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唐伯虎啼笑九美图

谭慕平>>唐伯虎啼笑九美图

许大婶次日下午来到九娘居处,一进门便高举画卷,神秘地叫喊起来:“小姐、小姐,看我给你送来什么宝贝了!”

锦儿抢手夺过,迅捷打开:“呀,小姐,美人画,快看,快看!”

许大婶竖着大拇指:“神品,这书呆口口声声说此非神品,此非神品,被我一手抢过来

了。”

早挪步画前凝神赏画的沈九娘,这时已是激情难按,叫道:“抢得好,抢得好——呀,路边刹那相见,他,他怎活脱脱画出了我沈九娘!?呀,这脸庞,这眉……”

锦儿兴奋地抢口:“这眉,这目,这樱桃小口,咳,像极啦!”

沈九娘忘情地赞誉道:“唐公子果然是丹青妙手、翰墨吐芳啊!”沈九娘刹那情绪陡变:“不,不像唷,这画上人无忧无虑,神态潇洒,可我满腹的忧、愁、哀、愤,他画人画虎难画骨,解元公,你怎解我霜欺雪压苦、凄惶怨闷情呀!”

许大婶:“若不是他家里有了婆娘,大婶早为小姐保媒了。多好的一对呀!”

锦儿嚷道:“叫他退啦,退不掉也跟他去苏州,总比在这儿强。”锦儿突然压低声音:“不过——”

“不过什么——”

“这南蛮子说我们小姐不及南方女儿娇呢!”

突然,一声“漂亮妹妹”的呼喊声由远而近,九娘迅速将画卷好,锦儿接过和大婶转身闪进内室,马公子已闯进门来:“妹妹,爹爹请你去一趟,商量你我终身大事呢!快,快走!”

两年来,父死母亡,寄人篱下的生活,使九娘如置身荆棘丛中,一种外秀内刚、处变不惊的心态日渐形成。这时便坦然起身跟着马公子走进了马良佐的书房。马良佐以少有的谦和、慈祥之态迎接了姨侄女。在马良佐看来,若是明日之会,证明唐伯虎确实才高,他就要下大赌注,收罗为门下以壮自己的声威,并使其为蠢子代笔。但唐伯虎为人高傲,上次初会已现端倪,但此人乃风流才子,以色诱之,必为己用。于是想到了姨侄女沈九娘。儿子高中了,作官了,以马家的门第,再寻一个门当户对的、能助自己升官晋爵的侯门千金为媳,并非难事,何必要一个失时落魄的姨侄女为媳妇呢?

待沈九娘坐下,马良佐对儿子挥了挥手:“你先出去。”

马公子忸怩道:“这是儿的终身大事,我不怕难为情,我要听。”

“休得噜嗦,退出去!”

马公子无奈退出,却未走远,立在窗外窃听。等儿子退出,马良佐备加亲热:“姨父整日忙于公务,对你的生活起居,极少关心,颇以为疚。明日起你先搬到西楼居住吧。”

九娘心头一热,旋又冷静下来,她知道这不过是个开场白,便婉拒道:“侄女两年来在此,多有打扰,衷心感谢姨父大恩,怎敢心存奢望,请姨父不必操心。”

马良佐的话渐入正题:“姨父原打算娶你为媳,让你名正言顺地住下来。可若将你嫁给我这不争气的儿子,又觉委屈了你,也对不起你死去的父母……”话说至此,马良佐已是泪花点点。这种慈父般的话语,像点点春雨滴落在姑娘那干涸的心田上;但来得突然、意外,令她反觉茫然。

马良佐接着说道:“我已为你选中了一位江南才子,据说你和他在白云观旁已曾相识。”

沈九娘猛然清醒过来、警觉起来。两年来的接触,深知此人狡诈、阴险,这样的人怎会为自己的命运着想?便探问道:“请问姨父,若此人家中已有妻室呢?”

马良佐断然地:“可以为妾。”

“此人若无意于北方女子呢?”

“哎,美色何分南北。以侄女之美艳姿容,焉有君子不逑之理。”

一阵耻辱的风暴猛地在九娘胸中奔腾撞击,她以超人的毅力强忍住、吞下了这口恶气。她明白马良佐只是以她为饵,引唐伯虎就范。便淡然问道:“若是此人不听话呢?”

