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银狐之劫

他回到了阔别三年的故乡。

三年前他回来过,但那是夜晚,是回家奔丧来的,家乡那如诗如画的景色,他根本就没有安宁闲适的心境去欣赏去回味。再说恍如梦境般的深夜,他心中装的只有他日夜萦系牵挂着的事业,那时他的事业如日中天,那光环渐渐冲淡着父亲去世的悲哀。那朦胧月色笼罩下的青石板小路,铺满着银色的光辉很迷人。如果不是后来发生车祸撞死了人,金星星奸情的败露,他的事业和生活都会是很美满的。然而三年前发生的这一切,也是一劫。返程的路上天如撞死了农妇,使他碰上了血光之灾,回家后又无意中撞上那对狗男女的苟且之事,证实了网上攻击金星星和那位著名报人的传闻不虚。他的家庭破裂了,那次回家真正是撞见鬼了。但是祸兮福所依,以后的事业在老板的支撑下,再次出现奇迹般的耀升。

今年这一劫能否度过,全看命了。站在老屋那弥漫着清新气息的院内,那条忠实的黄狗仿佛认识他似的,在他面前来回转悠。他拍拍它的脑袋,它摇摇尾巴,用舌头舔着他的手背。他茫然地看着这条黄狗,想着自己的命运。这几年的生活和工作是不是也像狗一样的窝囊?对着老板摇尾巴,舔手背,老板不高兴了,一脚踢过来,他连牙都不敢龇一下。如今老板倒台了,他成了没人要的丧家犬了,他的眼睛有点发涩。

竹篱上爬满了绿叶扶持的凌霄花,屋梁上挂着辣椒、腊肉和一串一串的蝈蝈笼。从打开的院门向外看是一幢幢粉墙黛瓦的民居和本地那独具特色层层叠叠的马头墙和远处朦朦胧胧的纱帽山剪影。门前一弯清清溪水流过,哗哗的流水声日夜不息流淌了数百年,诉说着岁月的沧桑。一轮橘红色的朝阳在晨雾中升起,慢慢爬上山冈,顷刻跃上云层,驱散晨雾。大地将呈现秋色迷人的景象,满山飘红的枫叶映衬着发黄的银杏叶,一畦畦绿色的茶园和青青竹林组合成飞黄飘绿的美丽金秋。

蓝天白云下,小镇开始苏醒、变活。小楼的阳台上铺排开一个个圆圆的竹匾,匾内铺满那红的辣椒,黄的玉米。小村正在展示秋天的收获。再过两个小时小村将进入热烈喧闹纷繁的旅游世界。将迎接一批一批来自全国各地甚至世界各地的游客,那些大夫弟、举人府,忠烈祠,接官亭,都将大门洞开,让游客尽情观赏中国古村落文化的辉煌和没落。蓝枫艺术馆将在那个古朴典雅的小庭院,接待中外游客。他想到了那个青梅竹马的少年女友,现在已是卓有成就的雕刻大师。

村里老人说,那艺术馆是当年蓝瑛住过的地方,他认为这是无从考据的事情,完全是村人们为了攀附名人穿凿附会的杜撰。据他所知,那是蓝家祠堂的旧址,被蓝诗文花了三万元买下来,翻造成楼房而已。蓝枫她以山水为伴,以艺术为友,年复一年地在自己艺术追求的领域勤奋开拓着,往日的勤奋,终于结出了丰硕的成果。而自己这些年放弃了学业,进入官场,轰轰烈烈地辉煌了一阵,倒像是彗星划过天空那样顷刻陨落了,回想起来仿佛是一场梦。�他在被妈妈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小院内低首徘徊,想着心思。黄狗一直跟着他,他想这狗真好,并不因为他的落魄而冷落他。妈妈招呼他去吃早饭,他回到了堂屋。很久没有和母亲她老人家共进早餐了。这种天伦之乐在公务倥偬之际是难以享受得到的。现在他被官场贬谪之际,他想尽尽孝道,好好陪陪妈妈了。但是他又能干什么呢,连昨晚换下的衣服都是妈妈洗的,一切家务他都不会干。他只能饭来张口,衣来伸手。他一边喝着大灶熬出的香米粥,就着鸡蛋小烙饼和酸豇豆,一边出神地想着自己的心思。

这次回乡他准备长住一阵,或者干脆就是一个诗意的安栖之地了。因为他隐隐有一种被官场逐出的感觉。尽管这几个月他遇到一系列从未遇到过的人生风浪,先是被当成非典疑似病人住了近一个月的医院,形同监禁。后是以隔离观察为名住了将近两周省纪委二�三招待所,其实也是不叫“双规”的“双规”。后来又住了不到十天的人民医院,被确诊为胸膜炎复发。这两个月几乎遇到了一连串一生从未遇到过的大事。他卷入了“非典”,又卷入了老板腐败案的漩涡。��出院前,在人民医院的普通病房,肥肥非常关切地再次来探视他,话说得很小心,语气却是代表组织通知他:“国鹏同志,你暂时回去休息一下吧,现在是在风口浪尖上,你的非典疑似隐瞒去疫区的问题还没处理呢。”

他脸上涨得通红想分辩几句:“书记,您是知道的,我根本得的就不是‘非典’,现在医院已有结论。”

肥肥微笑着,制止了他,继续说下去:“正因为如此,需要冷处理。我想说的是老板出事的事在我们这个系统引起了轩然大波,你仍然处于浪潮漩涡的中心,因此也需要回避,暂避一下对你是有好处的,再加上你的家庭矛盾也需要有时间来缓解。等这一波浪潮过去,你在风平浪静的时候再回来,我们仍是欢迎的。所以你回去可以调整心态,调养身体,以利今后的工作。”

