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银狐之劫

他三十八岁生日是在病房里度过的。

可恨的萨斯打破了他平静的生活,把他折磨得身心疲惫。病情确是在好转,起码肉体的痛苦已经减缓,甚至原来可怕的症状已完全消失了。而他脑海中整天转动着的念头就是整个社会舆论如何看待他,老板如何看待他。最致命的事,是他生怕林浩、潘晓虹、崔铁牛这伙人是不是也会因为与他的接触而被隔离,就怕在隔离期间弄出点其他是非来,那就不是非典型肺炎问题,而是非常典型的腐败案件了。这些念头纠缠着他,使他常常难以安眠,有时候晚上甚至要吃好几粒安定才能小睡片刻,有时白天也是迷迷盹盹的。

他早已把他的生日忘得干干净净。大清早护士长来查房,一手提着一个大生日蛋糕,一手捧着一束鲜花,他不明白护士长来查房提着这蛋糕和鲜花干什么,莫非护士长提拔了,来邀他共同庆祝庆祝。因为他分明看到病区的走廊上悬挂着用五颜六色的彩色纸做的饰品。那些小星星和一串一串的千纸鹤,还有用红丝绳精心编织的中国结、同心结,中间吊有一串串的小风铃,微风吹来,“叮叮咚咚”很富有诗意的样子。他从内心里实实在在地感谢着病区的医生、护士对他的精心医治和护理,使他症状已基本消失。如果不是两天前在网上看到新华社报道的一则消息,他会更加坚信自己患的绝不是“非典”,连疑似都谈不上,而新华网上的消息是这样记载的:�

深圳市疾病防治控制中心与香港大学联合宣布,SARS病毒溯源研究获得重大进展:人类SARS病毒来源于果子狸,果子狸SARS病毒与人类SARS病毒有99%以上的同源性,基因分析证明了动物SARS病毒是人类SARS病毒的前体。��

这条消息的出现,使他出了一身冷汗,唤起了他早已模糊的记忆,他想起那晚在北京皇宫大酒楼文渊阁包间他喝的四碗“八珍银狸羹”,这银狸羹不就是果子狸烩的羹吗。莫非就是那晚染上的SARS病毒,这不太可能吧!这烩狸羹是文火焙制的,在持续的高温下病毒还能存活吗?不过也不能排除皇宫大酒楼工作人员是病毒携带者。那接触的也不是我一人呢,他试着拨打过常杜鹃的电话,这女人是啥事也没有,他和老总都自我隔离在家。据常杜鹃介绍,北京有不少机关都已不办公,而改在家工作了。每个司局只留一人值班。而潘晓虹、崔铁牛、林浩因为和他有过亲密接触也被隔离到了北京郊区一个不知名的医院。他试着拨打了他们的手机,手机都不通。他感到一种隐隐的担忧,不会出什么事吧?这又增加了他的忧虑。

“殷国鹏,你在想什么心事?”是那个有着莺声燕语般嗓音的护士在冷不丁地询问,使他一个激灵从沉思中回到现实中来。

“噢,没想什么。”

“看你愁眉苦脸的样子,还在为‘殷国鹏现象’犯愁?”

“没有,没有。”

“还没有?看你在那儿发愣的样子,我就知道你在想心思,别想这么多了,报纸上也有对你有利的报道。”

“我不想管那么多了,我已经烦了,是非任人评说吧,多想也无用。”

“不要烦,今天你应该高兴。”

“我有什么可高兴的,如今我成了果子狸了,成了大众围剿的对象。”

“哎哟,可怜的果子狸,今天是你的生日,你忘了,我们隔离区的全体医护人员祝你生日快乐。你一定要快乐噢,否则我们白祝贺了,其他不要多想。”护士长顺手把这束缀有38朵红玫瑰的鲜花插进桌上的花瓶里,随后转身走了。

看到这蛋糕和桌上的鲜花,他的心情平静了许多,不管他得的是不是“非典”,但现在病情稳定了是真的,既使得的是非典,他也已接近痊愈。这使他能够心安理得地就着稀饭享用这个精美的大蛋糕。这个蛋糕做得真精致,厚厚的奶油上裱衬着粉红色的花,中间用红色的蜜糖写着六个大字“祝你生日快乐”。他想到了自己远在老家的母亲,想到新婚的妻子,他们本来是应该和他在一起共享这个生日,共享这个蛋糕的。现在他一个人孤身一人自己祝贺自己的三十八岁生日,是不是有点凄凉呢?

吃完早餐,他给妻挂了电话,问候了岳父、岳母,得知他们隔离在宾馆,一切情况都好,他放心了。他平静地倾听着妻的倾诉,他知道妻和一家人和他一样忍受着巨大的心理压力,有着满肚子的委屈却无处诉说,他只能以自己的歉意来安慰妻和他的双亲。他只能忍气吞声地听着妻子和岳父母的数落,他希望他们理解他。现在他反倒要苦口婆心地安慰他们不要考虑得太多,一切都会过去,一切都会好的。当然这些话很难使他释然。他不再想果子狸的事,反正四碗“八珍银狸羹”已吃进肚子里了,想吐也吐不出来,这事只能烂在肚子里了。否则舆论界知道后又要成为丑闻,而那些和他一桌吃饭的人谁也未出现“非典疑似”或“非典”病人,只是林浩、潘晓虹、崔铁牛的消息一点都没有,不知道是不是得了“非典”或“疑似”。

