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唐伯虎啼笑九美图

谭慕平>>唐伯虎啼笑九美图

遍游报恩寺、牛首山等金陵名胜,皆未遇佳丽,加上想念父亲,唐伯虎思归之心日益急迫了。徐经雇了一艘大船,邀唐寅同行,荣归故里。已经中了举人的程默乞求与唐寅同舟返里,徐经却面显厌恶之色:“此人目不正视、斜眼看人,脸呈媚态,颇有城府,不可深交。”一见唐寅脸色不悦,转口道:“不过若年兄有意,点头允诺就是!”

这话传到了程默耳中,心中狠狠立誓:哼,古人睚眦之怒,尚思报复,这贱视鄙弃之恨

,岂能不报!

程默有极强的忍耐力,处境不利时,唾沫溅脸,自拭自抹,决不见之于形色。他悄悄上船,无声无息蜷缩于船舱一角。一路之上,由于唐寅的粗心,徐经的淡漠,他默默无声直到苏州。

秋闱已过,唐寅了无牵挂,立船头以赏览大江日出,扶桅杆而仰观星辰月色。忽地想起自己匆匆来去,再看看江上船只来往繁忙,不由感慨吟诵:“长江奔涌,百舸争流,无非是名利二舟,追名逐利苦争斗,问苍天,何时休?!”

徐经凑兴道:“哎,何时休,休不了哇!我也吟咏几句:千年岁月江水流,名缰利锁将人囚,人挣不脱,我不能溜,谁也离不开这名利舟。”

蜷缩在舱中的程默正忍受着一股胸中翻腾起伏、不甘寂寞却又不能不寂寞的怨情,听了二人的吟诵,不由暗笑起来,心中吟哦道:“人生何求,名利双辉世上走!清高避世实虚枉,惟求权在手。韬晦伸屈处世,把耻辱忍受,争得个行云布雨龙抬头!”

程默正腹中得意地构句吟哦,又听见唐寅感慨言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虽为男儿本分,但我却无此大志。他日有一官半职,只盼在我周围能有一方净土洁水,尽去污浊贪婪,吾愿足矣!”

这日来到江阴,徐经坚邀唐寅上岸,唐寅固辞,徐经一副依依惜别之态:“人间之苦,莫过于与年兄分别,明春徐经当来苏州,雇舟与君北上同行,以期朝夕请教。”

唐寅十分重感情,听了这番情深意切的话,颇为激动:“年兄豪爽情真,令人不忍遽去。所幸明春即可重逢,珍重了。”

离家日近,思父之情骤增。船到苏州,未抵码头,只见张灵已在岸上高声呼唤,挥手,忙停舟让他上船,二人紧紧拥抱在一起。

唐寅激情有加:“贤弟怎知愚兄今日归来?”

张灵反问:“怎么,你那位江阴朋友派人飞马报信,你不知道?”

唐寅深情地:“啊,这位朋友热情恳切,体贴入微,令人感动!”

张灵笑道:“好人遇良朋,真情逢知音,有了新友别忘了老友!”

“蛖,你看低唐伯虎了!”唐寅拍了拍张灵的肩胛。

忽地,一声冲天炮响,接着鞭炮声震耳欲聋,二人惊回首,只见船将抵岸,阿兴正在船头放起爆竹。岸上祝枝山、文征明、智能禅师、静元道长以及各界名流齐集,却遍寻不见父亲,唐寅匆匆走下船头,早被众人簇拥起来,祝贺之声不绝于耳。待一阵热浪过去,祝、文、张三人方走上前来,他们之间很少在功名利禄上互相祝贺,这次见面,却无有言语,只拉着唐寅来到一棵大树旁。唐寅举目一看,这才见父亲隐身树后,暗自拭泪。忙快步向前,跪伏广德膝前,双手紧紧箍住父亲双腿,一时情切,以至用力过猛,广德双腿失去自主,险些跌倒。幸而抱住树干,又得祝枝山等三人搀扶,这才站稳身子,双手疼爱地在儿子头上抚摩起来。

良久,祝枝山方开言道:“老伯,伯虎此次得第,首功当推谁人?”

