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银狐之劫

晚饭后,蓝枫如约前来,不过她把他带到了村外的路口,请他上了她的本田小轿车。他觉得蓝枫是在向他炫耀财富,炫耀她的成功。其实他在城里就是有车族,虽然这车是公家的,但就如同自家的一样。他更希望与她并肩在美丽如画的山光水色,树影花香中漫步。在星空夜月下互诉衷情,去领略大自然的美丽和女人的温情。他希望在这个迷人的秋夜能和她发生点什么浪漫销魂的事情。

他和蓝枫并排坐在小轿车的前座。她熟练地把握着方向盘,在暮霭笼罩着的水泥公路上行使。公路修得很平坦,窄窄的山道可以并排行驶两辆车,这是专为靠山村修的旅游专用道。每当暮色降临的时分,喧闹的山村就会静寂下来,公路上的车辆显得十分稀少。她将束着的头发放了下来,用纱巾轻轻地拢在脑后,头发梳得很整齐,脸上打上少许的底粉遮盖了岁月留下的痕迹,描得细细的一弯柳叶眉下,扑闪着一双大眼睛透着智慧的光芒。鼻梁很挺拔,鼻翼很饱满,显得很精致。薄薄的樱唇浮现出一丝自信的微笑。细细的颈项在暮色中显得特别细腻白净,一对突出的蝴蝶骨透出迷人的凹槽。他仔细地打量着轻巧地驾驶着小车的她,感受着她犹存的风韵。她似乎刻意修饰了自己,穿了一件紧身的黑色T恤。那T恤使她成熟女人迷人的线条在他眼中晃动,乳胸凸耸,实在是非常性感。尤其是他可以清晰地感觉到她紧绷着乳房的胸罩的轮廓,使他有点头晕目眩。她下身着一件牛仔裤,恰到好处地凸现着丰满臀部的迷人。她感觉到他的目光,并不回避他的目光。

她问道:“蝈蝈感觉怎么样?”

“我感觉你很美,你这身打扮很现代、很青春。”

“是吗?”

“是的。”

她显然很高兴,“我问你回到家乡的感觉如何?”

“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变化太大了,我厌倦了城市的喧嚣,想归隐寂静的山林,现在看来我错了,原来的世外桃源已不复存在,这里和城里一样热闹繁华。”

“你难道不希望这样?”

“不,村里富裕了,我心里高兴,但我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是不是多了铜臭气,少了文化气息?”

他若有所思地沉默着,他有点说不上来,这是好事还是坏事,总觉得和他这几年在官场商界追求的东西差不多,而这十多年的苦苦追求使他身心疲惫。他很想找一片绿洲好好休息休息,这里应当是一道精神港湾,应当是大樟树下宁静的小溪,青青竹林中黑瓦白墙的小屋,而现在这里和城里的氛围已大同小异了。他梦中的避世桃源已为商业的喧嚣所腐蚀、所浸淫。他成了精神上的流浪者,失去了精神的家园,他很失望。连他心目中的近乎完美的女神也变得世俗起来。她这身摩登打扮,他实在看不出来与城里内衣外穿的漂亮姐有什么区别。与上午在艺苑见到的她相比,他觉得还是上午的素面朝天来得好一些。

她似乎猜出了他内心的想法说道:“蝈蝈,你这人太自私,你希望我们的山村永远应当是远离尘嚣的山村,与贫穷落后相伴与现代化绝缘。你们要保留的文化其实就是停滞不前的远古村落,这与乡亲们的现实处境无关。你们自己在商界官场走火入魔甚至丧心病狂,追逐权力,追逐财富。一朝落魄又想来寻找精神寄托,在物质上和精神上你们都想兼得,都想独占,这其实只是你们的一厢情愿。你们实在不懂得物质变精神,精神变物质的的理,旅游资源的开发实际也是文化的开发,你希望靠山村这颗璀璨的明珠永远遗落在世外,尘封在山里,成为落魄官僚、失意文人、去势商人寻求精神寄托的避风港、掩人耳目的避难所、韬光养晦等待东山再起的隐居地。总之,你们希望在把玩稀世奇珍的情结中宣泄某种失意的情绪。还要说这是捍卫某种文化,标榜自己是高尚道德纯洁精神的捍卫者。这不是虚伪的又是什么?”蓝枫这席话直奔主题,说得尖锐而刻薄。

听了她的话,他感到脸红,好在他的脸已藏在薄暮中,车内的光线不甚明亮,蓝枫只是专注地开着她的车,并不在意他的脸色。

本田车停在一片湖泊之前,这时晚风送爽,落日的余晖把灵山湖水映照得粼粼波光,使碧绿的春水仿佛抹上淡淡的胭脂。湖边摇曳的芦苇,青青的灌木丛,和对岸那长满云杉、翠竹的灵山纱帽峰相映成趣,形成美丽的倒影。连绵起伏的丘陵,丛丛绿树掩映的村落正笼罩在黄昏的晚霞中。一缕缕炊烟飘浮在湖畔,仿佛是一幅远古的水墨画。看着风景如画的家乡湖光山色,他不得不承认蓝枫的一席话触到了他的痛处。他想到了当年被开缺回原籍的袁世凯,也是口口声声地要当隐士,当渔父的。他的脸不禁红了,不过暮色恰到好处地掩饰了他的脸红。

指着远方那一片未曾开发的绿地,蓝枫动情地说:“蝈蝈你看,前方这块土地濒山临水,我想完全可以规划一个大的文化度假村,这儿的土地松软肥沃,适应栽种茶树,唐代陆羽所著《茶经》,就有‘灵山茶生芙蓉山谷’,这芙蓉山谷就是当今的纱帽峰。时为全国六大极品之一,被列为上等贡品。灵山茶,叶脉洁白,香馥味醇,曾获嘉靖皇帝钦赐匾额。清乾隆年茶叶已外销,成为英国贵族中不可少的饮料,在当年维多利亚女王和阿尔博特王子举办的万国博览会上获金奖。称灵山绿茶有‘颜色碧而天然,味儿香而浓郁,水叶清而润绿’的三大特点。”她兴奋地指点着对面的一片绿油油的茶树说。

“看来,你的资金很雄厚啊,我觉得你的摊子不要铺得太大,免得首尾难顾。”他真诚地提议。

“这片地是村里的,作为土地资源,基本没花什么钱。那些灵山绿茶的树苗是县里果品公司免费提供的,我只是花钱雇了一个茶场场长和几个职工。你是知道的,我们这儿劳力不值钱,明年茶树成材有收益,我和果品公司、村里四六分成,也就是我得四,县果品公司得

三,村里得三。将来有条件,我准备沿山就势建一文化度假中心,全部传统的古典园林建筑,就山势建百米长廊,连结各主体建筑,既可遮风雨,又可陈列文化碑刻,廊内可以将我们靠山村所出的文化名人,蓝瑛、殷虞之先生当然是首选,还有那些举人,进士的事迹,雕成石刻,将他们的诗、画、书、文请名家题写镌刻成碑镶嵌其中,必能使我靠山村生辉。对了,我这山庄就叫‘近云山庄’,你看如何?”