他接到姐姐殷国泉打来的电话,知道母亲为他的事急得茶饭不思,他让姐姐安慰安慰妈妈,说他一点事都没有。问到E市公司的事,姐姐告诉他,他出事那晚,省里的明传电报是夜里10点转到E市的,蓝子君他们二十多人是从床上被送到了市郊一个疗养院被集体隔离了,服饰城也被关闭十多天了,损失惨重。姐姐泉泉未被隔离是因为恰巧那些天被老狼召去开专案组的集体取证会,才躲过这一劫。他听了心里特别难过,他认为这都是因为受了他的牵连。�接过姐姐的电话,他给蓝子君挂了电话,谁知道这家伙却特别乐观,反而说:“我一年忙到头,平时没有时间休息,这次隔离,好比放长假。我看了不少书,又有了不少体会。我希望你有空也看一看《寻租经济学》和《产权经济》这两本书,你会对我们的争论自然得出正确的结论,到时就会更加深刻地理解什么是‘寻租理论’、‘内部人控制’、‘既得利益集团’这些经济学概念在现代生活中的表现。你会更加深刻地理解老板所谓的改制的本质所在,是攫取。当然你是老板这个既得利益集团一伙的,也是‘改制’那些欺人之谈的制造者,你大约不会对那些透彻的理论感兴趣。”大约感觉到了他的不快,这个饶舌的家伙竟在电话里“哈哈”笑了起来,连声说:“开玩笑,开玩笑,不要介意,不要介意!”搞得他哭笑不得。蓝子君在电话里喋喋不休没完没了,给他灌输这些经济学名词,还不时无所顾忌地打趣他,使他不胜其烦,他不想听他的夸夸其谈,借口手机没电,挂断了电话,实在无事可做,他打开了电视机。

电视里出现了他所熟悉的“枫丹白露花园”小区,这里现在也成了隔离区。在电视屏幕上他又看到了老狼及其一家。

电视台的记者只能在隔离线之外,将镜头拉近到老狼家的阳台上。老狼和妻子及狼崽戴着大口罩出现在那法国式的小阳台上,小阳台是S形铁栅栏围成的一个弧形空间,容纳三人已很拥挤。老狼家的阳台摆放着一盆盆盛开的鲜花,一盆吊兰绿盈盈地吊下来,老狼把口罩挂

在下巴上,大约是为了使自己的声音更加响亮。记者把一个绑在竹竿上的长话筒伸出去,尽量地接近老狼所住的三楼阳台。老狼带着胜利的微笑,好像在朗诵一首诗。狼婆子一手扶着老狼,一手扶着狼崽,狼崽做着V形的胜利手势。

电视台记者报道,这位被隔离的吴沧浪先生是本市首例非典疑似病人的邻居。他感觉他在隔离期间没什么不方便,政府把一切该考虑的都考虑到了,他的儿子正在办理去美国留学的手续,由于“非典”被耽搁。但是,吴先生的儿子在网上参加了国际奥林匹克的数学竞赛,吴先生的儿子对自己参赛的成绩非常满意,认为获奖是不成问题的。而吴先生本人则利用隔离的机会看书,学习,写作,生活得非常充实。在隔离期间他有感于白衣战士无私地奋战抗非第一线,特地写了一首歌颂白衣战士的长诗,来庆祝在这个特殊时期如期到来的国际护士节。

他在当天的报纸上看到了老狼写的这首长诗。看了这首诗他心中有点酸溜溜的。他一直想写这么一首诗,一直未能写出来,竟然让老狼这家伙占了先机。说实话,以他中文系讲师的目光来看老狼这诗写得不怎么样,至少不够含蓄,净是词藻的堆砌,但感情还是十分真挚的。他在心中为自己叹息,多年政坛的驰骋,他的才华完全献给了老板的事业,又能够留下多少值得忆念的东西呢?除了金钱上的不断充实,精神上的长进几乎等于零,如今老狼精神上很富有,他却成了精神乞丐。越是深入想下去越是感觉到自己的丑陋卑微。但是,他仿佛有某种感觉,他上了老板这条船就下不来了,他必须为她扯帆挂缆,将船推向波浪的巅峰。但巅峰过后是什么?他也说不清楚。他最后得出的结论是,他的才华是被世俗的功利所淹没了。他想,曹雪芹如果一直高官厚禄恐怕是写不出悲金悼玉的《红楼梦》的,最多写些附庸风雅的青词雅乐一类,像明代奸相严嵩就是写青词的高手,人称青词宰相。人只有堕入底层,才能对生活有更深的感受,才能写出思想深刻的作品,他大约这辈子是难以从功利的怪圈钻出来了。而老狼却是钻得进,也能出得来,这倒也是本事呢。把功利玩弄于股掌之上,这倒也真是不简单呢,有点粪土当年万户侯的味儿。且看老狼的诗是如何写的,他打开报纸,仔细阅读:��

持灯女郎�——献给抗击非典中的女护士��

南丁格尔,近代护理制度的创始人。1853年率三十八名女护士赴克里米亚战争前线。在战地医院手持蜡烛巡视病房,修长的身影映在墙壁上,士兵因感激而亲吻之。后人遂把护士称为持灯女郎。��

