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唐伯虎啼笑九美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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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暮色苍茫,炊烟四起,轻舟已到盘门水关,四人弃舟登岸,拱手而别。唐寅与阿兴匆匆向桃花坞走去,走着走着,阿兴轻轻碰了碰唐寅:“公子,老爷子站在门口等絶哩!”

唐寅放目一看,果然,唐广德时而凝神远眺,时而踱步苦等,心中一阵热浪翻滚,如飞奔至父亲身边,亲昵地唤道:“父亲,阿爸——”

唐广德心情一阵激动,双手抚摩着儿子的头,口中喃喃:“这么大了,怎么还像个孩子,你母亲在就好了,用不着我这么操心。倦了吧,快进去。”

草堂里,正红烛高烧,桌上几碟冷盘,两副杯筷,唐广德端来一盆温水,亲切地:“你先洗一把脸,为父陪你喝两杯!”

唐寅感受着父爱的温馨,十分感动,边擦脸边说:“父亲,邓尉梅花初放,观者如潮,明天您也去玩赏一次吧。”

广德端来几只米团:“吴趋坊店务缠身,哪有这份闲情,你先吃两只米团打底,免得饥肠喝酒伤胃。”

两人离得很近,唐寅第一次发现父亲两鬓有了几根白发,不觉两眼酸楚:“父亲,十数年来,您老又作父又为母,辛勤操劳,您、您已两鬓点霜了。”

广德举起酒,眼闪泪花:“只要你知道为父一片心,劳苦一点又有何妨。来,你举起杯来。”

唐寅顺从地举起酒杯,恭立在广德面前,双目凝视着父亲。唐广德庄重地说:“这杯酒乃为父代表唐家列祖列宗在天之灵,祝我儿寒窗苦读,早登仕途,为唐家改换门庭,荣宗耀祖!”说毕,一饮而尽。

唐寅也饮尽杯中酒:“孩儿谨遵严命!”

广德复又举起杯:“这第二杯酒,望我儿勿忘你母亲的临终重托。”

一提起母亲,唐寅双颊挂起两行热泪:“孩儿谨记在心。母亲弥留之际,执着孩儿的手断续言道:只望你身着红袍,来坟前看我。”

提起往事,广德有些凄然,忍着泪水举起杯:“这三杯酒乃为父所赠,书房之中,灯烛齐备,今日赏梅归来,我儿若是劳累了,就早早休息,明日攻读,若是——”

唐寅吞下酒,立起身来:“三杯美酒,其情殷殷,其意谆谆,儿子疲劳尽去,今晚即入书房读书,以求稍进。”

书房内,果然烛光闪闪,香烟袅袅,初春寒冽,炉火正旺,唐寅沐浴在浓郁的亲情父爱中,酒饭后,便专心致意,伏案读书。窗外,凛冽的寒风中,广德点破窗纸,向内窥视,见唐寅果然神情专注地课读典籍,便满意地微笑着走去。

渐渐地,唐寅眼前一会儿跃动着徐艳容那娇姿媚态,一会儿又出现父亲的霜鬓严颜,交替着、冲突着,艳笑着忽而又怒视着……唐寅不由掩卷叹息:“蛖,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是先有颜如玉乎?是先有黄金屋乎?谜也乎?命也乎?”远处更鼓三敲,他立起身来,走进桃园。在朗朗月色、阵阵寒风中踱起步来。月色透过纵横交叉的枝桠投射到大地上,成了疏密相间的网状,迷迷蒙蒙,犹如今晨曙色中的邓尉梅林,一时间徐艳容的倩影又在眼前晃过,加之湖光山色,鸦鸣犬吠,帆影橹声,在脑际隐现,心中渐渐躁动起来,在林中急步走动着,走未久,复又疾步返回书房,铺纸研墨、提笔涂抹,一幅“太湖梅影图”跃然纸上,明月、孤鸦、梅林,一艘大船船头上,一位侧立着的丽人背影,裙带飘拂间正回眸浅笑,唐寅激动地弃笔狂吟:“对寒梅而把盏兮,嗅清香以赋诗;忽烟波惊鸿兮,蝶双飞而临桃枝!”

