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银狐之劫

殷国鹏又住院了。不过这次他住的是省人民医院的胸科病房,确诊是胸膜炎复发。

在二�三招待所留住期间他和省纪委曹主任的合作是愉快而成功的。曹主任微笑着不动声色地获取了自己需要的材料。也使他卸下了一个沉重的思想包袱。他可以自由地与外界通电话,也可以自由地迈出这幢U形招待所小院来到阳光明媚的大院绿草坪中,呼吸新鲜空气,欣赏满目春光。他带着喜悦的心情打电话向天奴主任报告,组织上交给自己的任务已圆满完成,他与省纪委曹主任已达成谅解,不日可回集团公司上班。希望华主任能够向于凡总经理通报一下自己的情况,他在此静候组织上的指示。

华天奴冷冷地接了他的电话,仔细地倾听着他带点祥林嫂口吻般絮絮叨叨的解释,答应一定将他的意思向于总转达。不过,天奴还是希望他能够安心在避风港静养几天,不必急于上班。天奴在电话中告诉他财务部郎世萍主任一个星期前自杀了,现在专案组正在集团公司查账,与乱哄哄的玫瑰双子楼相比,二�三招待所不失为世外桃源,这种时候他还是避避风头的好。他心中却焦急万分,他不知道以于凡为首的组织将如向处置他。他想从天奴的话中探出点什么口风来。但天奴这家伙只是在电话中“嘿嘿”地笑着。他完全可以猜测出天奴此刻的脸上的笑容一定是幸灾乐祸般的冷笑,因为他明显感到天奴对他口气的变化,完全是一种上级对下级那种居高临下式的漫不经心。像是一个脱下短裤布衫穿上黄袍马褂登上宝座的皇帝对着一个失势下台的君主在发号施令。他想到了赵匡胤和那个倒霉的南唐后主李煜,进而联想到了后主的词句“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于是刚刚恢复自由身的喜悦心情,又变得灰暗起来。他想到,那个长得獐头鼠目的天奴那付小人得志的样子,他多少有点扫兴。

他就这么举着手机贴在耳朵边想着自己的心事,直到他的手机里传出对方挂断的“嘟嘟”声,他才烦躁地关掉了。

在这个阳光灿烂的下午,他在绿草茵茵的草坪上自由呼吸着清新的空气,心情却变得异样的压抑。李煜词中的“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小楼昨夜又东风,往事不堪回首月明中”的“雕栏玉砌”和“故国”都是指逝去的权势及随之而去的香车宝马,粉香脂腻,颐指气使和前呼后拥……那些看来象征身份地位事业成功的标志,如今随着飞来的“非典疑似”横祸和大家长的突然离去而消失了。他精神的土壤被抽空了,他又想到希腊神话中,海神波寒冬和大地女神盖娅的儿子安泰。这个只能在母亲的怀抱里才能成为战无不胜的英雄,被天后赫拉举在半空中时,等待安泰的只能是覆灭的噩运。他想到了他的保护神老板。老板对待他是一种亲人似的友好,在“非典”肆虐之前,在全国服饰系统的评先创优活动中,老板已将他推荐为“全国服饰业先进个人”。并拟定他出席法兰克福国际服饰博览会出访德国。想到这里他确实感到有点对不起带着母亲和姐姐样感情关爱他的老板,他感到自己这是在落井下石。他确实是在老板怀抱里成长的。这又使他想到在省服饰系统里一直被传为笑谈的一件小事。那是庆祝省服饰集团总公司成立的晚宴上,省领导、服饰局领导和老板喝得都有点美酒微醺的时候。H市子公司的总经理皮小林满脸通红,摇摇晃晃地握着一只酒瓶,举着斟满酒的杯子来到老板面前,皮小林突然大叫一声:“妈妈,我敬你一杯!”就长跪不起地把酒杯举过了头顶。老板当时就愣在了那儿,莫名其妙地打量着跪在地下的皮小林,半晌未说出话来,当时吴仕昌副省长和娄副秘书长、白文龙局长都奇怪地打量着这对“母子”。白文龙竟指着跪在地下的皮小林佯装不知地问道:“董事长竟有这么个儿子,我怎么不知道,听说您有一个儿子去了日本,一个儿子在儿童服饰公司,这人难道是干儿子?”老板当时就尬尴地笑了,脸上除了小酒的醺染显得有点发红外,这会儿又是一片通红的潮水漫上脸。随之,她佯怒道:“小林你喝醉了,胡说什么?”谁知道皮小林竟用京剧的韵白振振有词地说:“娘,你听儿子慢慢道来,如今您老人家是集团总公司董事长,集团公司就是母公司,我H市服饰公司就是子公司,我们难道不是你老人家的儿子又是什么呢?”站在一边陪酒的肥肥当时一口酒喷得吴副省长和娄副秘书长一身,肥肥笑得腰都直不起来,待大家反应过来时一片哄堂大笑。白文龙笑着指着老板道:“好个母子公司,形象极了,你如今是大家长,带着一群子女呢,好!好!有气魄,吕后,武则天,慈禧,叶卡特林娜,伊丽沙白……”理论家顺嘴报出了一串中外女皇响亮的名字。殷国鹏立即听出了白文龙话中的弦外之音,踢了踢跪在地下的皮小林道:“小林你喝醉了,胡说什么?快起来。”谁知皮小林举着杯子像是练了铁布衫功似的蹲在地下就是不起来,一定要和老板干了这杯酒。无奈中老板只得红着脸喝干了杯中酒。然后天奴和他像是绑架势地将跪在地下的皮小林硬是拉了起来。老板黑着脸轻轻吩咐道:“把皮小林架到厕所,让他醒醒酒,别让他再出洋相,让别人看笑话。”他明白老板指的别人就是方头大耳的白局长。他和天奴用力架着皮小林的胳膊把他连拖带扯地架离了宴会厅,皮小林踉踉跄跄地边走边唱道:“临行喝妈一碗酒,浑身是胆雄赳赳……”

从此这“母子公司”的名称不胫而走,集团公司上下之间的关系,就像是家庭的关系。背后白文龙嘲弄着说,“都什么年代了还搞这种封建家长制,同志们看到了吧,戴着集团公司现代企业制度的面纱,其骨子里是封建伦理关系连缀着的一个大家族,这就叫挂羊头买狗肉。”此话传到老板耳中,老板恶狠狠地说,“挂羊头就挂羊头,老娘叫你个姓白的喝西北风,别看你长得方头大脸,一脑门子福相,一副龙腾虎跃的样子,老娘我一泡尿就叫你变成泥龙、纸龙。你他妈还天天念叨那三千万、一百万的,我叫你一个子儿也拿不到。蝈蝈,你替我把香水妖精那娘们给我叫来。”海螺来了,一头扎进了老板的套间。就因为白局长的一句戏言,省政府的红头文件就被老板红口白牙取代了,此时的省政府娄副秘书长装聋作哑,凡白局长的报告一概压着不办,白局长曾像毛泽东那样板着手指头算着他打了多少报告,而娄副秘书长就是压着不上报,比如《关于制定服饰业五年发展规划的报告》、《关于加强对中小学制服发放强化监管的报告》、《关于禁止国营服饰业参与非法服饰销售的报告》、《关于服饰业实行软件正版化的预算报告》等等,不下数十件。白局长知道这是娄副秘书长和老板串通预谋的结果。急得白文龙直跳脚,而这时老板高兴得“哈哈”大笑。他仔细看那神态,老板的样子太像一个专制的慈禧老太太。他心目中那张慈祥得像妈妈,美丽得像情人的脸变得丑陋不堪起来。

