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唐伯虎啼笑九美图

谭慕平>>唐伯虎啼笑九美图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姑苏城自建城以来,二千五百余年间,历朝历代,骚人墨客、诗人雅士,对其人文景观、吴越风情、湖光山色、园林雅趣……赞美之词,连篇累牍不绝于书。诸如:深巷小院、朱门白壁、漏窗映水啦,“人家尽枕河,水巷小桥多”、“夜市卖菱藕,春船载绮罗”啦,“远近高低寺间出,东西南北桥相望”啦,等等。其中有一句概说苏州当年筑城时的布局——“三宫九观二十四坊”,与本书主人公关系甚密。所谓三宫,即皇宫、学宫、天后宫,本书主人乃士林才子,出自学宫;他家住吴趋坊,乃二十四坊之一;至于这九观,指的是玄妙观、白鹤观、清真观、修正观、卫道观、澄虚观、回真观、福济观、三第观。观乃我国道教信徒敬奉三清教主、修身养性之所。本书的故事,就从这九观之首的玄妙观开始。

这玄妙观历史悠久,始建于公元276年,即三国归于晋的西晋咸宁二年。占地数百亩,规模宏伟,有殿院亭阁25座;中间大殿为三清殿,是一座九开间大殿;重檐歇山,翼角�飞,屋脊高耸的“瓶升三戟”和两端的大龙头砖刻,玲珑剔透,形神兼备。走进大殿,正中装饰精美的三座须弥座上,端坐着雄伟巍峨的道教始祖玉清、上清、太清三教主塑像,各个高达六米许,姿态凝重,神采俨然,栩栩如生。殿前有一座宽敞的露台,四周围以石栏,石上精工雕刻着人物、麋鹿、白鹤、灵芝�等……�刀法严谨,十分逗人。玄妙观地处“五更市贾何曾绝,远近方言总不同”的市区中心,所以香客众多,观赏者络绎不绝。每日清晨黄昏,众多老者少年在露台上下跟随道士们练功运气,十分热闹。

明代弘治某年的腊月朔日,即农历的十二月初一,乃玄妙观隆重举行“法坛”大典之日,并为修缮殿宇募集资金,静元道长届时将一展“捻鼓”绝技。所以这日清晨人们就从四面八方赶来观看。卯时刚至,数十名道士早已齐集三清大殿,在红烛高烧、香烟缭绕中,笙箫管笛、锣鼓钹铙齐奏。据云,道教音乐乃中国民族音乐集大成者,这玄妙观的道乐,又融入了江南丝竹,呈现出明显的地域特色,柔和悦耳,引人入胜。音乐声中,在道长带领下,众道士叩拜三清教主,诵道德真经。将近一炷香时分,突然百乐皆止,只有一种声音,悄然而起。初时,有如微风中的池水,涟漪阵阵,又如深谷中的山泉,幽然飘忽;忽地声转急,音转强,如同急风暴雨,万马奔腾。众人屏息凝目,这才发现静元道长正聚精凝神,双手用拇、食、中三指搓揉鼓签,在堂鼓上滚动敲击,人群中立即爆发出一阵喝彩声。这时道长鼓点一变,众道士忽地分成两拨,一拨奏乐,一拨抛袖挪足,跳起舞来,进退腾踏,极有章法。

就在观者心热意畅、弹奏者兴致盎然、舞者情趣酣畅之际,人群中忽起一阵骚动,只见一个身穿粉红色褶衣,头戴方巾的年轻人,急急挤进人群,从舞者行列中穿过,走近道长身边,深深一揖。那道长立刻兴奋地站起身来,挽起来人手臂进入三清像后,转眼间道长又急步至鼓架旁就坐,执起鼓槌,只听“咚咚咚”三声鼓响,十数名舞兴正浓的道士戛然而止,退向两边站立。三清像后,忽地传来一声清脆的呼喝声:“来也——。”语声未落,顿时鼓乐齐鸣,适才那年轻人,这时已改易道冠道服,左手执斗(古量器。常喻为文人才高,如才高八斗),右手握一如椽大笔,舞蹈而上。光线黯淡的大殿内,人人倒吸一口凉气,顿觉眼前放亮。这青年足踏鼓点,舞姿潇洒,踢踏多姿;那白皙的面庞虽宛若艳女,但两道浓淡适宜的剑眉,一双俊目,却显得英气内含,机灵聪慧,神采飞扬。人群中立即响起一阵欢呼声、议论声:

“人长得俊,舞跳得好,今儿可饱眼福了!”