今儿轮到阿兴站柜台,一吃过早饭,便忙着打扫擦抹,卸去门板,然后站在柜台里,把算盘摇得震天响,自觉如将军坐帐一般,十分得意。正在俯首小计收进的银钱,算盘滴答间,忽闻一女子声音:“德记老店,财、源、�广——德、�德记——”阿兴抬头一看,惊喜地:“啊,阿菱来哉!”忙低着头,以手遮面,从手指缝间向外偷觑。

来人正是阿菱。原来徐艳容自见了唐伯虎,为他那神采俊逸、潇洒儒雅的英姿所迷醉,几乎到了不能自制的地步。但秀才的低等衔头,又使她犹豫不决。徐家先祖乃浙江人,以山木来姑苏换取丝绸,生意越做越红火,便广置田产,成了西山首富,吴郡豪门;只因无有官宦作靠山,常受诸方面掣肘,所以其父徐天民决心要招一纱帽圆领、红袍加体的乘龙快婿。这徐艳容在父亲的薰陶下,鄙视那些后花园私订终身,落难公子中状元的故事。在她想来,为人要注重现实,落难公子有几个能中状元的?中了状元又有几个重然诺、守信义的?她看得出唐伯虎对自己颇为钟情,心中自是高兴;恋情如潮,却又滴水不肯外露。无功名,怎提亲呢?但若不提亲,这样的俊雅人物,很快就会有娇娘艳女投入他的怀抱,岂不遗憾终身!徐艳容一夜未眠,扰得茶不思,饭不想。她必须设法对唐伯虎牵住情、拴住心,促其攻读,直上青云。可这层意思自己无法启口,托别人转达,又不放心。如此思前想后,左谋右划,终于被她想出了一条既绝妙、也荒唐的好计——

次日,阿菱领命来到吴趋坊,一家家寻着,一户户找着,终于在拐角处看到了“德”记的招牌,不由一阵惊喜:“喔唷,终归寻着哉,呀,勿对格,是五间门面大店堂,哪亨只有三间介?喂,请问格爿店阿是姓唐格开的?”

阿兴变着声:“白糖?还是红糖?”

“勿,勿,姓唐格唐。”

“噜里噜苏,问别人家去!”

“这么凶?!”

“对女客勿凶,别人家要讲闲话格。”

阿菱眨了眨眼,心中明白了,眼前一定是邓尉碰着的滑头书僮:“胡说八道,絶眼睛瞎哉,捂住面孔作啥?”

阿兴继续逗趣:“鄙人长得漂亮,放开手要惊着絶格。”

阿菱故作气恼:“贼头贼脑,油嘴滑舌,勿搭絶讲哉,伲走哉!”

阿兴赶快放开手:“勿、勿,跟絶白相相,有事体,请里厢坐。”

阿兴是个传信人,阿菱得罪勿起,笑眯眯道:“小姐命伲到闾门来买花粉,迷仔路,糊里糊涂滑溜到格搭(这里)来哉!”按徐艳容的思路,阿菱的使命是既让唐伯虎感到是有意相邀,却又不露痕迹,便嘱阿菱如是说道。

阿兴却脑子一拨弄:“哈哈,絶勿要骗人,一定是小姐叫絶来作红娘格,阿是?”

一针见血,阿菱微显慌乱:“勿、勿、勿——”稍自镇定了一下:“请问买花粉来拉啥场合?”

阿兴一时倒懵住了,微露不安:“出仔闾门、过仔吊桥往左一拐就到哉!”一见阿菱离开柜台要走,急急劝住:“絶真格要走。”

阿菱回头莞尔一笑:“西山梅花盛开,伲小姐等花粉打扮仔去赏梅,勿能等格,打(意为跟、和)絶再见。”阿菱跨出门槛复又回身,一副不在意、很随便的样子:“城里厢勿勿少少格人才去西山赏梅,请公子去白相相。”

阿兴茫然地看着阿菱的背影,正捉摸阿菱的来意,忽见阿菱车转身,手一指,笑着骂道:“白痴,傻猫,哈哈哈!”一阵银铃似的笑声,快步而去。

阿兴如梦初醒,以手击柜:“啊,明白哉,好事体来哉!”