他就这么想着心思在大院里踱着方步,不停地在他面前经过的保安、服务员和他友好地打招呼,他也是心不在焉地与他们点点头。

春风吹暖着大地,此刻的二�三招待所大院内桃红柳绿,花香袭人,静静的池塘边曹主任在心定气闲地钓鱼。他慢慢地踱了过去。老曹并不回头,似乎已感觉到他的到来。“殷国鹏,你要不要试试。”

“钓鱼,我不行!”

“钓鱼并不难,就是需要耐心。不会我可以教你。”曹主任的身旁放着一桶糠皮拌的鱼食和一小瓶蚯蚓,池塘的柳树下牵着一个尼龙网兜里兜着几条小鲫鱼。看来老曹的钓鱼技术还不赖。

“看,鱼儿咬钩了。”他提醒道。

老曹树起一个手指头放在嘴角,示意他不要吭气。猛地起了鱼竿,鱼钩上却空空如也,鱼饵被吃去了,鱼却未上钩。钓鱼是心急不得的,这项运动其实是培养人的定性,不能心气浮躁。只有放长线才能钓大鱼,心急吃不得热豆腐。你们服饰系统是不是有个角儿叫老狗老狼的,他们不是整天抱怨我们纪检部门吃饱了饭不干事,对群众反映你们老板的问题置若罔闻,纵容庇护吗?其实省委、省政府领导早就注意到服饰集团的问题,暗中已进行了长时期的调查,只到有了确凿的证据,才采取断然措施,打了她个措手不及。故事是从林浩、潘晓虹在广交会落网开始,以查‘非典’名义进行的,这就是将抗‘非典’与反腐败结合起来。这就叫放长线才能钓大鱼。”

老曹平静地阐述着反腐败与抗“非典”结合起来的“钓鱼经”。随后老曹缓缓地站起来,收起长长的钓竿。他没敢细问林浩和潘晓虹落网的详情,因为他想到了他自己与林潘两人的关系,脸上就有点发红。他想,眼前这位监察御史一定是深知他与林潘两人关系的。不提起他,是因为他的问题与老板的问题比较是小巫见大巫。

老曹一手提着钓竿,一手提着装鱼食的小桶离开了塘边,走进了池塘中间的小亭子,他捧着蚯蚓瓶紧随其后。老曹像是有意示范似的说:“我们挪挪窝,那地方鱼儿已不上钩了,必须从新打窝子,你来试试吧。”说罢用手捞起一把鱼食用手捏成团子抛进了塘中,塘中溅起一束浪花,随即一圈圈涟漪向四周扩散。他从蚯蚓瓶中抓出一条弯曲的蚯蚓递到老曹手中,老曹将蚯蚓装在小钩上,一个熟练的抛竿动着,将鱼钩甩出了老远。他这才发现老曹这根鱼竿是特制的,可以伸缩自如。他们仔细注视着塘面,当白色浮子开始下沉时,老曹兴奋地叫道:“是条大鱼上钓了。”于是慢慢地收起钓线,将鱼引到亭边,果然是条大青鱼上钩了。老曹兴奋地叫道:“是条混子鱼,有十多斤重呢。鱼也和人一样呢,有时是经不住引诱的,有的人就像鱼一样吃了别人的钓饵,就会乖乖地上钩,就被渔翁牵着鼻子跑了,最终只能成为釜中游鱼了。听了这话他似乎联想到了什么,脸红到了脖子根,他想到了他和林浩、潘晓虹的关系想到了那一万元的回扣。

“听说你想回去了?我想你不必着急嘛。我们还是联手把这出戏假戏真唱地演完,你住满十五天,算是隔离观察结束,到时你想到那儿我绝不留你。你看这儿景色多美。院外的山头上还可看到长江,鸟瞰整个城市,你会有着某种超凡脱俗的感觉。”他点点头表示同意老曹的意见。

“好了,我要先走了,晚上请你喝鱼汤。”

看着老曹提着鱼竿,拎着鱼远去的背影,他仿佛若有所思。他想多待几天就多待几天,上上网,看看书,钓钓鱼,观观景也是自得其乐呢。正好借此机会理一理这一个多月来纷乱的思绪。其实,早在一走进这个招待所,下决心交待老板的问题的同时他就通知妻将林浩给的一万元钓饵送到二�三招待所来。

妻在电话那头冷冷地追问:“到底出了什么事?”

他说:“什么事也未出,就是查病,治病,观察需要用钱。”

“那也要不了一万元钱呀。”

他实在编造不出什么像样的谎言来交待这一万元钱的用处。只得不耐烦地说:“这事你就不要多问了,你尽快将钱送到二�三招待所来。”

妻甩给了他那句话,倒像是空洞里刮出的风那样:“我才不管你的破事呢,你这人办事一向诡诡的。我告诉你,肚子里的孩子我已做掉了。你住的那个什么二�三招待所,倒像是特务机关呢,别是给双规了吧?钱我叫天奴送过来。我是绝不到这个鬼里鬼气的地方来的。好了,我挂了。”

听了妻的话,仿佛当头给了他一记闷棍,打得他晕头转向,半晌回不过神来。他想打电话给妻解释解释,但是妻关机了。他又拨通了枫丹白露的家,也没人接电话。他有点心灰意冷,他仿佛看到妻那双满是忧怨的眼睛,他在毁灭了自己与金星星共筑的爱巢后,金星星带着那杂种儿子离开了他。他多么渴望自己有一个温馨的家,然而这倒霉的“非典”像是平地而起的飓风打乱了他的生活秩序,掀开了他那温文尔雅的外衣,使自己的一切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包括那些见不得人的东西。这也许就是命吧。他就这么忧心忡忡地想着,不知不觉踱出了院外。

他沿着松林间的小道慢慢向山顶走去,在山顶可以远眺整个省城。春风吹暖的大地,满目桃红柳绿松青,很是赏心悦目,远处农田里菜花开得金灿灿的,衬映着蓝天白云,像是一幅画。城市的轮廓渐渐清晰,高楼林立,鳞次栉比显得生气勃勃。城郊结合部的大型化工企业集团的烟囱顶端昼夜不熄地喷着一个大大的火球,通红的火球使太阳显得暗淡,火球顶端一团浓浓的黑烟直冲天际。使蓝色的天穹弥漫着一股浊臭的黑雾。

