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慕平>>唐伯虎啼笑九美图
七
桃落荷残,又是桂子飘香的季节。三年一度的乡试秋闱就要开始了。唐广德早为儿子准备下行装;祝枝山、文征明、张灵邀集吴中名士续起灵岩月会,为唐寅送行、祝福。选了个黄道吉日,登上专门租用的一艘帆船。祝、文、张诸公子,静元道长,体质早已恢复的杜公子齐集码头送行。
杜公子一躬到底,激动地:“吉人天相,善有善报。此次秋闱乡试,伯虎兄定然高中。
待兄长高中,小弟定设宴叩谢大恩。”
文征明紧抓住唐寅双手:“就等贤弟归来举行结婚大礼。”
杜公子:“我娶妹嫁,两件喜事一起办,届时定请您高踞首席。”
祝枝山的胡须已长出一寸多长,伸手抹了抹深情地:“小唐,排除杂念,神清目明,沉着应战、临场不慌!你会成功的!”
唐广德拉着唐寅走至一旁:“为父的话要说的都说了,有你那十六字誓言,我也放心了,只等喜报飞传了。”
唐寅单膝下跪,依偎广德膝前:“秋风渐紧,天气趋寒,父亲年过半百,望千万保重,至要!至要!”
唐广德抚摩着唐寅的双肩:“为父知道,知道,去吧,保重,保……”说着哽咽起来。
唐寅坐船由水路去南京,一路景物使他极感新鲜,尤其是从运河进入烟波浩淼、浪涛滚滚的长江,站在船头,一任江风吹拂,心胸无比开阔,只觉书房蜗居,长街局促,惟知眼前蝇头小事,不知天地之广漠,陡然产生一个念头,自己过去的画过于纤细,而乏黄钟大吕之气。古人云“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实为至理名言。
这日下午,船到石城,主仆二人住进了秦淮河畔、贡院街旁的“连升店”。这儿商肄林立,十分繁华,入夜更是灯红酒绿;秦淮河上,画舫游弋,笙箫管笛、商女歌喉幽幽传来。唐寅临窗远眺,不觉心悦神怡。连日来舟楫颠波,大江空旷的新鲜感已淡,如今回落红尘,又久闻秦淮盛景,如今身在烟笼寒月水笼纱的境界,游兴顿发,不能自己。正思下楼,突地从隔壁传来一阵呼五喝六的吆喝声,豁拳行令,震人耳鼓。稍停一个女子嗲声嗲气地唱起了小曲,只听她唱道:“春天里来百花开,情哥哥将妹妹抱在怀,周身上下摸个遍,硬梆梆的骚胡子扎了奴的嫩桃腮!”一阵喝彩声柱动梁摇,唐寅厌恶地关上窗子:“俗不可耐,不堪入耳……”话未完,身后有人操一口苏白说:“唐年兄久违了。”
唐寅忙车转身,只见一个高挑个儿瘦削面孔的文弱书生,一双眼珠左斜着,正凝神看着自己,唐寅一听来人称自己为年兄,想必是同科秀才,忙欠了欠身:“年兄怎知小弟姓唐?”
来人谦卑地:“姑苏唐才子,谁人不知,往日无由得见,今日幸会。”
唐寅本以为来人双目有斜视之症,现在一转,目又右斜,且常左右滚动着。谦卑中带着几分委琐。忙客气地问道:“请教年兄尊姓大名,仙乡何处?”
“小弟姓程名默字元敬,家住姑苏葑门外,与年兄乃是同乡。”程默话里套着近乎。
唐寅热情相邀:“异地遇同乡,幸甚。请房内小坐。”
“乡间穷儒、僻壤士子,怎敢与年兄——”
唐寅生性热情,善于与各色人等相处,尽管对程默的言谈举止不甚欣赏,仍热情相邀,没等他酸溜溜的话说完,再次发话:“哎,这就见外了,太谦了!请!”
