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唐伯虎啼笑九美图

谭慕平>>唐伯虎啼笑九美图

明·弘治己未年初春的一天清晨,唐伯虎已在新婚妻子徐艳容的催促下,来到寒山寺,准备从这儿登舟赴京赶考。

数月来,身陷书房,杜门读书,甚感孤寂郁闷的唐伯虎,今日来到野外,不觉身心为之一畅。他漫步枫桥,放眼纵目,只见河面、田野雾霭漫漫,农舍中炊烟四起,天空雀鸣鸦噪。蓦地寒山寺里晨钟轰鸣,诵经声起。正陶醉间,猛然一声雄鸡鸣唱声从身后直冲耳鼓,震撼心胸;转身一看,只见一只巨型雄鸡,正旁若无人,抖动着身子,面向东方,昂首高歌。随着鸣叫声起,那抖动的根根尾羽在初阳中呈现出彩色,而那颈部的黄色柔毛也根根挺立,真是八面威风,十分傲气。这触动着画家的灵感,拨动着诗人的心弦;张继《枫桥夜泊》诗中的残月、乌啼、江枫、渔火、钟声、客船……一下全涌动在唐伯虎胸中,不由放声高呼:“呀,好一幅枫桥鸡鸣图啊——”随着喊声雀跃而下,连呼“兴儿、兴儿,笔,笔�来——”�

兴儿早已闻声赶来。将那重新改装、油漆一新的画盒,放在一青石板上,唐伯虎接过狼毫,就恣意涂抹起来,一幅《枫桥鸡鸣图》一会儿便跃然纸上,又乘兴在空白处题了四句诗:血染冠头锦作翎,昂昂气象羽毛新,枫桥顶上朝天客,立马新听第一声。写罢正停笔自赏,身旁忽有人赞誉说:“啊,朝天客,解元公必将位列朝班。”唐寅侧眼,见是程默,正要答话,远远一女子高呼:“解元公、解元公,解元夫人求得上上签哉——”原来是婢女阿菱边跑边喊而来。

唐寅心在画上,正提笔润饰,未加理睬。

阿菱咋唬道:“解元夫人来格哉!”

一听妻子来了,唐寅忙抬起头来。新婚数月,本性老实的唐伯虎已半为夫人所制,颇有几分惧内。这时,见妻子徐艳容手持黄色签条兴奋地疾步而来。她画前止步,用目一描,情绪更显激动:“啊,枫桥顶上朝天客,立马新听第一声,大吉大利,好,今儿烧了炷头香,求了条上上签,你又画了个朝天客,咳,全是吉兆,硬是要中状元了。”

唐寅戏谑地:“这状元嘛,自然如探囊取物耳!”

“若捧不回风冠霞帔呢?我可要——”

“要什么?”

“跟你分,哼,分道扬镳!”

“若是中了呢?”

“给你置酒接风。”

“这太轻描淡写了。”

“为你梳头濯足!”

“不,不,不——”

“你要怎样嘛!”徐艳容撒娇了。

“你看那边——”唐寅趁夫人转首之机吻了妻子一下,徐艳容娇羞地握拳捶打着丈夫。

忽地远处有人走来:“哈哈哈,解元风流,夫人情深,令人倾慕!”

唐寅见是徐经,便嘲道:“年兄夜宿何处?怡春院还是绿珠楼?”

“吴娃如水,令人流连忘返唷!”徐经突然发现石板上的画,浏览再三:“呀,这画这诗,好口彩,神来之笔!啧、啧,好、好!”

见徐经满面乞求之意,唐寅慷慨地:“年兄喜欢,就拿去糊壁吧!”

徐经大喜,忙上前连鞠三躬,伸手取过。没想到这画后来竟成了徐经的敲门砖,唐寅的落井石,这是后话。徐经卷着画,眼睛却瞟见了程默,神情不悦了:“他怎么又来了?解元公,一定是你关照来的吧?”