建在江边的中日合资服装厂,因为环境污染已被市环保局勒令停产了。不知猴年马月才能重新开工,老板那投入的五百万美元算是扔进了长江,连个水花都未荡出,长江仍是平缓地向东流去。这就是人事和江山的代谢,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山风一阵一阵吹来。他感到通体舒泰很是惬意,刚才登山时出了一身汗,山风一吹顿觉凉爽。他呼吸着新鲜的空气,尽量不去看远处刺目的火球,他感到神清气爽,眼前豁然开朗。突然他气沉丹田,复又使腹中之气缓缓上升于胸腔中,对着苍天大吼一声,一股浊气喷薄而出,他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舒心。他突然想到了“凤凰涅�”这一典故。通过这次“非典”风波和老板的双规事发,使他有着某种脱胎换骨刻骨铭心的人生感悟。登高望远,念天地之悠悠,感怆然而泪下。竟然徒生“不为己悲,不为物喜”之大境界。他感到以往的几十个年头实在太像是个汲汲于功利的庸蠹,钻营于粪便的蛆蝇。俯瞰眼底山川静谧的大地,眺望远处喧嚣嘈杂的大都市,他感到了自己在宇宙间的渺小。人生须臾,如白驹过隙,自己也只不过是匆匆过客而已。老板过去是何等地显赫,有如高耸入云的楼宇,一朝倾覆也不过是一�黄土而已;自己过去何等荣耀,一场“非典”,顷刻化为乌有,今后等待着自己的命运是什么?他感到茫然,撤职,罢官,追究责任,这都是在劫难逃的命运。过去自己热衷的仕途难道不是“水中月,镜中花”?他感到自己是戴着虚伪的面具在乱哄哄的舞台上行走的小丑,为了适应命运的需要,说一些言不由衷的话,干一些言不由衷的事。他眼前晃过的是老板、林浩、潘晓虹、赵总、常杜鹃、大鳄、华天如、娄副秘书长、海螺……等等一个一个人物,他想到的是虚伪、狡诈、丑陋、卑劣等不洁的字眼。他使劲用手臂在空中挥舞着,仿佛要赶走眼前一群营营嗡嗡的苍蝇,他要把这些人驱逐出脑海。他放眼望去,看天上翻腾变幻着的云,看眼底呼啸摇曳的松,看远处那一片灿烂如霞的桃林,看近处那一方摇翠泛金的菜地……真正是风景如画,江山多娇呀。眼前的美景和家乡的风光太像了。他产生了某种不如归去的思乡之感,他想到了慈祥的妈妈,青梅竹马的蓝枫姑娘……

起风了,远处的雷声伴着翻腾的乌云滚滚而来。他任凭风儿吹拂着自己的衣襟,他木然地端坐在那块石头上,仿佛一座凝固不动的雕像,他任凭风儿夹带的雨丝飘在他白皙的脸庞上。不一会儿,风儿夹杂着豆大的雨点倾盆而下。他缓缓站了起来,迎着风雨,凝视着那团永不熄灭的火球,张开了双臂,仿佛迎接风雨的洗礼,冲刷着身上的污浊,让自己回归到自然中,摆脱尘网蛛丝的束缚,摆脱名缰利绊的羁束,才能换来内心大觉醒大自在;除去心中理还乱,斩难断的情思和欲念。天空越来越暗,惟有远方的那团火球像是一盏人生导航的灯塔在晦暗的心中闪烁。一道闪电过后,他脑海中突然间出现高尔基《海燕》中的诗句:“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他伫立在风雨中,丝毫也不想躲避退让,历经这场“非典”灾难后,他仿佛是大彻大悟了。他要从官场返回人间。

远处山脚下隐约有人在风雨中呼喊着“殷国鹏,殷国鹏”。他充耳不闻。当他踉踉跄跄、磕磕绊绊挣扎着走下山坡时,看见撑着雨伞,打着手电前来寻找他的曹主任和小戴。他们搀扶住他,他浑身颤抖,衣衫浸湿,脸色惨白。

当晚他发起了高烧,他那大病初愈的身体毕竟经受不住风雨的浸淫,他被送到人民医院就诊。

仿佛无数只手在轻轻地抚摸着他的脸颊,使他感觉异样的温暖。他躺在松软舒适的病床上,他真想就这么永久地躺下去,享受这难得的宁静。但是那淡淡的消毒水的味儿使他想起了隔离区的病房。他睁开了眼睛,病房里真安静,那瓶注入消炎药的葡萄糖吊针,正在他眼

睛的左上方在阳光的照射下发出晶莹璀璨的光,亮晃晃的,晃得他眼睛有点发炫。昨夜的暴风雨过后,今晨的阳光正好透过窗纱,照射在病房里他的病床上。阳光反射的吊针瓶上,他看到了那个轻盈的身影走进病房。对,那是护士,戴着燕帽穿着护士服的护士,轻盈小巧,虽然那白皙的脸上戴着大口罩,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仍然盈现着令人心醉的光波。他是容易对漂亮女人动感情的男人,看到漂亮的姑娘他就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心动。他朝姑娘笑了。姑娘回他一个浅浅的笑靥,两颊的酒窝里仿佛注入了蜜酿的酒。

“殷国鹏,你醒了?”

他笑着点点头。有气无力地笑,使他的小白脸显得很动人。

“我得了什么病?怎么又回到了医院?”

“放心,昨晚专家组来诊断过了,你得的是胸膜炎,从隔离医院出来后,你没有很好休息,思想负担很重,昨夜又淋了雨,旧病复发,昨晚高烧三十八度九,今天已退烧了,再休息休息就可出院了。”护士笑着高兴地说。

他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我真的得的不是非典疑似,我的“非典疑似”帽子摘了,可前些时还“戴帽出院”呢。

“是的,是真的。”护士肯定地点点头。

“那么说,前些时候是搞错了?”

