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慕平>>唐伯虎啼笑九美图
六
唐广德听信了阿兴谎言,心中稍安,待到上床,却辗转反侧,不能成眠。想到儿子才华横溢,便迷蒙中笑出声来;想起儿子淡泊功名,不思求官,便忧愁焦急。第二天,阿兴一见大吃一惊,只见老人憔悴了许多,白发增添了许多,且精神恍惚,双目痴呆,心中自责,不该撺掇主人外出,便钻到门口静等主人归来。直等到双腿发麻,腰酸背痛,方见唐寅在远处树下痴立,知道公子惧怕,忙奔上前去安慰道:“公子、公子,絶只说被祝胡子逼着上了灵岩山。老爷子虽生气,絶是独生儿子,勿会打絶格,勿要怕,老爷子在等絶,想絶呢!”便拽
着唐寅向桃花坞走去。走到门口,又撇下唐寅,奔向草堂,叫道:“老爷子,公子回来哉,回来格哉——”
唐广德一听儿子回来了,心中一块石头落地,可怒气却陡然骤升:“是死?是活?”
“活,大大的活人。”阿兴嘴唇有些哆嗦。
“哼,背父外出,他吃了豹子胆!去,让他在门外站着,听候传唤!”唐广德怒喝道。
阿兴一听,猜这架势要武力解决,盛怒之中,谁敢劝阻,只好磨蹭着往外走,思谋对策。唐广德早已吩咐阿盛将草堂迅速布置了一下,然后吩咐传唤唐寅。
唐寅听到传唤,虽有阿兴事先警告,并愿以身替“刑”,终不知究底,心情不免忐忑不安、惊恐羞怯,迟疑地走了进来。步至草堂门口,低首抬目,只见供桌上两对红烛高烧,中间立轴换了一幅墨迹未干的“唐门列祖列宗之灵位”的白纸黑字长条,一根家法棍高高悬挂一旁。一见唐寅走来,唐广德摇晃着瘦削疲惫的身躯,睁着饱含怒火的双目,手持线香,俯身下拜,颤声祷告:“唐门列祖列宗在上,不孝后辈唐广德叩首啦——”
唐寅见父亲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一阵心酸,急忙走至父亲身旁跪下,噙泪低声:“孩儿不孝,荒废学业,甘受重责。”
唐广德未曾听清唐寅这番话,他正想着:自己一番心血,儿子却叛己外出,不禁悲从中来,老泪纵横:“列祖列宗在上,后辈子孙唐广德虔诚告禀,广德有一子,名寅字伯虎,聪明敏慧,过目成诵,广德期其金榜题名,荣宗耀祖,改换门庭,可至今他不思上进,惰于学业。古人云:子不教,父之过。广德教子无方,既无孟母三迁教子成名之德;又无岳母刺字,促子精忠报国之贤,愧对列祖列宗在天之灵啊!”
唐广德边说边哭,泣不成声。他本意从自责始进而重罚儿子,谁知讲着讲着,真地认定了子不教,父之过这条理,自感教子无方;且进而想起儿子幼失母爱,已属可怜,若是重责,轻则伤了皮肉,重则致残,或者外出不归,唐门这棵独苗岂能夭折;何况儿子又并非不肯读书。这一想,他陡然改变主意,抹了抹眼泪,勉力爬起,脱去外衣,双手托起家法,旋又跪下:“今日请列祖列宗严责广德这子不教父之过之过、之错、之罪!兴儿过来,在我臀下痛责三十棍,快,使劲打,快——”
事出意外,阿兴惊呆了,他哆嗦着接过家法,在一旁痴立发呆。
挨训责打,本在意料之中,父亲要责打自己,唐寅却始料不及,这比痛打自己还要痛百倍,心灵的创伤也更深,不由膝行至父亲前,想以沉痛自责来劝慰父亲,没料广德见阿兴在一旁发愣,刹地夺过家法向阿兴劈头打去,阿兴偏身让过,广德怒喝道:“今日你不打我,我就打你!”说毕掷棍于地,匍匐桌前。
阿兴只好高高举起家法,轻轻打下,呜咽道:“老板,老爷子,阿兴犯罪啦!”棍刚落下,唐寅已纵身护住父亲,臀部挨了一棍,力虽微,可也不是扑掸灰尘,唐寅咬咬牙,爬起来,飞身奔进书房。
唐广德未料及此,不由大惊失色,忙起身跟进书房,以防意外。赶至书房门前,只见唐寅已在桌上铺就一张白纸,使劲咬破左手食指,以右手中指蘸血写下:“一年杜门,誓入朝门,关掉店门,建造府门”十六个大字,高举过头,跪倒在地,凄然道:“子不学,儿之错,请父亲惩处!”