“帮人帮到底,送佛到西天,一路上多个人讲话,也多一份乐趣。”

程默上前打了一躬,那双不停地滚动着的眼睛,这时似乎多了几分怨尤之气,退至一边委琐地伫立着。

日上三竿,唐广德、祝枝山、文征明、张灵和众多唐家亲友,玄妙观的静元道长等人,这时均齐集码头。知府大人徐鸣皋也派了师爷为代表前来送行。自有一番祝福贺喜,几多关心怀念。徐艳容则随船伴行,夫妻俩情话绵绵,恋情如水,直至浒墅关,方上岸返回桃花坞。

船到京城,先期前来的徐府家人早已拉了两匹高头大马伺候岸边。程默眼看着唐、徐二人骑上马神气活现地走了,自己孤立在北方早春的寒风中,虽觉体肤颤栗,终不及又一次被人冷待那么刺心彻骨。他气恼地摸了摸袋中吴江知县为他写的推荐信,胸脯挺了挺,随着徐府僮仆走进了地近西郊却颇为繁华的状元楼客栈。

客栈正厅,悬挂着一幅“钟馗像”,徐经一见连呼晦气,扭头要走。店主许大婶一急正欲劝阻,却见唐伯虎蹿上像前方桌,伸手向店主要了一枝笔,便在画幅上题上:“文奇品高运不通,钟兄被拒天不公,伏望尽戮鬼怪辈,提掖后进亦是功。”

徐经这才展颜而笑:“哈哈哈,此诗一出,晦气尽去矣。”

许大婶见一首诗留住了十余客人,心中感激不尽,把二楼上俯视马家花园,远眺紫禁城的惟一的上等房间给了唐伯虎。离开了妻子的羁绊,唐寅一到京城犹如脱缰野马。京城的历史遗迹,北国的自然风光,无不吸引着这位江南才子。这种心情正好为徐经所利用;他要重金拜望权臣大吏,探听今年谁有可能入主春闱,以便贿取考题。徐经特别有兴趣的是结交他们身边的贴身人物,这是他去年乡试时的成功经验。京城不是南京,他必须以唐伯虎的大名为敲门砖,作场面上的交往,以便幕后再作交易。但穿梭于权贵门下,素为唐寅所厌弃。于是徐经总以赏景为饵,或是香山碧云寺,或是道教圣地东岳庙,或是樱桃沟花园……借机顺道拜访公卿。每次外出或则香车、或则宝马,僮仆成群,招摇过市,往往流连于京城名楼酒肆,大醉而归。至于程默则总是默默跟随,冷讽也罢,热嘲也罢,一切淡然以对。徐经碍着唐寅之面,不便拒绝,且程默除了一双眼睛讨人厌外,并不多言多语,也就容他同行了。

拜访的大臣颇多,这里单说与本书人物命运紧相关连的两家。

“状元楼”隔壁住着礼部主事马良佐大人。此人年近五十,精明干练,极富心计。膝下一子,庸才弱智,今年也将入试,正欲物色一高才代笔捉刀。听说唐伯虎来访,心中大喜,忙命儿子延见。马良佐眯着眼把唐伯虎细加端详,心中一惊:呀,天下竟有如此俊逸之士,令人刮目。于是热情有加:“贤契乡试的考卷,据说已由主考梁储大人送请程敏政大人审阅,程大人十分赏识。是贤契请梁大人转呈程大人,以为春闱铺路的么?”程敏政与马良佐不睦,所以语含讽刺,话中有话。

唐寅十分讨厌这种贬低自己,损害自己人格的问话,便正色言道:“学生对此毫无所知,学生只凭才学考比,决不作此苟且之行。”

马良佐颇为不悦,徐经忙起身解围:“学生徐经略备家乡土特产品,请大人品尝,伏望大人笑纳。”

大腹便便的马公子打着哈哈:“却之有愧,受之不恭,这江南富甲天下,绸缎绫罗,常熟红糯……”马公子把不恭、有愧记错了。

徐经暗地一笑,忙答道:“尽在礼单之上了。”

马公子张着大嘴:“有的话再送点来,钱嘛,照给、照付。”

马公子受命送客直到大门外,一见唐寅侧身而立,面显愠色,便走上前去;“唷,果然是大才子的气派嘛,不理人!”

“岂敢!”唐寅回身斜乜了马公子一眼。

“我送你个上联,给你对对:唐寅眼高心可正。”马公子无才,偏喜卖弄。

这种浅陋之作,与之作对,自觉有辱,唐寅随口讽刺道:“马公子肚大容万物。”

马公子不解地:“怎么八个字?”