程默眼珠来回闪动了几下,微微一笑:“不,不坐了。不敢妨碍年兄夜读。”他又向隔壁斜乜了一眼:“隔壁住的一位,乃江阴大富豪、田连阡陌、广厦百间的徐经秀才。在这儿包住了三间客房,带来七八个僮仆伺候左右,眠花宿柳风流潇洒。年兄刚到,尚未见面吧!”话说完,已消失在暗淡的路灯光照中。
阿兴嘀咕道:“格只赤佬,来无影去无踪,贼忒兮兮格!”
隔壁喧嚷声又起,闹腾不休。阿兴见唐寅眉头打结,不由火起,冲出房门,立在隔壁门前一看,只见房内杯盘狼藉,饮者东倒西歪,吼道:“勿要闹哉,闹得别人家�勿着,才(意为皆)是读书人,哪亨勿晓得孔老夫子曰:已所不欲,勿施于人格道理!”
房里的人哈哈大笑起来。一人指着阿兴:“假斯文啊假斯文!”
另一人笑道:“己所勿欲,怎读成已所不欲,哈哈哈!”
“哼!我不懂?嘿,笑话。逗逗絶笃(此处意为你们)格,阿晓得。絶既知道读圣贤书,为啥还要大叫大闹!嗯?”
忽地从屋中奔出七八个大汉,将阿兴团团围住。为首的回身问道:“公子,要不要教训教训他?”
一个搂着妓女,体态微胖、穿着讲究的年轻人说道:“慢,问问他的来历再打。”
阿兴说起自己的主人,总是豪情满怀:“絶听清爽仔:吾乃苏州大才子、大画家唐伯虎公子格书僮是也!”
那胖子一听,推开妓女:“全滚开!”抬腿走近阿兴:“阿弟,麻烦你带我拜见你家公子!”一口浓重的江阴土音,边说边整冠理衫,不等阿兴动脚已走近唐寅,一躬到地:“适才吵闹过度,惊扰年兄,特来请罪!”
见人陪礼,唐寅厌恶之气已消:“哎,文人雅士,酣饮通宵乃是趣事,只是声响大了些,年兄不必介意。”
徐经哈哈一笑:“啊,年兄豁达大度,令人敬佩。久闻伯虎兄大名,今日幸会,实乃三生有幸!”
唐寅见又一个秀才慕名而来,凭添了几许兴奋之色:“不敢,请问年兄大名?”
“江阴徐经,字书艺。年兄畅游过秦淮否?”
唐寅遗憾地淡淡一笑:“六朝金粉乌衣梦,平生只在书中游!”
徐经豪爽地一抱双拳:“蛖,愿与兄作秦淮夜游,为兄洗尘,更庆今日之会,如何?”
一听夜游仰慕已久的秦淮河,唐寅神情为之一振:“年兄热情豪爽,唐寅奉陪。”
徐经疾步走至门外,向管家吩咐了几句,徐府家仆早一阵风似地刮下楼去。
程默住在楼下大门旁的耳房内,人进人出,很不安静,但房租便宜,且能在无意中听到、看到许多趣闻、隐事,却也合他的脾性。正灯下开卷,忽听楼梯震响,一个徐府家人匆匆下楼,从马厩里拉出一匹肥马,疾驰而去。随后,众僮仆簇拥着唐、徐二人走出大门,跨马而去。程默隐身窗后,那双滚动不定的细眼,此时一动不动,在唐、徐二人身上定位,散发出羡慕、嫉妒的神色,冷眼看着二人走去。
马蹄得得,沿着秦淮河缓缓而行。徐经故意摆弄阔气,走马长街;慢慢地行人稀少,田畴成片。唐寅惊问道:“年兄,这是——”
徐经接口说道:“那儿多市俗之气,岂能供高人游赏,我陪年兄去一六朝风韵浓郁、尽扫市廛俗气的优雅所在,作通宵之游。”
唐寅兴趣渐浓:“请明示。”
徐经挥鞭策马:“年兄不必性急,到时便知。”
天空弯月如钩,河里流水淙淙,田野稻穗壮实,岸上马蹄得得,时有夜莺啼鸣,犬吠村舍,鱼跃水面,静谧、恬淡、安宁。唐寅长长吁了一口气,将适才旅舍中那口浊气呼出体外,顿觉舒展、安适、惬意。行不多时,便见前方有人正将一盏风灯高高挂起,灯下飘摆着一面长方形的酒旗,近前一看,只见酒旗上书:“桃叶渡酒家”五个隶体字,几个男女正在穿衣、升火,忙碌异常。
唐寅眉舒目展,心悦神畅,惊喜不已:“怎么,这就是流传千古的爱情故事桃叶渡么!流水、弯月、野竹、芦花、酒帘,好一派诗情画意。”他兴奋地跳下马来,奔向河滨。只见此处河面宽阔,时隐时现的月色,映照出如梦如幻的气氛;岸边立一块石碑,月下蹲身一看,啊,竟是桃叶渡三字;忙命阿兴拿来风灯,细细揣摩,良久,方摇了摇头:“惜哉,非王献之真迹唷!”