看着蓝枫那眉飞色舞的样子,他心中冷笑着想:这蓝枫已近四十岁的人啦,还那么天真,充满着理想主义激情,是不是钱多得没地方花了,想去搞什么文化投资。这么一搞你蓝家的势力简直是一手遮天了。他想到了清溪上流的双眼过街桥和下游的灯塔。尼姑庵已败落遮不住阳气了。于是脸上就显出很不以为然的样子。

“怎么,蝈蝈,你在冷笑?”

“没有,我只是觉得你还是那么浪漫,那么富有激情,那么的理想主义。你哪来这么多钱去开发什么茶园、山庄的?”

“我当然没那么多钱,靠山村也没那么多钱。我们有得天独厚的文化资源和风景如画的自然资源,这就是梧桐树,不怕引不来金凤凰。当然钱还是其次,我和几个归来省亲的华侨富商谈过,他们愿意回来投资。将来老了他们准备落叶归根,回故乡颐养天年。”说着说着,她从随身的小坤包里拿出了一张纸递给他。

接过这张纸,他打开一看,却是共同开发灵山湖文化度假村的意向书。那是一个国际著名的华人财团和靠山村旅游文化开发公司签的。这张纸使他对蓝枫有了崭新的看法,不禁为刚才头脑中突然冒出的风水斗法之念感到羞愧。看来这位年轻的工艺美术大师还蛮有经营头脑的,也开始学会利用融资手段吸纳境外资金,为山村的经济文化建设服务了。他仔细地打量着眼前在落日余晖中沉浸在未来美好的梦境中的蓝枫,晚风吹拂起她的秀发,那是一幅迷人的倩影,她仍在娓娓动听地述说着自己的宏伟蓝图。

“我婚也结过,家也有过,孩子也生过,作为女人该经历的都经历了,也满足了。当然这些都已成为过去,在事业上,现在可谓功成名就。我想,要那么多钱干什么?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用这些钱能做一些有益的事,造福乡梓,弘扬传统文化,我这一辈子也就足了。当然现在我需要志同道合的人,能和我共同创业。我们靠山村需要经营人才。你当过大学老师,当过总经理,有文化,又有经营头脑,你要能加盟开发靠山村,我将当你的助手。”蓝枫真诚地说。

他若有所思,他要对蓝枫的提议仔细地思考,他是聪明人,当然听出了蓝枫对他的一往情深,看着这个晚风中的美丽倩影,他有点冲动,他很想伸出双手将她揽在怀里,重温鸳梦。但是他眼前出现的是妻那愠怒的目光。他是有家庭的人,至少目前他和妻未解除婚约。尽管自从“非典”以来,他被疑似上以后,他和妻的关系开始出现裂痕,但是他并不想再放弃这个温馨的家。他知道要放弃一个家所要付出的代价。在男女关系上他一向是有贼心无贼胆的,除非女人主动投怀送抱,像潘晓虹那样他才放得开。否则他只能坐而论道。

他轻轻地说:“蓝枫,我非常理解你,我也可以助你一臂之力,我想你的开发灵山风景区的计划非常有意义,我夫人是学旅游管理的,我可以听听她的意见,如果她同意,我们可以一起来开发这片土地。”

“蝈蝈,你应当了解我,我不是那种轻薄的女人。自从离婚后,我身边不泛追求我的男人,我并不排除有新的男人我中意的男人进入我的生活。但我也决不愿意随便地再度嫁人。有一次人生教训就够了,我不愿意再来第二次。世间优秀的男人毕竟不多,而我中意的男人,人家可能又是有家室的,我绝不愿意破坏别人的幸福,去追求我的幸福。我已把爱深深地埋在心底,默然地注视着我心爱的人的一举一动,分享他的痛苦和欢乐,那是梅克夫人对天才音乐家柴可夫斯基的爱,那是一种柏拉图似的精神之爱,绝不带有丝毫肉欲的纯精神之爱。”蓝枫的眼睛中闪烁着晶莹的泪光。

这一会儿,他真的有点感动了。蓝枫的形象在他脑海中顷刻之间再度升华成一尊女神,他动情地拉住蓝枫的手说:“枫儿,你真好。其实我是不值得你爱的,你生活在理想中,而我生活在世俗里。真的,你才是中国石雕界的柴可夫斯基,你在艺术上是一定能获得重大成就的,又何苦去搞什么经营呢?而我只是普希金长诗中的奥涅金,一个多余的人,徒有风雅的外表和机智的谈吐而已。这些玩意儿在商界官场或许有用,那是和虚伪,奸诈,权术联系在一起的,对于艺术的创造一无所用。艺术是需要纯朴的心灵和美好的想象的。我不愿意看到你艺术的才华毁于商界的倾轧之中。真的,枫儿,你只能是你刀笔下的女神。你不要幻想去补天,天是难补的。”他想到了她送给他的那方小小的《翠岚红枫》砚中的古装少女和岚枫艺苑矗立着的巨型女娲补天砚,小砚的质朴无华,巨砚的富丽华美。他更喜欢小家碧玉似的山村少女,那少女的韵致风情,乃至情趣都是可以把玩的。他不欣赏已经希腊女神化的半裸女娲,虽然风情万状,那五彩石却更像是一个金元宝。难道这天能够用金元宝去补的吗?他感到了怀疑。因为过去的老板就像是手捧金元宝的女娲,这女娲可敬却不可亲,那就只有老板把玩他了。因为老板有钱。他想象着蓝枫成了老板的模样,那就是中午时分赏给他一千美元时的神态,他又感到他刚才一瞬间的激动多少有点幼稚。

听着风吹芦苇的飒飒声,看着眼前日落山川的辉煌景象,油画般五彩缤纷的色彩点缀着山村的晚暮,仿佛一曲动人心弦的渔舟唱晚。天籁古乐的鸣奏敲响了他心中的琴弦,使他思潮汹涌。人们坐看远山,遥指绿水,往往生出许多美妙的遐思,然而回首人生又是如此的平淡和琐碎。看来诗歌中的女神其实是不存在的,世俗中的老板却是腑拾即是,潜意识中谁都想当老板,为了这个位置有时会争得头破血流,因为人人都想主宰别人。连蓝枫这样近乎超脱的艺术大师也想成为老板。世界就是这样,成了贵族老板庄园主的托尔斯泰伯爵却想走进