阿兴好容易熬到掌灯时分,交账、关店门,三扒两咽三碗下肚,就直奔桃花坞,迫不及待地将阿菱来的一言一行,眼神表情掺入自己的理解绘声绘色、大大渲染了一番,最后的结论是:阿菱是小姐派来约请公子赴西山会面的。

唐寅听得眉舒目展,激情澎湃:“啊,小姐果然是柔情似水啊!”

“格未起驾。”阿兴热情助兴。

唐寅为难了:“这,这,这驾是起勿得的呀。这四书、这五经,咳!”

阿兴不以为然,把桌上的书一一合拢:“终身大事,读书荒仔一两日有啥要紧,回来仔絶再头悬梁、锥刺股,补回来嘛好哉!”

“父亲问起,如何是好?”唐寅无奈,问计于阿兴。

“天掉下来,阿兴顶着。”阿兴胸脯挺得老高,为唐寅壮胆。

次日清晨,唐寅换上一件粉红色作底,上绣蝶双飞图案的褶子,戴上一顶淡黄色绣花文生巾,手拿一柄本城当朝老太师王鏊亲笔书写、沈周精绘的梅、竹、山、石水墨画扇,走出桃花坞。

阿兴鼓掌笑道:“一身新装、喜气洋洋,的的刮刮新郎官格模样。”

唐寅笑了笑疾步出门,惟恐碰着父亲,便绕道而行。谁知这一绕,无意间绕到张灵门口,恰逢张灵从家中走出,一见唐寅,张灵且不说话,一双眼滴溜溜在唐寅身上上上下下睃视了几遍,旋又摇头晃脑,诡谲一笑:“是去相亲的吧?”

唐寅心虚:“你——”

张灵大笑起来:“哈哈,蒙对了吧?带我去一可助你一臂之力,二嘛,小弟也可习学习学,如何?”

唐寅无可奈何:“可别捣乱!”

张灵兴奋地从屋里拿出一个长布袋,唐寅知道内装莲湘,诧异地:“带它何用?”

张灵故作神秘地:“有备无患呗。”

“少说闲话,今天还要赶回来,快!”唐寅看看太阳,已升高三丈,心中有些急。

二人在盘门水关附近,喊了一艘小舟,出胥口,进入太湖。这太湖三万六千顷,烟波浩渺,水天相连,白帆点点,渔歌阵阵。湖中有七十二峰,以西山最大,像一块玉,横躺湖中。山上有一座缥缈峰,这时正隐现在轻纱般的烟雾之中,轻雾散淡时,朝阳直射其顶,便会显出橘红色的光辉。船夫已撑起两根粗竹竿,竿上挂起缀有几多补丁的厚白布,便成了风帆。别看它补丁累累,挂上了,船的速度便加快了许多。湖浪拍击着船头,发出连续不断的细语声,和不时传来的几声渔歌相应和,令人心旷神怡。看着、听着,唐寅那特有的画家灵感已喷薄欲出,忘记了身处小舟中,猛然挺立,忽地小舟向一侧倾倒,二人大惊,忙又坐好。

不一会儿,西山已到,船渐靠岸。二人谢过船工,跳上岸去,脚未落地,忽听张灵惊叫道:“林中有人窥视。”

唐寅纵目一看,只见遍坡桃、李、杏、橘、银杏、茶桑,枝桠交错间,一个女子正沿着山坡小道疾行而去。唐寅估计那是阿菱,又想起阿兴传言,阿菱曾说西山梅花胜似邓尉,如今看来,满坡树木中,梅花寥寥,阿菱之语定然是托故邀请,由此推论,阿菱之行必然是受徐艳容之托,约他前来相会的。想到这儿,心中情急,脚下加快了步伐。

张灵不解地跟着,嘀咕道:“这意中人怎么竟有如此的魅力,疾步不吃力,爬坡不费劲!”