他知道于凡上任要进行新一轮的人事调整,进行权力的再分配,也即是人事上重新洗牌,结构布局上的重新规划。这都需要时间,过去老板当政的时候,他的崛起和辉煌都成了昨日黄花,他的仕途将断送在这场在劫难逃的“非典”灾难,这是难以抗拒的命运,面对命运他感到自己的无能为力。他想起陶渊明的《归去来辞》:“余家贫,耕植不足以自给,幼稚盈室,无储粟,生生所资,未见其术。亲故多劝余长吏,脱然有怀,来之靡途。”摆脱贫困是当时出仕的初衷,历经官场浮沉,他已有了某种“悟以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的恍如隔世之感,他有了“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的情怀。虽然作为昨天官场上奔驰的一匹骏马,猛然地打住有点不习惯。他的犹豫彷徨,仅仅是一种习惯性的思维定式的惯性反映,也隐隐地透出他不甘心于官身的从此失落,当官的感觉那毕竟是外人难以品尝的一种欢乐。宝马香车,应者云集,喝五吆六,颐指气使,一言九鼎,顺昌逆亡,权势带来的气势、氛围,是令人留恋的,那种感觉确实如性交中的快感那样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就如大鳄粗俗地表达那样“日妈妈的,有权真好,要什么有什么呢,看我长得丑八怪似的,多少小妞还追着我不放呢”。当知道这官场颓势一切都无法挽回后,他欣然地接受了组织的决定,先返乡休息,静等事态的平息,抑或还可东山再起。

肥肥为他的茶杯续了续水,把她带来的一束香气馥郁的白色栀子花插在他床头柜的花瓶里,转身去盥洗间往花瓶里注入了水。这个动作很亲切,也使他很伤感,前后几次住院,境遇大不相同。过去鲜花终日不断,礼品堆满床柜,礼金数量惊人,属下亲友络绎不绝地前来探视,手机比开会还热闹。这次住院真是清清静静,干干净净,花瓶里空空荡荡,门庭冷落车马稀的现实,使他感到了人情的冷暖、世态的炎凉。既使他仍具希图东山再起寻找失落辉煌和显赫的雄心;同时又使他增长着归隐林泉,寻求精神解脱的愿望。两者就这么此起彼落

地在胸中来回激荡。这就是某种抉择,抉择中的矛盾会产生人生的痛苦,他现在就是在痛苦的旋涡中跌宕。

这干净整洁的病房哪里来的一股恶臭,似乎每年到春、秋两季都有这一股臭气向城市袭来,今年尤甚。肥肥关上了病房的窗户,恶臭有所减弱。他认为这是入秋后,厕所反阴所致,也并不太当回事。

一股幽香飘入他的鼻息,那是栀子花的香气。肥肥像是大姐姐一样看着眉头紧锁的他。她平静地告诉他:“再告诉你一件新闻,分管我们的副省长吴仕昌主动辞职,要回到大学担任博士生导师去了,他原来就是省环保大学的校长,是处理环境污染的专家。三年前就向省委、省政府打报告要求辞职,继续回校从事环境污染治理的研究。在繁忙的领导工作之余他已发表了五篇在世界上有影响的论文。昨天上午九时,针对省城两年多找不到恶臭的臭源问题,在省环保大学召开‘省城环境空气恶臭污染控制专家论证会’。这是吴副省长辞职后在公众场合第一次以环境污染专家的身份主持了会议。在论证会上他提出他在副省长任上的调查表明这恶臭源于省城周围的七家化工企业,还有老板搞的那家中日合资专门使用化纤材料的服饰加工厂中的硫化氢、二硫化碳等污染因子。加上日方将他们淘汰的夕阳产业化纤布生产和服饰加工企业向中国大陆转移,使用化纤染剂的氧化剂、催化剂、去污剂、荧光剂,而又往往缺少某种环保净化配套措施造成的恶臭。吴副省长,不,吴教授提出了综合治理,逐步缓解的方案,获得专家的好评。吴仕昌教授最后动情地说:‘我从政十后,终点又回到了起点,回到我所熟悉的书房课堂,再干我终生喜好的写作和执教的本行,真令人惬意。’他的这番话,与会专家抱以热烈的掌声。”

讲完吴副省长的事,肥肥静静地观察着他的神态。仿佛希望他能够向吴副省长那样豁达平静地对待官场的去留,共产党员嘛,要能上能下。但是,他苍白的脸上毫无表情,只有着某种令人高深莫测的平静。

他只是淡淡地说:“报纸上报道了。难怪于凡抢在吴副省长解脱之前来到了集团公司,原来三年前就知道吴副省长去意已决了,吴副省长给秘书安排的集团公司总经理位置可是三十万年薪呢。”

他心中想说而未说的是,我要有二十万的年薪叫我当省长我都不干。但他什么也没说。他只是用空洞的眼神凝视着苍白的天花板出神。鼻腔残留着每年八月、九月份如期来临的恶臭和栀子花芳香的混合体,一种难以名状的气味儿。心中像是打翻了五味瓶似的,酸甜苦辣一股脑地涌上心头,半晌无言,惟有热泪潸然而下,伴着眼泪的是两行清水鼻涕突泻而出。

肥肥善解人意地掏出纸巾擦去他脸上的泪痕,说道:“你好好休息吧。不要想得太多,过两天我派车送你回家乡去看看,你好像参加工作以来就未休过假。”他抽泣着点点头,他恨自己的软弱,怎么像娘们那样一到关键时刻忍不住流泪。这个官场真的有这么可留恋的吗?