“嘿嘿嘿!”饱经世故、熟谙士林、官场的马良佐成竹在胸:“我以恩德待人,人必以恩德报之。贤侄女勿忧!明日后花园将有月下诗会,侄女自幼善舞,届时可以助兴。”

亲姨父把姨侄女当作下贱的歌女使唤,可耻、可鄙,沈九娘愤然作色,可她又强咬银牙,极力克制,声音颤抖地说:“以舞诱之么?”

马良佐感觉到九娘的弦外之音,嘿嘿一笑:“嘿,贤侄女休出此有辱你高贵身份之言!你该知道善变则通、识时能安的道理。”

马良佐这话软中有硬,带有浓重的威胁性,九娘焉能不知,再言无益,便起立一躬,返身疾步而去。马良佐那阴冷险恶的笑声在后面追逐着她。突然墙角处转出一人,口吃着,显然是气愤地言道:“姨姨妹,这老、老东西不是人。咱咱俩私、私奔。”说着伸出手来……

九娘陡地止步,厉声道:“姨兄请尊重些!”

马公子不由后退数步,一跺脚:“我去跟这老东西拼啦!”掉转身奔跑而去。

这时锦儿赶了来,被九娘无声地紧紧拥抱住。锦儿只感到九娘浑身冰凉,抖索不已,泪下如注。她想:一向温柔、坚忍的小姐,眼前如此悲痛,肯定受了天大的委屈。好一会儿,九娘方松开手,缓步回到房内,把适才之事告诉了锦儿。可她越讲越气愤,猛地一拳,恰好打在桌上古琴上,一声炸响,琴弦根根断裂。她断然道:“锦儿,咱们走!”

“好,早就该走出这地狱门了,可走之前我得教训教训他。”她一挥青霜宝剑,向外走去。锦儿原是一武将之女,自幼练得一身好武功。十数年前,父亲战死,遭后母遗弃,被沈大人收养,伺候九娘。二人皆是苦命,同病相怜,因而亲如手足。

九娘轻声喝住:“不能胡来。他是朝廷大吏,我等岂可以卵击石!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锦儿只好收剑入鞘,迅即理好行李:“走——”

九娘突然吐出一个字:“慢,你去让大婶转告解元,请他明晚千万不要来马府赴会。”

“他若来了呢?”

“我要当面看看此人的为人品行,他若正派,我则暗中相助,帮他摆脱困境。那时再走不迟,也走得心安!”

锦儿打趣道:“我看你呀,这颗心被唐伯虎勾住了!”�

唐伯虎还是来了。他是喜欢热闹的人,被徐经等举子一撺掇,便来个花随水、柳随风,走进了马府花园。这花园内未入夜已小红灯高挂,池塘边上建有一榭,名“花月榭”。榭内能容四五桌筵席。这时水榭内外许多应试举子已纷至沓来,或穿行于桃李花下,或俯观水中皎月。水榭内侧门处,置一屏风,供九娘小憩,听候叫唤之用。今天最忙的是程默,最担心的也是程默。若是今日唐伯虎为马良佐看中,他必被冷淡。于是费尽心机,刻意谋算,力求让唐寅出乖露丑。唐寅却嘻嘻哈哈,笑闹之声不断。马良佐一见唐伯虎走来,便以手相挽一同坐下。待众人坐定,已是玉兔东升,马良佐起立举杯:“诸位,子曰: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老夫与诸位虽有长幼之分,然老夫素喜与青年学子为伍,消除陈腐衰朽之气,愿与诸位作忘年之交。”

众人见马良佐如此谦恭大度,皆面露崇敬之色。马良佐愈显兴奋:“闻听诸位曾去拜访过程敏政大人,只是清水一杯……”

程默忙站起,恭维道:“程大人怎及老大人谦恭下士,热情好客。”

唐寅不悦了:“程年兄,岂不闻古人曾云,君子之交淡淡如水乎!”唐寅心中崇敬之人,是容不得别人诋毁的。

马良佐心中虽不悦,仍面显微笑,忙引开话题:“待客之道,人各有方,何必雷同。诸位,今乃月圆之夜,特请大家来此小聚。老夫祝诸位春闱高中,青云直上,大家满饮此杯。”

