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唐伯虎啼笑九美图

谭慕平>>唐伯虎啼笑九美图

唐寅来到文府,只见文征明正为此事焦急,一听唐寅叙说,急得一跺足:“好端端一位正派年兄,怎么一入仕途就昏昏然了。”

唐寅狠狠地:“想升官,就黑了心。”

文征明偏护牛盼坡,摇摇头说:“你别忙下结论,我们先到郊外走走,再去找他理论。

二人正起身,书僮来报:牛县令来了。忙迎出大门,略略寒暄后,这位刚入仕途的青年知县皱着眉、苦着脸道:“吴县今年先涝后旱,严重减产,可知府徐大人却仍要按丰收年的标准征粮收税,我只好硬着头皮,闭着双眼往下压。这一压,有卖儿鬻女的、有寻死觅活的,蛖,我急向知府大人禀报,却反遭训斥,唉,我成了风箱里的老鼠,故特来求征明兄,唔,也请伯虎兄设法助我度过此难。”

二人一见这位县令天良未泯,陡生同情、敬佩之心。

文征明忙说:“年兄勿急,我立即去温州找家父为年兄疏通疏通!”

唐寅摇了摇头:“来不及了,何不去找祝大哥,他在省城为官,本省的官为本省、本乡办事……”

文征明大喜:“我怎么一急,把祝大哥忘了。他乃金陵通判,人头熟,话好说。”

牛盼坡兴奋得起立一躬:“劳累二位了,事成之后,必有重谢。”

二人同声说:“都是为百姓办事,何必言谢!”

次日一早,喊来张灵告之原委,三人便从旱路坐车上路,中午车过硕放,只见一乘小轿迎面而来。突然轿帘掀起,轿中人欢叫:“呀,文老二、小唐、梦晋……”

三人举目一看,大喜过望,疾步而前:“呀,祝大哥,不,通判大老爷在上,小民叩头。”

祝枝山端起官架子:“免啦,哈哈哈!”忙走下轿来,“三位何往?”

文征明有些猴急:“你来得正好,有急事……”

“哈哈哈,可惜祝某辞官下野了。”

三人一惊:“祝兄何故辞官?”

“走——”四人走到路边一榆树下席地而坐。祝枝山感慨唏嘘:“蛖,在广东做了一年多知县,也算有些政绩,拔而为南京通判。在县城,万事一人作主;可到了南京,办事却诸多掣肘,官场腐败之风,闻之令人咋舌!一个个道貌岸然,老成恃重,其实人人以推诿为明哲,以因袭为老成,以奉行虚文故例为得体,以模棱两可为要诀,绕行避事独善其身。更有甚者,公然收受贿赂,贪赃枉法,草菅人命,咳……”祝枝山愈说愈激动,络腮胡根根乍起,那双迷觑眼绿光悠悠:“老祝怎能在污浊中度日!”

一见祝枝山情绪激动,唐寅忙取笑打岔:“祝兄的蛇毒,难道无效了?哈哈哈!”

祝枝山却笑不起来,多日来的怨、愤、恨、愁一起涌上心头,遇上挚友,一泄为快:“蛇毒?对朝廷又有何用?”他突然低声:“眼下这位正德皇帝荒淫无道,公然嫖娼宿妓,咳,君不君,臣不臣,国家焉得不乱!近来北方刘六、刘七造反,南方洞蛮作乱,西北异族犯境,且连年灾荒,不少地方民不聊生,饿殍枕藉,加上近些年太监刘瑾祸国殃民,安化王乘机谋反,虽被诛灭,保不定还有哪位王爷要谋反,事儿多啦,回去细谈吧。三位何事如此慌急?”

文征明忙将吴县灾荒,徐知府反要重赋征粮一事告之。

唐寅愁眉苦脸地:“祝兄离任,这事儿可糟了。”

祝枝山微皱双眉:“这就怪了。徐知府怎么向上却报的是苏州先涝后旱,减产已成定局。姑苏减产,朝廷震惊。卞巡按特地亲来苏州勘察,已到常熟。”说到这儿,祝枝山脸上微绽笑容:“此公雅好诗词,钟情山水,对文人颇多珍爱,官声还算清廉,正可求他帮忙;他和文老伯又是同年好友,这个面子会给的。我正好去向他辞行,一同前往吧!”

文征明谨慎:“还得商量一下策略吧!”

“路上再议吧!”

四人于是调转方向,登轿上车行去。一时车轮吱呀、小轿咯吱和沟渠池塘内的蛙声相呼应,时不时还传来几声蝉鸣。唐寅欣然,说:“田园之乐与我那桃园之趣各具风采,妙,妙哉!”

文征明心情不如唐寅开朗:“常熟前贤辈出,真有些畏怯。就说绘画吧,前有元代四家之首的黄公望,首创浅绛、水墨风格;近有周之冕创勾花点叶技法,吾辈惭愧……”

唐寅反驳了:“你也太谦了,你说的吾辈,别把我包括进去。倒是该谦的还没谦。”

文征明诧异地:“你说谁?”