精神的庙宇和殿堂去当道德圣人。成了伊拉克总统的萨达姆,却沉醉在自己虚构的小说世界中,最终失去了整个国家。帝王中的诗人,诗人中的帝王,都会产生这种相互颠倒错位的想象。人是多么的矛盾,生在城里的人,权欲把心脏熏得麻醉了,铜臭把人的精神腐蚀得麻木了,幻想着有个世外桃源来寻找精神的寄托,在朽烂的现实中使灵魂升入天国。生在城外的人,贫困把人的尊严折磨得卑微了,物质的匮乏使人的生存变得委琐,就寻思着冲进城里去发财升官,寻找功利的光环,在钱权的温床上发泄无止境的欲望。人类的围城现象是多么普遍,我和蓝枫都未能免俗呢。人还是顺其自然而不必刻意为了干什么而干什么。略脱形迹和坦荡超然也许是一种最健康的人生状态了。而殚思极虑费尽心机地追逐营造某种事业只能铸造出心灵的枷锁和精神的负担。想到这些他又有点释然。他轻轻地拍拍蓝枫的肩膀说:“枫儿,起风了,我们该回去了。我会尽我的能力帮助你,我只是不希望你放弃艺术的追求,这方面,你是有天赋的,而经营并非你所长。”

“其实我们都在经营着什么,你在官场经营着权势,只是经营得没了边,才又来经营精神,希望在怀古的情结中,整顿疲惫的身心,一有机会,你肯定希望东山再起的。你说不是吗?人对生活、艺术、事业的追求都是需要某种激情的,就像这轻起的风,只有吹落倦怠的尘,才能出生命的光,穿透人生黑暗的云层,去迎接太阳。现今商品经济,文化也是需要经营的,只有苦心经营才能成功。”

“好了,为了你能更好地经营文化,我可以帮你将‘岚枫艺苑’的所有解说词译成英文,免得你们村黄毛丫头导游用‘三角猫’英语将中国文化翻走了样。我还可以为靠山村,对了,现在改名芙蓉村古村落的所有文化景点及你的‘近云山庄’设想制成网页上网替你招商引资经营文化。当然你的那些石雕艺术作品,全部可用数码相机拍成彩照上网经营,也比你守株待兔似的经营要强。我还可以为你设计画册,投资出版,使你在全国乃至国际上出名。”

“当然,我会给你支付劳务费的,你可先试着干干。如果你的等待是无望的,你可以考虑我的建议,来担任我们芙蓉村文化旅游开发公司总经理,年薪三十万,怎么样?你夫人也可以经营近云山庄的开发。”

“让我考虑考虑。”

“好,就这样。”

他们两双手紧紧地握在一起,像是从神话里回到了现实中来。然后,他们钻进了本田轿车,她踏着油门,启动了小车。他轻轻地吹着口哨,那是一曲《红河谷》,他们像是达成了一项文化经营的协议,心中都感到十分愉快。

他开始履行他和蓝枫在灵山湖畔达成的协议。他干得非常出色,一个月后,他拿到了“岚枫艺苑”解说词翻译的第一笔稿酬五千元。在老宅中的小楼上,他开始专心致志地在电脑键盘上敲打着“芙蓉村人文风光介绍”的网页。

白天他似乎忘记了那个喧闹的省城,和省城里妻子和同事们。省城里的同事似乎也忘记了他。他基本上是深居简出的,只是每天清晨在游客们还未光顾山村之前,在清新的空气中沿着村周围跑上一圈。然后帮助妈妈喂喂猪,在水井中打打水,尽管村中已通了自来水,但是妈妈仍然习惯用井水。那水清澈甘洌,冬暖夏凉,从未枯竭过。他坚持用井水洗脸。傍晚有时蓝枫来,他们结伴散散步,他耐心地听着蓝枫那些无止境的崭新想法,他不再提什么反对意见,打击这位理想主义者积极性。她一会儿提出要搞房地产经营,利用银行贷款收购老街门面房,再将房子租出去还贷款;一会儿又提出要办杂志,推出芙蓉村文化;一会儿又要打出岚枫工作室招徒授艺。总之,每天都有许多新的念头和想法。

他们漫步于湖光山色中。他穿着白衬衫,蓝裤子,外罩夹克衫,俨然是山里村民的形象。她还是白天素面朝天,变回山里妹子接待四方游客,下班后,又成了很摩登女郎和他一起漫步在�旎的晚霞中。他陪着她看层林尽染,抒发书生意气。她在那儿指点江山,那神态仿佛这芙蓉村就是她蓝家父女的,这使他想到了老板,如今这芙蓉村真在按蓝诗文父女的设想在改造着。全村除了已开放的景点外,就像是一个大工地,到处都在建设。那边儿的尼姑庵要翻建,这边的小学校要重修,西边的义士冢要扩大,东边的小酒楼要改造成三星级宾馆。他们就穿行于现代和古典结合的小街和楼屋之中,他感到一切都串了味儿了,不土不洋的,于是生出许多龙困浅水,虎落平原的感觉。不过这感觉他在蓝枫面前从未流露过,他能够恰到好处地掩饰着自己的感情,将真诚的笑脸奉献给这位梦中的情人,他仿佛回到了过去伺候老板时,曾经有过的心态。仔细品味女性呵护和仰慕带来的感情上的愉悦。既然是轻风吹拂的港湾,就是人生小舟暂时的停泊点,人生旅途的憩息处,他要享受风和日丽的景色。女性的温柔和痴情也是某种阳光,照耀着他干枯的心灵。苦闷时期他也曾希望她和他的关系能够带有实质性的进展,比如来点疾风暴雨似的亲密接触,尽尽肤肌之欢之类。他话说得很小心,完全是诚惶诚恐的。她回答得很委婉,态度却是庄重的。于是他不再痴心妄想,他是务实的,他才不愿意和这个冷冰冰的美人去做感情上的游戏,当什么柴可夫斯基。那么剩下了只有那点契约了,说俗了就是金钱的关系了,如此这般,他越发思念省城的生活了。这时的省城始终沉默着,仿佛将他遗忘了。他曾打过电话给姐姐殷国泉,姐姐只是告诉他,姐很忙,蓝子君要调任集团公司当副总,可能是要接替他的位置,对他的处置还是没有任何结果。而姐可能接替蓝子君留下的位置,担任E市服饰公司总经理。姐劝他稍安勿躁,气得他当时就关上了手机。在这种局势未明朗的情况下,他想到要继续利用蓝枫的热情为自己留条后路,实在不行就到蓝枫的公司来当总经理,于是他日复一日地陪蓝枫散步,听她那近乎梦呓般的远大理想和宏伟规划。