唐广德见儿子立下这十六字誓言,早已怒火消,爱心起,双手紧紧抱住儿子,颤巍巍地吩咐:“阿、阿兴,摆酒,给公子压惊!”
经过这番周折,唐寅确实静下心来。想起徐艳容的俗气,心中厌倦,书中已无颜如玉,只剩下黄金屋了。半为父亲期待,半为建功立业,将十六字誓言悬挂书房显目处。自此后,果然足不出户,手不释卷。祝、文、张诸友也谨守誓言,再不登门打扰。
梅花开过,便是桃花盛开的季节。桃花坞里,早已桃花烂漫,如烟如雾,唐寅在兴奋之余,常持书徜徉于花海之中,朗声诵读:“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鹏……”兴正浓,忽为花枝所阻,不由停足,凝目而视,信口吟哦起来:“为报三春晖,违心习八股。踯躅园圃内,桃源苦无路。满目花艳丽,时时闻鹧鸪。命童扫落花,相伴两不孤。”他一边吟诵,一边与阿兴一起扫集落花,用绢包起,放置书桌前,聊慰自己孤寂的读书生活。
这日正在花间散步,忽听扑通一声,从竹篱外跳进一个人来,正惊诧间,那人已拉起唐寅,口中喊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啊!快,快走!”唐寅细一看,见是张灵,忙问缘由,张灵只是不答,冲倒桃花坞看门的阿盛,疾步而去。二人急急行直至文府书房,只见文征明脸色苍白,疲乏萎顿,躺卧在临时搭起的一张床上。这时正从昏厥中悠悠醒转,一见三位挚友在旁,备感亲切,脸上绽露了一丝笑容。
唐寅不知原因,忙问其详,张灵口快,抢着回答道:“文兄钟情的那位杜府二小姐杜秀芝,有一位弟弟杜文宣,得了相思病,久医不愈,今日小姐遣婢急告,杜大人无奈宣告:谁若治愈了杜家这位独根传人,便将小姐嫁给他。文兄闻讯晕厥倒地,请你来共商救援之计。”
唐寅问明了原委,急问:“祝大哥有什么妙策?”
祝枝山一筹莫展:“文老弟的未点头小舅生的乃是心病,仙山瑶台也无此妙药,奈何!”
唐寅又急问:“文兄,你那小舅相思何人?”
文征明叹了口气:“蛖,说来荒唐,竟是普救寺里的崔莺莺。”
三人几乎异口同声诧异不已:“崔莺莺?!荒唐、荒唐,旷世奇闻,今古奇观。”
文征明叹了口气:“确实是亘古未闻。”
三人来了兴趣,催促文征明说个明白。文征明咳了几声,呷了几口茶,喘了几口气,定了定神,方断断续续说了下去——
原来这杜公子自幼聪慧敏感,遍读群书,尤其对王实甫的《西厢记》爱不释手,渐渐地为书中莺莺娇容丽质所迷恋,初时茶不思、饭不想,尚能撑持。去年冬天,杜大人六十华诞时,家中请来昆戏班唱堂会,偏偏点了一折《西厢记》中的《游殿·惊艳》;那扮演莺莺的角儿又极标致艳丽。红氍毹上,莺莺小姐在笛声悠扬中、檀板频催下,由红娘陪伴,娉娉婷婷走上场来。不意张生在小和尚导引下正从另一角走上,骤然惊艳,张生怦然心动,随着笛声吟唱起来:“颠不剌的见了万千,似这般可喜娘的庞儿罕曾见,只教人眼花缭乱口难言,魂灵儿飞半天。我见她宜嗔宜喜春风面……”这句词刚唱完,只听杜公子尖叫一声:“呀,爱煞我也!”从此昏昏沉沉,迷迷糊糊,口口声声呼叫莺莺。
文征明继续说道:“我那未点头的岳父大人托人找了一家姓王的燕燕小姐,以美色、芳名近似莺莺安抚儿子之心,可我那内弟死活不肯,眼看不济事了。连累我这姻缘也完了,完了……”说到这里早泪洒如雨。
三人一听全傻了眼,祝枝山年长了几岁,还沉得住气:“诸位别急,一急就乱,一乱就错,三个臭皮匠,能顶一个诸葛亮;我等才智非臭皮匠可比,岂能想不出一绝处逢生之计。”
三人看着祝枝山的那双暗淡的眯觑眼,一筹莫展。张灵急得直跺脚:“你的妙圈呢,能圈出一个还魂术、复生法就好了。”
四人搜索枯肠,无有一得,直至掌灯时分,唐寅忽然面显喜色:“诸位,真来个还魂术、复生法如何!?”