唐广德愣着:“归谁?归谁呢?”

祝枝山眯了眯眼:“他的这段良缘,又是谁人之功?”

唐广德满脸疑云:“谁之功呢?”

唐寅大惑不解:“什么良缘?”

文征明拱了拱手:“子畏双喜临门,可喜可贺。”

唐寅急了:“父亲,何来双喜临门?”

唐广德高兴得脸颊红红的:“孩子,回家再说。”

在众人热烈迎接唐伯虎时,程默却背起行囊,独自默默而去。

数十日未回家,一进桃花坞唐寅如见久别重逢的老友,早已没入桃林深处,徘徊起来,刚行几步,却闻到一股浓烈的油漆味,接着一阵锯木声,斧斫声、声声敲击耳鼓,心中一惊,忙循声而往。转过几棵树,猛一抬头,他不由目瞪口呆起来。只见眼前崛起一座飞檐竹亭,亭前小池内,游弋着数十尾金鱼。在原来的草堂后面,竟耸立起一座楼房,尽管装饰华丽,由于掩映在几棵白杨树后,整个布局仍显得协调,宁静,清淡风雅,一阵喜悦、兴奋之情顿时在胸中激荡不已,猛地双喜临门四字浮现脑际,慌忙奔跑到父亲身边,急急问道:“父亲,适才文兄说到‘双喜临门’,喜从何来?喜从何来?”

唐广德甜甜地看着儿子:“哈哈哈,邓尉赏梅,一见钟情;远访西山,龙女为媒,怎么,还想瞒我?”

唐寅辩解道:“婚姻大事,孩儿怎敢不禀告父亲。可这件事……蛖,钟情虽有,但此女却自有选婿标准,需有才有貌有官之人方嫁。她人虽美貌,心却势利虚荣,孩儿甚不乐意,故而未曾禀明父亲。”

三有中的有官一款,正中广德下怀:哎,小儿女间戏谑之言,当不得真的。何况是鼓励我儿发愤上进,其意可嘉!”

唐寅端了一把木椅,扶父亲坐下:“请问父亲何由得知?”

唐广德欣然答道:“徐员外请我去西山赏菊,面议亲事。”

唐寅急急问道:“是在孩儿得中消息传来之前?还是之后?”

“捷报传来前——”广德掰掰手指:“五天。”

唐寅厌弃“三有”标准,再一次认真问道:“父亲未曾记错?”

“为父未至耄耋之年,此等大事焉能记错。为父曾几番提出门户不当,功名未就一事,可徐家一再声称,不重功名重人品。”唐广德态度郑重,语气肯定。为解儿子之疑,伸手招来阿盛:“你记得我去西山是在公子高中喜报传来之前,还是之后?”

阿盛翻着眼算了算:“在前面、在前面,五天后才有捷报传来的。”

唐寅心中之疑渐释,徐艳容的艳容便在脑中渐渐鲜明起来:“如此说来,那日龙女庙里,她果然是戏谑之言、鼓励之语,我倒错怪她了!”

门外忽然响起女子呼叫声:“唐阿爹——”

“唷,阿菱来了!”父子二人举目一看,只见阿菱一阵风似地刮了进来:“呀,解元公回来哉,阿菱给新姑老爷恭喜哉!”

唐寅已是满面春风:“免了免了,你来何事?”

“小姐命伲将家什运来,装点新居。”阿菱一挥手,只见十数名仆人抬进雕花大床、梳妆台、四橱、八柜、十六箱,以及桌椅瓷器等物。

唐广德一见,喜得操起苏州口语:“呀,才是红木格!”他的语气明显地带有商人气质。

硬件过后,又进来八名婢女,抬进诸多软件:丝棉绸被、绣花窗帘、台布、枕头、罗帐帷幕……等等。按徐艳容的筹划一一布置妥帖,一个花团锦簇、富丽堂皇的洞房,一间雅致、端庄的客厅,刹时布置得停停当当。唐寅兴致盎然地在一旁观察着,品味着,从这些婢女身上,他似乎嗅到了徐艳容的娇骄、奢糜之气,也看到了她的能干,对事对人的驾驭、管理能力,心中既觉不安,更多的却是喜悦、敬佩!

