卷的罪名,何必害人而不利己。程敏政的清正廉明向为人所称颂,数年侍读,弘治皇帝亦颇知恩,加之许多朝臣皆喜收藏唐寅绘画;何况还有人为唐伯虎上下奔走,鸣冤叫屈,诉说真情,更有人为其出重金上下疏通……出此种种原因,上不催下不紧,这件事就搁下来了。

唐寅身在天牢,开始几天心情紧张,应付审讯,无暇他顾。这几天松了下来,便日夕期待着妻子探望慰藉,真可谓望眼欲穿。他那伤痕累累的心田上,需要爱情的抚慰,需要妻子的温情滋润。可是徐艳容杳如黄鹤,却一直没有露面。

徐艳容昏睡在状元楼,经许大婶的百般照料,服药治疗已见好转。但仍如痴如癫,耳朵里尽是“囚犯婆娘”的辱骂声,满眼怒目横眉、戟指而骂的人群。她神魂不定、常常被吓得发出孩子般的惊呼。现代医学上,这叫偏执性神经病。有时她又自恨自怨,自己既决心要嫁个“三有”郎君,怎么又错以为解元即是官,匆忙与唐伯虎结为夫妇?有时又梦回苏州,只见许多人指点嘲骂“囚犯婆娘”,她抱头而逃,鼠窜而去。可是往哪儿逃,往何方窜,怎么摆脱?这时,阿菱又一次端来鸡汤,走至床前,轻声唤道:“解元夫人,喝一点……”

徐艳容突然跃身而起,惊呼:“呀,解元,我不要、不要——”

阿菱茫然不知所措:“我是喊的解元夫人呀,没错呀——”

徐艳容陡然一掌打去,顿时碗碎汤溅。阿菱搞不清楚,昔日无此二字遭打,今日有此二字又被责,其中缘故何在?她不知道,在徐艳容思想中,昔日荣耀光彩的解元二字,今日已成

罪犯、囚徒的代名词,听此二字她怎能不跳,怎能不怒。这时,徐艳容精神似乎突然好了许多,走至书案前,提笔疾书。阿菱悄然来至近旁一看,不觉大惊失色:“解元夫人这、这——”

徐艳容又是兜头一掌,厉声地:“以后喊小姐。”阿菱明白了,这称呼的改变,意味着什么。看着徐艳容一笔一笔写下这份离婚书,阿菱泪下如雨了。

唐寅在狱中,久盼妻子不至,以为是狱吏阻拦,渐渐不再去想了。他在想今后的路,不由记起龙女庙中的那个梦。龙女送来一担墨,却并未给自己送来乌纱,看来与仕途无缘,命运前定,何必强求,心中渐渐豁然;但一想起老父亲谆谆教诲,殷殷期望,心头不由又如刀剜割一般。正悲苦间,忽听狱卒一声喊:唐伯虎,有人探监啦!

唐寅似乎黑夜中看到一星火光,忙忍痛起身,扶栏而望,只见黑暗中一个女子疾步走来。啊,妻子来了。徐艳容果然来了,一见唐伯虎枯黄的面容,再无往日的俊逸风姿,不由悲从中来;已经掐断了的情丝又随风飘拂起来。她隔着铁栅抱住唐寅,放声痛哭起来。她既哭唐寅的蒙难,掏出手绢为丈夫拭擦伤痕血迹,整理鬓发;更哭自己的不幸,状元夫人梦的破灭。唐寅沐浴在妻子的脉脉温情中,感到无限的温馨、幸福。他柔情地呼唤道:“艳容我的好妻子,我是望眼欲穿,日也盼夜也盼,只盼解元夫人……”这解元夫人四字一出口,徐艳容顿时如遭电击,恐惧地惊呼:“啊——”刹那,那辱骂声、耻笑声如雷轰鸣,她不由从铁栏边倒退几步,痴痴立着。

“解元夫人你怎么啦——”唐寅这么称呼,是按惯例讨好妻子,他怎知道在妻子心目中,这称呼已成耻辱的象征。

徐艳容终于从怀中取出一纸,双手颤抖着递上。唐寅正为妻子适才的行为所惊吓,神情疑惑地接过一看,不由惊叫起来:“呀,什么,你、你不会如此绝情吧!?”