“都说苏州人长得秀气,这人比苏州人还要秀气。”

“一定是从江西龙虎山请来的仙人。”

“呀,果然是韩湘子来了。”

“哈哈哈,”人群中一个书僮模样的少年,长一副娃娃脸,操一口纯熟的苏州话:“自家苏州大才子才(意为皆、都)勿认得,瞎三话四!”

“你认得他?”有人不服,口气挺硬。

少年头一歪,神气活现:“蛖,天天在一道,夜夜一屋,哪勿认得。格公子十六岁中秀才,无人勿知格苏州神童……”

一个老年人捻着胡子,思索着:“苏州神童……”

少年添温加热:“有名的画家、才子。”

“阿弟,伊(他)叫啥名字?”有人急于摸清底细。

少年用眼角瞄了瞄问话的人:“鼎鼎大名格风流才子才勿认得,笑煞人格哉!格位公子嘛,姓唐名寅,字伯虎,又字子畏。子畏阿懂,孔夫子才畏惧伊三分格。阿晓得哉!”

人们不由惊叹起来:“呀,今日方见着这大才子,实乃三生有幸!”

有人怀疑这少年在说大话,有意追问:“唐伯虎跳的什么舞?”

少年不高兴了,手指鼻头:“絶以为伲勿晓得?哼,告诉絶,让絶长长见识,伲跳的是天魁舞,又名天魔舞。阿懂?!”

那人追问道:“为何一手执斗,一手执笔?”

“这——”少年傻眼了,“这——”想来想去想不出,不由脸孔绯红,吱吱唔唔起来。

“哈哈哈,絶也勿晓得哉,神气点啥!”人群中爆发出一阵笑声。

少年窘得无地自容,正思如何摆脱困境,突然,一只手掌重重压在肩上,猛一回头,不由大惊,忙转身施礼:“老板,絶、絶来做啥介?”

那被称为老板的人,一副生意人装束,五十开外年纪,颏下一绺稀疏短须,慈眉善目。

这时尽管面含怒气,双颊生嗔,但别人看来,仍觉他在淡淡微笑。这人乃唐伯虎之父唐广德,今日路过玄妙观,一见观中挤满了人,便也挤进来看热闹,猛然发现自己的儿子身着道服,在众人面前翩翩起舞,不由怒火中烧。唐广德幼读诗书,秉承父教,立志攻读致仕,以求改换门庭,可仕途与他无缘,只好转而从商,在吴趋坊开了一爿“德”记杂货店,把入仕的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唐寅自幼聪慧颖悟,弱冠之年,便已中了秀才。正希望他十年寒窗,直上青云,无奈这唐伯虎生性疏狂,日夕与祝枝山、文征明、张灵等才子为伍,或花间饮酒,月下吟诗,或向画师学艺,俯桌绘画,就是懒于孔孟朱子之道。这样,唐广德不得不严加管教。然而管得住人,管不住心,一有机会,唐寅便私自外出。为此,唐广德不知发过几次火,生过几次气。今日无意间看见儿子与僧道为伍,身着道服,竟在这大庭广众面前跳起舞来,这一气非同小可,他脸色铁青,压着声音吼道:“阿兴,去,拎着公子的耳朵拽他出来。”

这阿兴正是唐寅的书僮,一见主人虎着脸,便涎着脸开脱道:“格是勿、勿……”

广德的手早已拎起兴儿的耳朵:“去是不去?”

