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唐伯虎啼笑九美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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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运河边一个小镇的简陋客栈里,唐寅一气一惊一吓,加上牢狱折磨,在一间阴暗潮湿的残破房间内病倒了。这时唐寅已囊中告罄,付不起房租,买不了饭菜,兴儿才十六岁的孩子,哪经起这番窘迫,急得直掉泪。

睡在病榻上的唐伯虎宽慰着兴儿:“别哭,天无绝人之路。兴儿,我带累你啦!”

“公子勿要说格种闲话,让人掉泪哉!”

“还有几幅画拿去卖了吧!”

第二天一早,兴儿满怀希望,出去卖画,到了中午却沮丧着脸回来:“乡下人,勿懂艺术格。出一钱二钱银子,想买这无价之宝,饿煞仔也勿卖格。”

“絶说此画乃大画家唐伯虎的大作,必有人买。”

“嗨,说哉,才(皆)说勿认得格。”

“明天让我亲自去试试。”

这天晚上,兴儿思前想后怎么也睡不着,偶一入睡,又哭醒过来,捱到天亮,含着泪说:“公子,今朝伲两介头分开卖,机会多一点。”

唐寅点了点头,虽然身无分文,穷困潦倒,还是稍稍修饰了一下,尽管面罩阴晦之气,瘦削无神,但潇洒倜傥之风犹存,在市场上颇引众人注目。他拣了块空地,挂起画卷,便有人围拢来,可来者都是看人而非看画,且女客居多。尽管指指点点,却无人问津。

兴儿走到东头,并不卖画,掏出事先准备好的一张纸,将纸夹在一根小竹杆上,插在自己背上,低头跪下,顿时招来多人围观。

“哟,是卖身的。”

“眉清目秀的小伙子,五十两纹银,值!”

稍停,一个身穿员外服,颏下银须飘拂的老者走过来,弯身托起兴儿的下颚,细细看了看兴儿的五官、眉眼,又问了问出身、何故卖身,知道是一位卖身救主的义仆,心中赞佩,便掏出五十两银子,拉起兴儿:“孩子,跟我走吧!”

兴儿鞠了一躬,流着泪说:“待我将银两送给主人,拜辞了他,再跟你老人家去。”

唐寅蹲在地上,低着头,红着脸,等了好一会儿,来了个读书人,看了看画,不由连声喊好:“十两银子不算贵,我买啦!”唐寅心中一阵喜悦,那人却又连连摇头:“呀,唐伯虎画的,一个罪犯的画,晦气!”

唐寅哪受得了这份羞辱,猛地站起身来,往秀才面前一站,发出一阵狂笑:“到处有狗,你也狗眼看人低——”边骂边使劲撕扯着画卷,顿时纸片如雪片一样飞舞空中。那书生吓得抱头鼠窜而去,引得围观者一片喧哗。

就在这时,兴儿手托纹银,奔跑而来:“公子,公子,钱、钱——”

“呀,五十两?!全卖啦!”

“不,画幅全在这儿呢!”

“你——”唐寅见一老人牵着兴儿,心中全明白了,哗地一声嚎哭起来:“兴儿——”

“公子絶可以回苏州去哉!”

“不,不,我不能让你身落异乡——“唐寅紧紧抱住兴儿。

兴儿哭着劝道:“公子,舍不下兴儿,就回勿去苏州哉!”

唐寅猛一松手,双眼泛白,向后倒去,被兴儿死死顶住,那老人帮着掐捏人中,好一会儿唐寅方悠悠醒转,凄怆地:“兴儿,好兄弟啊!唐伯虎是客死异乡梦难圆,拜托你……”说着跪倒在兴儿面前:“求你设法返乡,安慰老父。”复又转身,将银两置于老人手上:“老人家,此身愿化青山卖,不使人间造孽钱!”说完,推倒兴儿,冲出街头,奔向浪涛滚滚的大河。

兴儿大惊,跃身而起,狂奔猛追:“公子、公子、勿、勿、勿可以格!”