“也不能这么说吧,反正是‘非典疑似’嘛,就是怀疑。是‘非典’并未确诊嘛。”小护士抿着嘴笑了,他对昨晚的事是一点也想不起来。

护士放下了药片,把了把他的脉搏,给他量了体温又迈着轻盈的脚步走了。

一个身材壮硕,体型肥胖,穿着病号服的中年妇女,迈进了病房。她一跨进病房门,就操着那男人似的大嗓门大声叫:“哟,殷国鹏,殷副总,你又住进了医院,你瞧,我们成了病友。”

小护士端着托盘离开时,狠狠瞪了这个粗喉咙大嗓门的女人一眼,随即竖起纤细的食指放在噘起的樱唇上。中年女病号立即放低了嗓门,开始轻手轻脚向他的病床走来。那模样很滑稽,像一只蹒跚学步的熊。

熊慢慢地挪到他身边。他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香水味儿。这种香水是法国名牌“香奈尔”,喷在身上的似乎很淡,但是保存的时间很长,男士闻了有摄魂追魄的功效,但是,眼前这位女士已过了吸引男人的年龄段,在外表上缺乏炫耀的本钱。然而,她那豪爽粗犷的性格也还有着些许人格上的魅力。她是他在仕途上潜在的竞争对手肥肥副总经理,不过现在他们同是天涯沦落人。由于于凡总经理的调任,他的“非典疑似”,老板的中途落马,他们都失去了竞争集团总经理和董事长的资格。他的前程还要更加黯淡些,似乎绝对不构成对肥肥仕途的威胁。再说,经过这次生生死死的考验,他已把功名利禄看得淡了许多,至少躺在病床上的他目前作如是想。肥肥的到来,使他们有可能作一些交流。也使他有可能具体地了解在他隔离期间系统内发生的许多事情。在肥肥坦率而无顾忌的交流中,虽然肥肥唠唠叨叨,像是老妇女拉家常那样,但话音中已不再把他的存在看成是对自己的威胁了。在肥肥的眼中,他殷国鹏是一个值得怜悯的官场落魄者,是一只被啄得遍体鳞伤败下阵来的斗鸡。恐怕东山再起,参与角逐的机会不多了。

“你怎么知道我住进了医院?”

“你以为你是什么人?你还是当年的小蝈蝈吗?不是了,你如今是省城名人,一举一动都有人注意着,你一进医院消息就传开了。说是那个省城首例‘非典疑似’已住进了我们医院。其实,那来的什么‘疑似’,纯属虚惊一场。要不,我就敢这么闯到你的病房来和你近距离接触了?”

他听了肥肥这席话,只有苦笑。从本意来讲,他是很反感肥肥这种无所顾忌的干部子弟做派,反感她这种没有任何心理障碍,甚至有点肆无忌惮似的坦率。反感她这种大大咧咧,粗喉咙大嗓门的直言无忌,这种做派在心理上就占有相当大的压倒优势。她敢于和老板拍桌子吼叫,他就不敢。尽管吼叫后的心理优势在官场实际运作中很可能暗暗演变成劣势,但是她仍然秉性难移,一意孤行。他们活得真他妈潇洒自如,城里天生就是他们的天下,官场就是他们祖传的风水宝地,在这块宝地他们如鱼得水。相比较,他感到自己就活得很窝囊,时时的小心谨慎,处处的讨好买乖,好像如他这样的农村人就他妈的不是人,是一只看人眼色行事的小动物,或者干脆就是寄人篱下乞讨求食的小猫小狗。不过这种反感他必须小心翼翼地掩饰起来。他反问:“那你怎么也住到这医院了?”

“唉,说来话长,住到这医院的还不止我们俩,还有一个人哪。”肥肥仿佛买关子似的停了一下道:“你绝对猜不出来,香水妖精,海螺姑娘,就是那个喜欢卖弄风情的副秘书长太太,她被汽车撞碎了骨盆,也在这儿住院呢,这娘们也有今天,真正的想不到,还有郎世萍自杀听说了吧?”他点了点头。

“那咱们就从狼外婆自杀说起,狼外婆这人面具戴得很深,平常不苟言笑的,连老板都要看她的脸色行事。她对老板倒是不卑不亢的,不像你和天奴惟老板马首是瞻,老板对你们更像是对奴才,对她倒恭恭敬敬的,她是真正把着老板命脉的人。我这人呢,心直口快,浑身透明,老板自是不喜欢我的。但老板也不敢得罪我。对我就有点像是对狼狗之辈,就是吴沧浪和田沟,这两个活宝,老板的心态是敬鬼神而远之呢。可我从来没有得到过老板的真正信任。过去我在局里是管着执法处和服饰企业管理处,管那两个没有审批权,净得罪人的处

和那几家穷得叮当响的服饰厂,老板是把我排斥在权力圈之外的。我是官场边缘人,管的自是官场边缘事。到了集团我名为副总实质是在老板圈外打转的配角。不像你春风得意呢。”肥肥叹了口气,喝了口茶继续说。他只是静静地听她叙述。