“哎唷,轻点——去、去!”兴儿只好抚摸着耳朵挤了进去。他不忍扫了主人的舞兴,径直来到静元道长身边,悄声耳语。只听道长鼓点陡变,刹时乐声急转,众道士复又上场,展袖起舞。阿兴忙乘乱拽起唐寅,走进后殿。

唐寅舞兴正浓,无端被扰,心中愤然:“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阿兴只顾为唐寅换衣:“絶格阿爸,伲格老板来哉!”

“啊——”唐寅吃了一惊。

“命伲拎仔絶格耳朵转回家去。”

正说着,静元道长赶了过来:“无量寿佛,为了小观修缮,让公子为难了。”

唐寅答了一礼:“修缮之需,唐寅一有机会,定然尽力,道长放心。”说罢便和阿兴快步走出后门。

阿兴焦急地:“这,这哪亨办?”

唐寅轻松地抖了抖袖:“这有啥要紧。”

阿兴不解地:“公子,絶阿是吓昏仔头哉?”

唐寅看着阿兴急不可耐的样子,舒心地大笑:“哈哈哈——”

阿兴莫名其妙地盯着唐寅,发起牢骚来:“哈哈,哈哈哈,咳,絶打哈哈,伲格屁股要开花哉。”

二人来到吴趋坊店铺前,只见伙计阿盛神情紧张地说:“公子,老板绕仔小路回来了,正在客堂发火呢!小心点。”

唐寅泰然自若,阿兴忧心忡忡,一前一后,走向客堂。

杂货铺面街三间门面,左面店房,中间过道,右为库房。后进是三间楼房,一个小小天井,两侧为厢房。底层中间为堂屋、客房。正中悬一巨型立轴,为唐寅绘的福禄寿三仙像,像前案桌上置放烛台、香炉,炉内香烟袅袅,使本来就不甚明亮的光线,更增添了几份迷。唐广德正背着双手,急促地来回走动着,那香烟也随着他的身影,急骤地回荡着,旋转着,恰似唐广德胸中的怒气激荡、翻腾。

“父亲!”唐寅恭敬地唤道。

“跪下!”唐广德一个急转身,吼道。

唐寅冲着阿兴:“叫你跪呢!”

“勿,勿,絶听错哉,是——”阿兴正欲辩解,唐广德早已发话:“你先跪下。”

阿兴满腹委屈,无奈地:“格是冤枉煞人格。”他也没跪,只是慢慢磨蹭,想看看事态的变化。

原来,唐广德听到独生儿子的一声亲热呼叫,早打消了一半怒气,未忍让儿子下跪,但严斥总是免不了的。正欲开言,只见唐寅走上一步,体情达意地禀道:“父亲,孩儿为求高中,特去玄妙观求天尊保佑。”积数年经验,唐寅一开口便将父亲的心事放在前面。

果然,唐广德的怒气又去了几分:“为何要跳舞,人前出丑。”

唐寅柔声反问道:“请问父亲,孩儿跳的什么舞?”

“这——”唐广德语塞了,但转而一想,乡试与跳舞有什么牵连,不认错还狡辩,火气反升了三分:“下九流的事,我怎么知道。”

唐寅却不急躁:“诗仙李太白也曾跳过此舞呢。”

唐广德幼读诗书,对诗圣杜甫、诗仙李白自是崇敬万分,一听此言,不觉一愣。

唐寅见状,心中得意,遂说:“请问父亲,孩儿为何要跳舞?”

唐广德是个老实人,被儿子左一问右一问,不由转怒为急:“我在问你,你怎么反倒问我?”

一见父亲急了,唐寅怎忍心戏弄,忙说:“启禀父亲大人,孩儿跳的乃是天魁舞,魁者北斗第一星,也即文曲星。静元道长为祝我日后高中,特授此舞。今日是他为了玄妙观内殿宇多处倾圮倒坍,故请孩儿跳舞参与募化之举。”

唐广德心想:怪不得大殿前贴有请求募化的启事。儿子舞时一手执笔一手执魁斗,且为玄妙观募化修缮,也是善举。复又严词训斥:“你既想考场夺魁,为何不肯寒窗苦读?”