众人闻言,忙聚在一起听唐寅讲这还魂术,复生法,争执、议论、补漏、延伸,直至三更时分,此计方渐趋完善。文征明在枕上泥首而谢。
次日一早,四人各个按计而行。首当其冲的则是文征明。他身体本很虚弱,但心中有了一线希望,精神大长。他一向古板,虽然违心按计而行,终觉荒诞不经,但舍此又别无他法,犹豫复犹豫,方下定决心,孤注一掷,强撑病体前往杜府。拜谒礼毕,便将救人之计一一剖析说明,希图说服未点头的岳父大人允准试行。在杜大人连连抛出荒唐、荒谬、荒诞等否定之词后,文征明今日背水一战,有进无退了,他耐着性子分析着,说服着未点头岳父,最后以与其坐以待毙,不如铤而走险的辨析,方说服了杜大人。
于是大家便紧张地依计而行。这日初更时分,皓月东升,由张灵扮成的红娘,由唐寅扮成的书僮,搀扶着杜公子上马应莺莺小姐约会,来到普救寺。杜公子正欲效张生抚琴,“红娘”已飘然而入,喜孜孜地:“奉小姐之命,给公子送请柬啦!”
杜公子大喜,连忙整衣施礼,躬身接过请柬观阅,耳旁似响起女子清脆甜润的声音:兰闺久寂寞,无事度芳春,料得行吟者,应怜长叹人。杜公子激动起来:“啊,真的是小姐的尺素见召啊!何必待月西厢下,且去兰闺慰寂寥,走,走——”他站起身来,跌跌撞撞走出西厢。一间陈旧、霉味浓重的陋室内,一灯如豆,昏暗摇曳的光照下,蛛网飘丝。一个白发苍苍、满脸皱纹的老婆婆,正佝偻着腰,低头摇着一部陈旧纺车,吱吱呀呀的声音在房中鸣响着。
杜公子靠着“书僮”“红娘”的扶掖,踉跄地走进房来,来到老太太身旁:“老太太,请、请问这莺莺小姐现、现在何处?”
老太婆抬起无神的双眼,声音沙哑:“你、你找谁?”
这时,站在窗外的杜翰林满腹疑团:“这是谁装扮的?是谁?”
文征明忙接口:“恩师请低声。此乃祝枝山公子所饰。”
杜翰林惊问:“他的胡须呢?”
“为救令公子于危急之中,他将心爱的胡须全部剃去了。”
杜翰林十分感动,拍着文征明的肩,激动而言:“谢谢啦!谢谢!”
屋内,杜公子见老太婆动问,复又恭敬地鞠了一躬:“特来拜见莺莺小姐,请求婆婆转告。”
“老太婆”迷觑着眼:“见她作甚?”
杜公子动情地:“晚生爱她宜嗔宜喜春风面——”
“哈哈哈,”老太婆一阵狂笑:“宜嗔宜喜春风面,哈哈哈——”
杜公子万分惊诧了:“你,你是谁?”