她接着说:“最近上头有精神,企业要改制,原来花了很大精力从地方收回来的苍狼、天狗、白龙牌服饰厂,要引进现代企业制度,改成股份制企业。老板搞的这个行政性翻牌公司假集团,按计划经济的方式就难以掌控企业。为了甩掉包袱,就想着法子要移交地方。‘非典’暴发前党委就议定了的事本来这事是你管的,这事你也清楚,‘非典’过后要落实。你隔离了,老板是被‘双规’了,但老板敲定的移交方案,于凡认为是符合企业改制精神的,再说这几个国有企业也确是一个大包袱。一改股份制,多种经济成分的介入,我们集团就更缺乏调控手段了。你是知道的,我们过去是靠集权行政手段调控的,股份制是多种经济成分的企业制度,是靠经济纽带链接。所有制一变,行政手段就失灵了,这企业我们就管不了了,不如推给社会。再说老企业退休工人多,老干部多,都是包袱呢。于是责成我这个副总经理带着狼外婆和天奴与地方党委和政府去谈移交的事。首先去E市,接洽将白龙服饰厂移交E市的事。E市一突破,其他的厂将照此办理,一一移交。这几个厂的固定资产你是知道的,原来局和集团不分时投资了十几亿,搞企业改造。现在每个厂都拥有一个多亿的固定资产。原以为这种移交本身就是一个形式,白白地送地方上一个大服装厂,哪有不要的。老板未抓之前,也是这么认为的。所以我是带着移交协议书下去的。只要双方在合同上签字,我们就算是完成了任务。去之前,我和天奴是蛮有信心的。只有狼外婆好像心事重重的样子,整天愁眉不展,有时一人在那儿发愣。坐在奥迪车内她一声不吭地想心事,手中紧紧地抱着她那个大布包,那布包是她去俄罗斯带回来的。后来我才知道,于总把我们打发到E市,H市,F市去办工厂移交,悄悄引来了省纪委专案组,查账来了。狼外婆可能感觉到了什么。不过当时我们都未在意。你是知道的,狼外婆平时就是一副寡妇脸,阴沉沉的,好像从来不会笑似的。我和天奴一路说笑着就到了E市。蓝子君把我们安排住进了装修一新的服饰宾馆。晚上市委李书记宴请,我喊他小李子。我到E市这小子肯定要出面的,在部队我是师里副政委,这小子是团里副政委,我是大校,他是中校,我以正师转业,他是正团转业。论着理,我是他的老领导。这小子转业到省委研究室当了处长,你看这一外放就成了一方父母官。小李子见到我很客气,很郑重其事地到服饰宾馆来看我。我一人住了一个大套间,我本来和蓝子君打招呼,我和老郎住一标间就成了,不用太奢侈。后来子君告诉我狼外婆不愿和我住一间,嫌我晚上会打鼾。这样狼外婆、天奴和我一人住一间。小李子来拜见我,一口一个老首长、老领导,老大姐的,执礼甚恭。蓝子君设席招待我们时。这小子也把我让在首席,当然我也就不客气了。我把来意一说。这小子拍着手,高兴得眼眯成了一条缝,说是‘我E市白得一个现代化的服饰厂有什么不好的,明天请市外经委、市财政局和你们具体谈移交的事。今晚我们只叙友情,不谈工作’。于是碰杯、喝酒、吃菜。谁知第二天,这小子猴精似的,拍拍屁股跑得人影都见不着了,连秘书也找不到,打手机他关了机,去市委机关,市委办公厅的同志说,李书记下去搞调研了。我们原想送一个厂给地方也就是履行一下手续,双方签字,就算完事了。谁知那个经贸委主任和财政局局长你一言我一语的夹枪带捧的。经贸委主任不客气地责问我,你们这是搞什么名堂,当年你们从地方要收这个厂拿着省委、省政府文件来压我们,我们没办法捏着鼻子,把好端端的一个厂送给你们,厂子就这么被你们一平二调走了。现在眼看要改制了,你们又来卸包袱,工厂连退休人员一千多人,工厂经营情况到底怎么样了?我们也不清楚,至少要调查了再说。再说你们移交至少也要有省委、省政府来一个文件呀。我说,当然有文件,说这话时我底气也不足,那文件是我们集团公司打的一个报告。通过海螺弄了一个娄副秘书长的批示,吴副省长画了一个圈就算同意了。我递过文件去,人家根本就不当回事,鼻子里轻轻一哼,娄副秘书长的批示不算数,谁不知道,娄某人是你们集团的女婿。我说,省领导已画了圈就是同意。他们说,吴副省长那是个人意见,不能代表省政府意见,再说吴副省长是教授,根本就不懂得经济,行政能力很差,我看他老人家还是回去教书好。你瞧,市外经委那个主任说话有多狂,连省领导也不放在眼里。那个财政局长,对!是个女人说话更损呢。她说,你们服饰集团搞什么名堂,人家男女结婚,还要谈谈恋爱,相互了解了解呢,你们这移交一个厂,我们什么情况都不知道。上午介绍,下午就要我们成亲结婚拜堂进洞房,这个字我们不能签。你看把我给气得,当时心口隐隐作痛。你是知道的,我的心脏是动过大手术的,不能受刺激。晚上蓝子君为了巴结这帮喂不饱的白眼狼,宴请他们。我破例频频向他们敬酒。我这心脏是作过搭桥手术的,根本不能喝白酒,但是为了移交成功,我是舍命陪这帮王八蛋了。那晚狼外婆也一反常态地活跃,喝了很多酒。在酒席桌上,那帮王八蛋提出要我集团公司给伍千万的改制资金,并每年保证一个亿的服饰生产任务等无理要求他们才肯接收,狼外婆竟擅自一口答应了。你知道省政府发了文的,我们每年给服饰局一百万行政补贴,一次性给服饰资金三千万还没兑现呢,那能够三个厂每个给五千万,就是一点五亿呢。这是要挟,这是敲诈。这狼外婆怎么了,好像她是我的领导似的。我用脚踢了踢她,她也不当回事。那晚我们三个人,被E市这帮地头蛇灌得醉得一塌糊涂。到了宾馆我倒头便睡。一觉睡到第二天早晨九时。直到蓝子君前来敲门,请我用早餐。我懒洋洋地起床冲了一把澡,想着反正今天没什么事,市经贸委和财政局的工作组进驻了白龙厂调研厂里的经营情况。小李子这小子一时找不到,这协议恐怕一时签不了呢。我穿戴齐整,正在漱口,这边蓝子君和天奴气急败坏地推门进来说,不好了,郎世萍失踪了。我们敲她门,门一点动静都没有,我们又打电话到她房间,电话响着没人接。我们到院内找了一圈也没见她的人影。回头问了门卫。门卫说没见她出去。我当时一听到这消息,心脏就‘扑通,扑通’跳个不歇,我有某种不祥的预感。不会出什么事吧。我吩咐叫服务员用备用钥匙打开她的房门。服务员用钥匙捅了半天,一头大汗打不开房门。说是房门在里面反锁了。我想不好,可能要出事。我一边捂着隐隐作痛的心口一边说,把门给我砸开。天奴干这种事很有经验。他远远地站定仿佛沉住了一口气,一个箭步跑过去,猛地踹开了房门。房中混合着一股烧了东西的焦糊味儿和血腥味儿,这味儿来自盥洗间。狼外婆脸色惨白,直挺挺地躺在床上,身上盖着羊毛毯,毛毯中一股血迹,流在红地毯上,血迹已凝固了。我一看不好。狼外婆在平静地销毁了一切罪证后,割腕自杀了。我的心脏哟,当时就是一阵痉挛,痛得我捂住胸口在地毯上打滚,天奴把我扶到了沙发上,躺了下来,我浑身已经汗透了,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我捂着胸口,瘫倒在沙发上。天奴试探着上前摸了摸郎世萍的脉搏向我汇报说,完了,郎主任的脉膊已停止了跳动,早没气了。掀开毛毯满床全是鲜血,郎外婆苍白的脸上毫无血色,稀疏的头发整齐地拢在脑后梳成一个发髻。盈满皱纹的脸瘦皮寡肉的架着一副宽宽大大的玳瑁近视眼镜,双目紧闭,毫无表情,显得十分安详。那张沟沟坎坎记录了六十一年的人生坎坷,前两年她就办了退休手续,局和公司分开后,她哭哭啼啼地不肯退休,老板借口集团公司是企业,可以不执行公务员的退休制,又聘用她,仍是财务部主任。唉,这人也是悲剧呢!她十八岁上山下乡,去了内蒙古大草原,三十岁上找了一个牧民结婚,四十岁返城后与牧民离婚,独自一人带着儿子生活。后来儿子去了美国。她将整个身心和积蓄,包括贪的钱财,全都给了儿子一家。她穿着黑色唐装,那黑衣服的胸口用金线绣着一个团团的‘寿’字。整个人就是浸在血泊中寿终正寝的。当时的情景很怕人的,现场乱成一团。我当时胸口疼得不行,气闷得喘不过气,好像心脏已停止了跳动,于是大叫着哎哟,哎哟,我的心跳停止了,我不行了,不行了,你们不……不要动……动现场,快去叫警察。这时天奴好像很内行地把着我的脉说,心脏还在跳动,不要紧的,不要紧的,赶快,谁有速效救心丸?他这一提醒,我指了指胸口。他也顾不得男女有别了,立即扯开我的外衣,在我的衬衣口袋上摸了一把,摸到了那小小的胶囊,掏出我衬衣口袋的救心丸,放了一粒在我口中,我感觉到舒服了点。口中喘着粗气,吩咐天奴通知专案组赶快来人。蓝子君这时已叫来了救护车,要送我去医院。多亏了天奴说,心脏病发作的人不能站立,平躺,最好是不要活动。就这样让她坐在沙发上,我们抬她下去。蓝子君唤来四五个棒小伙子抬起沙发向外走,这时警察也闻讯赶到现场。你知道,我多重吗?足有二百二十斤。几个小伙子脸涨得通红,几乎是把我慢慢挪到电梯上的。下了电梯,又连人带沙发把我抬上了救护车。在市医院,我的病情稳定后,才把我送回了省城。你瞧,就这么大姐我和你住在了一个医院。小李子格狗日愣是连面都未露一下。就冲着天奴在E市救了我一命,这次省委组织部来考察他,我昧着良心党性帮他说了不少好话。我知道于凡的心事,他八成看天奴这厮在服侍老板时,时时刻刻关注着老板的一举一动,一点风吹草动都记录在案,需要时就可以抛出可置人于死地的材料。这种人放在身边实在太危险,不如提拔了他,把他调走算了。天奴提拔到省妇联当纪检组长的事已成定局,不久就要去履新。这厮也是太兴奋,又闯下了大祸,竟开车把海螺的大屁股撞坏了,海螺那屁股你是知道的,足有磨盘那么大,很性感的,现在好了,闹了个臀部粉碎性骨折。海螺正躺在病房哼哼唧唧呢。天奴出车祸恐怕不止一次了吧?”