唐寅也不答话,只顾走着,不一会儿便气喘吁吁,汗挂额角了。渐渐地前面有了人语声;树影婆娑间,有了鳞次栉比的房舍,人头攒动的小街,街的一端,赫然一座大庄院,蜿蜒的白粉墙内,高耸起两座楼房,飞檐雕窗,红幔飘拂。唐寅估猜,这就是大富豪、大财主徐家了。想到此疲劳尽消,快步前进,脚下走着,双眼却盯着小楼,忽地窗帘挑起一角,露出半张粉脸,向这边眺望着,虽然相距不近,但唐寅恍惚间似觉那是仙子临凡,以目相迎了,不由兴奋得向绣楼挥手比划着,他以为这样的热烈表达感情,定迎来玉人临窗,轻拂红巾以表迎合,却不料那窗帘猛地闭合,再无动静。

唐寅心头一冷:“这,这是何意。”

张灵卟哧一笑:“蛖,乡间娇娃,年轻秀娘,哪经得起你这么挑逗的。如今嘛,一定是急下绣楼迎娇客了。”

这一解释合情合理,唐寅复又热情陡涨,向大门冲刺而去。拐过墙角,只见两扇朱漆大

门上,饰以两个金黄色的铜门环。门的两侧蹲着一对石狮,用水磨青砖砌就的照壁墙的上方,饰以戏文砖雕,十分精细,俨然一个官宦府第;一个乡下土财主如此精心装饰自己的门庭,表现了一种强烈的官宦意识。

唐寅虽然情急,仍摆足架子,轻摇纸扇,等待有人启门出迎。良久不见开门,一把纸扇便烦躁地在手掌上敲打起来。张灵笑道:“臭架子放下,报名而入吧!”边说边上前叩打门环,未及三下,门已应声而开,一老仆谦恭施礼:“请问公子何故敲门?”

张灵还了一礼:“叩见员外。”

老仆摇摇头:“员外外出,请改日再来。”

唐寅推开张灵:“求见小姐!”

老仆瞄了唐寅几眼,欲笑又止:“哎,深闺小姐,岂是闲人见得的。”

唐寅急了:“我二人乃小姐请来的客人,务请通报。”

老仆诡谲地笑了笑:“请少待。”

不一会儿,老仆走了出来:“我家小姐言道,从未邀请客人来此,她正在攻读诗文,责我扰她清兴,二位请便吧。”说毕转身关上了大门。

云诡波谲,事出意外,唐寅惊诧不已,连呼自作多情,适才一阵奔跑,此时已是浑身酸痛,顿觉柱圮屋坍,跌坐在地:“蛖,这是何故?这是何故?”

张灵见唐寅那副失魂落魄之态,禁不住失声大笑起来:“啊,唐兄啊唐兄,你这肉眼凡胎,定然看错人了。那女子准是太湖龙女三娘,私入凡间赏梅,见你气宇轩昂,俊逸多姿,忍不住几传秋波,可她是有如意郎君柳毅公子的呀,你别当真了,回吧,回吧!”

这龙女三娘的故事出于唐人李朝威写的神话小说《柳毅传》,洞庭龙王之女三娘嫁给泾河太子,备受虐待,被迫放羊,遇书生柳毅,托其传书,后经老龙王兴师问罪,救回龙女,与柳毅喜结良缘。这故事唐寅岂能不知,心中也起了疑,难道自己真的遇到了龙女?难道还能作柳毅第二?无谓的耗费了光阴,顿觉此行孟浪,父亲那“只此一次,下不为例”的教导,又在耳际响起:“回吧,回吧!快——”

快也来不及了,唐广德午饭前拎了一坛新酿米酒来到桃花坞。兴儿大惊,心中颤栗,呆板地一笑:“唷,老爷给公子送酒来哉,待兴儿送进去吧!”

“咳,数日不见儿子,好不思念唷!”唐广德边说边向里走。

“勿、勿,老爷子,公子正在攻读,别,别——”

“怎么,我能打扰他!?”唐广德每走一步,都像在兴儿心上蹬上一脚,渐渐有些哆嗦起来:“老爷子,别、别——”

唐广德一听阿兴声音发抖,心中生疑,急步走进竹堂,快到书房,又突然放轻脚步,缓缓推开门,探头张望,不见人影,又轻声呼唤,亦无回音,不由大步入内,高声呼叫,哪有唐寅踪影。不由怒火三丈,猛喝一声:“阿兴!”

阿兴正调整过情绪,壮了壮胆:“老爷子,公子适才确实在专心攻读格,早餐格辰光,他曾说要出外散散心,不过,一直勿见伊出过门,到啥场合去格介?”