唐寅绝望、愤慨,毫无返顾、犹豫之意地向前飞奔。宽阔的河面,风狂浪激。他奔着、叫着,跌倒了爬起,踉跄而行。啊,河近了近了,他的双脚已迈入水中,虽然浪阻风遏,仍一步一步艰难地走向水深处。他突然站住了,茫然地仰望长空:“呀,我怎么听见道教乐声、诵经声了,九娘、九娘——”其声凄厉、高昂:“九娘,唐寅我身丧异乡死有憾,不见九娘瞑目难啊!九娘你在何处——”

兴儿没命地喊着:“公子,〓勿勿……”

突然,一船横亘唐寅面前,一女子高声喊道“解元公——”

唐寅骤然一惊,猛睁双目,不觉骇然后退,复又像孩子一样哭了起来:“这儿是人间,还是地狱?”

“你以为我是人,还是鬼?”

“你是神,九娘小姐!小姐,我曾在草亭苦等啊——”

“锦儿就在你身边啊!”

“果、果真么——”

“快请上船来。”九娘命船夫放下跳板。

锦儿、兴儿扶住唐寅,上了大船,立即拔锚起航,扬帆而去。河面愈来愈宽。两岸芦荻繁茂,空中鸦雀喧鸣,河面水声哗哗。

兴儿吃着锦儿送过来的一大碗炸酱面:“公子,伲是在作梦吧!”

唐寅也在狼吞虎咽,心情欢悦地:“非梦也,乃吉人自有天相也!”

二人食罢,锦儿请唐寅进舱。舱内,由新油漆过的木板铺成,中间置一只长方矮几,人们只能席地而坐。九娘早已坐候,温茶以待。唐寅按捺不住大旱逢甘霖的喜悦心情,激动而言:“小姐,你怎知唐寅定会去草亭寻访,又怎会来河滨搭救?”

“公子,天下有许多事,妙在不言中,事事说清,反觉寡味了。”

“承教了。小姐为马家所迫,你受苦了。”

“?,人生本坎坷,何必言苦。”

“小姐旷达飘逸,令人起敬。但马家的纠缠,仍需摆脱。唐寅草亭寻访,实欲请小姐南下避祸,想不到小姐竟与我想在一起了……”

“不,公子误解了。为解公子之困,九娘方买舟在此恭候。”

“哎,小姐呀,你我亭旁巧遇、毗邻而居,池边共舞,草亭共话,牢狱相逢,如今又蒙水边相救、同舟而坐,实乃——”

九娘双颊微红,忙插口道:“与君相识,实出偶然……”

“不不不——”唐寅直摇头:“偶然出于必然,为情所系,实乃有缘耳。”唐寅对九娘虽有对其美色之倾慕,忍辱共舞示警之谢意,草亭真诚针砭之敬重,也有对九娘不幸命运的同情,但多敬重而乏情愫。待至牢狱探监,沈九娘与徐艳容两个女人两种情、两种德、两种义,泾渭分明,于是由恩生情,由情而生爱,且一发而不可遏止。

九娘忙岔开话题:“皇上命解元去杭州为吏,解元去否?”

唐寅激愤而言:“此番考场舞弊,真凶漏网,无辜受罚,且贤才入狱,奸才、庸才高中,朝政腐败,皇上昏庸,唐寅七尺男儿,岂能为五斗米折腰。”

“好!此后岁月悠长又如何安排呢?”

“经此番折磨,唐寅对佛门崇尚空无,道家寄迹方外,渐有所悟。此番返里,必为乡人笑骂。不若去玄妙观学道,披鹤氅、着云鞋、学八卦爻辞,诵道德真经,青灯黄卷,了此一生。”

随着唐寅的叙述,九娘笑容渐收,愠色已生,待唐寅话刚落音,猛地挺直身子:“锦儿,将酒宴摆下。”

唐寅见九娘不悦,不由一愣。正茫然间,只见锦儿迅速地放好杯筷,送上菜肴。

九娘语音生硬地:“把解元的那幅画取来,完璧归赵!”

