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唐伯虎啼笑九美图

谭慕平>>唐伯虎啼笑九美图

十一

唐寅跌跌撞撞回到状元楼,把许大婶从睡梦中喊醒,拜托她请沈小姐明日午后,在白云观旁的草亭相会。次日午饭后他摆脱了徐经的纠缠,稍事修饰即去草亭等候。登上草亭,他也无心观赏周围农家风光,自然景色,只引颈远眺,期盼九娘的到来。稍顷,一乘小轿从白云观方向急急而来,直至亭边停下,九娘下轿进亭,施礼后问道:“解元公何事相召?”

“上次在亭下,小姐有言未尽,特请指教,劳动大驾,深以为歉。”

“解元何必如此性急?”

“不明则不安,不安则心烦,尚祈鉴谅。”

九娘沉默了一会,方决然发问:“请问朋友相处……”

“当肝胆相照。”

“可这胆是苦的。”

“这——哎,当年勾践尚能卧薪尝胆,唐寅岂能不如古人。”

“如此请恕九娘直言。公子自来京城,有失检点——”一见唐寅脸色陡变,九娘忙住口。

唐寅自知失态,忙改容恳切而言:“请小姐痛下针砭。”

九娘一咬牙:“公子自到京城,有失检点者三!”

“啊——请问这一?”

九娘眼望远方,徐徐开口说道:“请恕九娘直言:朝廷内派系纷争,复杂多变,公子名重一时,本应谨言慎行,反随徐经奔走于权贵门下,难免无意中使人有亲疏远近之感,得罪权臣而不自知。”

一听此言,唐寅不禁有如芒刺在背,但忽想到程敏政也曾说过此话,心中火气渐消:“请教这二?”

九娘见唐寅情绪平和,胆稍壮,言更露:“解元交友不慎。”

“唐寅鄙视程默。”

“以解元之聪明睿智,威望才学,何以依附徐经?”

“徐经为人豪爽热情,仗义疏财,怎不可交?”

“徐经行为不正,嫖娼宿妓,驱使僮仆招摇过市,为何每次皆邀解元同行?你不怕这宝马香车,使你醉迷,乱你真知?你不觉他是在借你之名,敲开权贵大吏之门,你真的不怕为其所用么?”

啊,句句似鞭,字字如刺,唐寅心中十分不悦:“哎,徐经为人忠诚,岂能对我耍奸使坏,朋友相处,又怎能心胸狭窄作女儿之态!”

一听这“女儿态”三字,九娘愤然作色:“告辞!”

唐寅大吃一惊,忙趋前阻住去路,深深一揖:“小姐,唐寅失礼,请小姐宽恕!”

“不,北方女子无有江南女儿的娇柔,九娘不擅甜言蜜语,话中多刺,良药苦口,解元既无虚怀若谷、从善如流的胸怀,何必勉强!”

唐寅慌了,连连作揖,恳切地:“小姐,唐寅并非冥顽不化之人,容当三思,定会悟出小姐所言之真谛所在。”

“听不听全在解元。九娘姑妄言之,只为聊谢解元赠画之情。”

“神品未出,岂能言谢,请教这三……”唐寅对这个“三”既内惧又觉新奇,坚持请教。

“这、这三么——”九娘在斟词酌句。

“务请直言。”

“公子请听,”九娘刚欲说下去,锦儿在旁牵了牵她的衣袖,摇了摇手。九娘冷然一笑,痛彻而言:“解元恃才傲物,狂放不羁——”

对这“八”字要害,过去也听祝枝山文征明等三二好友说过,今日在异土他乡,出自一女人之口,唐寅禁不住陡然作色,激愤之情,溢于言表:“啊,啊,请——”

“请问瘦猴肥虎之说,用意何在?”

“此乃酒后之言,当不得真的。”

“不,此乃酒后露真情也!解元公雅姿疏朗,出笔奇特,古今博通,流彩神驰,可惜啊,你——”

“我?”

“解元公!你气势凌人,鄙视他人,傲视群儒,尽失谦恭,使妒者愤慨,友朋心寒,怎不招来几多暗中流矢!”