唐广德气平了些:“去,找他回来。”

唐寅走上回头路,沉思有顷,摇了摇头:“不,不,阿菱梅海传话,吴趋坊表意,适才绣楼红颜半露,西山确有富户徐府,件件是实,怎么却上门不纳,她用意何在?意欲何为?”

张灵半是嘲弄,半是帮腔:“是呀,崔莺莺传简约佳期、卓文君因爱私奔,此女一反常情,令人费解。”

二人正酸气大发,忽听身后有人招呼:“二位施主何往?”

来者是位老僧,慈眉善目,须发皆白,唐寅答礼:“回返苏州。”

老僧道:“阿弥陀佛,只怕待二位走到码头,已无船返航了。”

二人抬头看了看早已偏西的太阳,顿时急了起来,老僧笑道:“小庙就在前面,暂住一宵如何?那儿山间月色、空谷松涛,自有一番田园野趣。”

唐寅的情绪,不管是欢乐,还是忧愁,来得快、去得也快,老僧一番话,勾起了诗人的情思,画家的雅趣;张灵也是个随遇而安,雅好新奇的人,二人便欣然随着老僧走去。走不多时,转过一个山坡,在夕阳余晖中,前方陡坡上,现出一带金色的围墙。三人加紧脚步走近山门,仰首一看,门额上嵌有三个砖刻大字“龙女庙”。

张灵故意地:“呀,怎么又是龙女?果然是龙女有情啊!”

唐寅责怪地:“别亵渎神灵。”

话音未落,忽地一阵浪涛喧闹声传来,忙向左侧一看,呀,山坡下就是万顷太湖。此时晚风渐紧,湖面渐次波汹浪涌,水鸟低飞,归鸦高翔,噪鸣嬉闹,迎风搏击。几艘渔舟正落帆返航。

二人心旷神怡,日间的烦恼、牢骚早已烟消云散,画家的灵感已在唐寅胸中涌动,惜无纸笔,只得强自忍下。二人随着老僧走进庙去,进门走过青石铺就的庭院,绕过铁鼎,便是正殿。迎面供奉一尊左是羊群、右为浪涛的龙女神像,雕塑精细,形象俏丽、俊美,烛炬摇曳,香烟缭绕。唐寅联想起张灵将徐艳容喻为龙女化身,心中升起一股无名的烦恼,扑地跪倒蒲团上,频频叩首。

张灵也跟着跪下去,在耳边问道:“为何如此虔诚?”

唐寅知道这是嘲弄戏耍,便不答腔,起身走出殿去。忽见四名年轻健仆,抬着干净被褥枕头、食盒、酒坛、火盆等物走了过来,在老僧指点下,去东厢房安置好,便悄然退出。

唐寅颇觉奇怪:“请问长老,这些人是……”

长老诡谲地笑道:“人生难得糊涂,施主何必多问。”

长老的表情、答复,使二人心头疑云更重了,只得跟着长老走进厢房。烛光下,一桌山珍海味呈现在眼前,两坛女儿红,散发出诱人的酒香;两张床上,铺着几条绸面丝棉胎的被子。十分整齐、清洁。

长老恳切而热情:“二位腹中一定是饥肠辘辘了,请开怀畅饮,老僧告退!”

长老一出门,二人忙不迭坐下,心中疑云早被美酒佳肴驱散,一时杯觥交错,双筷乱飞,既无谈笑逗趣,更忘了疑思惊诧。待到有了七分饱、八分酒,这才杯慢举,筷缓动,唐寅满饮一杯后:“奇怪奇怪,当年张生西厢待月,今日你我东厢畅饮,可这酒饮得不明不白,使人如坠五里雾中,怪哉、怪哉!”

张灵摇了摇头,含糊言道:“其、其中自有奥妙。”张灵酒量稍欠,已醉意渐浓了。

唐寅来了兴趣:“唉,奥妙何、何在?”

张灵一杯下肚:“奥、奥在梦、梦中,来,酒、酒——”

突然,唐寅放下杯来,心情沉重地:“呀,这可糟了糟了!”

张灵抬起醉眼:“你、你怎么啦?”