这桃叶渡千百年来流传着一个美丽却酸楚的故事。东晋大书法家王献之与乡间女子桃叶相恋,后遭封建礼教、世俗偏见的反对,桃叶在此投水而死,王献之悲痛欲绝,题字刻石,竖碑明志,留下一段佳话。唐寅正沉浸在思古幽情之中,突然,一阵琵琶声蓦然而起,始而似私语切切,继而如嘈嘈急雨,其声如流泉悠悠,溪水呜咽,一个女子清脆甜润的声音,从空中悠然传出:“桃叶复桃叶,渡江不用楫,但渡无所苦,我自迎接汝!”这是六朝时讴歌王献之与桃叶恋情的古诗,此时此地此情此景中,忽听一个女子凄然而歌,怎能不使唐寅心潮激荡、感慨万端,如在梦中,他突然高呼:“桃叶安在?”
“桃叶在此,叩见公子!”一个女子手抱琵琶,从店中走出。
唐寅似处身梦幻中:“你叫桃叶?”
女子笑了笑:“这儿不仅有桃叶,还有王献之呢!善之出来!”
一个儒生打扮的青年男子走出店来:“鄙人王善之,善恶之善,酒店管账。”
唐寅似醒非醒自言自语地:“怎么是善恶之善呢?”
看着这位似痴似呆的公子,桃叶不由笑了起来:“当年王献之与桃叶未能成就百年之好,如此我二人各以他二人名字为名,以喻有情人终成眷属之意,成就一段佳话,岂不甚好。”
“好、好,真是一段佳话啊!”唐寅已从梦幻中觉醒,想起相思成疾的杜公子在假普救寺中的情景,想不到今天自己也差一点堕入情思之中。当然杜公子是情痴,自己却是对古代佳话的追思。他转身向徐经欠了欠身:“谢谢年兄引我入如此妙境,今日当……”
“当尽醉方休,摆酒!”徐经仍那么爽快、热情。这位江阴豪富何以对唐伯虎如此热情大方?这有他的一番苦心。徐家虽为江阴首富,但和西山徐家一样,无权无靠山,常受官府小吏欺压、盘剥,所以一心想身入仕途,使徐家权、财两旺,威势显赫。他自幼即秉承家训:“有利可一掷千金,无利则一毛不拔。”此次来金陵乡试,早重金购得试题,请高手代笔,中举已在意中。可明年的京城春闱,虽然可故技重演,但若找不着一位文章高手、八股名家,难以进士及第。且这位高手,必须文名远播,能为他在京城权贵府第充作敲门砖。所以一直暗暗在来金陵赶考的秀才中物色人选,用各种办法加以检验,包括这“桃叶渡酒家”之游,但皆未能挑到意中人。今晚一听唐伯虎来了,心中大喜,但虽久闻其才名,终需当面试过。这才耐着疲劳,以将醉之身陪着唐伯虎来桃叶渡这个他自设的“考场”。
得到飞马传信,酒店店主、伙计急忙从被窝中钻出,亮灯点火,刀砧笃笃、锅铲叮?,一桌酒宴刹那摆下。徐经办事之利索,可见一斑。
二人入席。徐经刚坐下,故作惊讶:“桃叶,这墙上怎么多了几行诗句?”