他饶有兴趣地听着肥肥滔滔不绝地讲下去,此刻他的心态平静得很,可以说是心如止水,权当是在看演戏,面对肥肥的询问,他只是点了点头。肥肥又喝了口水,继续说。

“送别天奴的宴会是在城西新开业的银雀台饮业公司‘大家乐’美食府举行。集团公司大部分人都参加了。我是被于凡他们用小车接去的,因为身体不好,我只是象征性地喝了少许红酒,其他人都喝了不少白酒。天奴和海螺显然也喝了不少。天奴在敬了于凡后,说道,

于总我算是服了你了,你年纪不大,经验丰富,说实话,我是不愿意到妇联那个清水衙门去的,收入至少要减少三分之二,但组织上,不,也就是你于总这么安排,我只能服从。唉!从此后,与财富无缘了。一年损失一辆高档豪华轿车呢。于总满脸堆着笑说,华天奴同志,你误会了,我是准备提你在集团公司当纪检组长的,但是纪委有规矩呀,纪检组长只能外派,不能在本单位提,也就只好委屈老兄了。妇联效益也不错的,有宾馆,有旅行社,还有妇女权益保护中心都是效益不错的单位。一本杂志一年赢利好几十万呢。福利不会差的。于凡和天奴就这么比画着,大着舌头相互应酬着,我在旁边冷冷地看着,听着。我发现华天奴这家伙模样变了。变得年轻俊俏起来了,我百思不得其解,好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我再仔细打量一下天奴,发现他光滑滑的半个小秃头竟然长出了一缕头发,盘在前脑壳上,一缕长发再也不掉下来了。脑袋上毛发油亮乌黑,怪事了,天奴返老还童了。海螺悄悄告诉我,天奴最近新做了头发移植手术,成功地将头发植入头皮,挡住了半秃的前额,那是准备到妇女联合会去履新呢,那儿可是女人窝,对天奴这种精力旺盛的男人来讲,是如鱼得水,猪八戒进了盘丝洞。说这话时,香水妖精神秘地笑了。海螺这娘们也是半真不假地站起来敬天奴酒,她不客气地说,哎!姓华的,别老酒喝昏了头,升了官,发了财,位置也挪到了美人窝,别走了桃花运,忘了老朋友。周围的一帮人起哄,说:天奴和海螺喝了交杯酒吧。天奴很仗义地说,喝就喝呗,有多大事呢。于是两个活宝,双臂交叉,你的酒我喝,我的酒你喝。就这么喝了交杯酒。人们又起哄来一段黄梅戏《夫妻双双把家还》。天奴还扭捏着不肯唱。海螺说,唱就唱呗,又有多大事。于是率先接过递上的话筒,尖着嗓子唱起了‘树上的鸟儿成双对……’酒筵一散,这对活宝真的要双双把家还了。大家劝天奴道,今晚你酒喝多了,不能开车了,还是请驾驶员开吧。天奴气冲冲地说,多大事呀,不就是二两小酒吗?我八两酒都喝过,照开车不误,不信你们瞧瞧。他很豪迈地就跨进停在食府大院内的黑奥迪。对,就是平时你用的那辆。自从你被隔离,那车一直由天奴开着的。那晚在食府用餐的人多,摩托车、小轿车摆放得比较乱,道路也窄,那车被挡在里面。海螺自告奋勇地充当指挥,向左向右地打着手势指挥着,天奴驾驶的奥迪艰难地向前挪动着轮子,前面有三辆摩托车挡住了去路,海螺做了一个停车的手势,天奴当时被酒灌得有点神志不清,一脚未踏在刹车上,却踏上了油门,这车‘嚯’的一下跑了起来。我当时在场,差点吓得心脏病复发,赶紧闭上了眼睛。其他人当时惊得呆了,张着大嘴,就像看飚车表演。海螺看着车向她迎面撞来,掉头就跑。小车像是发了疯似的,扫过三辆摩托车,向前冲过去。海螺被逼到墙脚的自行车棚,说是迟,那时快,海螺绕到了自行车棚后面墙角,身子紧贴在墙上,不敢动弹了。只听‘哐当’一声,奥迪车撞在一排自行车上,稀里哗啦地将那排自行车压在了海螺的大屁股上。奥迪车这才停了下来,车头已撞得瘪了下去。这时的天奴已吓得手足无措瘫倒在驾驶座上喘粗气,连话都说不周全了。人们挪开自行车,海螺一屁股倒在于凡的怀中,晕了过去。海螺是搭着我的车被送到医院的,X光诊断臀部骨盆粉碎性骨折呢。天奴第二天抱着一束鲜花来看海螺,正巧碰上娄副秘书长。娄副秘书长又羞又气趁机上去就给了天奴两记大耳光,还是海螺含泪劝住了愤怒的丈夫。双方谈了赔偿的事,娄副秘书长提出给十万赔偿费,天奴只肯给一万。说娄副秘书长这是敲诈,言谈话语中天奴好像掌握他们夫妇俩什么秘密似的。天奴气呼呼地出了海螺病房,窜到了我的病房将这事告诉了我。临走他咬牙切齿地说,过去老板打过我两个耳光,付出了沉重的代价。今天这个姓娄的一撮毛竟扇我两耳光,我叫他吃不了兜着走。听他的话语中,娄副秘书长好像和老板的案子有什么牵连,这事好像你也知道,天奴说是娄副秘书长和老板与书商编的那套《古今中外服饰大全》买的是香港书号出的。娄某人拿了不少的回扣,这事涉嫌非法出版呢。天奴说不出十天娄副秘书长也会进去的。其他他没多说。我想,天奴一定是想拖,拖到娄副秘书长东窗事发,这车祸的事也就拖黄了。”