锦儿取画在手,诡谲地立在一旁窃笑着。

九娘冷然吩咐:“吩咐船家将船拢岸。”

九娘的三道阃令,直使唐寅瞠目。奇怪的是锦儿口中答应,双脚却并不移步。

九娘端起酒杯:“送公子。”

唐寅不解地问道:“这、这是为何?”

“九娘认错人了。”

“呀,小姐何出此言?”

“解元风顺时,则恃才傲物,狂放不羁;一遇挫折、打击,便萎蘼衰颓,尽失男子汉气概……”

锦儿挖苦道:“难道让我们小姐跟你到苏州,陪你当道姑不成?”

“今日寻死觅活,明日出家修道,风流倜傥之气尽失,纵横画坛之态全无,岂不是九娘认错人了。”九娘语调毫不客气。

唐寅方才明白,九娘乃气自己之不争,嗔自己之骨软,顿感内疚:“啊,唐寅明白了,适才一时怨愤之语,岂能作真唷!”

“不,虽是一时怨愤之言,但颓废之态尽显。请公子举杯!”

一见唐寅举杯,锦儿伸手夺过:“别忙,别忙,解元公,你再看看你这幅画。”

“浅陋之作,不看也罢。”

“你怎么不懂温故知新的道理,请再认真看看,”边说边打开画幅,高高举起,指着画上一方篆印:“你看、你看!”

唐寅好奇地接过,就着灯光,仔细一看,只见八个红红的篆字:“江南第一风流才子”,不由惊呼:“呀,此印何人所刻?”

“嘿,你啊,难道你一点也猜不到,此印乃小姐在你入狱时,白天为你奔走,夜晚将祖传宝石,在灯下一刀一刀为你镌刻而成的,倾注了全部心血呢!你还不快快谢谢小姐!”

唐寅动情了:“小姐、这、这印呢?”

锦儿悄无声息,快疾地从九娘袖中取出,递给唐寅。唐寅未及细心赏鉴这块奇石的精美,也没顾得品味九娘刀法之精妙,却连连摇头:“小姐,唐寅再不敢妄称第一了。”

九娘适才的几声逐客令,其实是为促使唐寅自省的,其中不乏七分情爱,三分怨情。见唐寅老实得委实可爱,三分怨情早已烟消云散,渐渐恢复了柔情似水,深情地劝道:“解元信奉道教,当知老聃曾言:福兮祸所倚,祸兮福所伏。此次牢狱之灾,焉知不能转化为福?何必自轻自贱!狂称第一,引人耻笑,事争第一方显男儿本色。虽说天生我才必有用,可才分几等,王侯将相,士农工商,各具其才。古代大文豪,几人状元公?!解元之才不在仕途,而当在文坛纵横,画界驰骋!”

“呀,当年龙女菩萨也曾如此说过唷!”他叙述了龙女赠墨之梦境后,颇为虔诚而感动地说:“小姐,疾风知劲草,患难识知音,世有救命恩,怎及小姐震聋发聩之深情,小姐——”他猛地站起,却忘了这是身在低矮的船舱中,乓地一声响,头触舱顶,复又坐下,顾不上疼痛,朗声而言:“小姐,唐寅此番返乡,探视老父,安顿家业后,即当负笈外游,”他益发激动起来,半白半歌地吟道:“从此后,观沧海俯视蜀岷,越龙门泛江河浮游洞庭,汲山川之气韵,求成竹于胸臆,力绘神品,戳此金石印,争作这江南第一风流才子,不负小姐苦心!”他忘情地欠身一揖:“谢小姐金石之言!”

沈九娘忙谦让:“不敢。”

“谢谢九娘。”

九娘羞赧地侧过身去。

锦儿格格一笑:“咳,你怎么连九娘也喊出来了!”