“我,我就是莺莺小姐,你还爱不爱?哈哈哈——”祝枝山嘲弄地笑起来,以期唤醒迷恋中的杜公子。
杜公子惊得急步后退,晕晕欲倒。唐寅早已累得满身臭汗,心头烦躁,仍不得不上前勉力搀扶,心中忽生恶作剧念头,伏在杜公子耳边叫道:“公子别听这老太婆的鬼话,这老太婆是妖怪,莺莺小姐早被她吃了,快打他,打他——”
这一喊,杜公子陡地怒火三丈,举起瘦骨嶙峋的拳头,打了过去。
祝、文、张三人皆大惊失色,原本无此节目,唐寅怎可如此胡编乱造起来,万一功败垂成,这还了得,一齐拿眼瞪着唐寅。祝枝山被杜公子追打,有意避到唐寅身边,狠狠地拿眯觑眼瞪着唐寅:“你为何胡编金刚经!”
唐寅并不理睬:“打、打、打这妖怪。”边咋唬边搀扶着杜公子追打着。祝枝山身上早挨着了几拳,虽然如搔痒一般无甚疼痛,心中可急了,正不知如何收场,但他毕竟老谋深算,刹那间急中生智,大喊一声:“杜公子,我来问你——”
“问我?”杜公子愣住了,连残存的余力也使光了,倚在唐寅身上直喘气。
“我问你,莺莺小姐生于哪朝哪代?”祝枝山仍然佝偻着腰,虽然疼痛难熬,也不敢贸然直起,以免功亏一篑。
“唐朝吧?”这问题杜公子没研究过,语气很不肯定。
“距今多少年?”
“几,几百年了吧?”杜公子茫然答道。
老太婆呲牙笑了:“岁月无情,怎留得住我那娇容秀颜,花样年华?风风雨雨数百年,怎能不苍苍白发,密密皱纹,又怎能不腰背佝偻?”
祝枝山扭捏作态,众人欲笑不能,惟有杜公子心痛欲裂,洒泪扑上前,死死抱住“老太婆”,痛苦地呻吟着:“我那苦、苦命的——”话未完,早已卟咚一声,晕倒在地。
杜翰林狂奔而进,呼天抢地、痛哭失声。唐寅早掏出特地从静元道长处讨来的醒脑药,涂抹在杜公子鼻下,一边劝道:“恩师请放宽心,这原在意料之中,叫做置之死地而后生,请静观其效。”
杜翰林无奈退出房外,祝枝山掐住杜公子人中处,轻轻在耳边唤道:“杜公子,你真的爱莺莺小姐么?”
昏迷中的杜公子,对一切他事他物,均茫然不知,惟独莺莺二字,清楚地印在脑际:“爱,爱,狠、狠斗妖魔,为她而死……”
“你若想到死,莺莺小姐就不高兴了。”
“不,不死,不死!”
“你可知‘心诚则灵’的观音菩萨训示么?”
“知——知道。”
“你跪在这尊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面前。你若诚心,菩萨会让我重现艳颜丽色,与公子白头到老的。”
“真的?!”杜公子欣喜若狂,爬滚到观音像前,俯身磕头。
早已伺候好的杜府女婢,各执薰香红烛进屋,一时间屋内烟腾雾绕,如置身云际。
“老太婆”见一切就绪,便贴在杜公子耳边欣然而语:“公子,公子,菩萨念你一片真诚,还我青春了,你且闭目静待片刻,听见仙乐缥缈时,睁眼迎我。”
稍停,仙乐声悠悠而起,一个女子清脆柔和的声音轻轻传来:“隔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
“书僮”兴奋地:“公子,公子,莺莺小姐来了,快去接她!”
杜公子猛一抬头,只见云雾缥缈中,无数美女轻盈起舞,如众星拱月一般簇拥着一位绝色佳人在“红娘”陪伴下,娉婷而来。
杜公子惊诧不已,似信非信:“请问小姐是莺莺小姐否?”