披着素洁的白纱�

仿佛降临人间的仙子�

踏着月色缓缓走来�

亭亭玉立颔一窝春的笑靥�

飘飘洒洒带一路星的光芒�

美丽的倩影映在墙壁上�

在太阳升起的黎明前�

你踩着梦的晨曦�

穿过黑暗的隧道�

移动生命的火花�

照亮前方的路程�

仿佛高加索山�

薪火相传的普罗米修士�

烛光中涌现无数个南丁格尔��

仿佛爱琴海�

碧波簇拥的阿佛罗狄特�

病房里出入千万个持灯女郎�

死水中的点点微澜�

激活圈圈涟漪�

出水芙蓉将吐露缕缕芬芳�

旷野中的微微烛光�

驱散死神的阴影�

失明的眼顷刻憧憬着希望�

沙漠中的丛丛绿树�

唤来阵阵轻风�

欢快的驼铃将春天歌唱��

啊,持灯女郎�

大雾弥天下闪闪烁烁的火焰�

苍莽林海中上下翻飞的翅膀�

暮霭昏沉里跳跳荡荡的亮色�

暗夜如磐间漫天欢舞的礼花�

你是天空中翩翩降临的使者�

以轻盈的玉臂和灵动的手指�

蘸淡淡月色和闪闪星辉�

穿透宇宙间冥冥的夜空�

用轻轻扬扬的纱裙�

勾勒出浩浩瀚瀚的银河�

不!你是尘世间普普通通的护士�

以素袖擦去断臂壮士斑斑血迹�

用白巾拭去伤病儿女点点泪痕��

脚步轻轻呀,再轻一点�

怕惊扰房里安卧的病体�

让美丽的梦洗却痛苦的记忆�

动作娴熟呀,再熟一点�

将丝丝关爱输入冷却的脉管�

让热血重新奔涌在跳动的心脏�

还一个人的血肉之躯�

塑一个民族铁的脊梁�

点燃起万千个生命的火炬�

驱逐梦魇般黑色的魔障��

火焰中无声地拼杀

热浪中奔涌着叱咤�

月色下默默地燃烧�

你是白色的蜡烛�

没有眼泪,惟有奉献的汗水�

在火光中向瑰丽的云层升华�

跳动的精灵在霞光中闪烁�

正直的魂魄在虹霓中激荡�

妙曼的倩影在夜晚�

是摇曳的烛光�

送一灯光明暖万千人心�

飒爽的英姿在白昼�

是亭亭的玉树�

摇满枝绿阴送一片清凉��

啊!持灯女郎�

无论是硝烟弥漫的决战前沿�

还是病魔肆虐的和平岁月�

你都用生命之光昭示着�

终身纯洁,忠贞职守的誓言�

我看不真你楚楚动人的容颜�

但是,你闪烁着光明的眸子里�

能读出你的美丽和聪慧�

挂满着汗水的睫毛上�

能破译你内心的刚毅和顽强

看完了老狼这首洋洋洒洒,似乎是一气呵成的长诗,他心中直纳闷,这诗怎么是老狼写的呢,应该是他写的才对呀。这正是他心中对护士的感激之情呀,尽管这些护士一直把他当成“非典疑似”,但对他的护理确是无可挑剔的。他就这么胡思乱想地仰靠在被褥上。�当隔离区病房的走廊上,出现扛着摄像机的人那可怕的身影时,他突然大叫一声“不好,是记者来了”,报纸上讲,经过防治“非典”办特别批准的进入病房进行采访的记者共三名,没想到这么快就出现在病房中。这些记者因穿着厚重的防护服,有些面目不清的样子。那神态仿佛是鬼子进村似的,一个个探头探脑的。他一跃而起,向卫生间躲去,他现在十分怕见记者,凡是不熟悉的电话号码他都不敢接,生怕是记者打过来采访的。而这三个记者除了一个扛着摄像机的,另两个手中还拿着采访机。三个记者仿佛是隔着病房玻璃窗观察了一会儿。发现他确实是不想接受采访才慢慢离去。他在盥洗间待了大约有十分钟,他一直竖着耳朵,确信外面没有动静了,才蹑手蹑脚地推开盥洗间的门,先露出脑袋观察了一番。

啊哟!妈呀,竟然还有一个记者像猫捉老鼠一样在等候着他的出现,慌忙中他未仔细打量这人是谁,因为这人穿着厚重的防护服,里三层外三层的,戴着防护帽、防护镜,整个面目不清,像是一个“三K党徒”,他不敢对视这人的眼睛,这人的眼睛像是一把刀子射向他。�“殷国鹏,你躲什么呀?”这“三K党”像老朋友似的向他打招呼。

“你们这些记者,怎么老缠着我呀。”

“你看看我是谁?”

“我不认识你,我不想接受什么采访,你们的采访都是带有偏见的,不过你的声音我有点耳熟。”他想这是一个女记者,而且声音非常熟。可能是他在学校教过的学生。

“你再仔细瞧瞧。”

他摇了摇了头,表示他瞧不出什么名堂,因为她的面目除两只滴溜溜转动的大眼睛外,其他全部被遮盖了,根本瞧不清。凡来这儿的医护人员只能从声音上辨别男女。外形上全是一个样。

“我是星星呀,金星星,才分手不到两年,你就把我全忘了,我毕竟当过你的学生、老婆呢。”

“啊,你是金星星,你怎么到这儿来了。”他警觉地问。

“你不要紧张,我来这儿就是为了看看你,没有别的意思。”

“你是看我的笑话吧?”

“殷国鹏,别把人看得那么坏,俗话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呢,当真我们恩断义绝了,你就这么绝情?”

“不,不,不,在这种时候,在这种地方,你是来续旧情呢?还是来挖掘新闻素材,为你的新闻报道加噱头。”

“两种因素都有吧,当你如日中天时,众人捧着你,吹着你,抬着你,是不需要我这个被你瞧不起的坏女人关心的。现在你落难了,众人骂你,诅咒你,我作为前妻来看看你,难道不可以,不看僧面还看佛面,我是看你曾经当过我的老师这层来看看你的,别不识好歹。”�“我不需要人怜悯,我想我会渡过人生难关的。”

“但愿如此,当然今天我独闯病区并不仅仅为了看看你,也为了看看工作战斗在一线医护人员和其他‘非典’患者。你呀,就是缺少男子气,心胸太狭窄,要吃亏的。好了,我也要走了,但有一件事,我必须向你申明,你相信也好,不相信也好,我都要告诉你,舆论对你的指责,不是我组织的,我也没有这么大能量,我是记者,我有职业道德,我不可能趁人之危落井下石,况且你还是我的老师,用粗话说,我们有过那么一腿。虽然你现在有点像是一个陈世美,结了新欢就忘了旧妻了。”

“我可没说对我的指责是你组织的呀,不过这事我也有责任,我是撞上噩运了,在劫难逃,咎由自取,我谁都不怪,只怪自己。很多事现在说不清楚,我也不想说,等出去后再说吧,我希望你和孩子幸福,我也不像你想象得这么坏,可能我们双方都有误会。”

“你们集团公司办公室主任是不是叫华天奴?”

“是有这人呀,怎么了?”

“这家伙竟打电话给我在省报工作的同学,说报纸上舆论对你的指责是我唆使的,这简直是笑话,我怎么有这么大能量,组织一帮记者和一批群众对你指责?你仔细翻翻我们报纸上的一些言论都是同情你的。你每天收到这么多报纸都是我给你订的。就是为了让你在隔离治疗期间,多了解些外面的信息。我对得起你。这华天奴怎么这么传话呢?说实话,我还受了你影响呢。原来为不影响孩子,我们离婚都是悄悄的,你这事出了,报社同志叫我和儿子也去隔离。对了,你根本不承认这儿子是你的。我只能解释我们离婚已两年多了。现在报上报道我都称是‘殷国鹏的前妻’,你看这事窝囊不窝囊?”