唐寅微微一怔,见九娘两颊绯红,敛衽不言,胆子大了起来:“小姐,随唐寅南下避祸吧!唐寅将在桃花坞筑室,供小姐起居。那儿数十株桃花,一到春天,如雾如烟,灿烂光彩,夏日池塘莲花竞秀,秋日桂子飘香,菊花争艳;冬日寒梅傲雪,小姐定会乐而忘返!”

九娘懂得此番话的弦外之音,不由两颊绯红:“桃花坞果然令人神往。可是——”九娘突然转显凄凉之色:“家父屈死之冤未伸,家事未了,稍缓时日,再整装南下,乞赐神品。

“半年之期如何?”

锦儿:“就这么定啦,好不好,小姐?”

“伸冤之事,极为艰难,下个桃花红时定当到姑苏,赏游桃花坞。”

“唐寅将装饰新房,张挂喜帏,以迎小姐,如何?”

九娘害羞地低垂粉脸。

“如何?”

锦儿卟哧一笑:“别问了。不摇头就是点头,问得人不好意思。”

“如此,唐寅日夕引颈而望了哇!”

九娘含情脉脉:“九娘决不食言。”

唐寅激情涌动,柔声吟哦:“诀别虚荣妇,迎来知音人,箫音去愁闷,桃坞应销魂!”

九娘羞而喜:“可九娘言苦涩、语带刺,奈何?”

“言不苦,语无刺,焉有今日之柔情爱意唷!”

“解元,送君千里,终有一别,离城已远,九娘当回了。请满饮三杯,为君饯行。”说毕举杯,一饮而尽。

唐寅惊诧地:“怎么,小姐也善此道么?”

锦儿格格一笑:“公子书读多了,怎忘了酒逢知己千杯少的话了?”

唐寅三杯落肚,一阵傻笑,双手握住九娘之手,流下泪来。

九娘并不缩手:“公子怎么又哭了。”

“此番进京,心有三悲,直欲三哭!”

“一哭蒙冤、二哭妻离,三哭兴儿卖身救主,怎还要哭呢!”

“小姐呀——”唐寅情深意酣:“蒙冤、妻离,不过一时悲愤,兴儿亦已结伴返苏,可这三哭,皆抵不上与卿相别时的潸然热泪。茫茫人海,知音难觅;与卿相处,肝胆相照。人生好似一盏灯,卿是加油拨亮人;唐寅朦胧、迷茫之时,小姐为我点迷津。如今相别,虽云暂别,可这两度桃花红,怎不盼死人也,渴望煞人也。”

九娘抽出手来,掏出手绢为唐寅拭泪,自己也泪挂两行:“两度桃红,不过弹指一瞬,九娘力争尽快来苏,看望公子。公子,此船租钱已付,另有川资已交兴儿,只管放心回归桃花坞吧!”

唐寅凄楚地为九娘斟酒,举起杯来:“九娘,一杯酒敬小姐忍辱共舞进忠言!”

九娘深情地举杯:“一杯酒送公子,莫忘箫音墨香两相牵。”

“二杯酒敬小姐,为唐寅奔走鸣冤,牢狱慰藉,情意绵绵!”

“二杯酒送公子,望画艺精进,早绘神品,来个文坛画苑两争先。”

“三杯酒敬小姐,永记着你的针砭语、鞭策言,不负小姐苦心!”

“三杯酒送公子,你要不惧他人指责,不畏乡人羞辱,昂首欢颜返乡关!”

这时船已靠岸,唐寅挽着九娘走上岸来。夕阳霞照中,两情依依,不忍遽别。渐渐暮色笼罩,唐寅方洒泪登舟,只见九娘突然从锦儿手中接过湘妃玉箫,幽雅飘逸之声顿起,向船头悠悠传来。唐寅激情难遏,高声吟道:“九娘,从此后一个儿弄箫品画卷,一个儿孤舟扬片帆,恋情如水水送舟,芦荻萧萧两孤雁——”流水哗哗,归鸦噪鸣,九娘身影渐渐杳然,惟闻箫音如潮、如泣、如诉……�

船行近一月,过清江、别邵伯、泊瓜州,复又直航姑苏。也是一个落日余晖映照中,虎丘在望,唐寅站立船头,抚今思昔,感慨唏嘘,耳边响起九娘的声音:解元,你该昂首欢颜返乡关。可是,九娘,你未身临其境,怎知我是昂首无力,欢颜难展唷!他不由泣诉而歌:“天啦,白衣赴京青衫返,云水淼淼泪潸潸,耻回桃坞拜老父,羞见乡亲袖遮颜!”