饭后,他习惯性地打开电视观看省台的《新闻纵横》专题片,名叫《服饰业巨蠹的覆灭》。他意外地看到了久违的老板,不过老板现在坐在被告席上。电视台交叉播出了玫瑰双子楼豪华的办公室及银雀台饭店的豪华套房,老板在各种场合的慷慨陈词的反腐败言论,对腐败分子的痛斥,大言不惭,义正词严,面色庄重,声色俱厉。这种场合他大部分都经历过。老板的那些发言稿都是他起草的,不过老板念起来显得格外抑扬顿挫,激情满怀。走进镜头还有大鳄。大鳄穿着条纹的囚犯制服,光头发青,目光呆滞,皮肤松弛,肤色有点发暗。在说到给老板行贿的感觉时,反复说的一句话是“这个女人太贪”。他终于看到了老板从来不带人去的豪华住宅,那是在紫霞湖畔,满载湖光山色的一幢独院三层小别墅。别墅现在已被检察院查封了,打开贴有封条的橡木大门,杂乱的大厅,光可鉴人的紫檀地板上堆放着高档的洋酒,文玩字画,博古架上金玉雕琢的菩萨就有好几座,金虎金豹张着血盆大口,仿佛吞噬着人间的一切。书房的书架上全是高档羊皮图书,烫金的封面,显得豪华而庄重,但是打开扉页竟空空如也,全是摆饰。惟有一排老板和娄副秘书长策划的《古今中外服饰大全》精装套书是真有内容的,但是现在受到国际服饰协会所代理的一百多个国家二百二十多名著名服饰设计师的投诉,说是侵犯了该协会会员拥有的著作权,要求赔偿一百五十万美金。在豪华的老板桌上堆满花花绿绿的纸币,有美元、港币、澳元、欧元、人民币、一沓一沓的存单和价值数拾万元的洋酒洋表。播音员说老板接受贿赂四百五十万元,私分小金库一千五百万元。老板、大鳄、狼外婆都各得五百万元。镜头推向了一尊纯金打制的千手观音佛像。使他大吃一惊的是,这是潘晓虹瞒着他代表林浩送给老板的厚礼。播音员说这位服饰业大老板精心地设计着自己的人生道路,借助改制的机会大肆鲸吞国有资产化公为私,他设计了某种政商两栖管理经营体制:在管理上依然保留着行政部门的权力级别,经营上按市场化的企业模式走。权钱的互换,在内部就可操作成功,形成了一个业务、财务由主要领导干部一人说了算的管理经营模式,这是一个上下联手权钱互换的腐败链。她一手抓权,一手抓钱,以钱换权,以权谋钱,在短时期内成了政治和经济上的暴发户。老板甚至对着镜头毫不羞耻的坦承,她和一些服饰业老板的关系就是,你支持我从政,我支持你赚钱,我官越做越大,你钱越赚越多。集团公司就是要搞成政府、企业、商业三者合一的联合体,最佳的模式就是行政性的翻牌公司,我就是这个翻牌公司的老板娘。她还很形象地比喻她在贪污受贿的过程是以纯情少女到娼妓的堕落,开始从政时我带有美好理想,就像一个花季少女初涉情场,羞羞答答,不敢放纵自己的感情。对工作对事业就像对一个爱人那样专心致志地关爱,只是官越做越大,权也越来越大,面对的诱惑也就越来越多,目前官场对诱惑的制约来自道德说教多,体制机制的制约少,只要有一次经不∮栈螅�级��恚�簿拖��诵睦碚习��嚼丛轿薰思桑�ナЯ�芨泻蟮亩槁涫敲挥斜呒实模�且恢殖沟椎亩槁洌�饩褪钦�捂郊撕途�面郊肆恕R蛭�颐浅雎舻氖堑赖隆⒘贾�偷承栽�颉D亲约壕椭荒芪蕹艿亟�俪】闯汕槌『突冻。�讶嗣袷谟璧娜�Φ背杉伺�沙雎舻淖时尽@习宓难月廴缋坠岫��蛑狈艘乃�肌C娑宰�系姆ㄍィ�谧鲎詈蟪率鍪保�馕徽��陡刹棵媲疤�藕窈褚豁掣逯剑�袷瞧绞弊鞅ǜ婺茄���们嘟盥懵兜氖智崆嵴�砹艘幌缕攵�谭ⅲ�舛谭⒃诙潭痰陌肽昀铮�丫�ò琢恕O慈戳饲���鄣乃��抛捌铀兀�巧砬郴疑�奈髯疤兹顾�浅J煜ぃ�鞘羌壑等�У募�胖品��且��昱频模�馍砘抑品�耐凶潘�园椎牧常�成鲜�チ送�盏姆崧�缘糜械闫に扇廪恰K�夯旱靥统隽死瞎庋劬荡魃希��种С抛疟桓嫦���加靡盅锒俅斓墓偾蛔髯詈蟮某率觯�巧裉�匀徊皇Я己梅缍龋�袷橇斓几刹棵娑灾诙嗳褐谠谘萁病K�尢纠习逶谏��詈蠊赝返某磷耪蚨ā5�悄羌苁朴牍�ピ谔ㄉ弦谎�袷窃谧鲎詈蟮谋硌荨!叭酥��溃�溲砸采啤保�薪��ㄖ�擞斜匾�髡庋�谋硌萋穑俊?br

请听老板最后的遗言:“我对我的犯罪行为完全承认,并表示万分悔恨。因为不管有多少客观理由和环境的因素,最终还是因为我主观思想上的堕落。在人生旅途中践踏了法律,给党和人民造成了重大损失。此时此刻我多么渴望新生,然而如果杀了我,政治意义、法律效果更好更大;能够使官场上依然麻木的腐败分子起到更大的教育和警示挽救作用;能够对原本无数幸福祥和的家庭免遭像我家庭一样的不幸,我情愿并诚恳地请求法庭,判我死刑,我愿用我那并不纯洁的一滴血,谢罪国人。”