听了金星星这番话,他百感交集,也只能解释道:“这事的发生对你们母子受到的影响,我表示歉意,虽然这事的发生也并非我本意。但是我要申明一点,华天奴的作法纯属他的个人所为。我根本就不知道,报上的指责对我是有压力,但事情发生了,我也确有疏忽之处,怨不得舆论。我也确实不想解释什么,刚才看到你们这帮记者来了,我是惹不起,但躲得起了。谁知这连躲的自由都没有,还是被你逮了个正着,我只是不希望舆论再炒下去,再炒下去,我非得炒糊不可。我以前也教过新闻,有些事我现在不和你说,等我出院后再告诉你

。星星,希望你能理解我,这华天奴干事经常有点莫名其妙的。”

“外界对你的传闻很多,你怎么想的?”

“怎么你是采访我吗?如果采访我可以告诉你我无可奉告,如果作为朋友间的谈话,我可以告诉你,这种时候你来看我,我非常感激,外界传闻多了,说我带着情妇上北京,一人有四套住房。回来后不回家和情妇在宾馆鬼混,最近又传说,是割开了气管,生命垂危,你相信吗?今天你也看到了,我活得好好的,而且身体非常健康,很快就可能出院。”

“我们的报纸你看了吗?”

“看了,你们的报纸比较客观,尤其是采访师大社会系的吴教授的报道很好,你们报纸那篇‘本报评论员’文章‘殷国鹏现象’写得很客观,很好,我看了很感动。评论员写道‘当社会层面因殷国鹏事件而蒙上的阴影渐渐淡去的时候,我们不能忽视殷国鹏及其家人可能正在艰难的阴影中挣扎’,客观上就是这样。”

“你知道这是谁写的吗?告诉你是我写的。当然老总进行了润色。”

“星星,你的文笔越来越优美了,思辨性很强嘛。有些段落我还能背得‘我们的敌人不是一个SARS(非典);我们的敌人还有:猜疑、误解、恐惧、歧视、冷漠、自私……”他由衷地对他的前妻加学生进行了夸奖。他感觉她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现在叫他来写这种思辨性色彩的评论文章,他恐怕是再也写不出来了。他的思路已被某种定式,也即官样文章的定式束缚住了,那是被毛泽东抨击为党八股的文风。

金星星告辞了,她留下了一个曾经作为妻子的祝福走了。她不能在病房呆得太久,毕竟厚重的防护服使他们的交谈显得很困难。他能够感觉到她说话的气喘,雾水蒙住她那漂亮的眼睛,使他有点看不真切,他想生活中有时也会蒙上迷雾,使他难以辨别真伪,于是他想起他和华天奴、金星星的恩恩怨怨,华天奴对他是有恩的,而金星星与他则是怨多恩少。��他记得,那天下午他正在参加一个极其重要的也称为秘密的会议。那次会议甚至回避了局里的几名副局长和公司的副总经理,像肥肥这样的副局长兼副总经理就没有资格跻身这种会议。因此,参加会议的人都带有几分神秘和兴奋的感觉。那是在研究局和公司分家的会议。这可是一个极其敏感的话题。局里或者称为总公司的,人心浮动,选择局和公司很快成为摆在机关每一个人面前的问题。为了稳定军心,也为了局和公司分开后公司能够平稳地、顺利地将几十年来局和公司政事不分、政企不分靠国家计划经济垄断所积累的巨额财富带到即将成立的集团公司,需要周密策划。在严格保密的状态下实施每一步方案,要做到神不知鬼不觉,利用高超的权谋智取是必要的,老板讲这些话时显得胸有成竹。虽然他知道老板这人在两年前就已构想了局和公司分家的蓝图。但这蓝图的实施,具体的方案还得依靠他和华天奴这些最亲近的心腹来实施。靠肥肥这些人是靠不住的。所以,老板策划成立了局(公司)的体制改革办公室,办公室主任由他兼任,成员包括办公室主任华天奴,计财处处长郎世萍,人保处处长宫殿,机关党委副书记海螺。那时老狗虽然是人保处副处长,却无缘过问局的人事工作,是分管保卫和老干部的闲差,是一只被排斥在圈子之外的野狗。为此,老狗经常口出怨言。

会议进行中间,他接到了姐姐从老屋打来的电话。泉泉在电话里的声音有点哽咽:蝈蝈,你快回来一下吧!爸爸快不行了。爸爸患癌症住在E市医院,他是知道的,一向都是姐姐殷国泉照应着。他没有想到爹的病这么快就恶化了。老家里的事他一向不太过问,都由姐姐殷国泉照应着,顶多寄些钞票回去。一个月前,爹被诊断出得了肝癌,送进了县医院,后来转入了地区医院,在地区医院进行了手术。听姐姐讲,爹被推进手术室切开腹腔时,医生就发现爹的肝已硬成了石块,而癌细胞已经全身扩散。于是又重新将打开的腹腔缝合了起来。这情况姐姐泉泉和他是知道,只是瞒着爹和娘。爹是凭着感觉知道自己快不行了,当他所有的食物已难以下咽,只是靠每天一针“丙种球蛋白”来维持脆弱的生命时,爹坚持要死在自己家的老屋里。爹不愿死在医院,于是又被送回了家乡。回到老屋后,已有一个星期粒米未进,仅靠每天喂点牛奶维持着脆弱的生命,像是一盏熬干了灯油的灯,在黑夜里飘忽着。姐告诉他,爹已不能说话了,但从眼神上看,人还很清醒,爹是想见见你呢。说着说着,姐在电话里抽泣起来。他真的很忙,老板要他务必在这一周拿出向省委、省政府报的局和公司分家的详细方案。老板说这话时细细的丹凤眼中闪着神秘而又贼亮的光。这使他感觉很神圣很庄严,他理解老板必须在新的局长未确认之前拿出这个有理有据的方案,以便掌握主动权,从理论上说服权威人物确任这个方案。等新局长到任,只能在老板策划并经权威批示同意的蓝图上实施局和公司的分家。对这一战略上的部署不用指点他就领会得非常透彻。在关键时刻他只能效法古贤“夺情”忠实于自己的主公,自己的主公就是老板。