“这叫七上八下之对唷,哈哈哈!”唐寅拉起徐经走回状元楼。

待两人进了客栈,马公子仍口中嘀咕着:“七上八下,为何七上八下?”程默与唐寅有恩无怨,这时却悄悄走近:“马公子,诗中并无七上八下之式,这是唐伯虎胡弄戏耍公子的。适才公子之上联,构思奇巧,实为上乘。”

有人赞赏,马公子大喜:“他的下联呢?”

“粗俗,骂了公子,还对令尊大人不恭。”

“哼,看我怎么收拾他!你是个好人,走,到我府上玩玩。”

程默谦恭一笑:“卑人正欲再次叩见老伯大人。”

这“再次”叩见,程默呈上推荐信件,收到马良佐意外的热情、抚慰,还嘱其“耳放长一些,眼要精一些”简直视为心腹,程默真有些受宠若惊,他心领神会,更把细眼的妙用发挥到极致。

这日有人送来密信,吏部右侍郎程敏政将总裁春闱,徐经便借赏游天坛为由往叩程大人。程敏政每届春闱之前,一般不见外人,以免是非。此时见是唐伯虎来拜,忙命管家引见。原来去年秋闱主考梁储大人确曾将唐寅考卷呈请程大人过目。程敏政阅后,赞不绝口。今日见此人上门,他要当面看看唐伯虎的人品气质,便破例接见。谁知这竟成了日后的罪状。程府管家姓江名隐,来到大门外,按例退回礼品后,引三人来到客厅,家人给三人各送上一杯白开水。程敏政两道目光落在唐伯虎身上,询问了几句,觉得此人眉清目秀而无邪光,风流倜傥却乏媚态,颇感满意,于是关照道:“你的文章,我已看过,虽然文字流畅、议论精到,不过,皇上取士,尤重京考,乡试第一,未必春闱有名,三位贤契皆应专心攻读,抓紧准备,不可稍有懈怠。”三人唯唯应命,程大人又说:“京城朝臣众多,岂能一一拜谒,稍一不慎,易使人有亲疏之虞,反生嫌隙,谨慎了。”

唐寅心生敬意,近前一躬:“谢恩师指点!”

徐、程二人有些不寒而栗,颇显窘迫之态。

“你们住处有一位马良佐大人,有未拜访?”一见三人支吾不安,程敏政心中明白,不便多问,遂命送客。

管家送至府门前:“大人训示,三位切记!”

徐经忙套近乎:“听老伯口音,好似江南江阴人氏吧?”

“哈哈,徐举人好耳力。”

“学生也是江阴人,京城巧遇家乡前辈,学生之幸也!”徐经有意巴结,十分恭维。

管家捻了捻胡须,上下打量了徐经一眼,微微一笑,忙又收敛,不冷不热地:“幸会幸会!不送了!”

程默那双滚动的眼睛,早把这一切尽收眼底,他似乎预感到了什么,双目盯着骑马远去的徐经冷冷地笑了笑。

一次往游香山,返回途中,路经一座高大巍峨的殿宇,唐寅一听那诵经声,知是道观。这道观乃京城有名的道家修炼场所,名白云观。这时观内猛然钟声大作,唐寅坐骑骤然受惊,沿着一条小道奔跑起来。唐寅本不善骑,这一惊非同小可,不由紧扣缰绳,俯身马背。偏偏这时一乘小轿迎面而来,轿的一侧是一条水沟,无法退让,这马竟纵身跃起,从轿顶飞过,将唐寅掀翻在地,那小轿也向一边倾倒,被一女子飞身向前将马死力拉住,方免于难。惊魂甫定,轿帘掀起,露出一张女子的俏丽面庞:“锦儿,去扶起那位公子。”

“哼,活该,让他趴着。”锦儿恨声不绝。

“哎,刚在白云观烧了香,修道之人以善为本,何必计较恩仇。快去呀!”