唐寅懊恼不迭:“蛖,家父购得一坛名酒,说好今日要来桃花坞犒赏我信守诺言,规矩读书,可如今浪迹东厢、这、这——”

这时,老僧走了进来:“山间夜景,湖上月色,市廛中人很难看到,二位如有兴,请去庙前稍事逗留。”

二人兴起,带着几分醉意,随着老僧,走出山门。月色迷蒙中,已风静波平,湖面若镜,淡淡轻雾中,隔水而望,只见隐隐丘陵起伏,水滨灯火点点。唐寅结巴着问道:“那、那是东、东山吧。”

长老点点头:“那儿最高处就是盛产枇杷的白沙岭。”

突然,张灵在一旁惊叫起来:“灯,灯……”

唐寅急转身,只见蜿蜒曲折的山坡小道上,在树影掩映中,出现了二三十个红灯笼,红灯长列的后面,四个硕大红宫灯映照中,一乘四人彩轿相随而来。

二人早已酒醒一半,张灵叹息道:“呀,奇怪,今儿全碰上了。”

唐寅惊问:“请问长老,西山男女婚嫁,怎么会在晚间举行?”

长老诡秘地笑了笑,只不答话。稍停,见那长蛇般的灯队,走上山坡,向龙女庙而来,方答道:“呀,是来朝拜龙女的。请二位厢房暂避。”

张灵不愿进庙:“他们烧香,我们赏景,两不相碍,何必避让。”

长老固执地:“轿中定是一女子,互有不便,还请从容些为好。”

唐寅心中已略有所悟,老僧的突然降临热忱邀请,不知何处送来的被褥、美酒,夜间拜佛的女子,这长长的红灯行列,非富家又怎能办到?便拉起张灵,走入东厢房,吹灭红烛,戳破窗纸,向外看个究竟。

这时,盏盏灯笼已经进入大院,只见长老身披袈裟,迎接轿中走出的一位娇娥,缓步向大殿走去。

“呀,徐艳容,徐小姐——”唐寅惊呼起来。

张灵双目在黑暗中闪光:“住口,有好戏看了。”

确有好戏可看。原来徐艳容听了阿菱娇客来临的喜报,便站立窗前,不时撩开窗帘一角向山下迎看。按她的原意,唐寅一到便请至客厅,盛宴款待,然后将自己的心事当面陈述,力劝意中人苦读、待功成名就,缔结良缘。希望嫁一个有功名的才郎,也是封建社会女子的常态。但徐艳容对此的奢望更胜十分,非官不嫁。前面说过,她父亲徐天民乃西山首富,因无官场靠山,常受各方掣肘。一个儿子天性懦弱愚蠢,于是把希望寄托在女儿择婿上,对她自幼娇生惯养、视若掌上明珠,百依百顺、纵容庇护,养成一副骄横、虚荣、颐指气使、敢作敢为、说一不二的脾气。今日一见唐寅带了个陪客,心中便老大不快。陡然心生一念,要煞一煞唐寅的气势,便向阿菱细细交待。阿菱一听直摇头,认为有悖情理,于礼不合;一再劝说,反引起她的恼怒。父亲劝解也无济于事,只得依她一意孤行。这位骄矜小姐一向秉性乖张恣肄,既定了的事,即使荒谬,也一做到底。于是一件荒唐、低俗,但细细想来又其情可悯的闹剧就演出来了。

徐艳容走进大殿,叩头礼拜后,手持馨香,走出殿来,阿菱手捧蒲团放置院内偏东一些的地上,徐艳容面对明月,盈盈跪下,口中祷告道:“龙女菩萨啊,想当年你几经折磨,与书生柳毅终成夫妻,虽然美满,依弟子看来,亦有美中不足之处……”

这几句明为祷告,实为向意中人诉说衷肠的话,传到东厢房,一个连呼奇谈奇谈,一个评为怪论怪论。

徐艳容向东瞥了一眼,径自说下去:“柳毅有才有貌,惜无官职,算不上良缘。”

厢房内又窃窃议论起来:一个说“今日可长了见识”;另一个说“今日开了眼界”。

徐艳容听不清他们在议论什么,只是沿着自己的思路,继续说下去:“菩萨,你可知莺莺小姐口说不求张生有功名,只盼他早早归来,其实张生衣锦荣归,她方绽露笑容么?”