这期间他接到妻子的一个电话,问他对她和他的关系考虑得怎么样了。他开始吞吞吐吐地回忆起他们相识相知的往事,希望珍惜他们之间的感情……他想因“非典疑似”给她带来的麻烦进行解释乞求谅解时,妻大声地说,你他妈整个一萨哈夫,就挂断了手机。只有在秋雨绵绵的夜晚,他静静地躺在收拾得十分整洁,散发出阳光翻晒过的棉絮香味儿的红木大床上,听着屋檐下“滴滴答答”的雨声,两眼呆呆地望着松木大梁,在那儿遐思神往时,就有着某种难耐的寂寞袭上心头,他会下意识地打开手提电脑,小心翼翼地敲打着键盘,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那些令人销魂的神秘网站,看着那些心惊肉跳的画面,进行一番自我宣泄。宣泄后,他又沉浸在无止境的烦恼之中。这使他想起了银雀台宾馆和和平宾馆的舒适豪华,山里的一切就显得过于陈旧古朴了。尽管蓝枫白天常常和他共同在电脑中设计着她想象中的“近云山庄”,他会情不自禁地将脑海中的银雀台及和平宾馆嫁接到这个梦幻般的山庄中来。他们会为他们那外表古典、内部装修的现代化设计感到高兴感到发狂。

他和蓝枫始终若即若离,每一个阳光灿烂的早晨他都会驱散雨夜的忧思,向大樟树下的接官亭前的停车坪张望,他希望看到接他回城的黑色奥迪车。然而他失望了,那一个月中,一点信息都没有。于是他又在闹中取静的二层小楼他的书房中完成着他与蓝枫达成的协议。他始终没有轻易地答应蓝枫提出的担任芙蓉村文化旅游公司总经理职务的提议,那是他心中始终残存着的一线希望。

那天上午,阳光已升得很高了,他不经意地停下手中敲着的电脑键盘。推开了花隔窗。习以为常地远眺着前方的大樟树,他仿佛被电击似的打了一个激凌。他忽然发现一辆白色桑塔纳导引着一辆蓝色别克军威和黑色奥迪停在接官亭的停车坪前,那辆白色桑塔纳,他似曾相识。他想起来了,那是E市服饰公司总经理蓝子君的车,正是这辆车在一个月前把他送回了靠山村。他仿佛有心灵感应似的,高兴得跳了起来,终于盼来了,终于盼来了,那一定是来接他的。那辆崭新的别克军威他看了眼生,而那辆黑色奥迪2�6就是杀了他,他也不会忘记,这是老板的座车,也就是送他上省城机场那辆,驾驶员是大陆。他匆匆忙忙从衣架上取下被熨烫得服服贴贴的全毛银狐狸夹克衫,换上白衬衫,打上一条金黄色的真丝领带,穿上皮鞋,他将自己装扮一新,兴冲冲地走出了自家的小院,向村口走去。他坚定地相信这些车是来接他的,他将风风光光地返回省城。肥肥的话是可信的,掐指算算,他返乡以来今天正好是一个月零三天。他将东山再起。

三辆轿车依次停在接官亭前的水泥停车坪上。蓝子君快步拉开别克轿车的门,牛高马大的白文龙局长俯身钻出轿车。白局长相貌堂堂,方头大脸,一双大眼神采奕奕闪烁出智慧的光彩,眼角眉梢荡漾着永久的笑意。白局长把一切都看得很单纯,五十大几的正厅级干部,心中充满着感觉良好的自信。白文龙身着纯白色锦丝缎全毛西服,配上大红色的真丝领带,足登白色休闲皮鞋,显得十分地器宇轩昂,风度翩翩。紧随白局长钻出别克轿车的是身材矮小粗壮,长得圆头圆脑的于凡,于凡脸上带着谦和的微笑,身着银狐狸集团制服,紧跟在白局长之后,显得很谦恭的样子,不时作出礼让的动作。

白局长大度地握着于凡的手,两个人显得异常地亲密无间。使人明显感到老板被抓之后,局和集团之间的关系有所改善。于凡竟然放弃了自己的专车与白局长钻进一部车,这就更显得亲上加亲了。

第三辆车,先钻出了集团党委书记肥肥,肥肥动作显得很笨拙小心,她仍穿着朴素的银灰色西装套裙,脚蹬高跟皮鞋,胖肉嘟出了鞋面。跟在后面钻出小车的是高大壮实的局人事处长人称天狗的田沟。肥肥的高跟鞋一着凸凹不平的石子路面一个趔趄差点摔倒,被老狗一手托住了肥腰,才站稳了脚跟。使他眼前一亮的是老狗、肥肥后面紧跟着一个身材颀长的小美人。这个小美人一身简洁的牛仔服,显得很高大挺拔,苗条婀娜的样子,细长的粉颈上还挂着一架数码相机。这小女子是什么人?他有点疑惑,是老狗的女儿还是肥肥的女儿呢?他也拿不准,没想到这老狗、肥肥人长得不咋样的,却有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儿。他正在那儿走神,猜测着神秘女郎的身份。白文龙打老远就发现了他。

白局长满脸堆笑地用洪亮的嗓门冲着他道:“哟,殷国鹏同志,我们就是来接你的。”说完白局长热情地伸出蒲扇似的手,他忙不迭地三步并作两步,双手紧紧接过白局长的大手摇了又摇,声音竟有点哽咽:“感谢领导关怀。”

“你应当感谢于总,是他要启用你。”白文龙指了指身旁的于凡。

他这才想到自己真正的老板,如今集团公司人称“少帅”的于凡总经理,于是满脸堆笑激动的双手紧握于凡的手,于凡显得很有风度很矜恃地不慌不忙伸出了肥厚的小手掌,慢条斯理地说:“国鹏同志欢迎你归队。”那口吻完全是居高临下的。

他很激动,根本无心静品于凡的口吻是领导还是非领导,不过人家现在确实是自己的领导。这时肥肥插话了:“蝈蝈,这一个月你调养得不错,肤色白里透红,可以担当重任了。经集团公司党委研究,任命你担任集团公司新成立的省服饰文化开发公司总经理,保留集团公司副总经理待遇,现在我向你介绍你的直接分管领导就是你的老朋友,现任集团公司副总蓝子君同志。免去你副总职务,希望你理解。”

他忙不迭地说:“我理解,我理解,谢谢领导关心。”

白文龙道:“小殷,别丧气,那里跌倒,那里爬起来。你是有能力的。”

他们就这么一边向村里走去,一边相互寒暄。这时蓝诗文等村里领导也迎出了村头。他注意到跟在肥肥和老狗后面的姑娘正凝神打量着他,向他点点头微笑了一下,像是老朋友似

的。他也只好莫名其妙地向她点点头。

老狗笑着说:“你们认识,像是老朋友?”姑娘笑着说:“殷国鹏是省城名人,谁不认识呀?”

老狗问他:“你认识她吗?”他茫然地摇摇头。

“她是省城名记。”他听成了省城名妓了,心想这老狗下村里还带着名妓来,太不可思议了。

“这是《快报》的著名记者吴敢小姐,笔名阿敢。”姑娘含笑点点头证实了老狗的介绍。

“你就是吴敢,就是那个长着一张辣椒似大嘴的本报评论员,‘非典’期间你把我损得够惨的。”

“我这嘴大吗?我可是樱桃小口呀,你别丑化我。”

“我不敢,‘非典疑似’期间,你们嘴大,我嘴小,差点没给你喷出的唾沫呛死。”

“我有这么野吗?”