唐寅软语争辩:“孩儿知道,只因学画功力未到、基础不牢,沈老先生、周东村先生昨日当面训示:再苦一年,方可出师。”

这沈老先生,名沈石田,乃明代中叶画坛巨擘、吴门派班头,一位德高望重的长者;周东村也是一位为人所敬仰的画家,广德不由不信。儿子的山水画虽然名闻遐迩,求画者不绝于门,但艺无止境,便点头答道:“是啊,日后若为官,当堂堂正正做个清官;若为民,得堂堂正正做个手艺人。”

“父亲,该是堂堂正正做个画家。”

“怎么,手艺人三个字辱没你了?干将莫邪冶炼利剑、篾匠制篾罗、绣女刺绣,为父打的算盘,和绘画、写诗、作词,哪一件不是用手制作出来的?!”

唐寅勉强应道:“父亲教训的是!”

“学画,既学了就该学好它;不过,你学画也别忘了攻读四书五经,不可偏废了。”

“是,孩儿遵命。”

“你已老大不小,该提亲了。你表妹与你自幼情投意合,近日吾当遣媒提亲。”

唐寅突然满腔怨恨,脸色难看起来:“父亲,此事休再提起。昨日去姑父家,他便脸不是脸,嘴不是嘴,儿子无奈愤然而去。表妹偷偷追来,说姑父已将她许给无锡东亭镇华太师家的呆公子华武,她大哭大闹了一场,但胳膊弯不过大腿,此事……”唐寅急得掉下泪来。

“势利小人,把女儿往火坑里推!当了几年高官,看不起穷亲戚啦!”唐广德气得直咬牙。

这时,一声女子哀啼:“表兄!”从门外传来。只见表妹冯玉英奔了进来,伏在椅背上失声痛哭。唐广德见了,忙悄悄退出。

唐寅一跺足:“天啦,这人怎么能做不了自己的主,由人摆布呀!”

冯玉英啜泣着:“小妹此时才知道什么叫红颜薄命,什么叫有缘无份!表兄,三个月后,我就要入地狱啦!”

唐寅的姑父、冯玉英的父亲冯自安,在京城做官。家中延聘塾师为儿女课读,唐寅也叨了光。表兄妹青梅竹马,渐渐萌生恋情。冯玉英貌美聪明,思维敏锐,学业不在唐寅之下,二人端的是郎才女貌,情深爱稠。丢下初恋的表兄、一个风流倜傥的才子,去嫁一个呆公子,冯玉英愈想愈悲痛:“父亲要升官,华家要媳妇,二人做买卖似的——我还是个人不是,表兄?!”她想到痛处,又放声大哭起来。

唐寅突然猛击桌面:“我好恨也——”

“恨我?”冯玉英诧异地抬起泪眼。

“不。”

“恨你的姑父,我的父亲?”

“更恨这股斩断人间至情至爱的裙带风!要不,我们逃——”

“跑不了,外面有人守着我。”冯玉英绝望地摇了摇头,突然她奔向唐寅,伏在他胸脯前:“表兄,青梅已落竹马朽,凄泣悲号凰离凤,表兄,给我画幅肖像吧,让我见画思人,永不忘表兄的深情厚意!”

唐寅双手轻轻托起冯玉英的玉容,为她拭泪。此时的表妹,如带雨的梨花,更显得鲜艳娇柔:“失去表妹,愚兄遗恨终身了。”说着洒下几滴凄凄泪水,复又轻轻擦去,将冯玉英扶坐椅上,让胸中火一样的情爱,付诸笔端,展纸用墨,精心为表妹描容。

直到午时,表妹洒泪别去,唐寅仍痴痴地含泪为肖像润饰点染。广德走了进来,柔声劝慰:“寅儿,别难受了。本来是一件美满姻缘,皆因家贫,门户不当,才遭此屈辱,我儿该擦去眼泪,闭门课读,立志青云,改换门庭,以雪此辱。”

唐寅抬起头来,双目射出一种刚毅的光芒:“孩儿记下了。”