唐寅整日整夜眼前晃着老父慈颜。京城入狱,父亲知否?若知道了,他的精神能经受得住这巨大的摧残打击么?他现在的身体如何?是病着?是一气而……他不敢往下想了。加上将要出现的朋友非议,乡人指摘,几乎昼夜无眠,虽未恹恹成病,却已精崩神溃。阿兴见状,虽精心照料,劝慰,也无济于事。想家乡怕回家乡,思父亲怕见严颜。这日下午,船抵码头,他早将头埋在胸前,一双眼睛却向岸上偷觑着,逡巡良久,不见有熟人,才随阿兴登岸。

阿兴指了指岸的左侧:“公子,有轿!”

唐寅以袖遮颜,看了看天上高挂的太阳,摇了摇头,迅步走至一棵树后,席地倚树,低头而坐。

阿兴看着唐寅,直想掉泪。一个好端端的风流才子,如今萎顿?惶。想去年秋闱归来,他是何等的潇洒飘逸,如今,?……阿兴拭去眼角泪珠。直等到金乌西坠,夜幕降临,方低声催道:“公子走吧,老爷子等急哉!”

老爷子?!啊!等待自己的是列祖列宗灵位前的鞭责?是美酒盛宴的慰藉宽心?知子莫若父,最体谅、最爱惜自己的还有谁呢?唐寅想到这里立即站起身来,抬头直胸舒了一口气,拔脚刚走几步,前边来了几个人,他急忙以袖遮面,退回树后。

阿兴劝道:“九娘小姐第三杯酒,不是劝絶昂首挺胸返乡关么?絶吃仔冤枉,丢啥人?走!”

二人终于来到桃花坞。桃花仙馆内黑沉沉,?无人声,只有门口小屋内有盏灯。阿兴上前敲门,阿盛揉着眼开门出来,凝神一看,突然哇地一声大哭着跪倒在地,叫道:“公子!”

阿兴:“别哭,快,领公子去见老爷子。”

“老爷子?他、他——”阿盛突然结巴起来。

唐寅急步趋前:“他、他怎么啦!”

“老爷子,伊、伊死脱哉!”

“啊——”唐寅惊叫一声,一个踉跄摔倒在地。二人急忙扶起。阿盛到屋中点燃灯笼,二人架起唐寅,直奔学圃堂。堂前中间正搁置一口棺木,孝幔微拂中,一灯如豆,摇曳欲灭,微弱的灯光中,棺前一灵牌上书“显考唐公广德之灵位”。唐寅一见,猛扑上前,以头触棺,血溅孝幔。阿兴、阿盛死力阻挡,唐寅方跪伏于地,放声嚎啕大哭起来。唐寅满腹辛酸话,无法诉说,一腔冤苦泪抛洒柩前。哭够多时,在二人劝慰下,方渐渐止住,啜泣而问:“阿盛,老爷子何病身亡?何时身亡?”

阿盛抽泣着:“解元夫人……”

“别提她啦!”唐寅猛喝一声。

“是,伊值不得提格。从京城回来,她将一张休书往老爷子面前一摔,从西山带来的十数名强盗一样格仆人,将结亲时带来格红木家什一件勿剩才搬光哉!老爷子见仔休书,一惊一吓,吐了几口血,又见那个坏女人搬运家什,气急攻心,一头摔倒。絶当天晚上,连药也勿肯喝,只是喊着公子格名字。”

唐寅擦着泪问道:“老人家临终前,可有什么话交待?”