接到泉泉电话时他犹豫一下说:“姐,我正在开会,争取晚上赶回来和爹见最后一面吧!”�泉泉说:“蝈蝈你一定要回来,否则爹会死不瞑目的。”说着姐又哭了。

他接完手机又回到会场,试着向老板请假。老板很爽快地答应了。

她嘱咐道:“蝈蝈,你应当去看看,不过要快去快回。”

老板在私下里总是称他“蝈蝈”这样很亲切。在公开场合,也就是老板称为“圈内人”聚会时,称他为“蝈蝈”,这样显示出自家人的随意和亲切。而在公开场合则称他“殷副总”或“国鹏同志”,因为他不像肥肥既是副局长又兼了副总经理,而他只是副总经理。这显示出一种官场不可逾越的等级。也是一种工作关系上的相互尊重。官场总是这样,公开和私下有许多的不同,表面的和内里的区别很大。他适应了老板这种称谓,表示他对老板意思的心领神会。他说:“我争取当天夜里就赶回来。”

“也用不着那么急,明天赶回来也行,总之要把老人家的丧事处理妥当。”说完老板带头从自己的抽屉里数出一千元奠仪递到他的面前,表示对他父亲去世的沉痛哀悼。

老板这一举动极具表率作用。人事处长宫殿、办公室主任华天奴,副处级机关党委副书记海螺都掏出一千元递给他。被称为一毛不拔的狼外婆财务处长郎世萍也掏出一千元递给了他。�当时他很感动,眼眶有点湿润:“感谢领导和同志们的关心,我一定快去快回。”

华天奴接上他的话说:“蝈蝈,我送你回去吧,省得晚上再派驾驶员出车,这样兴师动众也不好。”

他看到天如那狭长的三角脸上洋溢着诚恳的笑容,知道天如最近拿到了驾照,常常私自开着车带着海螺到处兜风。时不时地想开开车,熟练熟练车技。

他不好意思拂天如的美意,只是淡淡地说:“劳驾主任开车,不好意思呢。”

“这有什么不好意思,都是自己兄弟。”天如很豪爽地说。

还是老板聪明,“华天奴,你的车技到底如何?听说你才拿了驾照,开夜路你行吗?”

华天奴看老板不放心自己的车技,于是有点油滑地嬉笑着说:“老板你又小瞧人了吧,我最近每天晚上都开车,高速都上了好几次了,有次晚上我一人开着车上高速绕到了A市呢,不信你去问问海螺。”

郎世萍接茬道:“你一个人开车上高速去A市,小海怎么知道?”说完郎处长悄悄瞄了一眼海螺。

海螺红着脸没有答腔。其实他早就风闻华天奴晚上开车载着海螺到离省城最近的A市去洗桑拿,逛歌舞厅,俩人常潇洒到半夜才又开着车回来。因为上高速由省城到A市只要半个小时车程。这段时间,省服饰协会娄主席正在中央党校深造。

“既这样,就让天如陪你去吧,不过天如我告诉你,路上要绝对保证安全,不能出事。”老板一锤定音,让天如送他回去奔丧。他心中暗暗叫苦,老板根本不懂得交通规则,刚刚拿了驾照的新驾驶员,根本是不能上高速的。他想,他晚上只能心惊肉跳地跟着天如上路了。既然老板发了话,他也没办法。上路前他向计财处郎处长又借了一万元钱,以备父亲办丧事用。

他和天如是在银雀台饭店的自助餐厅简单地吃了晚餐后上路的,因为他和天如都有签单权。在餐桌上,他打手机给了金星星。

按老家的规矩,这奔父丧他是应当和星星一块带着儿子去的。但他知道星星不喜欢他的家里人,人家星星家里满门革命干部加知识分子。而他的家人全是乡下人,这从他们结婚起,他就感觉到这种心照不宣的歧视。第一次回乡省亲他是带着新婚燕尔的妻子星星一块去的。到了山青水秀的靠山村,星星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然而,亲友们吃完喜酒闹完洞房,尴尬就来了。应该说大面上,新媳妇应酬得还算得体,虽然乡亲们粗喉咙大嗓门地开一些低俗玩笑,星星还是含羞忍耐了下来。待到客尽人散,新媳妇要上厕所,老婆婆拖出了一只古色古香的马桶,她却不知道该怎么用,一屁股坐上去,将尿撒了一地。大清早起来要大便,坐在马桶上却怎么也解不出来。于是提上裤子,要去找厕所。在屋后找到了厕所,却是用玉米秆围起来的大粪坑,粪坑旁竖着一张宽板凳,人就坐在板凳上方便。新媳妇想,大清早的一定没人,胡乱解完大便就走,不至于会有什么意外。于是一屁股坐上那板凳。却见一个黑影急匆匆地冲进厕所,一边解裤子,一边向她身边靠。她大叫一声“流氓”,差点被吓得掉进粪坑,还是那汉子一手抓住了她。那人乐了,“你是老殷家的新娘子”。这人和蔼地告诉她,你别怕,这是本地风俗,厕所不分男女,两人坐在一起方便,有时还打情骂俏。星星羞得无地自容,连屁股都忘了擦,匆匆地系好裤子,就哭着回到了新房,当天就闹着要回省城。以后每年春节回乡省亲,星星总是找各种理由不肯去靠山村。对这种文化上的差异,带来的隔阂他也不怪她,只是每次回乡省亲都只能一个人来回。

他在电话中平静地告诉星星,爸爸病危,他必须连夜赶回去,问星星是否一块去。星星说,她在报社赶一篇明天早上急着见报的稿子,今晚赶着发排,就不去了。万一老爷子死了,就在花圈上写上她和儿子的名字就行了。那话说得很随意,很漫不经心,星星这人有着许多出自优越家庭的特点,说话随意而不善掩饰,喜怒哀乐溢于言表,这个结果他完全是预料得到的。只是星星说是在报社赶稿子,他感到有一丝疑惑。因为手机听筒里传来嘈杂的音乐声和说话的声音。那场面应当是在茶馆或是在歌舞厅的包间内。他知道星星显然在找借口,她正在应酬。但他不想戳穿星星的慌言。他是懂得掩饰的,因为人有一半时间是生活在谎言中的,也许星星的谎言是善意的,怕刺激他那颗脆弱而悲伤的心。从本意上说他也并不希望星星和他同行。这种同行有许多城里人与乡下人文化上的差异,差异演变成冲突,彼此就显得很难堪。不如心照不宣的掩饰来得自然,于是他们都用善意的谎言掩饰着真实的想法。