“有过之而无不及。”

“你不是打算告我的吗?”

“岂敢,岂敢,小民那敢告吴敢小姐。”

“那么我们一笑泯恩仇了,来握个手。”吴敢伸出了她的小手。他连忙用他的大手握住了她的小手。吴敢凝视着他笑。

笑得他心里有点发毛:“你笑什么?”

“没什么,我想采访你,对你此番东山再起,重新出任集团文化开发公司总经理有什么感想?”

“我无可奉告,我不想再当萨哈夫了。”

“萨哈夫现在已成了半岛电视台节目主持人了,改邪归正了。你的复出说明了什么,你一定有许多感想,我看你很激动的样子。”

“你取笑我。”

“你们这些年轻人,不要相互取笑了,要相互理解。国鹏同志,这次我和于凡同志来E市,吴敢小姐随行,都是来参加E市白龙服饰厂改制成为白龙股份有限责任公司成立大会的,这是我省服饰业的一件大事。于凡同志任命你当新组建的集团文化开发公司总经理就是请你出山出任集团第一个股份制试点企业总经理,对你期望值很高呢。”白局长拍了拍他的肩膀。�于凡接口道:“国鹏同志,你一定不要辜负白局长的殷切期望,我们今天就是顺道来接你回省城履新的。”

他们就这么说说笑笑地进了村。

蓝子君一路介绍着芙蓉村古村落的人文景观。他们浩浩荡荡一行人经接官亭,入水口亭,过大功坊,参观了忠烈祠,看了岚枫艺苑。走进岚枫艺苑那清静的小院时,妈妈迎接了省城来的客人,却不见艺苑女主人蓝枫女士。这使他不免有点伤感,他明白蓝枫并不希望看到他重返省城。参观完岚枫艺苑,时间已近中午。蓝子君提议请客人们到村里最大的饭庄“魁星阁”就餐,客人们坚持一定要品尝一下农家土菜,于是一致提出就到蝈蝈家,品尝品尝殷妈妈烧的家常菜。把妈妈喜得合不拢嘴。忙不迭地赶回家做中午饭。蓝子君又领着客人参观双眼过街桥和义士冢,一路转过来,就转到了他的家。

他从自家小院那口古井中打出一盆水让客人洗手洗脸。吃饭入席时,于凡和白文龙相互推让着,最后还是白文龙坐了首席。于凡一口一个老领导、老主任,叫得白文龙脸上笑开了花。白文龙小心翼翼地脱下他身上那件白龙牌锦丝缎全毛西服,披在了红木椅上。他仔细观察这件做工精致,款式新颖的西服,发现白色西装上隐隐地绣满了白色小龙,那些龙在阳光照射下闪闪发光,很是迷人。

白局长感觉到了他的关注的目光,兴奋地说:“这是白龙服饰股份有限公司进口生产线缝制的高档西服。我们出席改制仪式的每人一套。你们于总还是迷恋韩国银狐狸集团制服,舍不得换呢。我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先穿上再说,怎么样,款式还行吧?浑身很协调是吗?”白文龙显得很兴奋,于是学着孙中山的口吻围绕着白龙牌西服侃开了,这白色服装象征着做人要清清白白一尘不染,这红色领带就是我们办任何事都不能偏离党的路线、方针、政策,把握好政治导向。这两边的口袋看到了吧,一只是国有企业,一只是民营企业,地位是平等的,我们行政管理部门要做到一视同仁。”

白局长打开衣襟笑道:“看到了吧,里面的暗袋就是我的杀手锏,是我服饰局的监管职能,对于违法违纪现象坚决查处。你们老板不明白这个理,所以被查进了监狱,面临死刑,你们‘少帅’是头脑清醒的马克思主义者。他对我很尊重,我们合作得非常愉快。”

在讲这一席话时,白局长的眼神不时地瞟向于凡,于凡不时地频频点头,表示赞成白局长的那充满形象比喻的高论,白局长将目光移向其他人时,于总嘴角才露出不屑的冷笑。他想这个于凡年龄不大,官场的道行还是很深的。相比较白文龙的神态更像一个不黯世事的小孩子。老狗附在他耳边悄悄地说:“这个白文龙,人是个好人,就是书生气太足。被你们老板玩得滴溜溜转,还始终自我感觉良好。”待白局长发表完高论,于总坐定,大家才依次入座。六位客人和驾驶员正好坐了一桌。

“喝红酒还是喝白酒?”白文龙酒量很大,显然是想喝白酒。

“我等不胜酒力,还是喝红酒吧。”于凡建议。

“我建议,咱们今天喝米酒,家酿的米酒。”老狗大声建议。

“我父亲在世时,我家还酿有一坛米酒,放着有十好几年了,是陈米酒,我们喝米酒。”他建议道。大家一起附议喝米酒。

他搬来了那坛陈年米酒。开坛启盖后一阵酒香扑鼻而来。白文龙猛嗅一下,竖起大拇指道:“果然好酒,酒不醉人人自醉,拿大碗来,我们今天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来一次梁山泊英雄好汉大聚义。”

他搬来一叠青花粗边大瓷碗在每人面前放了一只。肥肥表示心脏不好不能喝。蓝子君和两位驾驶员要开车也表示不能喝,其他人连《快报》记者吴敢小姐也摆出了一副舍命赔君子的架势,不一会儿热气腾腾的美味佳肴端上了桌。

蓝子君介绍道:“灵山菜肴烹饪以蒸、炖、焖为主,清淡温和,味美而富有营养。”于是子君指着桌上七大碟,八大碗一一介绍,芙蓉肴肉,粉蒸石鸡,清焖荷包赤鲤,冷水塘鱼,甲鱼鸡翅,野兔乡味,蒸麂肉,糖醋鹅颈,雪菜青笋,香菇豆腐……

他殷情地将米酒倒入白文龙面前的大海碗中,但见那酒色金黄透明,芳香浓郁,忍不住酒香的诱惑,白文龙呷了一大口赞道:“此酒口味醇正,进口香甜,落口绵软,有如一股清香甘洌的泉水滑入口中,进入腹中又涌起一股暖流,真正的好酒呢。来于凡兄弟,我敬你一杯,不!敬老弟一碗。”说完举起大碗“咕咚、咕咚”径自灌进了胃中。

于凡矜恃着谦虚了一番说:“小弟不甚酒力,不如老前辈海量,不过领导敬酒,我不能不喝!”于是也举碗喝进了肚子。

白文龙一边用手背擦着嘴角的酒涎,一边道:“老弟不要称什么前辈呀,领导呀,我们如今是平起平坐了,就算是兄弟吧!来,为局和集团的兄弟情谊再干一碗。”