众举子纷纷起立,恭谢前辈关怀体贴晚辈之盛情。一时杯觥交错,笑语如潮。这时,马公子站了起来:“诸位各位,平时吃饭拉屎,现在该喝酒、作诗……”

马良佐皱了皱眉,接口道:“我儿说的是。今儿有月有花,此榭又名花月榭,文人相聚不可无诗。老夫之意就以花月为题,每句皆有花有月,平仄不限。老夫发句了。”

“慢、慢慢,打擂台有台主,妓院百花有花主,对诗得有盟主。父亲以为如何?”这是程默借马公子之口说出的主意。马公子昨晚与父亲哭闹了一场,经马良佐苦苦开导,讲明利害,直到父亲答应为他寻一美于九娘的千金小姐为伴,方从地上爬起。可心中却恨着唐伯虎,把这事告诉了程默,两人都嫉恨唐伯虎,皆欲害之,所以程默待马公子话音刚落,便起身附和:“马公子所言极是。伯虎年兄才高八斗,学富五车,这盟主非他莫属,大家以为如何?”

众人均表赞同,唐伯虎十分兴奋,对程默把他推为众矢之的的用心毫无所察。他不知道这盟主的位置,胜则招人嫉恨,败则声名狼藉。屏幕后的沈九娘一则以喜,喜的是唐寅可一展其才;一则以忧,忧的是恐为他人所算。这时只听马良佐朗声而言:“老夫提议,理当老夫起句,唐贤契听了:花发千枝月一轮。”

唐寅更不思索:“大人好诗,学生对为:月照万树花几枝。”

马公子嚷道:“好,奖酒三杯啦。”

马良佐:“对得好,该奖。哪位来,别冷场。”

程默:“学生接上,上句是:月落漫凭花送酒。”

唐寅三杯下肚,诗兴渐浓:“花残还有月催诗。”

马公子又嚷道:“奖、奖——”

唐寅摇手:“每对一奖,不若总奖为好,对得流畅,喝得痛快!”

马良佐赞道:“有理亦复有趣,就这么办。”

一举人:“上句来了:隔花窥月无多影。”

唐寅:“带月看花别样姿。”

又一举人:“月为护花来院落。”

唐寅:“花影随月上窗纱。”

站立屏风后的沈九娘,听到这儿,微笑颔首,心中暗暗称赞唐寅诗才之快捷、雅丽。这时程默捣了捣马公子,只听马公子吼道:“今儿我要自出自对,你们听着:‘有花有月大杯饮,无花无月同上牙床。’”

众人大笑起来:“怎么七上八下?”

马公子阴阴一笑:“此乃老师所教。”

一举人:“狗屁老师,无才便胡诌!老师是谁?”

程默见唐寅哑口,心中大喜,趁机在马良佐耳边进谗,马良佐闻言渐显愠色,但又怕惹恼了唐寅。复又发句:“老夫凑兴,十分皓色花输月。”这是一句颇含贬意的暗喻句。屏风后的沈九娘已听出弦外之音,不知唐寅有未听出,心中有些着急。唐寅怎不明白,因马公子寻机报复,心情不佳,同时要觅一佳句把马良佐压下去,于是端起一碗酒沉吟思索起来。有人低声笑道:盟主才尽矣。程默说:“诸位岂不闻李白斗酒诗百篇么,盟主这是以酒催诗耳!”这明是解围,实为挖苦的话,激怒了唐寅。只见他一仰脖子,喝干碗中酒,随手将碗摔出轩外:“大人,学生对为:一径幽香月让花。”

此诗一出,满座皆惊,齐声喊好。九娘在屏风后自是眉舒目展。锦儿见小姐高兴,不由高声喝彩:“好诗!”

这突然出现的女声,令众人十分惊诧。马大人岔开道:“奖酒!”唐伯虎此时貌似谦逊,实则狂傲。马良佐为用其才,也只好隐忍。

一坛酒送上,唐寅抱起酒坛,口对口地饮起来。这时程默走近来:“小弟素知年兄高才,愿与年兄连对四句,以为抛砖引玉,年兄以为如何?”程默事先得知今夜对诗以花月为题,所以,昨夜伏案苦思,左右琢磨只得四句,他要以连珠体击败唐伯虎,以显己能。唐寅正未尽其才,兴奋地:“请!”