老板微笑着坦然作了最后的陈述,她抬起头来,平静地等待法官的判决。法官、检察官的嘴角露出了一丝轻蔑的微笑,旁听席上一阵窃窃私语声。

他关掉了电视,病房内一片漆黑和宁静。月光洒在病床上,他脸如死灰,脑海中再一次迭现出老板那苍白的脸色。窗外起风了,一阵难闻的恶臭随着秋风送进病房,他茫然而没有感觉,脑海中转动的只是肥肥下午的那席谈话。他感觉肥肥的谈话绝不是简单的探视性闲聊,而是某种带有打招呼性质的预先告知,他们是于凡所代表的组织。想到这些,这恶臭的到来使他在这个平静而美好的秋夜频添了几分令人不快的污浊感,他的灵魂在颤抖。他想,自己还能在官场混下去吗?他已一文不名,名声扫地,失去了在官场角逐的资本。不如归去,不如归去罢。但是,归去他又能干什么呢?他和妻子的关系如何了断?……他就这样伴着难忍的恶臭,脑海中翻江倒海般地涌动着无尽的潮水。他辗转反侧,耿耿难眠。他吃了三片安定才在凌晨两点昏昏沉沉地睡去。��下了一夜的小雨,在天亮时分渐渐停了下来,整个靠山村笼罩在朦胧的晨雾中。他是在雨打芭蕉,风吹梧桐的秋声中沉沉入睡的。回到了故乡的怀抱,他仿佛疲惫的游子回到了母亲的怀抱,有了某种沉稳的安全感。

昨天上午,他出院了。是肥肥安排大陆来接他。奥迪车一路顺风,冒着丝丝凉爽的秋雨,出省城上高速,下了高速就到了E市的服饰公司。蓝子君热情地接待了他。他也见到了姐姐殷国泉。

子君看上去精神很好,见面就捅了他一拳:“你这家伙,终于回家了。”

他黯然地说:“我是贬谪还乡呢。”

“别说丧气话,好好休息休息,权当人生旅程的一段小憩,休息好了再干,你还不到四十岁,路长着呢,不要丧气。只是记住一条,人的生活是有原则的,不要跟风跑,否则就是投机,人就成了没有脊梁的软骨动物,人活就要活得像个人样。这一点泉泉比你好!”

听了子君这段话,他望了站在他们身旁始终微笑着的殷国泉。蓝子君说:“我们分公司将作为服饰局和总公司的改革试点,马上要试行股份制。吸纳民营资本,进行资产重组,正在商谈放到地方的白龙牌服饰厂将参与联营的问题,使E市子公司成为服饰制作销售一条龙的股份公司。现在关键是白龙厂和我们公司首先独自完成企业改制,再谈优化组合,届时也可以请老兄出任经营管理者,那时真正是董事长领导下的经理责任制。于凡他们也只是以投资者的身份入股,一切由市场调节,行政隶属关系将为资本纽带所取代。”

“那么你的梦想就实现了。”他只是冷冷地漫不经心地应对了一句。他现在无心听蓝子君高谈阔论。他认为蓝子君那些应时套话大话,都是对他过去的某种嘲弄和奚落,他心中有点发酸。他想的只是效古今贤士之风,归隐林泉,从此不问世事。他长叹了一声,随后默念了一句王维颂扬陶渊明的诗句:“我是‘无才不敢累明时,思向东溪守故篱。不厌尚平婚嫁早,却嫌陶令去官迟’了。”

蓝子君不以为然地笑道:“老兄要效五柳先生立志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我想你绝不是这等人。一时失意,心灰意冷罢了,你老兄是不甘寂寞的,那只是文人们的一时故作高雅而已,你这人是‘一生极欲主,百代期荣亲’的主,哈哈,我们去吃饭。”

旁边立着的泉泉只是听着这两人文绉绉地对话,一时插不上话。她招呼着驾驶员大陆道:“吃完饭,你就可以回去了,我和子君送蝈蝈回家。”

大陆担忧地说:“我看殷总情绪不好,不会发生什么意外吧。”殷国泉笑道:“你放心吧,我这兄弟,我还不了解,他只是一时失意罢了,让他休息几天调整调整情绪。他呀,一生太顺,让他遇遇挫折,对今后的发展有好处的。”就这么说着笑着子君带他走进了装饰一新的餐厅包间。

他们围坐在餐桌旁,蓝子君想为他斟酒,他断然拒绝。他说,我只喝矿泉水。蓝子君不介意地说,行,今天中午,我们都不喝酒,请你尝尝我们自己开发的灵山牌矿泉水。子君挥挥手,身着绸缎旗袍的服务员用托盘托来了灵山牌矿泉水,给每位客人面前的玻璃杯中斟满了水。他接过杯中的矿泉水尝了一口,觉得清凉甘洌,泛着一丝甜味。在餐桌上泉泉告诉他,靠山村如今已改名芙蓉村,并被列为省级文物保护单位,是省里开发的旅游点,全国著名的文化古村落之一。蓝枫已成为芙蓉文化旅游公司董事长,具体负责开发芙蓉村的各个旅游项目。小村落已今非昔比了。妈妈以她的麦秆、芦秆、竹篾编织工艺加入了公司。他们都忙得很,你回去正好帮帮他们的忙。蓝总发现的宋代古井经勘察其地下水源直通灵山湖底地下水,是本省最优质的矿泉水,我们自主开发的灵山牌矿泉水已注册了商标专利,马上就要上市。听到这些消息,他心情仍然振奋不起来,他有点心烦地说:“这次回乡,我只想好好休息休息,我太累了,我已是一把崩断了弦的琴,再也弹不出悠扬悦耳的旋律来了。我江郎才尽了,再喝这劳什子灵山水也不灵验了!”他沮丧地长叹一声,茫然地望着一桌丰盛的菜肴,胡乱地吃完了这顿中午饭。

饭后蓝子君开车,由泉泉相伴送他返乡。��吃过早饭,妈妈麻利地收拾了桌上的碗筷。他突然发现妈妈老了,两鬓增添了许多白发,但是精神看上去很好。她每天天不亮就起来,烧饭洗衣,喂猪养鸡。在后院的小草圃去种菜,她称为锻炼身体。他问,母亲身体怎么样?母亲笑道,很硬朗。他想母亲应该是六十二岁了,肤色不像一般山里人那样粗糙黧黑,而是显得很健康的白里透红。他知道母亲的父亲过去是村里开染坊的,解放前产业做得很大,在E市城里有着一片大的作坊。母亲是染坊老板的小姐,从小读书识字,直到解放后这成分才