唐广德邀请祝枝山、文征明、张灵三人晚宴,以践今春儿子高中盛宴款待的诺言。桌旁燃起炉火,红烛高烧,美酒喷香,待四人落坐,唐广德举起杯来:“伯虎此番得中,多亏三位贤侄鼎力相助,方得以杜门攻读,一举乡试夺魁。今晚特备水酒,略表谢意。”饮尽杯中酒,说声:“众贤侄请随意。”拱手而去。

广德一走,四人本色尽露,先去游览了一番新居,星光中,阿兴、祝僮高举灯笼来到草亭。

唐寅拱了拱手:“楼台新建,请赐名以志今日之会。”

张灵拍手道:“无龙女庙之夜,就无此亭,就名为梦墨亭如何!”

唐寅大喜:“此名甚佳,就请贤弟书写亭额如何?”

张灵谢辞道:“小弟书法稚嫩,此额非祝文二位兄长莫属。”

四人依次观赏、命名。经过一番斟酌、议论,将整体院落定名为“桃花仙馆”;草堂命名为“学圃堂”;作洞房用的那座楼房,名为“蛱蝶斋”,后院竹篁箫箫中的三间新缮草屋定名为:“击竹斋”。堂、斋、亭的门额由祝枝山、文征明、张灵三人分头书写;惟“桃花仙馆”四字,须请本地告老还乡的大学士王鏊落笔。商定以后分头行动,没两日便办得十分妥当。

次日上午,桃花仙馆来了一位知府衙门的师爷,见了唐寅,递上请帖。原来是徐知府为祝贺唐伯虎高中解元及第,设宴于天平山,并请祝枝山、文征明、张灵作陪。

这天平山乃吴中胜景,以枫、泉、石三绝而名闻遐迩。尤以红枫为人所重。深秋霜浓后,山前数百株枫树呈现火焰似的红色,如霞光烂漫,有“红霞万丈”之誉。从山下抬头仰望,漫山枫叶,青、黄、橙、红、紫五色缤纷,层层叠叠。原来天平的枫叶入秋后,叶子由青而黄、而橙、而红、而紫,被誉为五色枫。走出枫林便见奇峰突兀于眼前,至于石,则“千峰万峰如秉笏,肞肞??相壁立”,龙门、一线天、五丈石、卓笔峰等,皆十分奇峭险峻。山中有被茶圣陆羽评之为吴中第一泉的白云泉,泉水从山腰石隙中涓涓而出,寺僧以小竹管引而注于钵盂形小石池;泉水甘冽醇厚,大旱不竭。天平山曾为北宋大政治家、大文学家范仲淹读书、归葬处,因而更增添了几许文化蕴涵。在这样的地方于初冬枫红时宴请客人,足见主人的热情,诚心。

四才子欣然命轿,相约偕行。轿至山下,四人步行登山。祝枝山忽然止步:“今日之宴,有些蹊跷。”三人一听,大眼小眼一起瞪着祝枝山。张灵打趣道:“祝兄不要危言耸听。”

文征明忽有所悟:“祝兄,莫不是与宁王之邀有关。”

“哎呀!”唐寅以扇击掌:“对,去年我三人曾约定,待我秋闱中榜,即当成行。此次宴会,定然是催我们践约西行了。”

正说着,府衙师爷疾步而来:“四位请进。大人恭候多时了。”

祝枝山心情有些不安,低声吩咐:“互相关照、体贴些的好。”

师爷已到面前,四人不再多言,随着师爷来到白居易当年任苏州刺史所住的乐天楼,这里远望漫山红叶,近听清泉低鸣,十分雅致清幽。进入楼门,只见徐知府正起身相迎,四人忙上前施礼。转身又见宁王府总管典簿王吉已在座,四人也忙上前施过礼,这才落座。

唐寅刚坐下,复又弹起:“唐寅石城归来,因俗事缠身,未能及早叩见大人谢恩,祈请大人原谅。”

徐知府朗声而笑:“是为一部《论语》治长洲的贾知县绘画?还是布置洞房,准备新婚吧!”