唐寅内心震憾,羞愧,不由仰天呼叫:“天啦,唐寅身在异乡,怎被一闺门女子鞭笞针砭,使我这雄辩之人眼前却,却欲辩无词!呀、呀,怎么,这�这——”�他陡然晕眩起来,忙扶住亭柱,努力使自己清醒、镇定下来:“呀,小姐,你可知好男儿当仗剑江湖,啸傲山野,怎能顾忌这天高云重、雨雪风霜!小姐呀,你可知奇男子当求斗酒诗百篇,泼墨山川,挥毫花溪,怎能够桃李自凋萎,零落尘泥间;你可知骚人墨客当胸怀坦荡,浩气如云,岂能效小儿女之态——呀——”唐寅话语滔滔如长江之水,奔腾东下。这三失检点的指责,他不服、不平,郁结于胸,此时一泻而不可收,等他洋洋洒洒,喷吐将尽之时,只见九娘小姐已登轿而去。唐寅这一惊,非同小可,不由急急呼喊:“小姐——”这声音由高转弱,由激愤而渐显凄怆。看着小轿疾飞而去,毫无返顾之意,不由心惶惶、情凄凄,一扫刚才那股狂傲张扬之气,跺足自谴:“唐伯虎啊唐伯虎,你几次相邀,小姐方如约而来,你却如此不恭,反唇相讥,拒人于千里之外。呀,追、追——”他拼力奔跑,终于摔倒在地,好容易挣扎起身,狼狈地跑回状元楼,找到许大婶,颇有些凄然欲泪之慨:“啊,大婶,出错了,出错了!唐寅铸成大错了。拜请你去对小姐言讲,唐寅要负荆请罪!登门谢罪!”经许大婶好一顿劝慰,答应转告,方回到居室。

九娘回到卧室,烦躁不安地捧杯呷了一口茶,锦儿责怪道:“你的话也太刺人了,怪不得人家说,北方女子不及南方女儿娇柔呢!”

“不痛焉能警醒。”话虽硬,九娘心中却在担忧,不知唐伯虎能否痛定思痛,幡然悔悟。或则竟嫉恨在心,我行我素。

“人家是解元,也不给留点面子。”锦儿仍为唐伯虎鸣不平:“他是男人,男人就要有那么股男子气概。”

九娘叹了口气:“男子气和傲慢骄矜之气怎可相提并论?不知他可知我这番心意唷!”

锦儿突然咯咯一笑:“小姐,你心中有他了吧!”

九娘正羞色难掩,许大婶风风火火走了进来:“小姐,解元得罪你了?欺负你了?”

“此话从何而来?”

“昨晚他瘸着腿走回状元楼,拽着我,要我转告小姐,他要重金请罪!”

“大婶说错了,是负荆请罪吧!”一听唐伯虎友好愧悔的表示,九娘忧愁之色稍解。

“呀,对对,是负荆请罪。大婶见他那沉痛愧悔的样子,也帮着急,一急竟听错了,哈哈哈!”

突然,有人敲门。锦儿头一甩:“又是那个癞蛤蟆,别理他。”

门外,敲门人发话了:“程默叩见小姐!”

“他来干什么?”锦儿诧异了。

“让他进来。大婶,你且在房中别出来。”

程默随着锦儿走了进来,眼角四处一瞄,见室内朴素得近乎简陋,正想着,九娘已发出话来:“公子请坐。何事枉驾下顾?”

程默极尽谦虚、诚恳,细眼一闪,道:“几见小姐,不才渐生仰慕之心,特来……”他的眼睛停留在墙上那两幅条屏上:“啊!元知造物心肠别,不妨随处一开颜。陆游这两句诗,用在此处,道尽了小姐心中的辛酸怨苦,也表明了小姐的豁达大度。难得啊,难得!”

九娘看着程默那穷酸气中闪烁着诡谲甚至鬼祟的目光,心中颇感厌恶:“公子有话,还请明示。”

“这马家公子谋娶小姐,实在是自不量力。”程默那双细眼贪婪地饱赏九娘美色。

九娘冷然地侧过身子,避开程默的目光:“此乃马家家事,不劳公子费心。”

“只是路见不平而已。”程默一副备极关心的口气:“还有那唐伯虎也是徒有虚名。面孔虽美,但行为不端,竟敢与小姐共舞,家中娘子十分美貌,还常在外嫖妓狎娼,小姐还是警惕些好。”

“此人背后泼人脏水,必有所图。”九娘想到此,不由板着面孔答道:“九娘心明如镜,目清如水,自能辨别真伪善恶,公子不必为我劳神费心。九娘居处,公子不可久留。请……”

“马大人上朝未回,马公子外出嬉游……”

“这么说,公子是趁虚而来的了!人多眼杂,诸多不便。请!”九娘冷冷一笑,下了逐客令。

赶走了程默,九娘对大婶说:“你回去对解元说,草亭之事,不必介意。请他暂停应酬,埋头读书,谨言慎行,严防意外。程默小人,请解元远离。”

唐寅一夜难眠,翌日早膳后,得到大婶回话,方如释重负,反觉得九娘未免谨小慎微了些,说了两句感谢话,许大婶告辞退出。正要伏案读书,兴儿奔了进来:“公子,公子,解元夫人来信哉!”