划成了工商业地主。外公是在“三反五反”中因偷税漏税被抓,后来病死在狱中,直到党的三中全会后才获平反。听姐姐讲外公是在喝醉酒后,对前来征税的税务干部发了几句牢骚:“征税,征税,征个鬼税,我的染坊都被你们征走了,我现在也是国家的人了”,于是一把揪住了税务人员的衣领,眼中瞪着吓人的光。就因为这被税务部门抓走了。外公那时还担任着市工商会的会长。外公一死那偌大的家族也就散了。外婆是外公的小老婆,妈妈就随着外婆回到了老家靠山村,那年妈妈上中学,靠外婆替人缝补浆洗,闲时又操起家传的麦秆、竹篾编织工艺编些小玩意儿到集镇上去卖,换点钱补贴家用。看墙上的照片,母亲在年轻时一定是美丽的。但一个被政府镇压的工商资本家的女儿没人敢于接纳她。只是60年代爸爸被打成右派,从城里的县中下到靠山村教书,才由村长蓝诗文撮合和妈妈结了婚。

“你吃呀,这种新米熬的粥,很稠很好吃的。瞧你几年不见,瘦的,回来正好补补身体。工作的事别去想。不行,你就回村里来,帮妈一把。如今我们村可兴旺呢。蓝枫姑娘和你蓝诗文大伯办的蓝枫艺术馆,每天门票收入就有好几千,那里展出的有你蓝大伯父女的石雕工艺品,有我的竹编、麦秆编织的工艺品,待会儿你可去看看。我这一手绝活正愁没人接呢,回来跟妈学。”妈一边唠叨着,一边收拾着碗筷。

“我行吗?”

“我看你行,你年轻头脑灵活,见过世面,现在不时兴讲经营吗,你搞过经营,蓝家父女都会欢迎你到我们芙蓉文化艺术传播公司的。你妈老了,眼力不济了,编一些细活就很吃力,蝈伢子,你回来吧。”

“让我再想想。”

“我去上班了,你出门别忘了锁门。如今村子开放了,街上游人多,不像过去白天不关门也没事。”妈妈嘱咐道。

“哟,你老这大年纪还上班?”

“我是展示你外婆的绝活呢,蓝诗文给我写了个招牌,叫‘著名民间竹编工艺家’,说是明年要为我出画册呢,我们正在创意一个大作品,叫竹编芙蓉村古民居。把村里有特点的古建筑全编成竹编作品,推向世界呢。”妈妈掸了掸了身上的尘土去上班了。

他漫无目的地在街上闲逛,那些青石板铺成的小街已挤满了前来旅游的人。这座原本偏僻、安静的文化小村落,如今已经充斥着商业的喧闹声,街上人声鼎沸,像是起落的潮水漫过古老的街巷。这座浸润着时代风雨的村落,进入了现代商品经济的社会,原本世外桃源似的村庄随着近代旅游业的兴起开始富裕起来。两边浸满风雨的白墙显得青苔斑驳,黑褐色的雕花门楼缕刻着传统戏曲中的故事,讲述着一代代的兴亡史。现在这些象征文化的故事已为沿街新开张的廉价工艺品店、竹编竹席竹床店,古玩字画店所取代。那些“古玩字画”是廉价成批量生产的赝品。原本淳朴憨厚的村民,现在也学会骗人了,他们神秘地向他招手,悄悄地说,进来看看,我这里有好东西,从墓里挖出来的。他好奇地跟着店老板去了里间,老板捧出的“古物”几乎全是新仿制的铜器、瓷器。他在许多旅游点都能见到的假货。他冷笑着扬长而去。他发现只有几家专售灵山砚的小铺子展示的砚石仿佛都是新雕的工艺品。这里还盛产一种叫芙蓉糕的传统食品,这种用蜂蜜做成的糕,小时候只有在过年过节才能吃到,现在已成批生产了。他准备掏钱买一块芙蓉糕尝尝。卖糕的大娘认出了他,“你不是蝈蝈吗?回来看看你娘?”他羞涩地点了点头。大娘死活不肯收钱,递了大大一块芙蓉糕过来,他谢了大娘。慢慢剥开覆盖着糕的荷叶,里面是粉软可口的蜜糕。他咬了一口,感到糕甜甜的香香的。不经意他已走了到了村口。村口的大樟树枝叶参天,葳蕤的绿叶下停着一辆一辆小车,小车的后面就是接官亭了。空气中充满了金色秋天的芳香。看到这一排排新型的奥迪、宝马、奔驰,他本能地涌起一股酸楚。他的目光避开那些象征财富权势的玩意儿,然而他的心却不由自主地指挥他的眼睛去仔细观察这些宝马香车。他像告别情人那样,用留恋的目光向这些宝马香车行了最后的注目礼后,走向街中心的大功牌坊。他如今已不是官身了,只是一个靠山村的儿子,一个外出多年的游子回家乡小住,或者下半生就不走了。他殷国鹏能够留在这个风景秀丽的、很快就会富裕起来的小乡村吗?他完全可能继承母亲的绝活,并把它做精、做大、做强,他和蓝枫联手,他可能成为村里的土财主、大款爷,甚至炒作成中国乃至世界著名的竹编大师。但他在省城有家有妻子,他是见过大市面的人,跟着老板他去过德国、法国、美国、日本、意大利、俄罗斯、英国,几乎一年一个国家,他为老板写过十多个考察报告,发表在十多种报刊上。他今年如果不是得了这个倒霉的非典疑似,在这个金秋的季节他和老板就会漫步在德国法兰克福的街头,老板已安排他参加中国服饰代表团出席法兰克福国际服饰博览会。会后他将周游卢森堡、比利时、荷兰、意大利、西班牙、法国,他又怎么会沦落到这么个巴掌大的小山村来呢?过去跑北京、上海、广州这些大城市就像出门溜湾散步那样方便,他哪能够甘于寂寞在这传统的艺术中漫步呢?妻子也不可能和她一起到这个仿佛刚刚发家的土财主样的村落来。这里的公共厕所刚刚替代了臭茅坑,山里人的普通话夹杂着当地土话,显得不伦不类,使人听了不舒服。灵山湖水引进的小溪和纱帽峰瀑布流淌下来的山泉汇聚成的清溪河绕村而过,清澈见底,游鱼可数�杀暇共蝗缱岳此�玫梅奖恪F拚�诤退�湔剑��吡讼执�际猩�畹乃��醺钌岬昧顺抢锏奶斓兀�吹秸飧錾角嗨�愕男〈迓浠В��桓蚁胂氯ァ3�呛推拮永牖椋�屠斗阒匦�汕椋�斗隳芄唤邮苈穑克�肀卟皇弊吖�蝗喝夯ㄖφ姓沟挠慰停�浠蚧褂屑父隼贤狻!?br