女子敛衽而答:“奴家正是燕燕,公子一片至诚,菩萨开恩,还我青春,赐我与公子共结百年之好。”
杜公子激动得双泪交流,上前紧紧拥抱住燕燕。燕燕羞怯,轻声劝道:“公子,此处人多,请随我来。”边说边搀扶着杜公子上了早已准备好的一乘大轿。
杜翰林见状大喜,连连作揖:“啊,非常之病,用非常之法治之,果出奇效,谢谢诸位贤契。老夫将一一登门致谢。我且回去安排一下。”说毕告辞上轿而去。
四人躬身相送,待杜翰林轿出院门,四人早席地而坐,靠在?扇上叫苦不迭起来。极度紧张的心情、沉重的心理负担,加上繁忙的准备,四处奔走安排,适才又勉为其难的客串表演,怎能不苦。眼前均已瘫倒在地,顾不上斯文风度了。好在文府僮仆早已奉命伺候在旁,为大家捶腰敲背,拍打按摩。好一会,方换衣理衫,整冠按履,重现往日光彩。惟有祝枝山的胡须无法复原,不习惯地摸着光光的微露残髭的双唇,心中不由生出几缕怨气:“小唐,你怎么半路上杀出个程咬金,平白地让我挨了一顿打!哎唷——”
唐寅不由捧腹大笑:“哈哈哈,祝兄谋略过人,今日不过略施小计,便窘态尽露,平平而已。”
文征明向前一揖:“一切皆由我而起,小弟向大哥赔罪。”
四才子说说笑笑,来到文府,已是三更时分。大家腹中空空,急急入座,再不须三请四邀,狼吞虎咽起来,酒足饭饱,美美入睡。
次日,日上三竿,唐寅梳洗已毕,用完早膳,告别众人,踏着轻松的步伐,往桃花坞走去。这次外出整整两日两夜,亦未曾禀明父亲,但他无忧无虑。上次去西山,行动诡异,无颜明说,故“近家情更怯”;今日一计救了两条人命,立了大功,说得清,叫得响,反有“近家情更欢”之感。想起昨晚的荒诞事,不由笑出声来,引得路人注目。走近桃花坞,不觉眼前一亮,只见桃花坞里桃花盛开、彩云映照、云蒸霞蔚,心中更增添了十二分的喜悦,不由加快了脚步。走到院门口,意外地发现门前围了不少人,正挤着争着看一个什么东西。不免心头生疑,忙急跑几步走到门口,伫足一看,不由猛吃一惊。
原来门前高挂一块木板,上贴一张白纸,上写:“本宅主人,因故愿将桃花坞出售,欲购者,请进内面议。”
唐寅大惊失色,不知家中出了什么祸事,奋力冲进院内,一手抓住正在拭泪的阿兴:“阿兴阿兴,出什么事了?”
兴儿一见唐寅,不由大声哭叫起来:“公子——”
“快说,出什么事了?”
“公子两天两夜没回来,老爷子急得、勿、是气得吐鲜血哉!”
“父亲在哪里?”
“在屋里床上躺着,眼巴巴等絶呢!”
唐寅拔脚往里奔,适才的一股悠闲喜悦的心情,早已烟消云散。没走几步,忽又回头:“门口的牌子是怎么回事?”
“老爷子说啦——”阿兴犹豫起来,不肯直说。
唐寅急得一跺足:“说,快说!”
“伊,伊说哉,公子勿、勿是读书格料子,更无求功名的缘份,不如早点和伊一样,弃文从商,这桃花坞也无啥用场,卖脱仔作本钱。”
“呀——”唐寅惊呆了。父亲比历次的责备要重上千倍。惩罚、责打对他还存在希望,现在的做法,是对他从根上绝望了。对自己的承诺,对自己的才华、人品都采取了彻底否定的态度。他委屈极了,不由伤心地痛哭起来;他呆呆地站在桃树下,双眼发直。
阿兴见情不妙,心中惧怕,手足无措,急得直打转。正危急间,却见一个颏下飘着银须的老者,还有一个穿着华丽的富商走了进来,傲慢地问道:“你家主人在吗?”
兴儿正没好气,估猜是来协商购房的:“不卖啦!”说着,也不知哪儿来的勇气,走到门口,卸下木牌,往地上一摔。
两位买房客不解地:“咦,你们家谁当家?”