“念来听听。”

“格是勿好念格。夫妻道里,总有些花花草草格闲话,别人家勿好晓得格。勿妥当,勿念。”

“让你长长见识,懂点女人的心理,念!”

“咳,念就念,不就是床上床下——咦,哈哈哈,解元夫人也学着作诗哉!”

“噢,念来听听!”唐寅也感到新奇了。

“夫人说哉,絶出仔家门心就花,到仔京城勿想家;野花有刺亲勿得,古来家花胜野花。睁眼思来闭眼想,真想来京看你这俏冤家,凤冠霞帔要捧回,凤凰展翅方能赛过黑乌鸦。”

唐寅捧腹大笑,妻子的艳丽容颜顿时在眼前游动起来:“哈哈哈,一声俏冤家,心里乐开花,京城来聚首,絶个母夜叉!”

谁知徐艳容真的起程来京了。徐艳容家事管得有条有理,闲暇时,便常到闾门外一家书场听书。这天讲的是陈世美中了状元,抛弃糟糠。徐艳容听了,顿觉大彻大悟,立即整装,买舟进京……�

近日来,唐伯虎果然足不出户。徐经事情有了着落,也不来纠缠了。可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一天晚上,唐寅正在灯下读书,徐经醉熏熏地踉跄走进,往唐寅床上一躺,口中连声叹气,双耳却凝神听着唐寅的动静。唐寅开始并没理会,连续的叹息、哽咽、捶床,却把唐寅渐渐引近前来:“何事如此懊丧?”

“没,没你的事!”徐经假意嘟哝着。

“没我的事,你为何跑到我房间来?”

“呀!酒、酒误人唷。”边说边叹息,在面颊上揩抹着。

徐经一向开朗,怎会如此满腹怨气,闷闷不乐?唐寅便扶他坐起:“来,谈谈笑笑,散散心。”

徐经一拂袖:“我被人欺了,与你无关。”

“谁敢老虎头上拔毛,欺侮你这大财主!”

“你读你的书,我受我的气,不关你事,少覵嗦。”说罢佯作欲走。

唐寅素来好奇,越是不让问的事,他越是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弄个水落石出。沈九娘的三不检点,就是这么问出来的。这脾性早为徐经摸熟,今夜故意为之,果显奇效。只见唐寅把门关上,一拍桌:“说清楚了再走。”

“咳,这不关你的事,你死死缠住干什么嘛!”徐经仍在卖关子。

“你被人欺,我自当助你一臂之力。”

徐经见火候已到,便装模作样地:“你听了千万不要气。今日和几位朋友饮酒,出题酬答,忽有人出一文题,大家一看是道偏题,竟然木然相视起来;那人更狂了,冲着我傲慢无

礼地说道:就是江南才子唐伯虎也只好望题兴叹,难以下笔唷……”徐经偷看唐寅一眼,只见他脸色泛红,渐显激动,便火上加油:“这人还说,嗨——”

唐寅吼道:“他怎么讲!?”

“他、他说,唐伯虎本来是个假解元,他……”

话犹未完,猛听得乓的一声,唐寅手中的茶杯,已掷地而碎:“把文题拿来。”

“我忘啦!”

“你、你敢骗我,拿来!”

徐经抖抖索索假作回忆地:“兄长别、别……啊,我记起来了,文题是,是……”徐经终于吞吞吐吐说出文题。

唐寅听了,不由倒抽一口冷气:“啊——”

“别烦神了。”徐经一见唐寅面显难色。知此时惟有激将方能奏效。自从去秋相识以来,徐经就一直注意研究唐寅的脾性,以便操纵掌握,这时他立起身来:“打扰你读书了。”说毕向门外走去。

唐寅气咻咻地:“你也敢笑我……”刹那间他忽然想起日前沈九娘草亭中的诤诤进言,尤其是那几句你不怕香车宝马迷人心窍,乱你真知,为其所骗么?想到这儿,不由诡谲地大笑起来:“徐经啊徐经,你从哪儿高价购得的试题,竟敢拿来骗我?”