“你、你辜负了我……”

“呀,艳容、我的娇娘,你我夫妻一往情深,“唐寅突然痛极而吟,悲极而咏,朗声而言:“夫人啦,怎忘了你我东山品‘香茗’,密语赏虎丘;怎忘了长桥观串月,盘门水关游!”

徐艳容双手捂面,泪如雨下,唐寅隔着铁栅劝说:“夫人啦,怎忘了寒山听晨钟,太湖双泛舟;灵岩寺戏踏响屐廊,紫金庵笑赞泥塑穿真‘绸’。贤妻啊,别忘了桃花坞里常挽手,花灿酒浓情意稠……”

这一串串往事,历历在目,徐艳容难以忘情,可那一阵阵辱骂声又使她不寒而栗。徐艳容绝望地以头碰撞铁栏,被阿菱架住,向唐寅递上笔:“解元公,劝不回啦——”

唐寅颤抖着接过笔来,痴痴地看着,长叹一声:“往日这、这笔,笔如云中龙,今日这笔呀似蛇——”他猛然摔笔:“青竹蛇儿口,黄蜂尾上锥,这女人毒、毒……”一见徐艳容那副惨相,心中顿觉不忍,忙改口:“不不,人心不古世道衰,鬼魅横行布阴霾,财神脚下美人多,失时寒士少情爱,朱买臣马前泼水失宽容,唐伯虎体情察意送裙钗。”他俯身拾笔签了名,将休书抛出栏外。徐艳容上前拾起,转身奔去,忽又停住,转过身来,急步至唐寅身边,扑地跪倒,惨然高呼:“解元公——”然后疾起而去,再不回头了。

徐艳容终于离己而去。唐寅激愤怨恨之情,在胸中猛烈震荡着,他使劲摇撼着铁栅栏,撕心裂胆地惨呼:“天啊,天、天在何方!”他只觉万念皆灰,四大皆空,不由放声悲歌:“生、生在阳间有散场,早归、归地府亦、亦何妨,阳间地府皆相似,只当漂流在异乡!”他骤然向铁栏猛力撞去……就在这生死一瞬间,只听一个女子惊呼:“快——”他的头早被一双手死死地顶住……

原来,这日沈九娘得到一信,皇上不日了结此案,唐伯虎将无罪出狱。于是急急与锦儿备了菜肴,到街上买了一罐上好名酒,去狱中传达喜讯,并慰藉自己对唐寅的渴念之情。来到狱中,狱卒大半熟悉,又塞了点银子,便往里走来。不数步只见徐艳容满面流泪、悲嚎着从里面奔跑而出。锦儿与阿菱在状元楼已有数面相识,急忙动问。阿菱低声急言:“铁窗逼休,没良心的女人。”说着紧随徐艳容而去。二人在黑暗中往前走去,忽听唐伯虎悲愤高吟,那声音充溢着绝望之情,听来令人颤栗恐惧。“生在阳间有散场”一语既出,九娘凄然猛叫:“快,他要寻死!”锦儿飞身跃进,待到最后一句“只当漂流在异乡”刚念出,唐寅那碰向铁栏的头颅已被锦儿死死顶住。

唐寅浑身瘫软,神情迷糊:“啊,夫人,解元夫人,不走了,不离了!?”

“错了,错了,是我们九娘小姐看你来了。”

“九娘小姐!?”唐寅出乎意料地惊疑着后退几步,待看清来人果然是沈九娘,激动之情难以遏制,再次摇撼着铁栏:“小姐小姐,唐寅草亭失礼,羞愧难安,请罪无门,愧悔交加,忠言逆耳,大错铸成,我、我好比,红莲强遭污泥染,一失足成千古恨。”

“事已过去,何必耿耿于怀。”

一阵镣铐叮?声、囚徒哭叫声传来,唐寅违心劝道:“此处污秽不堪,岂是小姐立身之地,还请速去!”

“两年前,九娘每日前来探望家父,早成习惯。何况狱中虽是浊气熏人,但公子身边却

自有一股清纯芬芳之气。”

“呀,世间竟还有人能正眼看待唐寅,难道小姐慧眼独具,能辨唐寅之冤么?”