他和天如踏着夜色上路了。奥迪车内,天如放着轻松的音乐,喋喋不休地自我吹嘘着自己的驾驶技术如何一流。天如说,“其实我的驾龄已有十多年了,当年我给副省长当秘书时,整天就和驾驶员混在一起,我能不会开车?那次副省长在紫霞湖古城墙下和电视台那个相好的播音员促膝谈心,就是没有带驾驶员和我,否则哪会有后来的尴尬。那天夜里事发突然,找不到驾驶员就是我开着车去把他从派出所捞出来的。首长的脸上明显地被扇了五个大指印,眼睑被击得发青发黑,肿得厉害。那个破所长跟在我屁股后面直道歉,一再解释说是联防队员不识好歹打的,联防队员把副省长当成骗子了。我说哪几个龟儿子动手的,给我全部开除。这破所长说,一定照办,一定照办。”“唉!蝈蝈你怎么不做声,别想这么多,看你闷闷不乐的样儿,是不是,我开车你不放心。告诉你,我上驾校纯属形式。不就是花五千元买个驾照,以后你私人有什么事不方便的,我替你跑。带驾驶员等于带了一个耳目,老板许多私事都是我跑的,比如到上级机关给领导去送礼,就不方便带驾驶员,那些司机哪一个不是臭嘴的,晚上干的事第二天满机关都知道了。我口紧,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你说我原来跟的那个副省长哪,人其实是真叫不错的,找个把女朋友聊聊天又犯什么事呢,副省长也是人,也需要感情生活嘛,不过这副省长私下里像是街头小屁漏那样在城墙根去调情也有失身份。后来我劝首长应该在宾馆至少省府招待所开个套间,那儿又保险又安全,又像那么回事。我那个首长太书生气了,他想寻找平民情调呢。其实平民就是平民,领导就是领导,两者一错位就要出事。你看这领导一出事,我也跟着倒霉,我能在老板这个破服饰局当处长嘛,至少现在应该已到副厅这个位置嘛。最近我们丹枫白露花园公寓小区入住了一对老外夫妇,竟留宿了一个瘸腿乞丐。那老外夫妇像是慈善家似的,把乞丐弄到家里,又给洗澡,又给钱的,还让他住在自己家。准备给这要饭的装假肢,送他到成人学校学习。可这高档住宅区混进了一个街头乞丐成何体统,小区的居民集体上书给社区物业部门要求驱逐乞丐,确保高尚住宅区的安全。物业部门致电这老外,转达民意。老外回答,你们无权干涉我交朋友的权益。朋友住在我家里,我愿意,别人无权干扰。你看这老外就这么自私,就不怕这要饭的触犯众怒,危害了公共利益。在居民的群起攻击下,这乞丐自觉无法再在高档住宅区呆下去了,灰溜溜地留下一个字条给老外,不辞而别了。这对老外夫妇还特伤心。这就是错位,错位就要出事,什么基督教的平等、博爱。马克思的公平、公正。全是鬼话,社会就是贵贱有等的社会。帽子是戴在头上的,鞋是穿在脚上的,秩序怎么能颠倒呢。现在有些逻辑也混呢,干部明明是管理者竟要自称公仆,老百姓明明是被管理者,竟称他们是主人,唬人呢,你说这难道不是语言的错位。”天如一边漫无边际地自言自语,一边猛踩油门在高速上不断超车,以显示自己的娴熟车技。而天如每踩一次油门,他就提心吊胆地希望别出事。为了使天如不至于太寂寞,他坐在驾驶副座上,不停地提醒,你慢点,慢点。有几辆车不肯让,天如加速后,猛打超车灯,猛按喇叭,前面的车佯装不知就是不让,他又是猛踩刹车,搞得他心惊肉跳的。

不到两小时,天如驾驶的黑色奥迪车就已到E市转入国道,国道又进入灵山风景区,路就开始颠簸起来了。小路正在拓宽,到处都在施工。靠山村即将开发成古民居旅游景点,对外开放。这山路太窄,路况不好,不利于旅游业的发展,市县两级正加大投入,先修路后整修,把那些古祠堂、古官宅、古民居开发出去来作为当地的经济增长点,还有望申请省级文物保护单位。一路上天如骂骂咧咧的。进入山区不久就可看到灵山山脉突兀而起的纱帽峰。夜色里一抹起伏蜿蜒的山脉剪影耸立着三块突兀的岩石。

殷国鹏为了平缓天如的情绪,给天如讲起传说中的典故来:“老辈人传说,这三块岩石看上去像是明代的官帽,也就是乌纱帽。这秀丽的山川,确也孕育出一代代的俊彦。靠山村的祖先牛角挂书,亦耕亦读,出过好几位进士。目前村中殷蓝两姓各拥有一座祠堂。大宗祠内挂着一块金龙缀边的状元匾,就出在明末南宋时期,小小的靠山村有‘十八金带’,就是有十八个人在临安当京官。村前由灵山湖水分汊而入的小溪更像是玉带盘绕在村前,村民们称为玉带溪。这样好的风水应当是出功名富贵的地方。”这回是他在自言自语了。天如只是叼着烟,专心致志地对付着起伏不平的山道。

穿过一片茂林修竹栽种的坡地,可以隐隐约约看到隐落在林阴中黑瓦白墙的民居。夜色里白色墙壁特别耀眼。溪水成塘处在夜色中泛着粼粼波光,宛如玉带般绕村而过。一棵参天大樟树遮天蔽日,像是一把巨形的大伞支撑着天空,樟树下有一精致的古亭。他对天如说:“由于村内出的官多,官员荣归故里都由两姓族中父老在此亭中接驾,官员落轿步行入村,以示荣耀不忘故土。你的车也只能停在这村口了。我得按祖先的规矩步行而归故宅,不过就是开车,这小巷小街也是开不进去的。天如遵嘱停车媳火。他征询天如是否一起到家坐坐?天如说,不用麻烦了,我就在车内休息休息。他也不勉强,奔丧毕竟不是什么好事。