桃叶答道:“乃是一位客人书写的打谜诗,这一个多月来,一百多位文人学士来店,皆未解得,玄妙得很呢!”
徐经看了故作犯难:“唐年兄请来一观。”
唐寅站起身来走至墙边,借着灯光一看,只见粉墙上写着一首七绝:“门前不见木樨开
,惟有松梅两边栽,腹内有诗无处写,往来都把轿儿抬。”唐寅略一沉吟,不由哈哈大笑:“雕虫小技而已!”
徐经见唐寅文思如此敏捷,惊问道:“年兄能解?”
唐寅侧身问桃叶:“这是一个和尚写的吧!”
桃叶故作吃惊地:“正是正是,这首诗确是栖霞山一个和尚写的。”
唐寅双手交叉身后,潇洒中略显几分骄矜之色:“这就对了。他在嘲笑贵店无有香烛纸马!”
徐经一听,大为兴奋。费尽心机从一本野史中抄来的这首打谜诗,百余秀才未能解得,这唐寅一目而解,京城代笔之人,只待唐寅乡试高中,即可敲定了。于是赞誉备加:“年兄文思如此敏捷,委实是锐目慧心,首句不见木樨即无香之谓,这二句嘛,松竹梅乃岁寒三友,只有松梅,隐喻缺竹,竹烛同音,妙、妙!解得妙!”
桃叶拍手欢笑:“对、对,有诗无处写,当然是缺纸了。”
阿兴耳濡目染,主人的灵气也沾了三分,早凑上来在粉壁前揣摩,这时一拍屁股:“对格对格,往来之人才(皆)坐轿,呒不马格。”
笑语连连,杯觥交错,早已是晨鸡喔喔。桃叶按徐经吩咐,在另一张桌上将纸已铺好、墨已磨浓,双手捧笔,近前施礼:“久闻唐公子诗、书、画三绝,请赐墨宝,为小店扩大影响,开拓财源!”
这时的唐伯虎所求无有不准的。美酒盛宴,昔日风流佳话,今日佳话风流,这秦淮河畔的酒家女子竟也倾慕自己的书画,文名远播,岂能不激起他的狂放之态、豪迈之气。只见他接过狼亳,左手将右袖往臂上一挑,走至桌前,更不思索,任意涂抹,一幅《桃叶渡》刹时呈现在众人眼前。徐经的思绪随着唐寅的画笔起落而驰骋腾跃,心中暗暗为明年捉刀有人而兴奋不已,双手紧握着唐寅握笔的右手,摇撼着:“徐经今日方始领悟到李白当年那句‘生不愿作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的深意!”
人们回到店中已是旭日东升,在他们蜂涌而进时,谁也没注意到程默在暗处正用目斜睨着他们的归来。
过了十数日,秋闱已开,贡院门启,唐寅自觉笔下酣畅,满篇珠玑,时间未到,即已交卷出场,等待出榜了。考试已毕,重担落地,便随着徐经畅游六朝名胜,瞻仰太祖陵寝,台城垂柳、牛首塔影、白鹭秀色、南唐二陵……唐寅有生以来,从未享受过香车长街过,宝马柳下行,佳肴餐餐新,美酒日日换的生活。对于徐经的豪爽、慷慨,既觉其奢糜,又感其好客,好感日浓。晚间徐经更常拽去勾栏流连,唐寅虽觉名妓稀缺,却也不免青楼冶游,楚馆涉足。
秋闱刚过,连升店住进了一个中年汉子。此人满脸络腮胡,身壮体强,带一匹高头大马,整日拿眼瞟着唐寅,跟着唐寅。唐寅去莫愁湖他跟着,唐寅去石头城他随着,唐寅去妓院他盯着。阿兴奇怪地询问:“絶盯着伲公子作啥?”