他们就这么你来我往地干了三碗。其他人也喝开了,老狗叮住了他。他叮住了吴敢。说说笑笑,一坛酒干掉了半坛,大伙儿都感到吃得开心,喝得尽兴。

白文龙局长红头涨脸,只是话多,提议道:“为我们今天的欢聚,我们来合一个影怎么样?”白局长穿上白龙牌西服上装,拢拢头发,率先起身,摆出了照相的架势。白局长召唤,于总经理响应。大家围绕着牛高马大的白文龙依次站好。吴敢小姐举起数码相机,给大家来了一张全家福似的合影。

合完影,妈妈请大家品尝水果。那些水果全是山里特产,野葡萄、野山梨、野杨梅,风味独特,口感极好。老狗大约是酒喝多了,见他家那只大黄狗在桌下钻来钻去地吃那些肉骨头鱼刺的,于是大呼小叫地喊到:“老板,老板,来、来、来!”那狗竟应声而至。田沟高举双手将那一粒一粒的山葡萄抛在空中,那狗就跳起来用嘴去接,如此这番几个来回,使大家笑得前仰后合。老狗越发得意,于是又大骂老板:“蝈蝈,你们的老板真它妈的狗娘养的,连狗都不如,狗还讲人情,我看她是呆狗养的……”大家听了,只是笑笑,也不阻止。

白文龙看老狗骂得过了头,大声宣布:“我看今天就到这里,谢谢你,殷国鹏同志,谢谢你妈妈。”和他紧紧握手。白局长和妈妈握手时,妈妈显得很激动,双手在围裙上擦了又擦,双手紧紧握住白文龙的手道:“我家小蝈蝈不懂事,希望领导多多管教。”白局长点着头:“一定一定。”

“妈,这是我们于总。”他是提醒妈不要净顾着和白局长这个假领导套近乎,忘记了他的真领导于凡。妈妈又擦擦手和于凡握手:“请于总多关照。”他看到妈妈眼角湿润了,他不禁有点感动。妈知道他这一去又不知道何年才能返回家乡。

白局长一行酒足饭饱地告别了妈妈。他知道白局长好酒,就将剩下的半坛陈年米酒提着送给了白局长,白局长显得很高兴,白局长吩咐驾驶员把这酒妥善放好,带回省城品尝。他怕冷落了于凡和肥肥,又从屋里取出两个锦盒,他知道那是妈妈的作品,竹编蝈蝈笼岳阳楼。老狗以下其他人员每人一件竹编工艺品,可以看出大家都很高兴。临别妈妈给了他一个信封,看那娟秀的笔迹,是蓝枫写给他的,他把这信封放进了上衣口袋。他要带着领导们去品茶。�灵山茶社坐落在灵山脚下的幽幽竹海之中,古典式的建筑全部用竹木搭建而成,竹篱巴爬满了说不出名目的绿色植物,开着紫色的小花。环境清新幽雅。茶社服务人员一色山村姑娘,穿着传统印花蓝布对襟小褂,下着黑色百折裙,头上带着印花头布,别有一番乡村气息,显得很有野店村姑的韵味。姑娘们将来客引进了大厅。大厅中央隔着红木屏风,屏风绘巨幅山水画《灵山胜境图》。客人们在屏风前的红木八仙桌落座,红木桌上放着茶点,有瓜子、花生、红枣、糕点等。姑娘们先给客人介绍灵山茶的种类特色。然后用很商业化的手法表演茶道。茶案前置放着铜香炉中插着三支龙涎香,飘散着袅袅的香味儿。姑娘提水冲杯,用小匙舀出茶叶置入盖碗茶盏,口中振振有词地念叨着:“关公跑城,韩信点兵,……等茶道术语。将一杯杯茶水送到客人面前。客人们一边饮茶,一边闲谈,嗑着瓜子,剥着花生。

俄顷,这屏风后面响起了锣鼓声。随着有节奏的鼓点,屏风后面冲出一位戴着脸谱的老生,但见此公身着红色绣花蟒袍,头戴双翅摇摆官帽,脸挂髯口胡须,脚蹬厚底官靴,手持朝笏红布卷,随着鼓点蹦蹦跳跳地蹿到场地中央,向众人鞠躬作揖。蓝子君介绍这是当地风俗戏“跳加官”专为游客演出的。随着鼓点和京胡板眼,在场中来回走动,突然像变戏法似的朝着白文龙和于凡抖出手中的红布卷,红布卷上贴着四个金色大字“一品当朝”献给了白文龙。白文龙乐得合不拢嘴。正当众人向白文龙鼓掌祝贺时。老生又抖出一红布写着“指日

高升”,蹦蹦跳跳地献给了于凡,然后拉着两人走到场地中央向他们祝贺道喜,大家一起鼓掌。两人又互相举着红布卷向众人表示感谢。老生蹦蹦跳跳地回了屏风后面。

鼓点再起时,跳出屏风的丑生抹着白脸,着蓝色蟒袍,是一位手捧着金元宝的财神爷。财神爷向大家鞠躬作揖,又随着鼓点起舞,作出抛元宝的动作。于凡用眼神示意财神将元宝抛给白局长。财神于是蹦跳着冲白文龙笑。作出抛元宝的状态,白文龙笑着伸手接元宝,财神却不真的抛出,连作几次欲抛不抛的状态弄得白文龙已懒得动手去接元宝了,元宝这才抛向白文龙。白文龙却不再去接。金元宝掉在地上摔破了,露出了竹编骨架。还是他眼疾手快拾起了元宝送到白文龙面前,白文龙却不再去接了。白文龙此刻仿佛猛然联想起一件事,脱口而出:“于总经理,当年我和那个鸟人谈判时,就像这‘跳财神’一样,那个鸟人给我们吃个空心汤团,捧了一个假元宝在哄我们,说是每年补贴局里一百万行政费和三千万服饰基金,扶持全省服饰产业的发展。省财政厅写进了红头文件,怎的哥们儿现在还未打一分钱到我们账号上?”