程默开言道:“花正开时月正明。”

唐寅答曰:“花为罗绮月为银。”

“浓浓月色花千朵。”

“灿灿花前月一轮。”

“月下几般花意思,”

“花间多少月精神。”

“待看月缺花残夜,”

“愁煞寻花问月人!”

程默本以为稳操胜券,可在程敏政面前邀宠争胜,现在却穷搜枯肠再无所得,不由闭口不言。唐寅却手拎酒坛:“你我再对八句如何?”

程默推脱道:“年兄酒已过量,不对也罢!”

唐寅正诗情如潮,一泻而不可收:“诸位请听:月转东墙花影重,花近月魄若为容——哪位续、程年兄,哈哈哈!”一见程默双目低垂,缩身椅上,唐寅愈发神采飞扬,意气勃发,他走出榭外,仰望明月,俯喝美酒,踏步而咏:“多情月照花间露,能语花摇月下风,云破月窥花好处,夜深花睡月明中,人、人生几度花、花似月,月、月色花香处处浓!”吟毕步履踉跄,向榭内走来。

屏风后的沈九娘这时已是眉锁春山,目隐忧色。锦儿正想夸奖几句,见状不解地瞪大了双眼。屏风外,马良佐由衷地赞道:啊,伯虎贤契果然是子建重生、李白再世。诗才已显,想必画兴更浓。眼下朝廷大臣皆以得一唐画为荣,解元当泼墨以志今日之盛会,如何?”

话犹未了,家人已将酒具撤去,铺上画纸。马公子使劲扶起唐寅:“酒喝啦,画也得动手啦!”边说边拿起笔来,假意惊呼道:“怎么是枝秃笔?”程默阴阴一笑,取过笔来:“伯虎兄,小弟尝闻大画家不以笔为困,年兄——”

这一切被屏风后的沈九娘尽收眼底,她不觉心中一惊:“呀,这不是有意作难人嘛?”谁知唐寅早将笔摔出轩外,推开程默,卷起衣袖,以手抓墨,在纸上恣意涂抹起来。唐寅醉意渐浓,随意将左手搭在了前来观画的马良佐肩上。马良佐欲让不能,不让又恐在众多举子面前有失官体,心中恼恨。待唐寅画毕,他猛一抽身,唐寅失去支撑摔倒在地,醉而不醒。锦儿在屏风后骂道:“小姐,他使坏。”九娘咬了咬牙,摇了摇头。

锦儿突然低声惊呼:“小姐,那个姓程的又在叫马呆子使坏了!”

果然,屏风外,众人正议论纷纷:“以指代笔,实属罕见。”“画艺精美,令人叫绝。”“啊,百闻不如一见,唐伯虎真当代奇才也!”马公子却大声叫起来:“唐伯虎这幅《月下猴虎图》是在自我吹嘘,讥笑大家无才呢!”众人莫名其妙:“马公子请道其详。”马公子摇头摆尾:“你们知道他属什么?”一举人说:“属什么跟画有何关碍?”马公子神秘地:“这关系可就大啦。唐伯虎属、属、属什么来?”他向程默一询问,可就拆穿了西洋镜,这套把戏其实是程默操纵的。这时程默尴尬地道:“是属虎吧?”“嘿,刚才你告诉我他属虎,现在怎么又犹豫起来。对,诸位,唐伯虎属虎。月下虎儿肥,是他自我吹嘘学问高,满肚货。梅寒猴儿瘦,是讥笑大家是冬天的猴子,无食可吃,瘦得腹中空空。”

这番牵强的解释当然是程默教唆的。众人不明真相,一听似乎在理,顿显气愤之色,纷纷指责唐伯虎傲慢无礼。

唐寅并未烂醉如泥,不过七分醉,三分狂放。众人你责他贬,也听进了七八分。这时他使尽力气,爬了起来,步履踉跄,走至桌前,抓起画纸,扯成碎片,向空中抛去。

马良佐急得跺足:“唐贤契,别、别、咳!刚刚唐画在手,旋忽成空,惜哉、惜哉!”