徐经大惊,一颗心扑通一声直往喉咙口冲来。他事前曾周密谋划,想出了种种制服唐伯虎的方案,可怎么也没想到唐伯虎一下子这么明智,洞察秋毫起来。但徐经有了南京秋闱高中的经验,理智告诉他,此时稍一示弱,必定将数月惨淡经营付于流水,于是克制住刹那间的慌乱,镇静下来,摆出一副受尽委屈,垂垂欲泪的样子:“天啦,想我徐经一生待人以诚,与年兄相交以来,何曾有一事相欺?没想到今日在外受人欺凌,回来又受知心朋友疑猜,怎不叫我愧恨交加,羞惭无地!我,我——”徐经急得以手叩头。

“年兄、别、别——”唐寅急了,忙加阻拦。在哄、吓、诈、骗面前,唐寅是无力辨认,更无回击之力了。一见徐经那副可怜模样,心真的软了,早把沈九娘的叮嘱弃诸脑后:“你别急,我是、是——”他突然口中念念有词,下意识地伸手提起笔来。

徐经一见,大喜过望,忙研墨铺纸:“解元提笔,必定石破天惊!”忽见唐寅皱眉摇头,“哟,解元摇头,灯盏无油了哇!”

“哼,你敢笑我,你——哎呀,人之一心,神妙莫测也,苟不知其所以养也……”

“妙、妙!起承转合,这头起得精彩极了。”徐经击掌而赞。

这一切,都被程默那扫描式的细眼收进眼帘。马良佐在唐伯虎顶撞而去后,更看重程默了,一再叮嘱;一旦徐经购得试题后,必找唐寅捉刀代笔,要他时刻注意。所以有事无事,他总要在唐寅、徐经门外转上几圈,如今这一刻终于等来了,那一双多动的眼睛眯觑着笑了。从“连升店”开始,他所长期积蓄起的被冷待、鄙视的嫉恨和直上青云的欲望,全化在他那添油加醋地向马良佐的禀报之中。而这又是在维护王法尊严、清除考场弊端的堂皇、正义的外衣下进行的,他得到了双重的满足,整整笑了一夜,那眼珠也滚动了一夜。�

终于考期降临了。那日天未放明,众考生经过一番严密的搜身检查、鱼贯入场,按号进入每人一间的考房。在一阵号鼓、乐器演奏声中,正副主考就位。唐寅接到考卷,一看试题,顿时大吃一惊,暗暗叫苦:“徐经骗我,徐经误我!”他不能不佩服九娘的慧眼,方才明白,自从南京初次相逢的那夜起,徐经就一着着在他身上下赌注,一向引为知己的朋友,竟把自己当作被他豢养、听候使唤的一只狗,心中不由泛起一阵恶心。但他必须马上镇定下来,用同一个题目,作出一篇超越自我的八股文章,尽管他才思敏捷,也着实费了一番周折,方始交卷。

有几间考房里的人物需作交待。徐经把那篇骗来的文章背得滚瓜烂熟,这时不惊不惧,轻松愉快地照章全录,交了卷。程默也从马大人处早就知道了考题,事先琢磨推敲了好几天,经马大人审定,熟记在胸,写下交卷。那位一肚稻草的马公子,由乃父另找了一位高才代笔,然后写成蝇头小楷,夹带进场。至于他怎么偷越严密检查,又怎么在严格的监察巡视下,抄写夹带,马良佐自有妙法,不再一一赘述。

春闱已毕,唐寅五分轻松,三分不安,二分怨恨。不安的是得罪了九娘小姐;怨恨的是徐经的不忠和欺骗。他请许大婶向九娘再次表达负荆之意,却被九娘婉谢。他把这份怨气全泄在了徐经身上,日日寻找徐经算账。可徐经却早已杳如黄鹤,不知去向。只好带着阿兴游赏京城景色,这天游玩长城刚回,天色已晚,走至状元楼门前,碰见了身着黑色夹衣,神色诡秘的程默,正心中起疑,程默却微笑施礼:“唷,解元公是访客?还是赏景?”