“喜庆之日,还请大人驾临助兴。”唐寅笑着欠身坐下。

王吉谦恭热情:“前次下官来苏邀约,诸位去南昌,乃定于今秋之时,故王爷终日引颈而望。闻得解元秋闱高踞榜首,欢欣鼓舞,立命王吉昼夜来苏陪同诸位,往游匡庐、鄱阳。”

祝枝山呷了一口茶:“王爷盛情,大人美意,总管辛勤奔波,我等岂能爽约,无奈拙荆近日病重,侍候汤药,不能日夕稍离,结发情重,允明不忍遽去。请总管禀明王爷,伺拙荆病情稍有转机,允明立即整装西行。惭愧、惭愧!”祝枝山讲得委婉动情,在座的人颇为动容。

文征明欲言又止,徐知府诧异地:“贤契有何难言之隐?”

“羞于启齿,这……”文征明有些腼腆:“婚期将近,只等家父家母返里即行大礼,一时难以成行,委实愧对王爷,失信了、失信了!”

“唐寅了无牵挂,先去叩见王爷吧!”唐寅想起山脚下祝枝山所言的互相关照的话,便仗义而起:“待唐寅完婚后,即买舟西上。明年春闱暂缓,等下科……”

“不不不,”王吉连忙摇手,“解元理当春闱夺魁,王爷十分关心此事。王爷说,解元若春闱高中,即去江西为官。”

“若不中,也应去叩见王爷。”

“哎,哪有不中之理?祝夫人身染微恙,文举人大婚在即,一时不能成行,亦在情理之中,待解元春闱后,相偕逆江而上如何?”

祝枝山、文征明、唐寅忧虑解除,心中深感这位总管近情近理,毫无勉强之意,由此亦可见其主人的为人,于是三人再次起立深施一礼:“谢谢总管成全。”

徐知府心中不安,粮赋欠交,两次邀约,几位才子一人未去,惟恐王爷不悦,影响自家日后的前途:“张公子呢?南昌阳春书院可是读书的好去处啊!”

张灵颇为心动,一想起自己无有功名,怕受人轻视,忙起立施礼:“这样的好去处怎肯放过,下次中了举,不管妻子生病、老婆生儿子,一概弃诸脑后,一定前往南昌,叩见王爷。”

众人见他说得真诚,但语气又颇显滑稽,都笑了,于是入席畅饮,共赏红枫,直至日暮方回。

十日后,乃大喜之日,徐员外极尽铺张豪华,他要在城里人面前为自己扬名,以改变土财主的形象。仅一张雕花喜轿,就耗银五十余两,其他一切仪仗皆按常规加倍或数倍铺排。比如一般富户用四只唢呐、四只喇叭,他则各用十六只,吹起来,其声响能掀起太湖三尺浪,闾门街上屋颤墙抖。仅此一例,就令人咋舌。那天送亲队伍逶迤三里余,成了当时苏州街谈巷议的盛事。唐寅事后方知详情,也极感奢糜。

唐寅在张灵陪同下,租了一只大船,披红挂绿,出胥口至西山迎亲。这以后拜堂、酒宴、闹洞房,一切按序进行,最精彩的当然是闹洞房了。由于唐寅事先向祝、文、张三人敬酒、行礼,乞求饶过。三人中,祝枝山内人病重,本无心大闹;文征明不善闹,且自己结婚在即,为免日后报复,也就爽利应允。惟有张灵执意不允,然独木难成林,于是暗地同祝、文商量:“可以不大闹,一点不闹却也太冷淡了,伯虎日后反要见怪。免了武闹,这文闹难免。”

祝枝山不解地:“何谓文闹呢?”

张灵开心地说道:“三人各写几句男女情爱的调笑诗,以求一笑。”

祝枝山斜乜文征明一眼:“道学先生,此意可否?”

文征明笑了笑:“各展其才吧!”