广德退出不久,进来了一位中年人。此人已过而立之年,颏下络腮须乱蓬蓬。双眼眯觑,却闪闪发光,透着智慧狡黠的光泽。他姓祝名枝山、字允明,又字希哲,中过举,现为广东兴宁知县。他不仅才思敏捷,且写得一手好字,尤工草书,早已遐迩闻名。虽年长唐寅十余岁,但二人乃莫逆之交,此番返乡,特来拜访。他止住阿兴通报,悄步走入书房,只见四壁粉墙,悬挂了五六幅仕女画,不由悄悄浏览起来,不断轻轻发出啧啧的赞叹之声。唐寅吃惊地抬起头来,一见故人久别来访,顿时惊喜得跳起身来:“呀,祝兄,不,祝老爷,祝大人,小人叩见大人。”

祝枝山一副官腔:“免啦!”二人相顾大笑,唐寅忙命人送上香茗:“祝兄何时从广东荣归故里?”

“一年不见,油腔滑调。”

“乞假归里?”

“不,调任南京通判,路过故乡,访友叙旧。”

“原来是高升啦!该约文兄、梦晋弟前来一叙。”

祝枝山笑得双眼眯成一条缝:“自然,唐祝文张多日不会了。他们一会儿就到。”

“我这些画长进了吗?!”唐寅自觉甚佳,面含骄矜之色。

祝枝山一听,眼一眯觑,心想:他慧心灵根,山水画已名闻遐迩,将来在画坛上必成大器,不过,眼下只能鞭策,瞎捧胡吹,非朋友之道也。于是故意冷然而语:“惜哉惜哉!”

唐寅心底一阵寒气上升:“惜在何处?”

“你笔下的美人我都认识。”

唐寅不理解此话的蕴涵:“你交桃花运啦?”

“你自己看看,这些画不都大同小异吗。”

唐寅愤然作色。赞誉之言听惯了,这么刺耳的话,他有些受不住了:“你在嘲笑我的画千人一面?”

“你在画的技法上,明显存在三忌三病!”祝枝山知道这老弟有个闻过则怒的毛病,狠了狠心,尖锐地刺激道。

唐寅将凳子往地上重重一掷,往下一坐:“那倒要请教了!”

看着唐寅怨愤不安,祝枝山暗暗一笑,突然以退为进:”呀,冒失了,下车伊始,哇里

哇啦,不恭不敬、不褒不扬,愚兄失礼了。”

一见祝枝山往后退缩,唐寅反倒有些急了:“你?你且明明白白地讲,堂堂皇皇地训,多日未受蛇毒,倒要领教。”

祝枝山故意退却:“不,不,走,还是找文老二去。”

“不,祝兄话已出口,唐寅愿洗耳恭听。”执着,固执,也是唐寅易犯的毛病。

“要听?”

“要听。”

“这毒我可要狠狠地放。”祝枝山生性嫉恶如仇、诙谐机趣、敏锐多智,在家乡时曾戏刺贪官污吏,狠治坏人坏事,那些被他整治过的人,给他起了一个外号:洞里赤炼蛇。故有放毒之说。

唐寅一摆头,一副不屑的样子:“我就狠狠地吸。”

“好,你听着,这一,腕力不够。”

“笑话。小弟每日手缚铅石,盘旋翻转……”

“这固然重要,更要紧的是领略此间的奥秘所在。你该向书圣王羲之学习,他一生爱鹅,意在取鹅之转颈俯仰,用之于执笔转腕。”

抬出书圣,唐寅无意辩驳:“这二呢?”

“这二……呀,小唐,看你这咬牙切齿之态,老祝不敢讲了。”

“嗬嗬嗬,是你讲不出了吧。”

“哦,听着,你这仕女画之线条,犯了画家三忌:忌板、忌刻、忌结。你这线条过于刻板凝结。”

唐寅渐渐气不足、胆不壮了:“真的如此严重?”