太阳均匀地笼罩着小村的每一条街巷。这个喧闹的上午使他感到烦恼。他无所事事,家乡的这一切似乎与他无关,连妈妈都去上班了。可他在街上游手好闲,这使他很难过。街边的小饭铺内油烟伴着炒菜的铁锅和铁铲撞击的声音,和城里的街道已没有什么两样了。茶肆酒楼人声鼎沸,喧闹异常。这么大的男人总不至于叫老妈妈养活吧。万一被开除公职怎么办?

他一直在胡思乱想。不知不觉他走过了水口亭。水口亭是当年建村时照风水先生说的锁住靠山村风水所建的亭。八角亭像是鱼罩一样罩住了水怪鱼妖,两边两棵高大的樟树和枫树,樟树气味儿可以去邪治病,枫树取意“风”,象征民风之淳朴。水口亭可使水流慢,而使财富留在村中。向西折过蜈蚣桥,这蜈蚣桥曲曲弯弯是镇邪也是保风水用的,取意以毒攻毒意思。村里也还有几处有意思的景观,沿清溪河水向西进入另一条街,有一座双眼过街桥,桥上搭有遮风避雨的长廊。相传殷姓祖先建桥时筑的两桥孔就像是人的两只眼睛在终日流着眼泪,天天对着后来迁入的蓝姓人家哭,将清溪河下游的蓝姓哭穷。蓝姓针锋相对在下游修了一个青砖垒成的灯塔似的长明灯,想用光芒照瞎这双眼。殷姓又在灯塔对面造了一个尼姑庵,尼姑属阴,以阴克阳。殷蓝两姓以风水斗法,为的都是保住自己一族一姓的财富。现在这一切都已成了历史,殷蓝两姓已经和睦相处了。过了忠烈祠,就到了岚枫艺苑了。

幽幽竹篁之中可以看到一幢飞檐翘角、粉墙黑瓦的两层小楼。小楼花隔漏窗,雕花栏杆可以看到相对而坐的一老一小,老的是他的妈妈,戴着老花眼镜,正在细心地编织搭建着一座古建筑。小的是蓝枫,正笑嘻嘻地站在身后观看,不知什么原因看到蓝枫那亭亭玉立的身影他的心就会怦然而动。他犹豫着是悄悄绕过这个小院呢,还是闯进去看个究竟?他低着脑袋围着小院走了两圈,青砖垒成的花隔墙,隐约可以看见里面青青的翠竹和火红的枫树。禁不住好奇心,他仿佛鬼使神差地走进了“岚枫艺苑”。当他要跨进那覆盖着黑瓦装饰着檐的古色古香大门时,冷不丁被一个穿着白布对襟小褂的黑脸汉子大声喝住了:“你怎么不买票就向里闯?”

“去参观还要买票?”

“现在哪儿不要票,要知道这是市场经济。”

“多少钱一张?”

“有联票的你就出示,没联票的十元钱。”

“我是住在这条街上的也要票?”

“你住在这条街上我怎么不认识你?看你长得斯斯文文的像是城里人,我们村根本就没有你这个人。”

他报了妈妈的名字,那黑脸汉子脸上开始有了笑容,不好意思地笑道:“原来是殷家老二,听说你得了‘非典’被切开了气管,怎么现在治好了?看来气色不错。”

这话使他哭笑不得,他不想对这个乡下人解释什么,只是苦笑着摇了摇头。

那人仔细打量着他说:“像,像,确实像。”到底像是什么,他搞不清楚,有点莫名其妙是像妈妈呢,还是像死去的爹。

小伙子说:“电视播出那个省城首例‘非典疑似’就是你,你叫殷国鹏。按辈分我得叫你声二哥呢。我也姓殷,叫殷国华,到这儿来看门就是你娘介绍的,我叫你娘婶婶。你进去吧,她和蓝姐在二楼工作室。”

他苦笑着摇摇头,他不想搭理这个本家兄弟殷国华。穿过水磨青砖砌筑的垂花门,是一个砖雕大照壁,照壁四周龙凤腾云,中间是一块巨大的灵山石,凹雕着省国画院著名书画家张伯仲写的“岚枫艺苑”四个遒劲的行草。绕过照壁是一方栽种着花,摆放着盆景的庭院。庭院正面就是精雕细刻的艺苑楼,全楼用水磨石青砖和楠木建造,砖雕、石雕全部出自蓝诗文老人之手。