待客人散去,唐寅早迫不及待关上房门,回首一看,只见徐艳容正头罩红喜巾,端坐床沿,等待新郎挑巾。唐寅久别徐艳容,心中思念,忙上前以扇挑巾。刚掀起一角,复又放下,朗声吟道:“呀,人生难得进洞房,只见妻子美红裳,更喜丝巾头上罩,别具娇媚别样妆!啊,妙、妙!”他左顾右盼、柔情荡漾:“啊,徐小姐啊徐小姐,你在龙女庙中,曾示心愿,欲嫁一三有男子,如今唐寅中举而未得官,小姐怎地竟一改初衷、乐意下嫁唷!”

徐艳容以手指嘴,摇手。

唐寅稍一思之:“唔,不揭头巾,不得言语,如此待我揭去。”刚挑起一半,复又放下:“呀,小姐,如今你也有口不便言语了。可知为夫那晚在庙中也曾有口不能言么?”

徐艳容心想,新郎要泄那日庙中怨气:“哼!想戏弄我?你等着瞧。”

夜愈深,唐寅情愈急,意愈浓:“呀,小姐呀,你我多日不见,你是胖了?瘦了?更俏了?还是丑了。”他急欲以扇挑巾,复又收扇:“啊,小姐你猜猜鄙人是胖了?是瘦了,是俊了,是丑了?”

徐艳容这时忽地想起昨夜父亲的临嫁嘱咐:“儿呀,谁主桃花坞,三朝见分晓,我儿务必一招不让,以显我徐氏之家风!”想到这儿,自己伸手将头巾徐徐揭下。

唐寅一惊:“呀,小姐,你怎么自揭头巾了。这一揭岂不把新婚的情意韵味都揭去了么?”

徐艳容撒娇了:“人家急着想看你嘛!”

“哇!呀!果然比那晚月下所见娇媚艳丽十二分了哇!哈哈哈!”唐寅目迷神摇,动情惊呼。

徐艳容一头栽进唐寅怀中,柔声娇啼:“解元公——”

徐艳容自在邓尉见了唐伯虎,便生热恋,但确如张灵所说:她是一个有心计、又敢决断的女人。那股虚荣心,又迫使她难下决心,下嫁一个穷秀才。于是有“面劝”唐寅、派仆人徐升去金陵跟踪的非常之举。在她看来,举人虽非作官,但一只脚已跨进官衙大门,自有权门名淑求配,到那时哪有她这土财主女儿的份儿。所以,唐寅若高中,她必须抢在喜报到达苏州前数日,与唐广德议定婚事,一可绝唐寅他娶之念,二可释唐寅对自己虚荣势利之疑,增添人品高洁的筹码。现在,她如愿以偿了,整日与意中人爱抚厮摩,虽感十分美满、幸福,但丈夫还有一只脚在官衙之外,终为心病,她必须努力让丈夫的这只脚挪进仕途之门。于是,婚后第三日,就按照在家时与父亲商定的计划行事。

这天,在徐艳容的枕边细语安排下,唐寅禀过父亲,要与妻子畅游吴中美景。唐广德看着眼前这对如花似玉的小夫妻,哪有不允之理。第一站二人往游灵岩山。

这灵岩山高不过百余米,然而拔奇挺秀,有“吴中第一峰”、“灵岩秀绝冠江南”之美誉,尤以灵芝石最为著称。但闻名遐迩的还是由于当年吴王夫差在此山为西施建造馆娃宫的缘故。两千多年前,吴王与西施在此日夕赏玩的玩月池、响屐廊尚存遗址。

唐寅交游广,加之新科解元及第,为人所仰慕,一到山上,便忙于与友人寒暄,一时未及向人介绍这位解元夫人,徐艳容顿生愠意。待到唐寅回首,徐艳容已是冷眼相对,唐寅忙笑着抚慰:“夫人——”谁知话刚出口,徐艳容却径自向别处走去。唐寅顿时心生烦恼。大庭广众之下,受妻子冷遇,不觉有些尴尬。正自发愣,恰巧法本长老走了过来,他满面含笑,合十施礼:“啊,解元公双喜临门,老僧虽未趋府祝贺,但三日来每日佛前祷告,为贤伉俪祝福哩!”