他穿过静悄悄的青石板小路,可以看到远处耸立的忠烈祠大牌坊。忠烈祠由明太祖朱元璋敕建,是为了纪念南宋末年殷家先祖殷虞之抗击元兵入侵的功绩。南宋末年,元兵南下,咸淳元年进士殷虞之响应文天祥起兵勤王的号召,率村中八百义士据纱帽峰三年,最后全部壮烈殉国。朱元璋攻占金陵途中祭奠前朝义士,重修义士冢,建忠烈祠,亲题“忠烈万古”牌匾,悬挂在忠烈祠前,这祠堂里面塑有殷虞之的塑像。明代永乐大帝敕建的忠烈祠大功牌坊,历经五百年风风雨雨仍然保存得十分完好。上题有一联语为“八百义士峙雄峰,靖逆抗

贼,煌煌功绩垂千古;一介书生起草莽,保境安民,赫赫英名满神州”。这就是他殷国鹏引以为傲的祖先。经过大功牌坊,他有点步履沉重,他想他独自一人走在这古村小巷的青石板地上,品味着历史的壮烈和苍凉,现在那八百义士冢已成了一片废墟,仅剩一块石碑记载着那个年代的壮烈。晚风吹过,荒冢内绿光莹莹,蒿草娑娑。他想到了《红楼梦》中那首著名的《好了歌》“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世事就是这样无情,生活就是这样无意义,他陡生出许许多多世道的苍凉感来,他想到了即将辞世的老父亲。他已看到了远处竹篱巴围着的祖屋,虽是深夜,窗口还亮着灯。

堂屋中明亮的灯光下,一群同宗的妇女正在用手中的针线赶制着父亲的寿衣和孝服。屋角紊乱地堆着用竹篾编制的蝈蝈笼,那是妈妈的作品。他迈进屋时,那些认识或不认识的女人用惊讶的目光打量着这位西装革履的城里人,有人小声说:“蝈蝈回来了吧?”他矜持地点点头。姐从屋里迎出来。里屋爹躺在床上,脑袋用被褥枕得高高的,身上覆盖着一床毛毯。瘦脱了形的脸,色泽苍白透着青黑,两眼微闭着,嘴大张着,喘着气,已进入弥留状态。娘坐在爹的身边,低着头就着灯光一针一线地做着一双大大的圆口布鞋,他知道这是给爹穿的寿鞋,是送爹上路的。姐对他说:“爹已经几天粒米未进了,看来拖不过今晚,他口中还有一口气就是为了等着看到你。怎么星星和孩子没来?”他说:“星星报社忙,请不了假,我也是临时请了假回来的。”姐的脸色看上去不太好,眼泡有点发肿皮肤有点发黯,她好几天未休息了。姐大声对爹说:“爹,是蝈蝈回来了,是蝈蝈回来看你了。”爹微微睁开了双眼,先是眯成一条缝,忽然那暗淡无光的眼珠竟转动了一下,眼睛竟然睁开了,最后定定地看着他,眼珠竟放出光来。嘴巴微微张了张,什么声音也未吐出来。“爹,是我,我是国鹏,是蝈蝈,我来看你来了。”爹的双目炯炯有神地盯着他看,顷刻一泓深浊的眼泪流出了眼眶挂在塌陷的两腮边。他接过姐姐递过来的牛奶杯,用棉签蘸着牛奶递进爹那牙齿脱落的口腔:“爸,你要吃,吃了,就有力气,病就会好。”他像念儿歌那样哄着爹,将那一点一滴奶粉冲泡的牛奶液体送入爹的口中。他知道,这是无济于事的。爹又进入了弥留状态,闭上了双眼,任他如何呼唤,这双曾经明澈的眼睛再也没有睁开。他掀开薄薄的毛毯,爹的手脚都肿得很厉害,皮肤发亮,仿佛要撑破皮肤似的,他哭了。他一声一声呼唤道:“爸,你不能去呀,你不能去呀!”他握住了爹的手。那手仿佛还是有知觉的,似乎是拼着最后一点气力紧紧握住他的手。不一会儿这骨节粗大,肿胀的手,慢慢变凉,变得没有力气。爹的头一歪,一股牛奶液从嘴中流出,爹去了。姐姐再试试他的鼻息,爹已断了气。这时围在爹身旁的一屋子人大声嚎哭,殷家的哭声在空旷沉寂的古村落传得很远。这时有左右邻居前来看望。他为爹擦洗身子时,爹那浮肿的身体毛孔不停地淌着水。他一边用水擦洗爹的身体,一边流着眼泪嘴巴里喃喃地说:“不孝儿殷国鹏,对不起你老人家呀,自古忠孝不能两全,爹你是深明大义的,你不会责怪儿子的。”他觉得他这样呼唤着,能够减轻一点自己不孝的罪责。他和姐为爹冷却的身子换上崭新的衣裤,那是一身爹穿惯的深蓝色中山装,娘为爹穿上新的鞋袜。他悄悄将姐叫到了一旁说:“泉泉,我马上还得赶回去,这一万五千元钱,给爹治丧用。”姐姐殷国泉用诧异的目光看他,那眼神中仿佛满含着忧怨说:“你就这么忙,不等明儿爹入土就回去?”“我有一个重要文件要赶出来,省里等着要呢。”姐不敢责骂他,只说:“你这个人呀,怎么一点人情世故都不懂,明天天亮了村里人会怎么说我们家。”这时娘从里屋出来了:“蝈蝈,你有大事要办,你先走,自古忠孝不能两全,你回来看上你爹一眼,你爹就安心了,你好好干,为我老殷家争光,你走吧,走吧!娘不怪你,这儿有娘和你姐撑着呢。”他双膝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他为自己有这样深明大义的母亲而感动,他双泪长流着说:“儿谨遵母训,一定努力自勉,绝不为俺老殷家丢脸,你放心,一定会好好干的,为爹和娘争气。”最后这一句话他几乎是咬着牙说的。说完他对着母亲和爹的遗体叩了三个响头,咬着牙站了起来,含泪向娘和姐姐挥挥手。他独自一人默然地来,又默默地离开了这个有着悠久古老的历史、淳厚的文化底蕴、然而又十分封闭落后的小山村。望着纱帽峰上的三块官帽似的石头,他想到了陆游的诗句:“千年史册耻无名,一片丹心报天子”。他是不博功名绝不返乡了。家的影子在他的身后慢慢消逝,这是个温馨的摇篮,是哺育他成长的母腹,而走出了母腹,他就要成为顶天立地独闯天涯的伟男子,而中国传统知识分子的最高境界就是“学而优则仕”。他毅然决然地告别了母亲,向着停在村外老樟树下的那辆奥迪车走去,这辆车象征着的其实是他的前程,就像是明清官员的绿呢大轿。