锦儿嘟着嘴,前去搀扶唐寅,不想兴儿已奔跑过来,用手推开锦儿:“勿要絶管,旁边站站。”

唐寅站起身来,活动了几下,虽未受伤,却也浑身酸痛,喝道:“无礼的狗才!”忙微跛着脚上前一礼:“小姐,鄙人坐骑,惊吓了小姐,事出偶然,伏乞恕罪。”

锦儿气犹未消:“你免了吧!起轿。”

“慢、慢!”唐寅见惯娇柔妩媚的江南女子,猛见眼前这女子俏丽妩媚、仪态万千中含有一股刚健之气,陡觉双目一亮:“请教小姐芳名?”

轿中女子毫无羞怯之态:“奴家沈九娘。请问公子是唐伯虎唐解元吧?”

唐寅惊奇地:“小姐何由得知?”

“我还知道公子乃吴中才子——”

“这——”

“一位姑苏画家。”

“不,不,小姐过奖了。”唐寅如坠雾中。

“一位——”

锦儿插口道:“一位日日拜访公侯,夜夜酒醉而归的……”

“嗯,休得无礼,公子还是一位……”沈九娘猛然住口。

唐寅忙问:“还是一位什么?请小姐明言。”

九娘岔开话题:“有幸拜识,九娘之幸也!”

“我与小姐素昧平生,对敝人怎地知之甚详?”

“奴家与公子毗邻而居,焉能不知。”

见路旁有一年久失修的草亭,唐寅揖请:“小姐适才言犹未尽,请至小亭,恳乞明示!”

九娘回避道:“奴家自幼酷爱书画,久闻公子画艺精绝,乞赐墨宝,尚祈俯允。”

“不日奉上。不过,小姐未尽之言,还请明示。”

沈九娘推却不过:“如此,请。”正欲下轿,猛听远处有人急奔而来:“漂亮妹妹,漂亮妹妹——”

九娘闻言色变,迅即上轿,掀起轿帘:“他日相见,定当奉告。”言毕放帘,轿起急行而去。

阿兴:“格位小姐话里厢有刺格。”

唐寅怅然:“北方女子怎及南方女儿娇唷——”

刚走几步的锦儿闻言回过头来,向二人猛瞪一眼,恨恨而去。奔跑而来的原来是马公子;这时已是精疲力竭,一屁股坐在田埂上,拿眼瞪着唐寅:“哼,原来是你这个七上八下,你敢动我漂亮妹妹的心思,白日作梦。她是我未来的媳妇儿!你敢!”

唐寅胸中顿感一阵痉孪,为九娘的命运深深悲哀起来,厌恶地转身走去。这时恰好徐经、程默率僮仆寻找而来,一见唐寅未曾受伤,兴儿也牵回了惊马,便相偕向状元楼走去。程默却故意滞后,待众人走远,忙返身扶起马公子。马公子如遇亲人,一下拉住程默:“好,好人来了,我爸夸你呢!让你见举人中有啥新鲜事儿、怪事儿快去告诉他。”

程默眼中闪着光,诡谲地拍了拍马公子的肩膀:“告诉老伯大人,会有的、会有的!”

这“会有的”三字里蕴含着山雨前的狂风,闪电后的惊雷,成了本书的风源、震中。京试在即,许多事纷至沓来。当天晚上,就同时发生了两件造成本书主人公生离死别、坎坷浮沉、情断爱生、甚至危及生命的大事。且看第一件——

在马府的高楼大宅背后,有两间低矮、阴暗的平房,这就是沈九娘的临时闺房。今日烧香归来途中,被马公子当着生人之面取闹,甚觉羞惭,闷闷不乐。锦儿可骂开了:“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癞蛤蟆也想吃天鹅肉,呸!男人没一个好的,这唐伯虎嫌咱们北方女人有刺,不及南方女儿的娇气,敢看低咱们小姐,也是个,不、不,这人倒不错……”正说着忽听一阵脚步声,马公子满脸怒气,冲进屋来,一见九娘,却已矮了三寸,转过身来,一掌向锦儿打去,被锦儿躲过,口中便骂开了:“哼,你这个小贱人,胆敢让小姐和野男子讲悄悄话,非打死你不可!”说着抄起一根木棍,使劲打去。

九娘早挺身护住,那根木棍刹那僵在半空。九娘反问道:“那人的马,惊翻了我的轿,难道不准他来赔礼?我就白受这份惊?”

马公子涎着脸:“好妹子,你做得对,一百个对,都是那七上八下不好。爹说啦,春闱后咱俩就圆房,其实有你这漂亮妹子,考,考什么呀!”