“花月榭内,对诗泼墨之际,已知公子难逃此劫。冤案发生之后,九娘曾奔走于先父生前友朋门下,为公子辩冤,洗刷罪名,解元近日当可免罪出狱了!”前面提到的有人正为唐伯虎奔走鸣冤,这人就是沈九娘。她诉说的真情,涉及到马良佐、程默、徐经。但程府管家到刑部作证后,即因受“惊吓”而死,冤案虽难辩清,为程敏政、唐伯虎的辩解,却取得了成果。

唐寅一听说他不日可无罪出狱,惊喜万分:“真有此事么?”

“不日当解囹圄之苦。”

“如此请受唐寅一拜,谢小姐相救之恩、再生之德。”

“不必如此,九娘既知内中有鬼,不挺身辩白,于理不合,于心不安!”

唐寅感慨而言:“知我者小姐也,理当叩谢!”

“公子若不忘赐我那幅神品,九娘之愿足矣!何必言谢!”

“唐寅当尽全力,绘此神品,以谢大恩!”

“解元大难之后,必将驰骋文坛,纵横画界,更加文采耀目了。”

唐寅心情为之一振,狂放之态复萌:“小姐,此番牢狱之灾,倒使唐寅明白了一个道理。”

“请教。”

“子曰,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劳其筋骨,苦其心志。幼时读书不求甚解,今日方渐悟其真谛。”

“哦,还请明示。”九娘心想,如此大挫,他怎么仍如此自命不凡。

“此即诗仙李白天生我才必有用之谓耳!”

“可惜李白亦未大用,反被流放夜郎。”九娘有意泼了一盆冷水。

唐寅不悦,正欲反唇,忽忆草亭教训,忙改口自嘲:“李白也是狂放不羁,恃才傲物唷。哈哈哈,小姐,不怪唐寅江山易改、秉性难移么!”

九娘没有回话,脸上忽露忧戚之色:“九娘今日之行,一来透个喜信,二来——”

锦儿语调凄苦地:“二来告别。”

唐寅猛然感觉到什么:“告别?请问小姐欲去何方?”

“不,锦儿说错了,九娘此来二为慰问。锦儿取酒来。”

锦儿从食盒中,取出菜肴、酒杯,斟满递给二人,九娘举杯:“祝公子早日平安出狱。”

唐寅再度执着起来:“请小姐明示,这‘告别’二字何意?”

“时间已晚,这坛酒留在这儿,九娘告辞!”说罢,低头而去。

唐寅明显地感觉到九娘是强忍着泪,不愿人前抛洒,违心而去的。不由动情地呼喊:“小姐,九娘小姐——”九娘再没回头,唐寅泼去杯中酒,心头旧恨刚去,新愁又起。

唐寅蒙冤入狱后,江西宁王手下的谋士劝说宁王道:“唐伯虎蒙冤入狱,人们必然同情,王爷爱才之德,也必将名播天下。王爷宜即派人赴京,为其辩冤。唐寅感恩,必将以死报之。”

宁王忙命王吉飞马进京,拜见了皇上贴身太监钱宁和几位亲信的大臣。王爷出面,这种小事不难办到,且刑部鞫审结果,主考程敏政家中并未抄出唐画,程、唐二人也矢口否认,只能以事出有因、查无实据为由上奏。皇上早已得到钱宁等人的禀报,便准了刑部的奏本,下诏结案。

就在诏书颁布之前,王吉来到狱中,摆下一席盛宴,为唐伯虎压惊,贺他不日将无罪出狱。

唐寅羞惭地举杯答礼:“唐寅虽一生清白,但蒙此奇冤,愧对王爷,无颜再到南昌去了。”

王吉又给唐寅斟了一杯酒:“解元想错了。自解元入狱,王爷备极关注,知解元威武不屈,更见才子品行,甚为敬佩。王爷说,宁王府将虚席以待解元。”

落难之人,对于别人一言半语的爱护、关怀,都会铭记不忘,何况一位王爷千岁如此垂青,救自己于狱中,他怎不感激涕零:“唐寅叩谢王爷千岁千千岁!”

王吉复又叮嘱道:“京城遍地荆棘,惟有宁王府纯净清闲,王爷盼你去哩!”�

又过了几天,皇上果然下诏:将程敏政罢职还乡;唐伯虎着予除名,终身不得入仕!

“啊,终于见到阳光啦!”唐伯虎激动地走出牢房,只觉阳光刺目,新鲜空气直透肺腑,身心为之一快。忽听兴儿欢叫而来:“公子、公子!”唐寅激动地拥抱着兴儿,二人抱头痛哭起来。

这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来,来杯酒解解馋吧!”