这人笑笑,呜啊几声,只不答言。
阿兴一见,知道是个哑巴,久了,也就见怪不怪了。
发榜这天清晨,四更敲过,这人已披衣起身,结算账目,身背行李,牵马而去。他来到张贴榜文的贡院前,见天色尚早,将马系在个树桩上,倚树打起盹来。稍停,雄鸡三唱,身边已有人行走,方惊醒过来。只见不少秀才脚步匆忙,个个神色紧张,挤着、拥着向榜上观看。顿时有人欢叫、有人拭泪。这人凭借力大,拨开众人挤进去一看,不由欢叫起来:呀,第一名,第一名!这是他到石城以来第一次开口。他又细看了几遍,自觉确凿无疑,便急速转身,解开马缰,飞身上马,疾驰而去。他要以最快的速度向主人禀报石城见闻和唐伯虎高中的喜讯。
榜文前,谁也没注意到这情节,人们正在议论着:“这唐伯虎是何许人也?”“此人为我等之冠,必然文采风流,才华横溢!”有人语含讥刺:“只怕是金玉其外,败絮其内吧!”“不,朝中定有后台!”“对,有钱能使鬼推磨,只怕是个浪荡公子。”正乱间,突然人群中有人高呼:“看,解元公唐伯虎来啦!”众人的头颅顿时齐刷刷地扭向后看,只见一位公子,仪态万千,飘逸俊雅,虽然宿酲未醒,两脚微飘,却落落大方,轻摇纸扇而来。众人早把唐伯虎围住,赞誉声、祝贺声不绝于耳。唐寅虽然谦然答礼,但不经意中眉宇间有一股傲然之气在上扬飞动。适才高喊的那人便是徐经。他一早便来到榜前,并不担心自己能否高中,最注重的还是唐寅中否?名列第几?能否作为自己的春闱代笔人而值得重下赌注?当见到唐寅高中,且名列第一时,他高兴、激动,仿佛自家明年高中进士,置身仕途已指日可待。他挤到前面,扶着唐寅挤出人群,热烈祝贺:“啊,年兄文坛夺魁,可喜可贺!”
唐寅却淡然一笑:“我只求对得起父亲养育之恩、唐门列祖列宗期盼之情。”只听他朗声吟道:“没有他时,想着他,施展才华靠着他;如今有了他,何必显耀他,过眼烟云且由他!嗬嗬嗬……”
引得众人瞪着双眼,惊诧地看着这位一榜解元。
那骑马的络腮胡大汉于当日深夜到达太湖之滨,早有一双帆快舟湖边等待;待人进船舱,马嚼草料,船已离岸一箭之遥。正值顺风,扯起双帆,轻舟如箭离弦,直向湖中小岛冲去。风鼓帆满,帆借风威,一个多时辰,船已靠岸。大汉被从睡梦中叫醒,揉了揉眼,纵身牵马上岸,早已是一阵得得蹄声,疾驰来至一处庄院前,勒缰下马,奔至后堂,下跪禀报:“
小人徐升求见小姐。”里面一个女子声音传言道:“小姐命你快快禀报。”
徐升高声道:“昨晨寅时放榜,唐公子高中头名举人解元及第啦!”
闱幕深处传来惊喜声:“啊——”
徐升又忙掏出一个小册子:“启禀小姐,唐伯虎在南京一言一行,嫖娼宿妓,全记在这本子上了……”
一女子声:“废话,唐解元在南京有无官府人家招他为婿?”
徐升直摇头:“没有没有!”
从帘后甩出一锭银子,还是那个女子的声音:“小姐奖你啦!”
徐升拾起银子,叩谢而去。
这房中小姐乃徐艳容。喜讯传来,她为自己庆幸,既夸自己慧眼识人,又自赞龙女庙规劝意中人的果断、胆识,更为派徐升赴石城打探,为自己争得时间的安排周到、运筹精细而兴奋,这时她以明确吩咐阿菱立即起程,赶赴吴趋坊,急邀唐老伯来西山……
阿菱不敢怠慢,立即选了两个快脚轿夫,一条双帆快船,时轿时船,不到午时已抵吴趋坊。
唐广德正在店中。阿菱头顶红底金字请柬,双膝叩地:“唐府老爷子,伲员外命伲请老爷子赴西山赏菊!”