他试探着打听集团公司党委对他这次所谓隐瞒去疫区的情况,得了“非典疑似”,打算怎么处理时,肥肥只是希望他安心养病,不要想太多,病好之后不要急于去上班,有的事情是此一时也彼一时也,当时是为了抗非典的形势需要,共产党员就要顾全大局。那时省里领导确实是作过一些要严肃处理的批示,但现在事实上你得的不是“非典”,只是胸膜炎,而且在隔离期间你为本省的反腐败工作提供了不少有价值的线索。集团公司某些人集体腐败的证据,虽然被狡猾的狼外婆销毁,但有些罪证是销毁不了的。比如保险公司的回扣返还,林浩、潘晓虹的交待等等。最后她告诉他,你救了赵总一命,幸亏你送的那张《黄山烟云图》是假画,不值什么钱,否则赵总会因此而进局子,现在赵总已退休,出任全国服饰协会副会长。至于常杜鹃她咎由自取,是她截获了老板托你送的那只翡翠玉香炉,就是受贿了。常杜鹃被批准逮捕了。

肥肥似乎还暗示他,她可能在不久的将来会出任集团公司的党委书记,她说得很轻描淡写,因为在她看来,她只是恢复部队带下的正师待遇。是早就应当解决的,不是老板压着,她早就应当是党委书记了。她不奢望当董事长、总经理这类实权一把手,只是希望恢复她原来应有的待遇。

她像安慰小弟弟那样说,蝈蝈你现在什么都不要想,你是有才华的,有能力的,又年轻

,到时当大姐的会为你说话。这话听得他热泪盈眶,尽管他现在对仕途似乎看得很透,过去有一个老板管着,现在他并不希望再出现个大姐抬着。他只是他自己。他不再相信有什么救世主了。但是人在落难之际,哪怕几句言不由衷的热心话,也能使他冷漠的心激动起来。

肥肥以领导兼老大姐的身份和他在病房内促膝长谈,这使他很感动。自从得“非典”疑似以来,尚没有人能够和他如此近距离地进行过这种面对面的谈心,使他这个平时把自己的心灵封闭得较深,面具戴得比较好,而又有着极其深远抱负人,感到了一丝温暖,看到了东山再起的希望。

从气色上看,肥肥那张保养得极好的圆脸白里透红,显示着健康的色泽,皮肤是出自天然的奶油色的的那种白。绝不像海螺只靠脂粉人为培养出的白,那就有点像是戏子。他仔细观察肥肥浓眉下的两只黑白分明的滴溜溜转动的眼睛竟然是双眼皮,很有神采,很动人。单从眼睛上看肥肥在少女时期一定也是一个肥硕壮实的杨玉环似的美人,可惜中年发福后身材过分魁梧了。再打量她那圆圆的鼻子像是大瓣蒜安装在脸部的中央,鼻子确不够挺拔不够笔直,反使脸盘增加了几许滑稽的可爱。红红润润的厚嘴唇显示出某种农妇式的忠厚。齐耳的短发一点也不时髦,又带有领导干部的质朴。这又不像海螺的头发中夹着几丝人工染色的棕黄,像当前新潮少女似的,加上香水味儿,使海螺成为某种带有市井式贵夫人的做派。而肥肥是从来不施粉黛,至多用一些香味儿淡雅的名牌香水。他还注意到在肥肥的鼻子周围还不均匀地散布着几粒小雀斑,这小雀斑竟然使肥肥增添了几分少女的纯真。他说不清,女性脸上长雀斑是好看还是不好看。总之这雀斑长在肥肥这个早过五十岁的女人脸上一点都不难看,由于脸部肌肉丰满,反而抚平了岁月留在脸上的沧桑,使肥肥看上去还是比较年轻的。再加上一口标准纯正的普通话,使肥肥的气质显得既典雅又庄重。他想这女人不愧大家闺秀,还真她妈有点“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感觉呢。身材的高大反而又弥补了身体的肥硕,使人并不显得臃肿肥胖。体形是一种大洋马似的,反而有一种男性的伟岸,军人的豪爽。她说话直来直去,胸无城府,与老板相比,是一个心地坦荡,为人正派的好领导。与狼狗之辈相比较,他们之间的共同点多一些。今后在这两位一男一女,一高一矮胖领导的主宰下,他的日子可能会好过一些,至少不会像过去那样战战兢兢,像小媳妇在公婆面前那样如履薄冰似的过日子。

他就这么一边倾听着肥肥的讲话,领会着肥肥讲话中透出的信息,预测着自己出院的前程,一边近距离地观察着肥肥。最终得出肥肥是一个很可爱的女人的结论,至少比老板来得真诚。

从肥肥的言谈话语中,他隐约听出她对现任一把手于凡评价不俗。她说,于总思想敏锐,作风泼辣,很有见解,很有思路,人也显得很廉洁,待人也是诚恳的。于总现在主要是调研,熟悉业务,熟悉环境,下一步在服饰集团的体制、机制上按照市场运作上将有大的整合和调整。于总说了,我要将这个老板董事长搞的翻牌公司的牌子,再翻过来。在资金运作上,走市场化经营的道路,走一种多种经济成分并存的路子,要真正组建一个“产权明晰,管理科学,职责分明,利益共享,风险共担”建立在现代企业制度上的集团公司。现在的集团公司名为公有制,实为“董事长所有制”,实在像是一个家庭企业。这叫着公司外有公司,账外有账,公司私办。于凡形象地总结说是“公鸡下彩蛋”国有资产大量流失。

说着说着肥肥竟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张盖着区检察院国徽大印的复印件来。她说:“这是从白文龙局长那儿转来的。是办理贪污受赂案的区检察院在审结了鄂尔泰贪污受贿制假贩假案发的整改意见书。检察院把服饰局与服饰集团弄混了,寄到了白局长处。白局长苦笑着转给了于总。因为我分管纪检,于总转给了我。我想你也是党委委员,你看看会有所启发。”