“仕女画用兰花笔、游丝笔,间以铁笔线、战笔线,你,嘿,还早着哩。”祝枝山那眯觑眼已觑出唐寅气渐萎、神渐颓,刺痛他,方可使之决心励精图进。

唐寅心服口硬:“哼,生搬硬套,妄加评点。”

“嘿嘿,别嘴硬,这三——”

“快讲,别装腔作势。”

“这些女子一个个眼中无光、无神、无——”

“我尚未加工润饰呢。”唐寅无力地辩解着。

“外行话。有道是画龙易、点睛难。画龙如此,画人更难。人们说到人,常常离不开眼:什么临去秋波、双目传情呀!以目挑之,杏眼圆睁啦!睚眦之怒、横眉竖目,目中无人、双目发直、呆滞无光,眼斜心不正、媚眼、白眼、痴眼、瞽目……”

唐寅满面羞赧,将画取了,愤然撕得粉碎:“这下满意了吧?”

祝枝山狠狠摇了一下头:“不!”

“哼,官做大、做高了,胃口大了,架子也大了,颐指气使,盛气凌人!还不满意,难道要我砍指断笔。”唐寅口中虽气壮如牛,其实已是心虚气短了。

“嘿嘿,我要与你打赌。”

“打赌?奇谈怪论。”

“你若能画出一幅神态各异、活灵活现的九位美人来,老祝输你五百两银子。”

“是贪污来的,不干不净。”

“嘿,俸银所得,乃老祝的血汗钱哟。”

唐寅一跺足:“好,若画不出这栩栩如生的《九美图》来,唐寅倒输你五百两银子。”

祝枝山还不放过:“小唐,这打赌的事,还得文老二作证,方能生效。不然,怕你赖账。”

突然,门外一阵大笑,文征明走了进来:“什么作证,赖账?我可要提二成收费的,哈哈哈!”

这文征明,字徵仲,举人及第,春闱却屡试不中,于是移情于诗文绘画。时人评述,其画艺较之唐伯虎稍胜一筹。其父文林,现任温州知府。他家教既严,又为人刻板方正;热爱山清水秀、田园景色,但性情拘谨,尤尊圣贤教导,更重朱熹理学,因此行为循规蹈矩,厌恶嫖妓宿娼等放浪举止,赢得了个道学先生的雅号。

苏州四才子,这里已出现了三位,这第四位却颇难确定。世人皆谓为唐祝文周,但这周文宾,历史上少有记载,又是杭州人;不少人认定这第四位应是徐祯卿。此人乃苏州神童,小唐寅十岁,二十二岁中举,二十六岁中进士,三十岁刚过便一命呜呼。此人才华横溢,词赋皆工,是唐家的常客,因闭门读书,后又在京城为官,所以人们渐渐有些淡忘;另有一种说法,说这第四位是张灵,字梦晋,他与唐寅结交最早,智慧超群,才智过人,狂放不羁较之唐伯虎有过之无不及。本书为行文需要,便以张灵为四才子之一,此说不属史家定评,伏祈鉴谅!

唐寅将文征明迎进书房,奉茶后,说道:“祝兄说我画的仕女千人一面,我俩打赌,我若画成一幅形神兼备的《九美图》,他便输我五百两纹银。”

文征明直摇头:“不可,不可——”

二人惊问:“何故?”

“今日我在仙鹤楼,为祝兄接风洗尘,到那儿再说吧,梦晋还在路上呢。”于是三人走出德记老店,不远处正好碰到张灵,于是四人联袂而行,书僮随后。四人边谈边笑,互通些祝枝山别后之事。猛地一阵女子的笑声,银铃般地在空中飘忽、荡漾。四人举目一看,只见眼前一围花墙内,两个少女正在打秋千取乐。时而腾空飞起,刹那又从天而降,那彩色裙裾,如蝶、如鹂、如燕,飞舞飘忽。唐寅诗兴大发:“我等连句吟哦如何?”随即脱口道:“二八娇娥美少年,绿杨影里戏秋千。”

祝枝山接口:“两双玉臂挽复挽,四只金莲颠倒颠。”

张灵兴奋地:“嗨,红粉面看红粉面,玉酥肩并玉酥肩。”

文征明对吟咏女子并无兴趣,文思不开,却不便拂逆众意,沉吟片刻,才念道:“游春公子摇鞭指,一对飞仙下九天。”