听了这番高论,二人再也忍俊不住,朗声大笑起来,一个说胡编,一个说乱造。声音传进徐艳容耳中,不觉心中愤然。虽没听清厢房说话的意思,但语气不善,不顺,是清楚的。只见她柳眉倒竖,杏眼圆睁,一抖袖,呵叱道:“何方狂……”徒字未出口,忙又改口:“何方闲人,在此胡言乱语,快快拿下!”说着推了推阿菱。

众家人奉命前后搜寻,阿菱却直奔东厢房,来到门前,叩了叩门:“老实点。”

唐寅急问:“阿菱姐,你有未奉小姐之命,邀鄙人来西山赏梅?”

阿菱故作惊讶:“未曾啊。”

唐寅故意地:“如此是我自作多情了……”

“格格格,多情好,多情好……”阿菱一面低声笑说一面走至院中,大声禀报:“禀小姐,四处搜寻,无有人迹,乃是狗嗥狼叫。”说完,复又走至东厢房门口,不让家人走入。

徐艳容低头一笑,复又虔诚祷告:“菩萨在上,弟子年满二八,请菩萨赐一有才有貌有官的男子,结成美满姻缘。”

阿菱在厢房前低声向屋内提醒道:“公子若是早得功名,遣媒求婚,伲小姐一定会去吴趋坊格。”

话刚落音,小姐复又朗声而言:“为表民女一片至诚,向菩萨敬献歌舞。”说毕长袖陡抛,众男仆早各自拿出乐器吹奏起来,十数名掌灯婢女随着乐声,翩翩起舞。阿菱复又低声说道:“又是吃的、又是睡的,如今怕絶寂寞,又为絶献歌献舞,絶仔细品味品味这份情意吧!”

桃花坞这时已闹翻了天,阿兴死也不肯讲出唐寅的去向,已跪了半个时辰,翻来覆去重复着一句话:“老爷子,絶勿看见,格几天公子读书读瘦哉,精神坐疲哉,絶勿心痛伲心痛,伊要去野外散散心,伲哪亨会忍心阻拦伊。”有时干脆耍赖撒泼:“公子哎,絶来拉啥场合玩耍介?害得阿兴下跪、吃板子,阿要冤枉煞人格哉!”到掌灯时分,看看唐广德仍怒气未消,反紧锁双眉,口中喃喃自语:“这,这,若是出了事怎么好哪!列祖列宗保佑——”却毫无放他的意思。心中既同情广德,不忍让他过度伤心,若是有个好歹,良心上也过不去;加上自己跪得双腿发麻,腰酸背痛,也想活动一下,急中生计,说道:“老爷子,絶坐着,伲跪着,也跪勿着公子回来。伲猜想肯定公子跑出去找祝大爷他们玩哉,留伊喝酒吟诗哉,伲去祝府找找伊阿好?”

唐广德一想,阿兴的话也有道理,急得挥挥手:“快去,快去!”

阿兴在外面转着圈,心想得设法让老爷子安心睡觉,磨蹭了一会儿,思谋了一阵子,回到草堂,见唐广德仍在秉烛踱步,连忙跪倒谎说唐寅被祝、文、张三位拽去灵岩寺了。唐广德恨声不断,好在儿子有了下落,只得暂时休息,准备明日严加教子。

龙女庙人去庙静。张灵打着呵欠,揶揄道:“这真是旷古奇闻,伯虎兄确是运交桃花。此女不仅艳丽无双,且颇有心机哟!”

唐寅意外地冷淡:“虚荣心过盛,令人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见唐寅心情不佳,张灵正色安慰道:“望夫成龙,自古皆然。这女子对你真是情有独钟了,她苦心安排,细致谋划,食宿俱算上乘,且深夜来此,以礼佛为借口,向你坦率陈情,怪异中见真情,坦率中明心志,足可以与卓文君私奔相如媲美,不易啊,难得!”

唐寅摇了摇头:“想不到贤弟也这么俗气起来!”