唐寅深深一躬:“谢谢长老关心,唐寅有礼。”施礼毕,唐寅心中犯难,要不要招呼妻子前来相见?恰好,徐艳容对佛门一向尊敬,自走了过来,未经丈夫介绍,便道了个万福:“拜见长老!”

法本忙笑着还礼:“这位定是解元夫人了。啊,真是天造一对,地生一双。”

听了法本一声“解元夫人”,徐艳容早已笑容满面,正欲牵着丈夫往前走,法本双手合十:“阿弥陀佛,解元到此,务请留诗以志今日之游。”边说边让小沙弥取来笔砚。唐寅取笔,向妻子飞了个眼,见徐艳容正笑容可掬地看着自己,精神大振,略一沉吟,便在粉壁上潇潇洒洒写下一首诗来。诗曰:“响屐长廊故几间,于今惟见草斑斑,山头只见旧时月,曾照吴王西子颜。”下款是:长洲唐伯虎题。

法本赞道:“好诗呀好诗。借物抒情,情景交融,浓郁的思古幽情,沧桑之感,溢于字里行间。加上这一笔米南宫派的书法,纵横捭阖,驰神骋意,刚柔相济、铺排得体,解元果然是大手笔。”

听了看了这一切,尤其是法本的一声解元夫人,丈夫挥笔前的多情一瞥,徐艳容心中的不快早已烟消云散,见法本已走开,不由撒娇:“走吧,去看天平红叶吧,眼下正是时候!”

此后的日子,他俩又赏玩了虎丘塔影、寒山钟声、长桥串月、紫金庵罗汉像、司徒庙的清、奇、古、怪四怪松……唐寅心中十分喜悦,妻子属意山川野趣,正与自己旨趣相符。其实,徐艳容心中另有打算。这日从盘门水关游罢归来,只见草堂之中已摆好一桌盛宴,几只酒坛。

唐寅不解地问道:“这,这是……?”

徐艳容诡谲一笑,只不答话,待阿菱送上香茗,阿兴匆匆来报,客人应邀而至。

唐寅惊诧动问:“应邀?何人应邀?何人所邀?所邀何人?”

徐艳容答道:“你我远游吴中名胜,自是乐趣横生,可别疏远了老友。是为妻发的请柬,没告诉你,让你有意外之喜。”

唐寅果然心情激动起来,双手压在妻子双肩上:“呀,夫人如此识大体,知心体意,令人打心里感谢夫人的体贴!”说着,俯首在徐艳容面颊上热吻了一下。

“别让客人等久了,要失礼的!”徐艳容甜甜一笑,以丝绢拂了拂面颊。

草堂内,华灯已上,四人久未相聚,情热意酣,早已三杯下肚,谈笑风生起来,话题从洞房之夜开始。祝枝山眯觑双目,在三人脸上来回睃视:“今日我要破案。”

唐寅惊问:“破案?破什么案?”

祝枝山抹了抹刚长起半寸余长的胡须:“那日小唐婚礼,愚兄曾挥笔撰写了二十二字喜联,亲手贴在梳妆台两侧,怎么闹洞房时,这喜联被人用红纸贴没,非你三人,谁敢放肆!”

文征明用筷子指了指祝枝山:“此案你也不必破了,那两句淫词,就不怕人家耻笑你。”

祝枝山双目虽无威力,还是瞪了文征明一眼:“哼,原来是你?这账以后再算。你说是淫词,真是淫者见淫,雅者见雅。此词可张贴于孔庙明伦堂,悬挂在玄妙观三清殿。”

张灵兴趣特浓:“上次我们三人议定文闹洞房,可各自的词句,相互保密。你这几句词儿,是淫是雅,说出来,大家评评。”

祝枝山站起身来,踱起方步:“你们听着:雪降春前,今夜不知五六出;梅开岭上,小阳初入二三分,雅则雅矣,何来淫词?”