事出意外,唐广德愣了愣:“大姐请起。如今菊花早已花残叶败,此时赏菊……”
“咳,世间巧夺天工格事体多哉,今年西山晚菊盛开,乃是奇景,所以嘛,伲员外要请客赏菊格!”阿菱耍起如簧之舌说道。
唐广德诧异地问道:“员外?你家员外是谁?”
“西山徐天成徐员外啊!”
唐广德越发感到不解:“啊,原来是位财神爷!不过,我与你家员外只有一面之交,怎么请我赏菊?”
“到那儿就明白哉!轿子在巷口。请老爷子上轿。”阿菱一副不容推辞的架势。唐广德心想西山确有徐天成其人,广结城里商界人士,以广声势,也在情理之中。再看看阿菱,并无凶相恶意,忙更装梳理随阿菱去了西山。轿快船疾,夕阳正红时,已到徐府。唐广德进了大门,只见院内一行行盛开的秋菊,迎风摆动,心情大悦。进入客厅坐下,仆人献上香茗。
阿菱欠了欠身:“老爷子略坐片刻,待奴婢前去禀报主人!”
阿菱一走,唐广德举目端详:只见雕花?扇,红木桌椅,青瓷花瓶,名人书画,最罕见的是用红木架托起的一块硕大的圆形大理石上,显现出一幅高山流水、老翁垂钓、橘树红枫、飞鸟翔空的天然山水图画,毫无人工痕迹,极似儿子绘制的那幅《秋江垂钓图》。不由在画前徘徊、赞叹不已。可是猛一侧身,却见正中悬挂的巨幅立轴中堂上,画着一尊财神像,使这座布置雅致的客厅,陡然俗气了许多。正感遗憾间,只见阿菱走来:“老爷子,真对勿起。今日中午知府大人派差役请员外府衙议事去哉,说有急事,介勿巧。员外临行格辰光,命小姐前来款待絶老人家。”
话未落音,从帘幕后走出一位艳丽非凡的少女来,至唐广德跟前深施一礼:“老伯在上,晚辈为家父失礼,特来请安致歉!”
唐广德忙颔首答礼:“事出偶然,何言失礼。老汉感谢员外盛情相邀。不知令尊邀我赏菊外,还有何事相商!”
徐艳容欠了欠身:“确实有事相商,由敝府管家一一禀告,恕晚辈暂且告退。”说毕施礼而退。
阿菱甜甜一笑:“请问老爷子,格位小姐阿漂亮?阿出色?”
唐广德唯唯点头:“实乃绝色佳人,不,不……”
“哪亨,勿漂亮!”阿菱不解地诘问。
“勿、勿,门外人怎敢对小姐妄加评论。请贵管家速将员外之意告之。”唐广德有点歉意。
阿菱看广德一副窘态,笑了:“请问老爷子,今年初春,你家公子有未去邓尉赏梅?”
唐广德心里一紧:“怎么,他闯祸了?”
一看广德紧张相,阿菱直想笑,可小姐就在近旁,忙忍笑又问:“勿!伲再问絶,隔仔几日,公子阿曾外出,一夜未回?”
“有,有的,他——”唐广德刚想说话,被阿菱插断了,“老爷子阿晓得,赏梅格辰光,公子碰见仔啥人哉?那日晚上公子夜宿何处哉?”
唐广德满腹疑团:“还请管家一一明告。”
“赏梅见仔伲小姐,二人一见钟情。”阿菱单刀直入。
“啊?!——”唐广德心中惊诧,为怕失礼,忙呷了一口茶。
“那日晚间,公子和张灵公子两介头同来西山求婚哉!”阿菱笑眯眯走近广德,低声细语,套着近乎。
唐广德如梦初醒:“呀,难怪那晚张灵不在家哩!”
阿菱越说越玄:“两家头龙女庙私订终身哉!”