心绪不佳,几杯闷酒下肚,唐寅已醉卧在床,张灵也只好熄灯就寝。四更将至,唐寅醉梦中,突然发呓语:“龙、龙女娘娘在上,”原来,迷蒙中,唐寅踯躅湖滨,只见波浪翻滚中,走出无数的人形水族和侍女多名,簇拥着一位丽人凌空而至。

女子执拂合掌道:“先生大驾光临,小庙蓬荜生辉,特来拜谢。”

唐寅深深一揖:“原来是龙女娘娘驾到,唐寅冒昧,望乞恕罪。”

龙女谦逊地:“为谢先生枉驾,特赠宝墨一担,伏乞笑纳!”

只见烟雾缥缈中,一鱼身人首者挑两筐松墨而至,浓郁的墨香,令人心醉神迷。唐寅躬身而谢:“娘娘,敝人与西山徐艳容小姐的姻缘能成否?”

龙女微微一笑,入水而去。唐寅唤道:“娘娘慢行,娘娘……”

张灵猛被惊醒,知唐寅仍在梦中,忙使劲推搡:“什么娘娘,娘娘是谁?你且一一道来。”

唐寅渐渐清醒,忙将梦中之事说出:“你解解看,这是何意?”

张灵见无奇情,复又呵欠连连,含糊应道:“你是文人,送你纸墨笔砚乃是常情,有何难解的。”

唐寅执拗地:“不,何故只送松墨,不送他物呢?”见张灵呼呼入睡,又闻村中晨鸡喔喔,便悄悄穿衣下床,步入院中。这时老僧已起,披着袈裟进入大殿,稍顷香烟袅袅飘出,晨钟鸣响,唐寅忙步入大殿,躬身一礼:“长老,弟子要求个签。”老僧答礼,递过签筒。唐寅虔诚跪下,摇动竹筒,刹时一根竹签跳出筒外,老僧拾起一看,吃了一惊:“呀,怎么是条无字签?!”

唐寅惊诧不已:“无字签?!怎么会有无字签呢?怎么——”

老僧沉吟良久,方说道:“昔日武则天死后,墓前立下无字碑,一生功过,任后人评说。施主求得无字签,一生荣辱祸福、浮沉兴衰,全在施主了。至于这一担松墨,依老僧看来,日后自有应验,且待来日吧!”老僧虽功底不厚,佛学未深,却精于应酬,无字签之议颇为得体,而松墨之说,他自己也觉迷茫,便故作高深,摆出天机不便早泄的架势推脱了事。

二人早餐后,告辞老僧,急急赶路,来到码头,一船工似乎正在等待他们,一见二人到来,立即迎请上船,起锚升帆。船舱内油漆一新,十分整洁,一张矮脚条桌上,花瓶内插着几枝梅花,两杯刚泡的绿茶,散发出沁人心脾的清香,船舱有吊窗,正敞开着,可以远眺七十二峰,近观渔船撒网,流水哗哗。二人品着香茗,不由疑云密布心头。唐寅思归情切,无心动问,张灵却悠然自得,走上船头,向船工问道:“请问船家,你知道我们要去何处?怎么连问也不问一句。”

船工笑了笑,只不答话。

张灵追问:“船钱几何?”

船工摇了摇头,仍然一言不答。

用不着再问了,张灵回到船舱,见唐寅正紧皱眉头,满面愁容,忙劝慰道:“我送你回去,自向老伯承担罪责,没你的事,别发愁了。告诉你一个重大发现,这条船你可知是谁家的?”

唐寅茫然地:“我怎么知道。”

张灵希望引起唐寅兴趣,以缓心头烦忧,便嘻笑而语:“你可知欲晓船家来何处,需问昨晚祷告人。”

谈起徐艳容,唐寅心头更烦:一个艳丽多姿的女子,却心存世俗偏见,且表现得如此强烈,近乎荒唐,唤不起美感,引不出恋情,为怕张灵讪笑,只得缄口不答。

张灵见他心烦,只好沉吟不语。很快到了胥口,一下船,正欲付钱,船已离岸。两名轿夫早恭立身旁:“二位公子,请!”轿夫疾步而行。不到一个时辰,已到闾门,唐寅辞谢了张灵陪行的美意,疾步回家。待到离桃花坞一箭之遥,忙命止轿,出轿付钱,二轿夫一笑离去。唐寅心中早已塞满了近家情更怯,不敢见父尊的愁烦,无意问清底细,双耳内已震响起“只此一次,下不为例”的声音,不由僵立在路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