“你去吧。”九娘冷冷地,一副不可侵犯的神气。

“陪你多说一会儿悄悄话……”

九娘加重了语气厌恶地:“你去吧。”

待马公子一出门,锦儿一跺脚:“都是这昏君不好,错杀了老大人,气死了老夫人,要不然怎么会受这份子气唷!”边说边联想起冤死的父亲,低声哭起来,泪水中忽见小姐去提笔写字。忙擦了擦泪水上前一看,只见条幅上写着:“元知天公心肠别,不妨随处一开颜。”这是从陆游《鹧鸪天》词中撷取出的。对小姐这悲到极处、恨到极处、看破世态、反表现为达观、洒脱的心态,锦儿自不理解,只哽咽着:“小姐眼泪哭干了,可也笑不起来啊!”

九娘也不答话,拿起墙上一支潇湘竹制成的洞箫,走出房门,穿过角门,走进后花园。只见桃李含苞、柳枝青青,一轮明月,锦光铺洒,沈九娘满腹怒、恨、愁、愤全付与那幽幽箫音、缕缕曲情,那凄婉忧戚的旋律,似小溪幽咽,山泉淙淙。这声音在夜空中回荡着,也荡漾到了隔壁楼上的一间小房内。前面提到这就是状元楼惟一的一间俯临花园、为唐寅所居的客房。

唐寅正醉卧在床,兴儿焦急地嘀咕着:“哼,那位小姐话里厢虽有刺,可俗话说得好。日日饮宴,夜夜沉醉,公子哎,絶嘛就是天上文曲星下凡也要玩糊涂哉!公子、公子——”

“作、作啥唷——”唐寅乡音颇浓。

“在屋里厢格辰光,解元夫人——”

“忒噜嗦哉,喊夫人好哉。”

“勿噜嗦,屁股上要吃苦头格。”

“格只雌老虎真厉害唷!”唐寅仍含糊戏言。

“临来格辰光解元夫人说哉,公子考勿中,两家头是要分手格。”

“嘿,此乃老婆撒娇,絶、絶勿懂噢!”

“解元夫人格脾气斩钉钉断,截铁铁断,絶勿是勿晓得格。”

“如此、如、如此,读,读嘘。嘿嘿,名不显时心,心不朽,再挑灯、灯火读,读、读文章唷!”

唐寅在桌旁灯下坐定,打开书本,强自镇定。神刚收,心刚定,一阵箫音幽幽传来,开始尚强自抵制,可那声音犹如吸铁石一般,引得唐寅打开窗户,俯身窗台凝神儿倾听,当他微睁醉眼扫向园中时,忽地一惊,随即放怀吟哦起来:“呀——强抬醉眼凝神儿觑,何、何来仙姬下九霄,人、人道是灯下女儿媚,怎敌这月下美人娇。山泉淙淙,小溪潺潺,这箫音似仙泉飘忽神妙,动人处月儿隐,竹影儿摇——兴儿、兴儿,快,呀,一刹时心潮涌,激情难按酒意消。快,快把这倩影箫音付狼毫。”唐伯虎已完全沉浸在诗情画境中,兴儿早递上笔,唐寅灵感喷发,一幅《仕女月下弄箫图》正从他的笔下流出。

许大婶这时恰好走了进来,一见唐寅正在作画,忙悄悄走至桌旁,一看,不由叫道:“呀,这不是九娘小姐么!”

唐寅停笔,也自一惊:“怎么画成了沈小姐?大婶,你也认识九娘小姐么?”

“她从小是我带大的,这爿店还是她父亲老大人为我盖的呢!”

“她怎会寄居马家呢?”

“哼!皇天瞎了眼,世上豺狼多,老大人生性耿直,被奸贼坑害而死,老太太气急身亡,家财抄没,九娘才寄居在姨父家。这姓马的也不是个好东西,要将她嫁给那个蠢驴儿子,她的命真苦啊!”

唐寅喟叹:“红颜薄命,古今皆然!怪不得箫音如此凄苦哀婉!”

“幸得我常去安慰她,唷,小姐说解元答应送她一幅画?”许大婶下午在门口碰见白云观归来的沈九娘,是受托来催画的。

“唔,暂时无暇着手,稍待几日吧!”