唐寅虽对程默萎琐、诡秘、攀附权贵不满,但于己无害,且那晚花月诗会上瘦猴肥虎之议自己确有不恭之处,于是热情有加:“?,不到长城怎能领略到北国风光,年兄想是去过了。”

“发榜在即,终日惶惶,哪有年兄这份闲情逸致!”程默心不在焉起来。

“天色已晚,何事匆忙?”

“这、友人约、约会,告辞!”说毕,匆匆离去。

“絶才(皆)是格朗鬼鬼祟祟格,匆晓得作啥坏事体哉?”兴儿看着急匆匆而去的程默背影嘀咕着。

程默确实是去干坏事情了。考试后,他即受马良佐之命,伺机捕获程管家,以为此案的突破口。程默推测,徐经必然还要去与管家见面,或打探阅卷内情,或兑现诺言,所以一到晚上,便天天关门坐在窗前,观察徐经动向;或去徐经房中,探查虚实;或与徐经僮仆闲聊,刺探徐经踪迹。皇天不负苦心人,今天终于被他等着了。夜幕刚降,便见徐经一人悄然而出,程默心中大喜,忙换了一身皂色短衣,紧跟其后而出,不想巧遇唐寅,白耗了一些时间。这时正急急奔跑到马府,唤了两个事先准备好的马府健仆,从小道抄近路赶在徐经前面去到程府。走着走着,程默的脚步突然放慢下来。适才唐寅的热情招呼,使他想起从南京“连升店”相识起,在徐经的轻慢、冷待面前,唐寅对自己总还是关心、照顾,一时顿感踟蹰起来。他知道此次行动若成,唐寅将有囹圄之苦,心中颇觉不忍。当然这刹那间的良知回归,怎抵得住辉煌前程的渴求,怎敌住瘦猴肥虎之辱。这个出身于苏州近郊小贩之家的书生,不知从哪儿得知一句为人处世的“经典”格言:“攀登捷径踩人梯,书生不可书生气”,这使他又加快了脚步。初更时分已来到程府角门的大树后。喘息刚定,只听吱呀一声,角门半开,管家从里面侧身而出,猫着腰察视着周围的一切。不提防背上被人击了一掌,忙一回首,不由大惊失色:“谁?”

“鄙人。”

“你?”管家转身欲进角门。

程默阻住:“有人相邀。”

“谁?”

“马良佐马大人!”

“啊——”管家惊得灵魂出窍,昏然欲倒。

两个马府仆人立即上前扶住,强拉着飞跑而去。

就在这同时,一棵大树后也有个人晕眩欲倒。这就是徐经。他看到、听到了眼前的一切,五内俱崩。一个受了他的白眼、也同时受了他的恩惠的小人,对他来了个釜底抽薪,紧接着便会“请君入瓮”了。他愤慨、怨恨、同时也在思索着对策,如何才能使自己幸免于难,躲过这灭顶之灾。他猛力提着自己的头发,梦想离开这满是陷阱的世界。突然,脑中跳跃起一颗火花,刹那间他记起了那日在“花月榭”内,马良佐曾说,眼下朝臣们皆以有一幅唐画为荣的话。这是确实的。他在缠着唐寅拜访公卿大臣时,往往尽力鼓吹唐伯虎的画艺之精,他必须抓住这根稻草。这根“稻草”就是《枫桥鸡鸣图》。他急回旅店,取图直奔马府,匍匐于马良佐脚下,口中哀哀求告:“恩师大人,只要救了学生一命,以后每年江南进贡皇上的贡品,徐经必将备办一份孝敬大人!大人——!”

“你手举何物?”�“请恩师大人过目。”

马良佐急急展开一看,惊道:“啊,妙、妙——是唐伯虎让你来的?”

“不,是学生的一份孝心。”

“好,贤契请起!”马良佐向正欲执异议的程默瞪了一眼。他是讲实惠的,只要能推翻程敏政,何必得罪财神,断了财源。忙命管家改写了口供,改为程敏政将试题直接泄露给唐伯虎,为徐经开脱了罪责。

徐经听到这儿,忙趴下叩头:“求恩师大人赦免了唐伯虎吧!”

马良佐自花月榭酒会后,对唐伯虎的桀骜不驯、当面挖苦,已咬牙痛恨,此时听徐经求情,猛起一脚,骂道:“不识时务的东西,滚!”疾步出门,登轿夜访给事中华昶,上本参劾程敏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