时已三更,众举子辞归,惟有程默滞留不走:“学生愿伺侯左右。”

马良佐走出水榭,冷冷道:“不必啦,你去吧!”

马良佐重唐轻己,程默甚为不满,加之自己今日一再败阵,这气就大了,这恨也就深了,对马良佐无可奈何,就一股脑儿集中到了唐伯虎身上,饮恨而退。

花月榭屏风后,沈九娘心情沉重地看着唐寅,满腹话儿要说,但见唐寅醉卧如泥,听得姨父返回,这才一跺足匆匆离去。

锦儿笑着追上来:“小姐别愁了,不让你跳舞了。”

九娘沉思有顷:“他像一个人。”

锦儿瞪大双眼:“像一个人?像谁?啊,他的脾气像老大人。”

“对,他身临危境而不觉。”

“他会投顺马家,代作试卷吗?”

“这正是我所虑的。我得提醒他,走!”沈九娘重又向花月榭走去。

花月榭内,马良佐命人取来醒酒汤,连灌三杯,唐寅已渐渐醒转。

马良佐赞赏有加:“贤契醒来了。呀,你今日对月吟咏,端的才学过人,实为众人之冠,今科状元非君莫属了。”

唐寅舌大目迷:“但愿唐、唐寅之才,能、能为皇上赏识。”

“老夫力举,可保夺魁。”

“谢、谢大人。”

“老夫有一事相求。”

“大、大人明、明示。”

“我儿跪下,叩见解元。”

马公子直摇头:“咱俩好朋友,不、不拜。”

“跪下——”

唐寅急忙劝阻:“大人不、不必如此,有事还请明示。”

“小儿愚钝、茅塞未开,今科恐难入闱。”

“有、有老大人亲、亲加指导,想来无虞。”

“唉,远水近火,来不及了,欲求解元……这,来啊!”只见一个婢女捧一珠宝盒,双手高举,呈于唐寅之前。马良佐貌极恳切:“此中珠宝价值连城,务请笑纳!”

唐寅大惊,忙避席而起,酒醒七分:“呀,学生清贫惯了,多财反被财累,大人见谅。”�马良佐向屏风后一挥袖,一阵琵琶演奏的道教音乐声,似从天降,一位年轻道姑翩若惊鸿从屏风后飞旋舞蹈而出。唐寅惊呼:“这不是九娘小姐么?”

“正是小女。”

“令嫒?她怎穿起道服来了?”

“小女一向信奉道教。”

沈九娘早已轻盈地跳起舞来。

唐寅观看有顷,忽然吃惊地:“呀,这不是天魁舞么?!”

恰好这时九娘舞至身边:“正是,解元若擅此道,愿与君共舞。”

乐声渐浓,美人邀舞,唐寅猛觉胸中激情难按:“大人,学生能与小姐共舞么?”

“才子佳人月下共舞,此乃美事,请!”马良佐极力成全。忽见儿子阻拦,忙命人拉开。

在九娘引导下,二人舞于池边,九娘急促低声却有力地说道:“九娘忍辱出舞,实有话动问。”

唐寅渐显激动:“唔,请教!”

“马良佐保公子高中,你可愿为其子代作试卷?”

“开科取士,乃治国大计,岂能昧心作弊。”

“若以珠宝交换呢?”

“唐寅清白自保,敢对天盟誓!”

“倘以美女赐君为妻呢?”

“有妻在堂,决不负心。”

“若遣娇娥为君之妾呢?”

“谁?”

“这、这——我!”沈九娘以一个妙龄少女,直面一个陌生男子,说出这个“我”字,需要多大的勇气和毅力!

“你?你!?你!”唐寅简直惊呆了,这太出人意外了,无数问号在内心撞击、翻搅,他不由舞步大乱,急骤地转动着脑子,思索着、探寻着眼前这件荒诞而实实在在的怪事。渐渐地他联想起沈九娘这女子的身世,寄人篱下的生活,马良佐为儿子寻人代笔捉刀的鄙行,禁不住全身颤抖,怒火如焚:“我明白了。”

“请低声。”

“小姐今晚抛头露面,咽奇耻、忍大辱,既是被迫而为,更是为了试探我、规劝我,救我于危境之中,小姐冰清玉洁,操行高尚,我岂能玷污小姐,而自毁清名!”说至此,不由双手合十,对天祷告:“无量寿佛,保佑善人吧!”