众人一回首,不见了唐伯虎。四处寻找,方见阿兴站在一棵大树下,仰首上望。三人来到跟前,循树干向上一看,呀,繁枝茂叶深处,只见唐寅正凝神向二女注目,一边用笔在纸上描摹着。文征明大摇其头:“呀,他在画仕女,此时此地,不妥呀不妥。”

祝枝山轻声道:“别高声,惊了他摔下来,可就出事了。”

唐寅每逢外出,阿兴总是提只小木箱,内置文房四宝,主人随时兴来命笔,他便开箱供应。还专备一块请巧匠制作的可放可收的木板,无桌时以为画纸的凭托,十分方便。良久,唐寅方从树上缓缓而下,一幅“秋千美人图”已落纸上,用现代词汇也即一纸白描,众人边看边行边议,惟文征明缄默不语。四人来到仙鹤楼寻一雅座坐下。店小二送上酒菜。

祝枝山先干了一杯酒,道:“文老二,这仕女画既不可画,又不可赌,倒要请教其因。”

“夫子曾言,惟小人与女子为难养也,后来美貌女子,被人贬为一笑倾城、再笑倾国的祸水,尤其南宋朱老夫子后理学兴盛,除唐代有人画过女人外,数百年来,画界对仕女画涉足者寥寥……”

张灵听了,大声叫道:“文兄迂腐!”

祝枝山与文征明碰了一下杯:“你先喝杯酒,别人低头吞美肴,你却费口舌,岂不吃亏。来,为你的高谈阔论干一杯。”

一杯酒下肚,文征明的话多了:“画女人必须多接触女人,此举必遭乡人非议、士人侧目,以子畏的风流倜傥、英俊潇洒,更会招来是非,闲言碎语、流言蜚语便会风涌而起,岂不陷子畏于低俗下流、斯文扫地之窘境�吗……”�

唐寅闷着头,大口喝酒,只不吭声。

张灵大笑起来,以筷击桌:“文兄,我们的祖先女娲是男是女?幽王招天下诸侯于城下,以博褒姒一笑,凭心而论,该怪褒姒,还是怪幽王昏庸胡来?过去传下的史籍,都是男人写的,对女人未必公平。”

祝枝山笑了笑,他身材瘦削,无论真笑假笑,都是皮笑肉难笑。但也有个区分,真笑则张口舒眉,假笑、阴笑、冷笑则撇嘴皱眉。这时他张口舒眉:“这也不能一概而论。苏州人对女子就比较公平。对亡国之君夫差并无好感,对西施却从无恶言,至今人们还常去凭吊馆娃宫、响屐廊、苏州的画家也该公平地把笔对准女人。”

张灵更激烈:“文兄,无女人就无世界,无我们,这个理你认不认?”

文征明仍摇着头:“这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件事,认是一回事,画又是一回事,非不可认,是不可画。”

祝枝山看了看脸憋得红红的只顾喝酒的唐伯虎,笑了笑:“征明兄弟,你也读过唐人笔记小说、元人杂剧、当代的传奇,小说家、传奇、杂剧家就比画界开明。《李亚仙风雪曲江池》、《红拂传》、《西厢记》……”张灵接口道:“是啊,写了多少个美貌、善良、侠义的女子。文人写了几百年,画界却不敢动手,岂不悲哉!”

祝枝山激动起来:“子畏,你看着这五百两赌金,敢不敢下注吧!老大哥望你做个勇士,在中国画史上,让仕女画枝繁叶茂起来!伯虎,别老闷着头。”

唐寅陡然仰脖喝下三杯酒,猛然站起,摔去酒杯,涨红了脸,激动得有些口吃:“女人是明月、是山泉、是箫音,唐寅要望明月、饮山泉、听箫音,认真习学,尽我所能,画好《九美图》。文兄说会招来是非,此乃肺腑之言,挚友之语,在下自当警醒。不过身后是非谁管得,我相信后人会理解唐伯虎的。唐伯虎为了艺术,走近女人,只要不淫、不乱、不胡来,就不怕今人的非议、后人的诟骂,就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对得起老师、父亲的教诲,对得起三位的砥砺、关怀——”他猛然举杯,“请三位多加指点,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