他出神地欣赏着蓝诗文老人精湛的手艺。他的身后出现了一群黄毛蓝眼睛的外国游客。导游小姐也染了一头黄毛,说着半生不熟的英语。胡乱地用英语解释着照壁的意思和龙凤图案的含意,竟把龙翻成了中国传统中吉祥的蛇,把凤翻译成了美丽的鸡。把龙凤呈祥翻译成了蛇鸡交配。老外们听得一头雾水,他听得忍俊不禁地笑。一个有着金黄色短发,穿着墨绿色宽大曳地长裙的老太太,自言自语地说道:“这鸡蛇性交弄到大墙上是什么意思呢,中国人的风俗真奇怪。”他忍不住用英语解释道:“设在门里的这块雕花墙壁,中国人叫照壁,也叫影壁,起到了一种屏障的作用,避免一进门就将院内一览无余,上面装饰的图案是中国传统的图案名叫龙凤呈祥,过去用于皇家以增添大门的气势。岚枫艺苑的照壁纯粹是起一种装饰作用,龙是中国传说中的神异动物,有鳞、有角、能走能飞能游,兴云播雨,象征天下太平,河清海晏。凤又称凤凰是古代祥瑞的象征,中国有凤凰飞落元宝之地一说。龙是阳的意思,凤是阴的象征,龙凤结合,象征阴阳调和,寓意天下太平,四海祥和。这是中国道教的说法。”此刻的他仿佛又回到了大学的讲台,面对着国外的游客侃侃而谈,老外们听得很专注。洋老太太对他那用流畅英语的讲解竖起了大拇指,连声夸奖:“GOOD,VERYGOOD。”导游小姐对他翻着白眼,兀自退到了一边,开始大口大口地喝矿泉水,她索性坐在大门口廊沿与看门的小伙子聊开了天,干脆由他领着这群外国游客参观。通过交谈,他了解到这是美国的一个民间文化观光团,团员有不少是文化界的人士,有中学、大学的教师,博物馆的工作人员、演员等,他们都对神奇的中国文化充满着浓厚的兴趣。

他领着这群外国观光客穿过照壁来到院内。这是一幢花园般的小院,古色古香,花木葱郁。青砖铺成的地面长着青青的苔藓,一直延伸到那幢飞沿翘角的二层小楼前。沿墙而筑的花圃内种着青青的翠竹和火红的丹枫。一株高大挺拔浓荫蔽天的大槐树给小院送来一树绿阴,绿阴中隐着用青砖黑瓦搭建起来的古朴小亭子,亭内的木架子上矗立着一方硕大的灵山砚突然展现在外国游客的面前。他仔细观看着这砚的介绍,才弄明白,这砚是用完整的灵山石雕琢而成。根据石材本身的形状及纹理及砚面天然形成的金星、金晕、云纹、石眼。巧妙构

图,精心雕琢成一方女娲补天石砚。精美天然的石质和人工精心的雕琢浑然一体,巧夺天工。这群外国人看了“啧啧”称奇。整个砚琢得浑厚朴实,美观大方,可以用精美绝伦来赞赏,作者巧用浮雕,浅浮雕,半圆雕的造型手法,使图案均匀饱满,线条挺秀流畅,刀法刚健有力。椭圆形的砚堂,云彩布满天空。砚堂右侧造型优美的女娲用圆雕技法,雕琢出曲线优美的女性躯体,近乎赤裸的躯干,只是薄薄地笼罩着一层飘逸的轻纱。这轻纱是一层天然的黄褐色石皮雕琢而成。女娲长发飘拂,双手高擎着一块彩石,这彩石布满着金星和金晕光彩夺目,耀人眼眸。砚堂的顶端,用浮雕技法雕成的祥云围绕着北斗七星是七颗天然的石眼。

外国游客七嘴八舌地议论着这是“中国的维纳斯”,简直太神奇了。他对外国客人介绍道:“这是中国的夏娃。”于是他重复着这个古老而美丽的神话故事。从女娲抟土造人到炼五彩石补天。女娲是中国开天辟地的英雄,他为自己所讲的神话故事所陶醉,他为蓝枫这块充满现代韵致的石砚所倾倒。他的动情讲解赢得了外国游客的交口称赞。有位老太太悄悄地向他打听这方巨砚的价格。他告诉她,这是艺苑镇馆之宝,无论出多少钱都不出售的。老太太只好失望地耸了耸肩,摊摊手,做了一个滑稽的怪脸,表示很遗憾。他看到了停在神砚亭旁边临时搭起的一个小车库,车库内停着一辆米黄色的本田车。他从这车轻巧流畅的造型猜想,这辆车应该是小院的女主人蓝枫女士的。他想这蓝枫肯定是发大财了。

他带着这群外国游客进入小楼参观。展室分为:灵山砚盛衰话古今、灵山砚雕刻艺术、砚乡风情与传说、灵山砚的保养和使用等五个部分。最后一个展室是展销部,宽敞的展厅内展示着一方方石质不同,造型各异的砚台和石雕摆件、竹编麦秆工艺品。他知道这些砚台、石雕肯定是蓝诗文和蓝枫以及他们父女俩人所带徒弟的作品。而竹编麦秆工艺品,那些精巧的亭台楼阁,蝈蝈笼,拖鞋、花瓶……一定是妈妈的手艺。游客们欣赏着这些目不暇接的精美工艺品,向他打听这些工艺品的价格。这时一位穿着中国传统蓝印花布上衣,下着黑色丝绸曳地长裙的女子,迈着轻盈的步子,缓缓从楼上走下来。好看的鹅蛋脸,淡扫蛾眉,薄施脂粉,头上盘着两根大辫子,显得很素面朝天的样子。只是脚上那双半高跟的法国莱尔斯丹皮鞋显得有点华贵。身上隐隐透出一股淡淡的幽香。当他和她双目对视的瞬间,仿佛双方都愣了一下,他看到了她那双十分熟悉的眼睛,清彻透明。她是岚枫艺苑的女主人,蓝枫女士。他没有感到太多的惊奇,他对她所取得的成就是熟悉的,他知道今天肯定会遇到这个号称工艺美术大师的女子。她也没有感到太多的羞涩,她显然知道他已回到了故乡,而且是落难回乡。面对他的不安,她反而有点优胜者的坦然和矜恃,这座偌大而又精美的艺苑,就是她成就的里程碑。他想到自己的落魄,微微感到了一丝不快和沮丧。当然这种不快很快就因为她主动的招呼而从心头散去。

“蝈蝈是你回来了,我知道你会来的,”她很自信。他轻轻地点了点头道,“蓝枫,祝贺你,你是值得骄傲的。”