张灵早就笑弯了腰:“妙,妙,大雅大淫,雅为其表,淫为其实。那日确曾飘过几片雪花,古云:雪飞六出,预兆丰年。祝兄双目欠明,故而不知五六出。”

祝枝山兴奋地:“贤弟解得好,干了这杯再解下联。”

张灵干了杯,走到唐寅面前:“伯虎兄那夜到底是几出几分,只有你知道了,你坦白吧

?”

唐寅并无羞赧之色,反呵呵而笑:“此乃祝大哥经验之谈,祝兄当年新婚之夜,难道仅只五六出、二三分么?”

众人大笑起来,齐夸唐寅反击得力。正欢笑间,唐寅突然神秘地低声招呼:“三位禁声!”

三人惊异中抬起双目,见是新娘娉婷而来。此次徐艳容的主动邀约,使三人同感此女待人之热情大方,见她到来,便都笑脸相迎,起立颔首致意。

徐艳容笑容可掬,端起一杯酒来:“三位兄长——”

张灵逗趣道:“不敢、不敢,我乃小弟也!”

祝枝山打断张灵的话:“新娘敬酒,休得胡扯。”

徐艳容端庄、恭敬:“伯虎此次秋闱夺魁,全赖三位平时督促砥砺,我夫妻敬三位一杯,以表谢意!”

唐寅欣然起立:“此酒当敬。”

夫妻俩一饮而尽,三人也都杯底朝天。徐艳容亲自为三人斟满酒,复又举杯:“这二杯酒嘛,祝三位寒窗苦读,共上青云。”

吉利之言,祝福之语,三人重新亮杯,以表谢意。

徐艳容忽地笑容尽收,严肃地为大家斟了第三杯酒,正色说道:“这第三杯酒——”

唐寅看了看妻子,接言道:“祝三位身体健康,诸事如意。”

徐艳容粉面微摇:“祝贺健康,固然重要。对三位还有一事相求。”她瞪了正欲插嘴的丈夫一眼:“秋闱刚过,春闱将至,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今晚请诸位纵情欢乐,尽醉而归。这春闱之前嘛,伯虎当闭门苦读,暂不聚会了,伏乞鉴谅。”饮毕杯中酒,深深一躬,退出草房。

张灵看着徐艳容的背影在门前消失,吐了吐舌头:“呀,西山嫂嫂蛮厉害嘛!”

祝枝山咂咂嘴:“小唐有人念紧箍咒了,只怕今后——”

唐寅慷慨插言:“大丈夫岂惧河东狮吼乎!”

文征明劝道:“若是吼得对,还得听。记得邓尉赏梅时,老伯曾有只此一次,下不为例之训言,果然此言一出,解元及第。今日尊夫人之言一出,定将状元及第。春闱已近,以日而计,就暂不聚会吧!”

张灵为大家斟满酒:“今朝有酒今朝醉,休管来朝散复聚。干!”

这晚,众人都喝得酩酊大醉,各用轿送回。次日日上三竿,徐艳容唤醒唐寅,为其梳洗整装,用完早膳,相偕来到书房。举目一看,唐寅不由暗暗一惊。原来书房正面显眼处悬挂着三幅丝绢裱好的条屏,一、二幅上各有秀才、举人及第的喜报,第三幅是空白。

徐艳容瞄着渴求的眼睛,动情地:“解元我夫,吴中美景为妻已陪你尽兴赏玩过,姑苏四才子也已聚会畅饮过,现在该再次杜门谢客,再夺一张喜报,补满这一空白挂屏了。”

“只怕希望愈大,失望——”唐寅胸中顿生怨尤。

徐艳容急以手捂住丈夫的嘴,瞪大着一双圆圆的眼睛:“别说这不吉之言。”边说边点燃炉中香料,刹时一阵阵奇香飘然漫散,徐艳容拿起一本《论语》放在洁净如镜的书桌上:“小民请老爷登堂啦!”

妻子的愿望也只是个七品县令,唐寅无奈而怜惜地摇摇头,但被妻子说话的语调所逗引,忙猛一抖袖,步入桌前坐下,拿起镇纸尺一拍:“升�堂——�哈哈哈!”

徐艳容笑着跳了跳脚:“嗬,挺威风嘛!”