他接过了肥肥递过的文件:��

紫霞区人民检察院建议书��紫检建字[2003]第18号

省服饰管理局:�

我院在查处省服饰集团公司(服饰总厂)原制服部主任鄂尔泰,原财务部主任郎世萍(已死亡,不再追究责任)。贪污受贿,挪用公款,私设小金库,制售和贩卖中小学生伪劣制服一案过程中,发现你单位在管理上存在以下问题:�

1。领导干部的权力过于集中,对原集团公司董事长(另案处理)缺乏相应的监督制约制度,导致国有资产大量流入个人腰包,形成集体腐败的发生。

2。业务制度不健全,由于没有严格按照国家规定的制服质量标准生产制服,确保各项环保指标的落实,导致犯罪分子为了牟取私利,内外勾结,使留有化学残留物质的有毒面料制成的服装大量流入中小学校,危害青少年健康。

3。服饰重点制作销售业务部门权力过大,个别人说了算,极易滋生腐败。

4.财务管理制度不健全,监督工作形同虚设,对财务人员缺乏应有的监督机制。例如私设“小金库”数额达数千万元,账目不清,会计出纳皆由郎世萍一人负责,税务部门和保险公司给予你局的奖励,由原局长兼董事长和财务部主任私分等违纪违法情况。

5。对涉嫌犯罪的人员情况来看,平时法律意识淡薄,不注重政治和法律知识学习,不懂法,不守法,如鄂尔泰屡次违法,屡次被保护,最终导致走上犯罪道路。

根据检察机关《预防贪污贿赂犯罪工作细则》(试行)第二十六条规定,特向你局建议如下:�

1。针对上述人员涉嫌的经济犯罪案件,召开全局所属企事业单位负责人及中层以上干部座谈会,总结经验教训,查找犯罪根源,从源头上预防此类犯罪再次发生。

2。在全局干部、群众中间进行有关法律教育,增强干群的法律观念,在全局树立廉洁典型,建立一支法律意识强、政治素质高、廉洁高效的领导班子。

3。加强预防犯罪网络建设,围绕全局预防职务犯罪的工作目标,建立一套行之有效的规范、监督机制。

4。对全局的各项工作进行宏观控制,打破垄断经营,实行招投标制度,使原料采购、服装制销等工作公开化、制度化、法律化,建立各种严格的档案制度,重点部门要由领导负责把关,重大事项经集体研究决定,以防个人独断专行。

5。对重点部门人员的使用加强教育和考察,定期进行轮岗交流,实行定期审计、离任审计制度,对于违纪违法人员应从严处理,绝不姑息。

以上建议,望认真落实,并将落实情况和整改措施书面反馈我院。

紫霞区人民检察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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检察院的法律建议书看得他面红心跳,冷汗直流。也不知道今天肥肥来看他是慰问呢,还是代表组织谈话。总之,在一切看似平常的谈话告戒中,他闻到了一股浓浓的火药味,刚才油然升起一股希望,又被顷刻袭来的悲哀笼罩。因为他分明看到了司法建议书中自己的责任。�他有点语无伦次地说:“大姐,不,书记同志,过去集团公司存在的问题我也有责任,我利用这次‘非典’疑似隔离的机会,进行了深刻而冷静的反省,具体情况我已向省纪委五室的曹主任作了交待。”

“小殷,我给你看这个材料,没有别的意思,主要是让你感觉到过去老板搞的那套,实际上是葬送了我省服饰业前途。个人的发展是次要的,整个产业的生死存亡是关键。要说责任,我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我作为分管纪检的副书记,没有坚持原则,听任老板胡搞。我们不能全部推脱于现有的干部体制、机制的缺陷,而忘了自己共产党员的职责。过去我私下里也给老板提过建议,她不听,我也没坚持,放弃了一个共产党员坚持真理的勇气。因此,老板那一帮人的犯罪,也有我们作为党员干部姑息迁就的责任。现在鄂尔泰被判刑十五年,老板的案件已被列为今年全国的腐败大案,结果不会太好。听说涉案金额高达一千多万元,不是死刑也是死缓,此中教训深刻,不容得我们不反思呀!老板在狱中有句话道破了其中自己贪污受贿的原因,她说,看到别的贪官捞,也未见出什么事,自己不捞,将来江山易帜,难免两手空空。你看他们这些挂着党员招牌的腐败分子,对党的事业已失去了信心。等待江山易帜,捞个盆满钵足,成为新时代的新贵呢。是信仰危机呀,人在精神匮乏之后,最容易出现的问题就是难以抵挡钱和色的诱惑呀。”肥肥长叹一声,亲切地拍了拍他的手。

她口袋中的手机响了。她打开收机看了一下视屏说:“是于总发的信息,说他已到了我病房来探视,问我到了什么地方。我得赶快回去了。你要安心养病,不要想得太多,希望能够坦然地迎接人生的考验,至少现在组织上还没给你任何处分。你老婆闹离婚的事,我们会做工作的,实在不行,分手也没什么了不起,你还年轻,生活和事业上路还很长,要有信心。改日我再看你。”

听了肥肥的一席话,他陡然生出了归隐林泉的念头。对同事的关心,尤其是自己落难时的关心,他还是感激涕零的,他挣扎着坐起来,紧紧地握住了肥肥那双绵软肥厚温暖的大手。看着肥肥那张微笑的脸,他想到了自己的母亲,热泪夺眶而出。肥肥以为是他被她的仁慈所感动,于是也很激动。她拍了拍他的手背,带着领导对部下爱抚,部下对领导爱,心领神会,满意地起身告辞。

肥肥走了,迈着自信的步子,离开了他的病房,微笑着向他招招手,她轻轻带上了房门,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外,他感到心中空落落的。他希望于总在看了肥肥后,能够再来看看他,他像大旱盼云霓那样盼望于凡的到来,于凡过去是他的克星,现在是他的救星。但是他没有盼到救星的到来。一种悲凉惨淡的情绪笼罩着他。他被妻子抛弃,他不能再被组织抛弃,否则他的精神家园将无所寄托。他感到他是心灵上的流浪者。

病房勤杂工推来了中餐。他起身打开电视,中央电视台《午间新闻》正在播出。

央视名牌播音员罗京正用那淳厚的嗓音,播出中央电视台的一则声明“最近一些别有用心的骗子,打着中央电视台的旗号到企事业单位,以有偿新闻的名义骗取钱财。为此中央电视台郑重声明,本台从来不搞什么有偿新闻,凡以赞助节目制作费的名义收取的费用均属败坏我台声誉的诈骗行为。任何人任何单位遇到上述情况均可向我台举报,经查属实,本台将给予奖励”。

随后,播音员播出了举报电话号码。新闻插播的画面却是北京市公安局的警员逮捕诈骗犯罪嫌疑人崔铁牛的场景。那张久违的长着乱草似的大胡子的嘴脸他是熟悉的。崔铁牛正哭丧着脸用带着手铐的手在刑事拘留书上签字画押。崔铁牛也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