“这样的大事,他怎么不对我言讲,勿、勿……”唐广德想说勿可能三字,话到嘴边,忙又收住。
“絶怕老爷子打屁股格。”阿菱淘气地取笑着。
“不,那次是自我责罚,未曾打他呀!”唐广德老实地将那次自我责罚的事尽都说了出来。
“如今嘛絶晓得哉,哪亨办?”阿菱追问着。
“徐家如此豪富,只怕门户不当,攀配不上唷!”唐广德十分尴尬,伸手捻摸着颏下短须。
“伲小姐最恨嫌贫爱富哉,门户勿当勿要紧格。”阿菱偷偷向绣幕后看看,见徐艳容正含笑点头,以示鼓励。
“伯虎赴金陵乡试,若是高中——”对于与徐家联姻,又亲眼看到了未来媳妇的美姿容,唐广德是千愿万愿的,但他既惊来得突然,疑为梦幻,又怕事不成,飞走了金凤凰,连忙把话停住,紧张地看着阿菱。
阿菱直想笑,心想絶儿子已经中哉,勿中哪亨会请絶来!口中却淡淡而言:“絶老人家多虑哉,伲小姐对中是勿中,有没有功名勿看重格,只要人品好、才学高。”
“唔,好——”唐广德惊疑参半,双目有些茫然。
“哪亨?”阿菱要一个明确无误的回答。
“唔,嗯——”唐广德仍然不相信上天能降下这样的喜事来。
“到底哪亨介?”看着广德模棱懵懂之态,阿菱有些性急了。
“伲儿子若高中,当即迎娶小姐,若是勿中嘛……”唐广德对女子不重功名仍持怀疑态度。
“伲员外格意思,勿管中是勿中,金陵回来,选个黄道吉日,立即完婚。老爷子格意思哪亨?”阿菱嘴里逼着表态,态度上却淡漠起来。
这种欲擒故纵的方法,果然见效,唐广德心中一紧:“要不要等员外回来……?”
阿菱头一摇:“这样的大事,倘若员外呒没说话,伲哪亨敢胡说八道介。”
唐广德幼读《聊斋志异》,对于书中狐仙鬼怪故事十分熟悉,今天自己碰着这份天降奇喜,莫非身在鬼界仙境。他背过身,偷偷地狠狠咬了一下无名指,刺心的疼痛使他承认了眼前的事乃是真的:“如此屈就小姐了。”
当天晚上来了几位西山名人,陪他美食一顿,又甜甜睡了一觉。次日一早,阿菱把他直送到桃花坞。待到下轿进门,阿菱便忙开了。唐广德惊奇地站在一旁,只见阿菱以步代尺,丈量起院内长短宽窄。用不着广德点头,又擅自走到书房里,拿起笔来在纸上描画起来。广德走近一看,纸上画了一幅桃花坞平面图,注明草房宽窄各几步,院内南北宽处几步,窄处几步,东西宽处几步,窄处几步,何处是桃,是柳,何处是荒地,水坑……
唐广德不由啧啧称赞起来:“呀,这姑娘果然心灵手巧,准确周到。不过,画它何用?”
“介大个院子,光几间草房勿够格,伲员外要为小姐建新房,建亭台楼阁,水池假山……”阿菱说着收起图纸,施礼告辞。
没等广德转过神来,第二天一早,一队匠人运来了木料、砖头、石灰等等,……在阿菱指点下,按计划动起工来。广德不便阻拦,任其动工,心中又很不是滋味。正踌躇间,阿菱走来递上一张图纸,上面清清楚楚标出何处建亭阁,何处是水池,一清二楚,广德看了十分满意,既赞其设想之妙,又惊其动作之神速,也就悉由其便,管自往吴趋坊照管店务去了。
五天后的一个中午,吴趋坊前突然一阵锣响,两个头戴红帽、身穿红背心的报喜人,一路锣声??,疾行至店门,将手中红纸金字的两张喜报条,高高贴在门柱上,口中没腔没调地唱着:“捷报贵府公子唐伯虎高中午戊科第一名举人、解元及第啦!”顷刻间,“解元及第”的呼喊声沸沸扬扬传遍大街小巷、闾门内外,“德”记老店顿时被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水泄不通。
多年来日夜期盼的喜讯,一旦成为现实,唐广德却显得手足无措,慌里慌张,他从后厅走出来,在天井里险些跌倒;来到店堂早已泪水满面,用袖紧擦;木木地到柜台里取出银两赏了报喜人,这才走到店门口,眯起双眼认认真真、仔仔细细、上上下下将喜报看了几遍,转过身子,向四周看热闹的人拱手作揖:“多谢,多谢!”他的声音竟有些沙哑、颤抖!