“白局长,这事是前任老板和你谈的,我并不知道。只听郎世萍在自杀前告诉我说,一百万已打到财政厅账号上了,说这是娄副秘书长的意思呢娄副秘书长意思要你们起草一个资金使用管理办法,报省政府办公厅批了再说,三千万的事,我压根就没听说过。”

老狗不等于凡说完就插话道:“这娄副秘书长是你们集团的女婿呢,自从我局二十八个处级干部联名写信告这个鸟人后,这鸟人就变着法子打击报复我们,他出的馊主意是和老板串通好的,作弄我们白局长。我们白局长是书生气十足的人,你看这一百万,三千万的完全是竹篮子打水,‘跳财神’般作戏呢。”老狗指了指那个摆在桌上的摔破的金纸大元宝说。

“娄副秘书长三天前已被‘双规’了,于凡老弟你听说了吗?”白文龙冷冷地说。

“听说了。”

“你知道,他娄某人,不但和老板沆瀣一气靠编《古今中外服饰大全》非法捞了一票有好几十万,你们老板还动用建‘大家乐’、‘美食城’公款一百五十万替娄某人弄了一套近二百平米的住房呢。”

“我当然知道,这事还是专案组在查账时发现的呢,是我们反映的。”

“难怪娄某人在局和公司分家时处处向着你们,原来他被你们收买了,如今的权钱交易呀,不是赤裸裸的送钱,是送官帽,是‘跳加官’,海螺这女人何德何才,由正科调入,提副处,由副处提正处,跳着加官,这个正处岗位年薪二十五万呢。这是贿赂。按干部选拔标准此等类似娼女之人能当机关党委书记吗?这是以官换娄副秘书长的权呢。我们写信怎么了,完全是按原则办的,是正常地向组织反映问题,是党员的民主权力。我们几次给娄某人汇报工作,我看此人的心态就不正常,看我们的眼神都是怪怪的,此等官场混子‘双规’是迟早的事。”老狗愤愤地说。仿佛说得口干了,捧着茶盅,熟练地手执茶盏的盖子,拨开茶水面上的茶叶,一口气喝干了盖碗中的茶水冲着小姐瞪着眼大叫:“小姐,上茶。”

一时茶座中的气氛有点尬尴,为了打破冷场,白文龙笑着说:“大家想听听娄副秘书长是如何被双规的吗?我讲给大家听听。”白文龙自问自答。大家的注意力被白局长生动的表情吸引了过去。

“大家知道G市吗?G市是我省贫困市,这几年工农业产值连年下滑,而贪官却出了不少,先是市委副书记被判了刑;后是市长被抓了起来;再后来市人大主任又出了事。G市驻省城办事处名叫蓝天宾馆,门脸不大,不引人注目,四层的白色小楼,宾馆总经理兼着办事处主任,为人机灵。市长是调任了省经贸委主任后出事的,马桶效应呢。就是被宾馆承包人兼办事处主任举报的。这办事处主任还兼着为G市来省城办事的官员和G市籍省城官员服务的特殊使命。服务当然是指全方位的,比如从吃喝拉关系到打麻将、打牌、洗桑拿、找小姐一类服务。G市的官员常常去那儿聚会。娄副秘书长当年是G市经贸委副主任兼服饰局局长,我的老部下。后来调到省服饰协会当会长,办了个什么《服饰导报》出了政治方面的问题,嫁祸于当年值班的副总编,副总编被撤职,丢了饭碗。因为出政治问题的版面是娄某人同意承包给自己的小兄弟办股票版。办办办办就没了边,弄了一些不三不四的攻击党和国家领导人的民谣上去,还以宣传服装模特为名,登一些低级色情的裸女照片,被人举报。中央领导批示后,《导报》被停办,编辑部撤销,一批采编人员下岗,娄某人却升了官当了省府副秘书长。那是G市市长在起作用呢。通过走G市原市长后来的省经贸委主任这个贪官污吏的门子,娄某人竟混到了省政府副秘书长的位置。市长和你们老板出事后,娄某人惴惴不安了一阵子。‘双规’娄某那晚,娄某人正在蓝天宾馆卡拉OK包间搂着小姐唱歌。你们知道,最近海螺姑娘被天奴撞坏了大屁股,娄秘书长就失去了制约。过去这厮很惧内的,现在自由了,也可以到G市老据点放松放松一下了。昏暗的包间内这厮正唱在兴头上,别在腰上手机响了,也许因为包间内声音太响,也许因为这厮唱得太投入,反正娄某人没有接手机。过了一会儿小姐进了包间问道:‘请问先生,你姓娄吗?’因为那蓝天宾馆来找小姐活动的主都不暴露身份只互称老板,娄副秘书长没好气地问:‘什么事?’‘有您的电话。’娄副秘书长呷了一口鸡尾酒,缓步到了服务台接电话,电话传来驾驶员小唐的声音,‘娄秘书长,省长请你马上回去参加一个紧急会议。’‘什么会议,这么急?’‘我也不知道。’‘你在哪里?’‘我已到你活动的宾馆的楼下。’‘那好,我马上下来。’娄副秘书长庄重地整了整自己被小姐弄乱的领带,从西服口袋中掏出手绢擦了擦脸,因为这厮脸上留着小姐吻过的唇印。这家伙刚刚走出电梯口,立即被眼前景象惊呆了。但见大厅的中央及门厅口各站着一群西装笔挺,精神抖擞,两眼透着警惕目光的小伙子。其中有个年龄稍大的一点被那伙人称为曹主任的人还拿着对讲机,不时和什么人耳语着。再看宾馆外面昏黄的路灯下,树阴里还有一群身着公安制服的人在来回游弋。这厮似乎明白了什么,结结巴巴地说,我是不是可以通知我家属。那个姓曹的家伙手拿省纪委批准对其‘双规’的决定书说:我是省纪委的。你已被‘双规’,请签字。你家属那方面,我们会通知她单位的。这时两个棒小伙子一左一右挽住这厮的胳膊往宾馆大门外轿车走去。娄副秘书长就这样连夜被带到了二�三招待所。”白文龙局长绘声绘色地讲完了娄秘书长被双规的故事。

其实这故事于凡早就知道了,只是于总经理不愿就此涉及到集团公司的丑闻多说什么。

于凡脸上露出尬尴的笑容,轻描淡写地说道:“我早料到娄某人会有这天的,老板被双规那天起,我就有预感。”

吴敢接过话头笑嘻嘻地说:“你们说的那个服饰公司董事长,别看她在出镜时那么慷慨

陈词的,那是在表演呢。内心还是很空虚的,也很痛苦。贪官也是色厉内荏的。我前天去监狱采访她,她剖析了自己犯罪的原因,强调在体制上缺少对一把手的制约和监督,思想上放松警惕,导致个人私欲膨胀等等。最后,有趣的是她出示了自己在狱中的反思材料,竟写出了洋洋万言的反腐倡廉建议书,建议党中央要从上到下开展一场宽严并举的反腐败运动,整治吏治腐败和结党营私。最震撼人心的是在临别时,她对我说:‘每天囚禁在大牢里内心当然是痛苦的,面对四壁白墙,厚重的铁门,我感到极度的寂寞和孤独。我只能在这极其狭窄的空间中来来去去。从这头走到那头十步,从那头走到这头十步。你看过关在笼子里的野兽吗?也是这么来回走着。你采访我给了我释放的机会,把我的所思所想统统倾吐出来。这就是我现在的切身感受。在这里度日如年,不,度分如年,度秒如年。我的生命是以分秒来计算的。我估计这次上诉不会有什么指望了,也是死马当做活马医吧。我觉得这才代表了你们前老板的真实思想。’那时我看到她眼神是空洞的,无望的,可怜的,流露出某种强烈的人生欲望。”