“唐代草圣张旭,就在常熟做过县尉小官,至今城里还有醉尉街。”唐寅掀了掀轿帘:“说话呗!”

祝枝山哈哈一笑:“前辈已逝墨已定,允明奋力尚可为。”

说说笑笑,一路颇不寂寞,次日午后,已远远看见烟尘雾气迷蒙中的虞山。虞山高约260米,长约6400余米,站在山巅北望长江奔流东下,东观江海汇集,莽莽苍苍、浩翰缥缈。虞山因周太王之次子虞仲(即仲雍)葬此而得名。山由西北逶迤而来,伸入城内,有“十里青山半入城”之说。山之南麓为尚湖,传说太公姜尚曾垂钓于此,故名。四人只顾远眺湖光山色,错过了午时餐饮,一时有些酒虫蠕动、饥肠辘辘起来。又行了一两里路,见前面离湖不远有一处庄院,正从里面走出几个人来。原来是主人送客。主人五十开外的岁数,三绺长须在胸前飘拂,穿着很考究,商人装束,客人也多为生意人。

这时,客人们同时躬身施礼:“钱老板请留步!”一客人说:“我们就等钱老板发货了。”那姓钱的老板恳切而言:“诸位,请相信梦兰绸布庄的诚信。”一客人说:“是啊,梦兰宝号以诚信名闻遐迩,要不然,我们就不会专程从苏州来您老这儿进货了。”钱老板谦逊道:“谢谢光顾。鄙人取名信雍,乃为向世人昭示一个信字。”

一人问道:“这雍是何意?”

“雍乃仲雍之雍,乃周太王的王子,为了使父亲放手让三弟继承王位,与哥哥太伯避来江南;为了让太伯任吴国国王,他又来到虞山下,他的品行端方、道德高尚,为鄙人所崇敬效仿。诸位请看……”

顺着钱老板的手指,众人一看,只见照壁墙上,砖刻雕花中有二十个大字:“人言之为信,无信妄为人,梦兰崇信义,誓守此祖训!”下署“钱信雍题”。

众人欣然一躬,连声表示敬意,道谢而去。

唐、祝、文、张四人相视一笑,知道此公颇通文墨,略一耳语,走近正要进庄院的钱老板,唐寅高声吟道:“常熟不熟稻米生……”

祝枝山接咏:“虞山非鱼缺美羹……”

文征明咏道:“可叹十里无酒肆……”

张灵最后抛出一句:“牧童不知杏花村。”

钱老板一听这诗句,尤其这最后一句,引起注意,便凝视了四人一眼,心知来者非等闲之辈。他本是一名秀才,后来弃文经商,对吟诗填词仍颇有兴趣,于是一捻胡须,笑吟道:“四位,鄙人也有诗,请听:言对青山不是青,二人土上说原因,三人骑牛少只角,草木之中有一人。”

四人大喜,也不答话,向庄院大门走去。家丁拦阻,钱老板挥了挥手:“四位,请!”原来,这四句诗暗含“请坐奉茶”四字,他想结交这几个年轻文士。

来到客厅,果然奉上好茶,四人正口渴,早杯底朝天,老板便命续水。三杯下肚,钱信雍方请教四人大名,知是苏州四才子到了,更显得十分热情。

水下肚,肠胃蠕动加快,更显饥饿难忍了。唐寅复又吟道:“老板,鄙人有一诗不解,请教员外:昨日东门火烛,照亮城内二人,女子吻别公子,直到酉时三更。”

钱信雍听得明白,大笑:“何止烂肉,更多好酒,鄙人已备下盛宴为四位公子洗尘。”盛宴之说,果然不虚,美酒佳肴、山珍海味,四人喝到九成数,不敢贪杯了,起立躬身施礼致谢告辞。钱老板坚留在庄院内住宿。

钱老板也有自己的打算,府城的四大才子来了,当然要留下点墨宝,这在现代谓之为自己的品牌宣传、包装、炒作。钱信雍待四人酒性稍退,便邀请四人参观了他的作坊和门店。只见门前斗大两个字:梦兰。接下去三个略小一点的字:绸布庄。老板介绍了多种新花样、新款式后,便引四人来到内室,室内两张桌子,早放置好宣纸笔砚。

钱信雍躬身一礼:“乞赐墨宝,以为小店增辉!”老板酒肉招待、外加感情投资,四人正思报答,祝枝山早提笔写下:

五行金为重,戋戋定恢宏,

业隆在乎信,百事自雍容。

四句二十字,巧妙地把钱信雍的大名嵌了进去,且颇具哲理,更不说祝枝山那一手出神入化的草书,钱信雍激动得直施礼。这时,另一张桌上,唐、文、张三人正共同作一幅画,只见无垠的太空中,嫦娥一手执兰花,一手持彩练正旋转飞舞着……突然,唐寅停笔,疾步至店中,在诸多新款美艳的绸布中选了一种花式,以此装饰嫦娥手中之彩练。画成后,唐寅暗自吃惊,这嫦娥面容竟然酷似表妹,这才知道表妹在他心目中的印象之深了。

画成后,三人合作了一首诗:

梦中依稀游苍昊,惊闻兰乃月中宝,

更喜彩练梦兰出,嫦娥散花舞九霄。

这四句诗把梦兰的店名、品牌全包含进来了,且寓含嫦娥太空起舞、散花传播梦兰品牌之产品,钱信雍兴奋得难以自制,连连作揖以表谢意。夜间这场宴会设在花园小亭内,皎洁月光下,数十盆菊花前,菜肴也就更显丰盛了。八个冷碟后,先是送上来一个大大的泥团,四人一惊,侍从当众敲开,剥去泥块,方知里面便是有名的“叫化鸡”。四人过去对此只是耳闻,从未品尝过,于是迫不及待地夹起鸡肉送入口中细细咀嚼,缓缓品味。鸡未食尽,又送上十数只螃蟹。四人方记起如今已是菊黄蟹肥之时,而蟹又正是本地特产、有名的阳澄湖大闸蟹。于是顶明月、赏菊花、品螃蟹、饮琼浆,乐趣横生、笑声不断。谈笑中,得知这钱老板乃卞巡按的表兄,祝枝山已牢记心中。十数道名菜后,是“血糯八宝饭”,血糯呈红色,是常熟有名的贡品,在苏州是难以一见的。美酒佳肴,加上钱老板殷勤、热情地劝酒劝食,唐、祝、文、张四才子早酒足饭饱,酩酊大醉。

酒后,四人上床酣睡,惟有祝枝山在床上辗转反侧,不能成眠。三更敲过,把大家喊醒。三人不满地嘀咕起来,祝枝山出语惊人:“三位贤弟知道明初姑苏四才子吗?”

三人一听祝枝山并非戏谑,都凝神起来,酒也醒了一半,听他继续说:“他们都未能善终,四才子之首的高启受了腰斩之刑,惨啦。”

三人吃惊了:“祝兄深夜为何出此惊人之语!”

祝枝山脸色愈来愈严峻:“三位可知苏州自大明开国以来赋税重于其他各地,多家富户被迁往金陵,这是何故?”没容三人解答,又道:“我们此番行动,实乃为民请命……”

张灵急了:“老祝,你别吓人,有话明说!”

文征明毕竟是官家之子,怵然答道:“朝政开明,则崇尚为民请命,否则将等同犯上作

乱!”

祝枝山跳下床在屋内走动了几步:“文老二说得对。所有这一切都和张士诚占据苏州称王,与太祖皇帝对抗,太祖迁怒苏州有关。这次卞大人亲自来苏州督察,虽不测深浅,但定与这一历史背景有关。如今,姑苏新一代四才子,为民请命……啊!这、这、风险太大了哇!”

宿酲未醒,加上老祝这番令人心悸的谈话,使三人愣住了。冷场了好一会儿,唐寅脑中翻腾起阿兴父亲的泪水,不由激动起来:“民可载舟,亦可覆舟,为民请命,义不容辞!”

祝枝山直摇头:“不,不,不可逞一时之勇,覆舟别先覆了自己。四才子同行,目标大,招人注目,易遭议论。老祝官场混迹,善于浊水游泳,三位在此吟诗作画,等待机会,老祝一人前往,不显山不显水,且有这位卞大人的表兄钱老板同行,自会胜券在握。”

果然,辞行时,祝枝山不露一点痕迹,向卞大人呈述了家乡吴县大灾之年农民的惨况。钱老板也叹起苦经,农民手上没粮食,谁还买绸买布,正与卞大人这几天的实地考察相符。只见卞大人默然无语,未置可否。这是做官的诀窍,心中虽然应允却又留有余地。久经官场、老谋深算的祝枝山焉能不懂,于是又假托好友接他返乡,候在破山寺吟诗作画,邀请卞大人助兴。卞大人雅爱诗画,欣然前往。四人又于唱和之间慨叹农家灾荒之苦,不露痕迹地“为民请命”。

此计果然生效。几天后,卞大人到苏州,祝枝山趁机在仙鹤楼宴请,苏州知府徐鸣皋、吴县县令牛盼坡也应邀作陪,卞大人当面表彰徐知府“如实报灾”。这其实是祝枝山的一计,这一表彰,也就公开承认了吴县的灾情。徐鸣皋也不便再压牛盼坡重税重赋了。但是,人们不知道这徐鸣皋向上报灾,向下重赋,是做的两手准备?还是另有谋算?多征的粮食,移作何用?祝、唐、文、张心中是个谜,牛盼坡心中也是个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