沈九娘听了这番话,内心引起一阵从未有过的情感冲击,不觉眼噙泪水:“呀,果然是知音之言,不枉九娘含耻忍辱舞于君前了呀!”

唐寅话锋一转:“上次路边相遇,小姐有言未尽,请说其详。”

“此处不是讲话之处,日后……”

突然,马公子挣脱家丁羁绊狂叫奔来:“漂亮妹妹,咱俩也共舞一回。”

沈九娘匆匆欲下,复又回头,低声叮嘱道:“佯醉自保。”说毕急急退下。

马公子吼叫道:“陪、陪陪我,你——”

马良佐走上一步:“此女如何?”

“啊,哈哈,妙,窈窈、窕淑——”唐寅一副醉态。

“赠予解元,以解旅途寂寞。”

唐寅一听这毫无羞耻之心的话,犹似乱针刺心,九娘那“佯醉自保”四字提醒着自己,强压住火性:“家、家有河、河东狮吼,不、不敢,不,不——”

“此盒权作妆奁之需吧,请笑纳!”

唐寅一阵恶心,极力压住胸中火气,摇晃着站起:“学、学生虽尚风雅,却、却决、决非酒色之徒,大人自、自重!拜辞!”说毕,踉跄而去。

这太出乎马大人的意料了,珠宝、美人竟勾不住一个风流文人的心!马良佐希望成了泡影,反落得一身腥臭。这时,马公子又大哭大闹起来,翻滚在地:“你这老、老糊涂,把这样漂亮的姨侄女送给人家,人家还不要,丢人丢到脚后跟,看你怎么做人!唔唔唔!”

马良佐猛地一声吼叫,一张桌子连同上面的残羹剩酒,被他掀翻在地:“去,唤那贱人来。”

马公子早一骨碌爬起身,一面奔跑一面高喊:“漂亮妹子,快、快回来。阿爸有请,请!”

沈九娘道服未脱,第三次走进花月榭:“姨侄女恭请姨父晚安。”

马良佐一拍桌子:“你跟唐伯虎跳舞,如此亲热,讲了些什么?”

九娘坦然地:“侄女一切按姨夫教导行事,劝他行止悉听姨父大人安排,既可青云直上,又可金屋藏娇……”

“他怎么说了。”

“姨父大概看见唐伯虎跳舞时,曾且惊且喜、舞步踉跄吧,那就是侄女谈及以身为妾时,他的惊喜、激动和意外的兴奋。他满口应承,感谢姨父的大恩大德。难道他临时食言?对姨父的训示发生误解?还是姨兄的态度令他一改初衷?”沈九娘委实善言,句句在理,且推脱得干干净净,使人无词辩驳!

九娘舞时的热烈细语,唐寅的一时激情兴奋,马良佐是看到的;九娘现时的坦率陈词也无可挑剔。但凭着多年的待人接物经验,体情察意的本领和察颜辨色的能力,联系到唐寅的傲气、表达思想观念的率直,以及临去时的挖苦、贬斥,又使他怀疑起九娘呈述的真伪。但怒气毕竟减弱了许多,想起儿子刚才的态度,委实令人难以为情。反正事情已无法挽回,便说道:“你们两个都已长大成人,一起相处多有不便,会考之后为你们把大事办了。”

马公子啪地一声跪倒,叩头如捣蒜:“菩萨有灵,阿爸不缺德了,养个大孙子,哈哈哈!”

沈九娘压下心头的厌恶,马良佐这种出尔反尔,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变化,预先是估计到的,且有了自己的打算,便不慌不忙地说道:“侄女自到姨父家,自知必为马家之人,谢谢姨父容纳之恩!不过,父母去世,三年孝服未满,且父亲临刑前交办的事件,尚未办妥,匆忙婚配,恐对马家不利;伏乞再待数月,望姨父大人鉴谅。”

马良佐本以为九娘必有一番推阻,想不到如此痛快,弄得自己反倒无法不允所求,一场风波,暂告平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