于凡接口道:“其实服饰集团公司领导的腐败案,省委、省政府早就注意到了,省服饰局二十八名中层干部署名举报董事长和娄秘书长的问题时,就引起了重视,苦于没有证据。这次‘非典’暴发是坏事,也是好事,暴露了服饰公司腐败的蛛丝马迹,追根溯源,一举突破,采取断然措施,突破集团公司的集体腐败案。省委主要领导同志有大段批示‘要通过这次服饰集团公司腐败案的查处,继续花大力气惩治腐败,加强思想教育的同时要强化群众监督,健全内外民主制度,创新反腐倡廉体制机制,要把反腐倡廉寓于各项重要政策措施中,从源头预防和解决腐败问题。对于该案涉及的人员不管职务多高决不心慈手软,坚决绳之以法,把全案彻底查清’。这段话实际就是批在省纪委请示省委对娄副秘书长实施‘双规’的决定上的。才有了白局长讲的那段发生在蓝天宾馆的故事。”于凡讲完这段话,显得很自信。于凡是有意说给白文龙和大家听,显示自己知道的内情更多,更全面。弦外之音很明确,其上层背景比白局长更优越。

话说到这会儿,茶也喝得差不多了。蓝子君提议是不是请领导们登一登纱帽峰。凡来芙蓉村的大干部都要登登纱帽峰,沾点古贤灵气,以示官运亨通,前程远大。

白文龙挥挥手道:“老夫就不登了,小于、小殷、小蓝、小吴你们去,你们年轻,我在这儿喝茶等你们,祝诸位步步高升。”

肥肥也接口道:“我心脏不好,身体肥胖,不宜爬山,我陪白局长饮茶,聊天。”老狗笑道:“我看破红尘,也不想升官发财了,你们去吧,我陪两位领导。”

于凡嘻嘻哈哈地伸手去拉白文龙:“我们书记不去我理解,她身体不好。老首长何出此言,我听有关人士透露吴仕昌副省长辞职,分管副省长人选一职出缺,老领导是热门人选呢,你是一定要去的。”

白文龙两眼放光,信以为真地道:“此话当真?”

“千真万确!”

白文龙来劲了:“于凡者,非凡人也,那老夫也就舍命陪君子了。”

他和蓝子君陪白文龙、于凡、吴敢说说笑笑地离开了灵山茶社,踏上了上山的砂石小道。这条小路被命名为进京赶考之路,沿途林木葱郁,漫山飞黄飘绿,松翠枫红的景色很迷人,辍于亭台楼阁间有名人摩崖石刻,诸如“连中三元”、“金榜题名”、“连升三级”等景点,倒也别有情趣。最终登上纱帽峰。他们分别在状如官帽的巨石前摸了三下,心理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白文龙绕着这块官帽石转了三圈,仿佛突然醒悟似的大声提议道:“于凡老弟,你看我们是不是可以手挽着手,肩并着肩,合唱一首《团结就是力量》。

于凡应声道:“好呀。”

他们五人列队站在纱帽石下,迎着夕阳放声高歌。这歌声穿云裂帛,响彻云霄,很是雄壮有力。吴敢小姐的镜头对准他们欢叫着“茄子”,将他们欢快的形象收入了镜头。此刻,太阳血红血红悬在山顶,他们沐浴在晚霞之中。山风吹过漫山枫树、松树、杉树,竹林摇曳,树动影移,涛声响起,宛如庙堂里的音乐,伴着这雄壮的歌声飘荡在暮色苍茫的山野之中。使官员和记者心中荡起无限的憧憬和希望。

薄暮时分,他们下得山来,三部小轿车已一字排开,他和蓝子君钻进白色桑塔纳,在前开道。白文龙盛情邀请于凡和他同车共乘,一起返程以示局和公司一家,不分彼此。于凡欣然从命。在上车时还特地替白局长开门挡头,执礼甚恭。白文龙微笑着率先钻进宝蓝色别克军威;肥肥、吴敢、老狗仍然钻进了于凡的奥迪2�6。

三部轿车依次鱼贯驶出了灵山茶社停车场,在夕阳笼罩下返回省城。桑塔纳内蓝子君牢牢地把着方向盘,带着车队上了国道。他坐在后座,他原本可以与子君并排而坐,说话方便。但他有意识地坐在后面。

他对子君说:“子君,祝贺你,荣任集团副总经理,今后在你领导下工作了,请多关照。”�子君漫不经心地应酬道:“蝈蝈,我心中明镜般清楚,我这是虚衔,你那是实职。于总很成熟呢,要运作文化艺术,把我提升了,顺便也利用计划经济最后的落日余晖,把我苦心孤诣寻访多年的明清古画也提升到省里经营了。老板多年来未完成的夙愿在少帅手中轻而易举地完成了。我希望你善待我那些古文物,千万勿使流失。你的公司是股份制改革试点,少帅是要亲手过问的。在启用你时,少帅讲,鄙人喜欢启用犯过错误的人。言下之意,太过刚正的人,难免失之于刚正不阿,难于驾驭呢。其他的话我不说了,你自己品味个中三味,你是聪明人。”

他无话可说。一时车内沉默起来。他悄悄地将手慢慢伸进衣服口袋,摸出了那封蓝枫给他的信。

他撕开信封,是一张五千元的汇票。他知道这是蓝枫给他的又一笔报酬,是他的劳动所得,他小心地折叠起来放进了夹克衫里面的口袋,他打开短笺:��

蝈蝈:我知道,你一定会走的。我们这个小山村拴不住你的心,你是展翅高飞的大鹏,怎能像蝈蝈那样困于精致的牢笼呢?我深深地祝福你前程辉煌,事业有成,希望你记住有一个人自始至终都关心着你,注视着你的成功。��

他撕碎了这张带着女性温馨的纸条,把那些碎片撒向车窗外,纸片随风散落在山间的公路上。他在心中暗暗咒骂着,去你的女神,去你的理想主义,我是世俗的人,你也未能免俗,我不是柴可夫斯基,也不要什么梅克夫人的关爱,去搞什么假正经似的精神恋爱。此刻,太阳已经完全落山,轿车内笼罩着一片昏暗。

子君在暗中问:“蝈蝈,你在干什么?”

他答道:“是灵山茶社小姐给客人推销灵山茶的茶叶介绍,什么茶文化全是商业行为,我把它撕碎了抛在窗外。”

子君不再吱声,默然地打开了车内的录音播放器,小车内荡漾着张国荣忧郁的歌声:��

…………

我沉浮了十数年�在星空里带着惘然�请容我别去前�赠出这阙歌�来日某天再相见�但愿用热烈掌声欢迎我�在日后辉煌一生很不错�那暖暖双手�最后可永远伴我�何日再得到更多、更多�

…………��

第一稿于2003年6至12月�第二稿完成于正月初四�第三稿改定于2004年2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