“有格、有格,”阿盛掌着灯走到墙边:“公子请看。”

唐寅移目一看,只见墙上贴了一副对联:上书:风风雨雨清白体,堂堂正正手艺人。阿盛说道:“那天祝大爷来看望,问老人家有没话要转告大爷,老爷子说仔格两句话,请祝大爷书写贴在屋内,留给大爷。”

唐寅再次匍匐在地:“父亲,孩儿定按父亲遗训堂堂正正、清清白白做人,告慰你老人家在天之灵!”

阿盛忽然记起:“大爷,老爷子临终时,口中不停地说,爹勿好,逼絶考……说到半夜,絶脚一蹬,上、上了西天哉!——”

一时,哭声又起。唐寅听了父亲那“爹勿好,逼絶考”六个字,心如刀剜,件件往事,胸中翻腾。那俭朴度日、积款购置桃花坞的深恩,那垫底的米团,那情深意切的三杯酒,那子不教父之过的自责……一个忠诚厚道,薄己宽人的严父慈母式的老人,竟因自己的京城失足而冤死夭亡,自己虽九死也难报父亲恩情于万一,愈想愈哭,愈悲愈想,渐至泪干气噎,精衰神坍,昏厥倒地。阿盛忙掐人中,阿兴口对口地输送开水,良久方渐次醒转。

猛地,院中起了人声,窗外灯火闪烁,有人喊道:子畏、子畏——喊声未止,张灵早奔进屋来,从地上抱起唐寅,先打了个哈哈,朗声吟唱:“男儿当自强,岂能泪洗面,情?惶。”

文征明为唐寅擦去泪水:“人生路上荆棘多,男儿自应放眼量!”

祝枝山上前抱了抱已坐在椅上的唐寅:“龙女庙中曾嘱托,担墨砚池大文章!

在浓郁的友情薰陶下,唐寅心境渐宽,睁着疑惑的双眼:“三位怎知唐寅穷途末路归来?又怎会三人同行?”

张灵答道:“早晚皆有人在此打探,一有音信,我们便相约前来。”

一阵杂乱脚步声由远而近,进来十数名僮仆重新挂起孝幔,点起数十枝白烛,燃起十数炷香,祝、文、张三人换上孝衣跪倒灵柩前哭祭。唐寅忙在一旁跪下叩谢。友情的热流再一次温暖着自己伤痕累累、日渐寒冷的心,他激动地哽咽着:“唐寅牢狱归来,蒙诸位不弃……”

祝枝山起立拉起唐寅:“京城冤狱,我们知之甚详,逝者已去,来者可追,何必酸溜溜的,这哪像当年的唐伯虎。走,随我来。”

众人走出学圃堂,唐寅惊诧地发现,桃林树杈上吊起十余盏灯笼,林间几十盆盛开的菊花围聚中,一桌丰盛的酒宴早已摆下,他激动得有些口吃:“这,这——”

文征明将斟满香醪的酒杯奉上:“今日为贤弟压惊、接风,请!”

三杯酒下肚,张灵从一大盆阳澄湖大闸蟹中挑选了一只顶肥的雌蟹递上,唐寅陡觉胸中热浪翻滚。告别九娘,虽有“心争第一”,“纵横文坛,驰骋画界”,“昂首返乡关”的谆谆鼓励,毕竟车儿投东,马儿投西,离情别绪,加上愈近姑苏情愈怯,意愈沉,及至扶棺哀哭,更是悲痛欲绝,生趣尽丧。如今朋友的温情融融,秋菊、明月、蟹肥、酒香,激起了几多诗人的情愫,引发出他特有的洒脱豁达的情怀,朋友们又绝口不提他京城的沉沦、妻子的变心,显得极其理解、体贴。唐伯虎渐渐回归唐伯虎了,四人纵情畅饮,持鳌而歌,对菊吟诗,饮至三更,皆酩酊大醉,在蛱蝶斋内抵足而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