她很自信地点点头,向他招招手,他尾随着她走进了那群对中国艺术作品充满好奇的老外中间。

她不会英语,只能用中文向外国游客介绍自己的作品。他用流畅的英语,对她出神入化的介绍进行翻译。通过翻译他听出蓝枫是在那儿熟练地推销自己的作品。那确是些精美的工艺品,虽然价格不菲,但在他的密切配合下,他们默契地完成了一些工艺品的交易,竟然销出十五方灵山石砚。六幢造型别致的麦秆和竹编蝈蝈笼,那些笼子编织成中国古典阁楼状,十分精美。成交额达八千美元。他很为蓝枫和母亲高兴,因为这意味着她和他的合作将赢得六万五千元人民币的收入。他看着蓝枫在那儿专注地数着那些绿色的纸币,那神态很像是一个贪婪的女财主。于是小院中的小车,小楼中的艺术品,都化成了美钞。使女艺术家的形象在这位落魄的副总经理面前显得俗了起来。他禁不住轻轻叹了口气。

蓝枫敏感地望了他一眼道:“蝈蝈你叹什么气,其中一千美元应归你妈,还有一千美元应归你,是给你的劳务费。”

他轻轻地摇了摇头道:“我妈和你怎么分成,是你们之间的事,我是绝对不要什么回扣劳务费的。”

“哟,蝈蝈,看不出来,你‘非典疑似’了这么一下,反倒变得清高了起来,现在是市场经济,早过了无偿奉献的年头了,别虚情假意了,我还能不了解你。”说完硬塞了一沓美元到他手中。

他想推让,却冷不丁的被另一只手接了过去。是导游小姐出现在他们面前:“哟,蓝姐和这位靓仔悄悄分钱哪,听老外讲,你今天收入不菲,别忘了给妹子分一点。”

“去去,小李子今天没你的份,今天这导游根本不是你,你躲到哪儿休息去了,是人家蝈蝈讲解的,劳务费应归蝈蝈所有。”

“我不管什么蝈蝈蛐蛐的,按规矩我们必须二五分成,你和殷家老太太怎么分,我不管,我得拿三千美元,否则今后你休想叫一个外国人到你这个小破楼里来。”

“哎,小李,你也太心黑了吧,你今天什么活也没干就想独吞三分之一,这绝对不行。”

她们就这么你一言,我一语地讨价还价,那副嘴脸完全像是商场中掮客和商人,使蓝枫的形象大跌眼镜。无可奈何中蓝枫只好又数出一千美元,打发走了这个喋喋不休的李导游。她大度地又数出一千美元硬塞给了他。他也就鬼使神差地收进了自己的衣袋。这时他心中感叹着,其实生活在世间的人是难以抵制金钱的诱惑的。残存在他心中的一方净土,一个美丽的理想化的女神塑像,已彻底的被商品经济大潮所冲坍,人生操守的最后底线也就不复存在了。他感到那块砚石上雕琢的女娲,手中托的已不是一块五彩斑斓的巨石,而是一块沉甸甸的镶金嵌银的大元宝,补的不是天,补的是人们难填的欲壑。

中午时分,他已饥肠辘辘,蓝枫坚持要请他和妈妈在艺苑用中餐。一桌飘荡着农家土菜香味儿的美味儿佳肴布满一桌。饭香菜美,主人殷情,客人却有点倦怡,他有点提不起精神来。席间蓝枫询问他今后人生的去向,他只是茫然地摇摇头。她劝他加盟她的公司,共同开发灵山文化。因为他的外语和计算机知识和以往在国营企业经营的经验及人际关系网都是宝贵的资源,这资源无疑是可以利用的。他真诚地对艺苑乃至芙蓉村旅游业的发展提出了一些好的建议,当然这些建议仍然是围绕提高经济效益做文章,也就是围绕着钱在做文章,所以也是未能免俗的。这是他多年来从事经营所养成的习惯,人在习惯的路上跑得习惯了,也就习以为常情不自禁地顺着习惯走下去了,刻意去追求习惯以外的纯精神纯理想的东西反而显得矫情和虚伪了,像是在言不由衷地演戏。他的建议,没有演戏的成分,完全出自于内心,出自于经验。他说,外表古朴典雅的艺苑在内部装修上还要更现代一些,灯光要明亮一些,解说词可用中英文翻译,还可配置上现代博物馆中普遍使用的翻译机,在接待外国游客时可以收取不菲的租金,外国人也很乐意,这是一笔门票以外收入。此外芙蓉村古村落甚至岚枫艺苑均可拥有自己的网页向中外游客推荐,提高知名度。这些建议蓝枫听得很专注,她表示可以向芙蓉村文化旅游开发总公司董事长蓝诗文转达他的建议。这使他恍然大悟,原来这个芙蓉村旅游文化开发总公司是蓝家父女的产业。他感到有点索然无味。他胡乱地吃了一些鸡鸭鱼肉,就匆匆告辞。临别,蓝枫约他晚上再详谈她的打算。

下午,他一人游逛了忠烈祠、义士冢、大夫弟,砖雕楼等景点,这里无不充斥着商业味儿的铜臭气,喧闹、嘈杂、讨价还价声,掩盖了那些仅有着的一点文化气息,这使他很失望。忠烈祠已修缮一新,他的先祖殷虞之的塑像已重新塑过,显得很威武,很现代。这石像是蓝氏父女雕刻的,但是风格很现代,更多来自蓝枫的创意。看守忠烈祠的是他一个本家叔叔,老人家在门口摆了一个摊位专营廉价工艺品。摊位上摆放着叔叔与前来参观的中央领导同志的合影。叔叔豁着牙接待着中外游客,出售着他用拙劣的书法写成的扇面。谁购扇面,将免费获赠一张叔叔与中央领导同志的合影。看到这样的场景,他心中很不是滋味儿。只到黄昏时分他才悻悻然地回到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