唐寅听声知是许大婶来了,转身一躬,接过酒杯,连饮三觥,直呼:“好酒啊好酒!”他放下酒杯,环顾四周:“小姐呢?小姐怎么没来?”

许大婶眼圈一阵泛红:“她被马家逼走啦!”

唐寅猛然记起,那日狱中九娘临别时的告别二字:“啊,告别,无怪乎出此二字,小姐,当时你怎不明说呢?大婶,她去哪儿了?”

许大婶摇了摇头:“解元还是先回家休息吧!”

进了状元楼,一抬头只见钟馗像仍高悬客堂,唐寅不由痴立于像前,喁喁而言:“前辈,你高踞堂前,享尽人间香火,只盼你驱除鬼魅,扶正怯邪,没想你竟辜负人们信任,你不觉羞耻、惭愧么?前辈,难道鬼魅横行,作弊风行,改不了,去不掉,古今皆同么?前辈、你、你怎不能讲句真话呀?”

唐寅缓步走上楼去,见许大婶送来鸡汤,推开汤碗,问道:“小姐到底逃往何处了?你不会不知道,小姐一定会告诉你的!”

大婶神秘地眨了眨眼:“小姐说,你若诚心想找她,会找到的。有道是心诚则灵!”

“到底在何处呢?”

“你去细细品味这句话吧,大婶嘛,也不知道唷!”

“细细品味——”唐寅一边喝着鸡汤,一边细品默想起来。

突然,楼梯蹬蹬作响,有人边登楼,边高声喊道:“伯虎兄伯虎兄,徐经有话要讲!”

“兴儿,挡住、关门——”

门关一半,徐经脚已跨进一只,唐寅见四处无路可逃,慌急间纵身跳下楼去。唐寅素来对所厌恶之人,便会取决绝之态。着地后,忙用手轻轻抚摸着全身各部位,竟然完好无损,口中又嘀咕起来:诚心想找便会找到,这、这、啊,对——他顾不得休息,急切地疾走而去。

楼上,徐经急欲下楼,兴儿在窗口见主人未受伤,忙转身拦住:“絶害得伲公子坐牢受刑还不够,难道絶想逼伊跳河自杀……哼!絶免仔吧。絶阿晓得,头几名进士皇帝是要当面考考格,快点找相好婊子商量商量,考勿出是要杀头格!”

徐经一听此话,大惊失色。阿兴此语,实有所指。进士前十名要经皇帝殿试,只因此次舞弊案拖延了时间,如今案情已清,就要按程序办事了。这一惊非同小可,徐经头晕晕然,心中直怪唐伯虎这篇文章写得太好、太精彩了。

吓走了徐经,兴儿急忙追赶主人朝草亭走去。

唐寅急步而行。狱中煎熬,体衰神亡,没走多远,已是气喘如牛了,好容易才步履踉跄地来到草亭。唐寅想起与九娘亭边初遇,亭内再逢,倾心交谈,相信这第三次也必在此相逢。

唐寅刚在石凳上坐下,四周麦田里忽然钻出七八个人,为首的马公子早忘了程默要他以唐寅为饵,在此等待九娘的嘱咐,一见唐伯虎骂道:“你这肥虎不离京城,我那漂亮妹子就不死心,来啊,把这七上八下押出城去。”

众家人不由分说,蹿过来将唐寅绑在事先准备好的小木车上,强行送出城去。

这时,锦儿就隐身在亭下水渠边芦苇中,待马公子一伙人走得无影无踪了,方飞一般地从后门跑入观内。白云观规模宏伟壮丽,始建于唐代,内有灵官殿、玉皇殿、邱祖殿、戒台和云集山房等,供有灵芝、仙鹤、八卦、八仙等道家崇物,香火极盛。后园林木葱笼处,一四合院内,沈九娘正焦急地等待着,一见锦儿奔来,未见唐伯虎,心知有异,问清原委后,不觉心中一沉,“唐公子苦也——”

“你那狠毒姨父会来白云观搜寻吗?”

“不,这儿是白云观,乃皇上敕建之处,马良佐即使知道我在这儿,他也不敢放肆。”

“可得救救解元啊!”

“走,去求道长帮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