高中解元可以荣归故里,告慰父亲了,但那未完成的《九美图》重又压上唐寅的心头。没有人给他加压,这股压力来自自己对艺术的痴情。他要在金陵寻觅几位当今谓之模特儿的绘画对象。正在这时,徐经酒气醺醺走了进来。
徐经似醉似醒地:“闻、闻得金陵有一名妓,花名青云,能诗能歌,艳压群芳。明日往访如何?”
“妙!”想画美人,美人来了,唐寅欣然而答:“明日午后,你引她至秦淮画舫上,临窗远眺,我的一切行止,务请缄口不言。”
次日下午,秋阳偏西,桂香飘拂,秦淮河中画舫游弋,笙和笛鸣,一艘装饰出众的高等游舫正停泊岸边。窗门开处,一位浓妆艳女正凭窗远眺。徐经在舱中说道:“若能认出唐解元,芳卿就别具慧眼了!”
这时,在岸边一棵大树下,唐寅正凝神描摹青云肖像。右侧傍河走廊内,程默正眯觑着双眼,色迷迷地盯视着青云。
青云有些不耐烦,车转粉脸,语气生硬地问:“他来还是不来?”
徐经哈哈一笑:“人约黄昏后,天色尚早,就这么猴急相!今夜不知如何缠绵温存呢!”
青云笑着“啐”了一声,复又回身,猛抬头只见一衣着陈旧的穷酸秀才,正含笑凝视着自己。青云心中陡生厌恶,纵目远处,冷然对之。来人忽发笑声,吟曰:“倚栏何事笑嘻嘻?”青云斜乜一眼,发出一阵冷笑:“可笑寒酸穿白衣。滚开!”唐寅闻听,忽发怪笑:“哈,一对秋波爱奢糜,一目为势一目利,可惜貌美虚荣性,只合青楼任人骑!”吟毕扬长而去。舱中,徐经一听,急急喊道:“解元公,解元公!”青云大惊:“怎么,他就是唐解元?”徐经一跺足登岸而去。青云是个面善心毒的女人,那双俊目陡地射出两道阴险的绿光,冷然地
笑起来。笑声未断,耳中忽有人声:“青云小姐,新科举人苏州程默有礼!”青云睥睨一眼:“何必多礼?”程默小眼左右一溜:“解元无礼,程默多情。”青云这才移目正视,忽发嘲笑:“你,哈哈哈,穷酸一个,想吃天鹅肉。有珍宝古玩吗?”程默欲火难遏:“钱财过眼烟云,情爱重如泰山。小姐,小生爱慕芳卿……”“情爱?”青云仰首向天,不屑一顾:“我耳朵都听腻啦!哼,一文不值,回家找你黄面婆子�觉去!”程默悻悻而去。
唐寅边走边掏出刚画的诗妓像草图,惋叹:“嗨,空有其表,内则虚浮势利,惜哉,惜哉!”徐经追赶上来:“逢场作戏,何必认真!”唐寅慨然叹息:“古来文人雅士得遇风尘知己者颇多。郑元和之遇李亚仙,关汉卿之邂逅朱廉秀。我本以为雅好诗文者,必然情趣高雅,谁知未必尽然。”唐寅一边说一边欲将画稿撕去,被阿兴一手夺过:“花仔功夫,扯碎仔可惜哉!”唐寅摇摇头:“入《九美图》者需至纯至美之人——”阿兴摇头又摇手:“肥肉精肉才要搭格!絶能画至纯至美格女人,阿能画貌美心丑格女人?阿有格份本领!”唐寅猛地悟到什么,一掌拍在阿兴背上:“啊,肥瘦好坏要搭搭!世间本浑沌,何来纯又纯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