阿兴手往腰间一叉:“我!怎么啦?不配,嗯?”
两人尴尬而又气愤:“好,配,配,乳臭未干,黄毛小子,哈哈哈!”边说边走出院去。
阿兴吼道:“呸,絶骂人,俗气,浊气,公子,伲做得阿对。”
唐寅胸中怨苦之气,已渐消失,渐渐眼明目清起来,刚要答言,忽听门外有人问道:“请问,门里有人吗?”
阿兴一见来人是仆人打扮,上前问道:“啥事体?”
仆人客气地答道:“我家大人前来登门感谢唐伯虎公子。”
阿兴奇怪:“大人感谢小人,怪事体!”
唐寅早已瞅见杜大人向院门走来,急忙趋前施礼。杜大人急走几步,挽住唐寅的手:“小儿回家精神渐佳,虽然体质尚虚,看来已明显转好,老夫来感谢贤契昨日辛勤劳累、巧计救了小儿一命!”
唐寅灵机一动,连忙施礼,杜大人一惊:“贤契为何如此多礼?”
唐寅施礼道:“学生此次外出,因事情紧急,未及禀明家父——”
杜大人哈哈一笑:“老夫明白了,请贵介快快禀告令尊大人,老夫求见!”
日前,唐广德又一次闻报儿子抗命外出,失信私行,盛怒之下,气血攻心,连吐两口鲜血,就躺倒了。辗转反侧、思之再三,认定儿子虽有天赋,却与功名无缘,勉强不得;吴趋坊店中生意红火,需人承接。唐门单苗独传,何必强人所难,逆天行事,弃文从商,寄希望于孙子有何不可。于是点燃香烛,在祖宗灵位前祷告,禀明心意后,即书写告牌,悬挂门外,做了这一切之后,心境稍为平静了些,躺在床上闭目养神,等待儿子归来,说明一切。忽听阿兴禀报,杜大人来访。心中诧异,自己与杜家并无往来,何事登门?人既来了,岂能无礼。连忙下床整装,迎出草堂。
二人在草堂坐下,杜翰林欠了欠身:“呀,唐门祖上有德,福泽绵长,出了一位才华横溢、人品高尚、乐于助人的好后代,老先生生了一个好儿子,下官特来登门感谢。”
“好儿子?”唐广德莫名其妙地瞪大了眼睛,茫然问道:“大人何出此言?”
杜大人羞于将儿子害相思病,以及假设“普救寺”、莺莺还魂等荒诞不经的情节说出,只模糊而言:“下官有一子,日前生一怪病,久治不愈,眼看不久人世,事至危急,幸亏伯虎贤契前日出一奇计,昨日一夜之间,病即痊愈。小儿身体虚弱,不能登门道谢,日后再补行礼,下官特地先行一步,来人啊——”
杜府家人应声挑进十数个礼盒,呈上礼单。唐广德不知所以,收也不是,拒也无由。正尴尬间,阿兴突然跑了来:“老爷子,文征明文公子特来求见。”
唐广德心想,定是找儿子的,回道:“你就说公子不在家——”
“不、不、不,文公子指名要叩谢老爷子救命之恩。”
原来,唐寅走后,文征明突然想起他回家无法向老父交待,若是受责,自己心中难安,于是强打精神,准备了些礼品,在书僮文倌搀扶下,勉力赶来。
唐寅在门前,甚感意外:“文兄不在家调养身体,来此作甚?”
文征明喘了口气:“一来感谢相救之恩,二来解贤弟之难,特来向老伯台前,为你请功。”
“妙、妙!”唐寅忽地兴奋起来:“你那未点头的岳父大人也在,快快进去叩请岳父金安!”
“不、不,这太唐突了吧!”文征明为人实在,虽觉唐寅主意甚妙,但不敢贸然行事。
唐寅鼓动、助兴:“千载难逢的好时机,你尊称岳父大人,一个堂堂翰林、朝廷大臣,怎能言而无信,不点头也要点头!”