“小姐从小读书、能写字作画。她说啦,画有神品、妙品、能品之分,她要神品!”

唐寅顿感惊诧:“怎么?她要神品么?呀,此女子谈吐惊人,出语不凡,小小年纪怎有此卓识奇谈。啊,大婶,可叹这世上俗品多如牛毛,真正的神品,连唐朝画圣吴道子也觉难唷!”

“别说玄啦!依我看这幅就是神品!”说着动手就要取画。

唐寅急拦:“此画乃游戏之作,委实浅陋,怎堪雅人赏鉴,不——”

猛然花园中传来一阵叱责声,二人忙俯窗一看,只见锦儿正高举木棍追打,徐经双手捂头,从角门逃出。

许大婶朗声大笑:“哈哈哈,这只癞蛤蟆——”乘唐寅不备,卷起画幅疾行而去。

唐寅急追:“此非神品,此非神品……”许大婶早下楼而去,嘴里还念叨着:“我看是神品就是神品,不是神品也是一番心意嘛!”

徐经冲上楼来,闯进唐寅房中,唐寅戏弄地上上下下将徐经看了个遍,揶揄道:“哈哈哈,你本蟾宫折桂客,怎成了窃玉偷香手,鼻青眼肿魂儿丢,看明朝人前出乖又露丑唷,哈哈哈!”

徐经刚办成了一件喜事回来,此时满腹冤屈连呼冤枉:“花园角门未关,阵阵箫音勾魂慑魄,我刚进门,那棒儿就临头了,呵唷!”

“本是只叫春猫,反成了落水狗,哈哈哈!”

正耍闹间,忽然房门被打开,程默默默地站在门口,一双眼珠不断地滚动着。那本来委琐、寒碜的脸色,如今春风满面,阳和之气充溢。呀,时隔几日,怎有如此之变。唐寅、徐经皆露狐疑之色:呀,他从哪里来?遇上什么贵人?碰上什么喜事了?

程默刚从马良佐书房中来——

这天上朝,马良佐耳闻皇上有点他为副主考之意;屈居仇人之下,虽有不满,但皇上如此眷念,日后前程有望,所以恨淡而喜浓,正在灯下作诗自庆,忽见儿子领着程默前来,说有急事禀报,忙命坐奉茶。程默从未与朝廷大臣平起平坐,不免受宠若惊,心情激动得有些颤抖:“禀、禀大人,学生适才路过程大人府前,只见从角门走出一人,与正在等待的人双双隐入小林深处。恰好离学生很近,他们一开口,学生即已听出,这两人一是江阴举子徐经,一是程府管家,只听管家说:“今日圣上已当面委程大人为今科主考。”徐经说:“恳请管家鼎力相助。”两人讨价还价,最后议定,只要管家偷得试题,徐经愿以良田千亩,黄金千两交换。

“哈哈哈,好!”马大人忍不住大笑起来:“此乃天助我也!”原来上届春闱,有人曾奏请委马良佐为主考,被程敏政上本辩驳,皇上遂打消此念。为此马良佐日夜思念报复,今闻此言,焉能不喜。

马公子趁机进言道:“父亲,程公子已腰无分文,无钱支付房租,让他住咱们家吧!”

“蠢话!那儿天下举子云集,能听到许多家中听不到的新鲜事。至于房租嘛,你去账房取百两银子交给程公子,以备不时之需。”

马大人看着眼前这个略受小恩便感激涕零、俯首帖耳的穷举人,心中久置的笼络人才,扩展私人势力的念头顿时跃然脑际。他必须在皇上诏告自己为副主考前,在来京赴考的举人中进行一次布恩活动。于是喊住持银欲出的程默:“后天乃月圆望日,老夫意欲邀几位有望高中的考生前来聚会,对月饮酒,拈花吟诗,以为一乐如何?”

“大人礼贤下士,扶掖后辈,令人尊敬!”

“如此就烦贤契拟订名单,登门恭请。”

“学生遵命。”得到马大人的信任,程默不禁眉舒目展。

“别忘了请唐伯虎前来。”

程默容不得任何一个人在马良佐身边插足,欲持异议,忙又忍下,唯唯而退,这才来送请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