从这日起,除了庆贺文征明、杜公子婚礼外出了一次,唐寅被牢牢拴在桃花坞内,最贴心的书僮阿兴,早被赶到吴趋坊,一应大小事务皆由阿菱照应。唐广德得知后,着实夸奖了媳妇几句。果然是任性佯狂只能在书中狂,放浪不羁却被牢牢羁了。唐寅只好强制住意马心猿,再度苦读。但娇妻如花,未免常现猴急色相,虽有三日一温存之闺房禁令,终觉心神恍惚,且读书之乐,常常不及研究妻子有趣。有一次,为解烦闷,步入桃林散步,渐渐地有几件久久萦绕心际的事呈现在眼前——

有次灵岩聚会,与会者坚请唐寅入围,张灵自告奋勇、前往桃花仙馆。按上次的经验,在周围转悠起来。可竹篱新修过,竟无有一处漏洞缺口,于是便公然去大门,命阍人通禀。可看门人已全部换上了徐府家仆,笑脸拒入,毫不通融,张灵既无飞行术,又缺土遁法,只好望坞兴叹,徒呼奈何而去。

有次见阿菱左手捂住面颊,眼角噙泪,右手托茶杯,来至书桌,却不将左手放下,反示意唐寅接杯。唐寅大疑,忙接过茶杯,迅速抓住匆匆欲去的阿菱,掰开左手,猛地见面颊上有五条指痕。逼问半日方知因称呼时,夫人之前未冠以‘解元’二字,被妻子责打。

有次唐寅读书疲乏,便轻手轻脚踅回新房,意外地发现妻子一个人双手托腮枯坐窗前,唐寅无声地移步近前,猛地用双手捂住妻子的双眼,却惊诧地发现双手湿润,忙柔声问道:“你怎么啦?”

徐艳容发现丈夫在旁,忘情地:“人家孤单呗!”

唐寅随手热烈地拥抱住娇妻,纵情地热吻着、爱抚着。二人默默无言,两颗心融化在情河爱海之中。良久,唐寅喘息着扶起妻子粉脸:“蛖,前些日子外出赏游,你尽情欢乐,像小鸟一般天真烂熳、崇尚自然,多惹人怜爱啊!如今,蛖!别读什么劳什子书啦,我陪你去虎丘。”

徐艳容两颗圆圆的大眼,甜甜地看着丈夫,眼里有两颗光点在跳动着,稍停,光点骤灭,陡然降温:“不是还有晚间的欢聚吗?”

唐寅见妻子态度骤然冷淡,心中颤栗了一下,复又热情相劝:“你学着写点字、读点书好吗?”

徐艳容没兴趣,但在多才多艺的丈夫面前说没兴趣,太失体面了:“我真想学,但是现在不行,等你功成名就,有了时间再说吧!”

一想起妻子润湿的双眼,唐寅复又劝道:“先教你弄箫抚琴吧!”

徐艳容应付道:“过些时再说吧。我送你回书房去。”

又一次,阿菱偷偷告诉唐寅:“昨日随夫人去仔闾门外一家书场,听评弹《珍珠塔》哩!”

“她高兴吗?”唐寅心里有些怜悯起妻子来。

“高兴,快活得勿得了哉!”阿菱双手拍了拍回道。

“啊——”唐寅放眼窗外,看着那纵横交错的桃树枝桠,在院中各显异态,无一近似。不由感慨起来,百人百面,千人千性,艳若桃李的妻子,为什么心中只为了却她状元夫人、官太太的美梦、而不是“却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的淡泊功名、崇尚诗文的女子呢?为了这个理想,她宁可忍受孤独,扭曲心性,多可厌而又可怜的女人啊!两人习性相逆而又暂时地融合在一起。有了功名,她会不会得陇望蜀;无有功名,她会怎么办呢?她能经受得住么?

冬去春来,除了大年夜辞岁,新春访友、西山礼拜岳父,花去三四天时间,其他冶游饮宴,连再度去邓尉赏梅,也一概免去。转眼元宵将近,恰好徐经来访,便商定正月十六日起程赴京。不知出于何种考虑,徐艳容决定由寒山寺起锚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