“还是等一等——”文征明有些迟疑。
唐寅急急以利害相劝:“你今日不叩拜岳父,他反会生气,责你无礼!快、快去,有我在此,保你成功。”
文征明又前后想了一想,唐寅的话句句在理,便鼓足勇气走进草堂。果然,一见杜翰林
便叩下头去,一咬牙开口便叫:“岳父大人在上,小婿叩请岳父大人金安!”
连着两声岳父大人,杜翰林猝不及防,拒不是、应不是,想想文征明乃吴中名士,端庄诚实,日后必然功成名就;自己儿子病急时,也确曾许下诺言,如今怎能反悔,于是绽开一张尴尬脸,双手扶起:“贤、贤婿请起!”
一声贤婿请起,文征明只觉浑身酥软,抑制不住泪花沾满眼眶。多少个日日夜夜,为了这一声,梦牵魂绕,愁、烦、怨、怅,苦涩忧虑,小命儿几赴黄泉,今日方得此金诺。饮水思源,多亏唐伯虎之恩,为怕泪眼被杜大人看见,忙来了个急转身,跪在了唐广德面前:“老伯大人在上,小侄特来叩谢救命大恩!”
唐广德惊诧不已,怎么又来了个救命大恩?“此话怎讲?”
“小侄久病在床,奄奄一息,只得向伯虎求救。谁知伯虎兄出一奇计,计出病除,真是妙手回春,特来叩谢。”
唐广德愣住了,唐家出了这么个见义勇为、救人危难的子孙,自己竟不知道,且冤屈儿子,更是愧恨不已,只得暂作客套:“贤侄与伯虎乃是挚友至交,为朋友赴汤蹈火,乃男儿本色,何谢之有!”
又说了几句闲话,客人起身告辞,唐广德也巴不得脱身,忙欢颜悦色,送至大门外,连连拱手作揖,送别客人。客人轿一动身,唐广德忙转身,要卸去木牌,谁知那份通告连影儿也不见了。急忙大呼:“阿兴,牌子呢?牌子呢?”
“阿兴斗胆,擅自作主摘脱哉!”阿兴不知情况有变,摆出一副为主受罚的侠义姿态:“伲想来想去,还是等公子回来商量好再卖格好。”
“摘得好,摘得好!”唐广德兴奋地:“阿兴长大啦,有主见啦,不像我这么糊涂。”
阿兴从没听过老主人褒奖,心中大喜,故作谦逊:“老爷子忒客气哉!阿兴是向老爷子学格。”
唐广德一听,搞不清阿兴讲的是向自己学主张,还是学糊涂,也无心再问,心中惦着儿子,忙问:“公子呢?”
阿兴见老板心情很好,胆子放大了:“早回来哉!两天勿归,伊怕絶责骂,听说絶身子勿爽,想探望又勿敢,怕絶气上加气,病上加病。”
“咳,是我糊涂、糊涂!人呢!人呢?”边说边四下张望起来。
“在、在——咦?哪亨勿溜脱哉?”渐渐地阿兴也急了起来:“呀,勿要怕责打,溜脱哉!”
唐广德焦急,走出门外张望,阿兴便在院中寻找起来,只是勿见。正慌乱间,忽听阵阵怪声悠悠传来,循声细细找去,东拐西绕,方见在一棵碧桃树下,唐寅正倚树熟睡。由于头颅低垂,压迫喉管,故而发出阵阵怪声。微风过处,树间飘舞起几片花瓣、树叶,洒落在唐寅身上,脸上。他伸手拂了拂,仍沉沉睡去。阿兴正欲上前推醒,唐广德已循声而来,忙拦住阿兴,轻声地:“他两天两夜没合眼,让他与自己喜爱的桃花相伴一会儿吧!”说罢脱下一件棉袄给唐寅盖上,愧疚之心,已化成一片疼爱怜惜:“去,准备一席好菜好酒,我要为他摆宴庆功!”
自此以后,唐寅静心读书,再无干扰,惟有西山徐艳容常遣阿菱来打探。得知唐寅归来后果然发愤攻读,立志青云,心中十分得意,很为自己夜拜龙女一计的成功而洋洋自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