山野起风了,“沙沙、沙沙……”的树叶摇曳着,微风吹落了几滴秋雨,天恐怕要变。他想,是天公在为父亲的去世而哭泣,一个本本分分,在乡村学校奉献了一辈子的老人,老天有情在为他的辞世而落泪,这是天意。

他强忍着悲痛,叫醒了仍在车内沉睡的天如。

天如揉揉眼问道:“老人家走了?”

他道:“走了。”

“这么快,你就办完了事。”

“办完了,我们往回赶吧。”

“蝈蝈,我真佩服你,你的心真硬。”黑暗中他看到天如意味深长地笑了。�他淡淡地道:“人死不能复生,家里这么多人,会把丧事办好的,一切形式都是做给活人看的,对逝去的亲人没有任何实际意义,我就不摆那个样了,还是化悲痛为力量吧。”他钻进了小车。在车中他摘掉了袖子上的黑纱塞进了裤子口袋中,他觉得对人最好的奠念是事业上的成功,爹的在天之灵也会感到欣慰的。奥迪车绝尘而去。

雷声阵阵滚过天空,要下大雨了。风儿吹起一阵阵树的涛声。车灯驱散路上的黑暗,可以清晰地看到从天而降的雨丝,冒着淅淅沥沥的小雨向前开进。天如加大了油门,在空旷而颠簸的山路上加速行驶。他知道他们必须赶在大雨前冲出这段山路而进入国道,否则他们将被陷在泥泞的小路中难以自拔,他将很难如期赶回省城。好在在这个风雨交加的子夜,在这个偏僻的山区,行人和车辆很少,只有筑路的工棚中还依稀亮着灯光。天如小心地驾驶着奥迪车避开红灯的警示,向国道开去。小雨刚刚打湿路面,泥块还未化成泥浆,否则他们将在泽国中艰难地跋涉。天如驾驶的奥迪车像一匹撒开四蹄翻飞的野马冲出了弯弯的盘山小路,终于驶上国道。总算平安无事,他可以松一口气,闭上眼睛歇歇了。他为天如点上一支烟。在接近E市去省城的高速公路上,一阵闪电撕裂了漆黑的天空,豆大的雨滴伴着强势的狂风倾盆而下,淅淅沥沥的小雨变成“呼呼拉拉”的暴雨,拍打着公路。顷刻间前方视线开始模糊。灯柱光线照射出的仅是一片白茫茫的雨幕,前方十几米远的景物变得雾蒙蒙的。天如打开雨刮器。雨刮器有规则地摇摆着刮出一片弧形,奥迪车放慢了速度。

他睁开迷迷糊糊的双眼,下意识地嘱咐天如:“雨天开慢点,别出事。”天如仍是精神抖擞地说:“你睡你的,我刚才迷糊了一觉,已铆足了劲,正好练练雨中行车的技术。”天如又开始不停地超车,不停地加速。显然对自己的驾车技术非常的自信。

他一觉醒来,车子已出了省城的高速公路口,进入了城郊。雨势已减弱,他抬腕看了看表是凌晨四点十五分。车速放慢了,刚才大雨中的一阵狂奔仿佛耗尽了体力,必须缓缓劲。公路两侧的白杨和村庄仍然沐浴在一片秋天的雨幕中,天如打了一个哈欠,轻松地说:“我的车技如何?用了不到四个小时我们已回到了省城,肯定误不了老板的事。”天如开始自吹自擂。他提醒道:“你还是小心点好,你如果累了就歇一会儿,睡一小觉再开。”“没事,回到家再睡吧。”天如说完又打了一个哈欠。他点上一支烟递给天如,天如低头叼烟,美美地吸了一口,就在这一刹那间,一个人影在他们眼前一晃。他下意识地大叫:“小心,有人。”只听“哐当”、“哗啦”两声,奥迪车前窗玻璃已被猛烈撞出的物体击撞得粉碎。跳起的小玻璃碴打在他们的脸上,脸上生疼生疼的,开始流血,车窗被击穿一个大大的窟窿。天如猛踩刹车,那活物在车头上滚了几下,被甩到了路边上。车子向前滑行了几米,停了下来。是一个打着雨伞,赶早市的农妇。农妇已倒在血泊中,手中的一篮子鸡蛋滚了一地,红的血浆白的脑浆黄的蛋黄搅在一起,现场惨不忍睹。一把撑开的油纸伞滚落在一边。他试着用手摸了摸农妇的鼻息,已没了气。天如当即呆愣在那儿,脸色惨白,一时不知所措。他沮丧地说:“人已死了怎么办?”天如目光散乱,语无伦次:“我撞死人啦,我要去做牢啦,殷副总,我可是为了你,到时你要帮我说话呀……”他警觉地向四周看看,天空灰蒙蒙地仍然飘落着小雨,四周显得空旷而静谧,只听见风声雨声,附近的村落在熟睡。他们就这么在雨中对视着几秒钟,任凭风雨吹打。他说:“有什么办法,我们投案吧,天如?”天如这会缓过神来:“投案,我去投案?亏你想得出来,我出这事可是为你呀,我可不是专职司机。”这种时候,他不好也不忍责备天如,“那你说怎么办?”“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四周也没有人,天还下着雨,天一亮,村民们醒来,我们就跑不了了。”“这恐怕不好吧!交通肇事逃逸,这可要罪上加罪啊!”“那你的意思是想把我送到牢里去?”“不,不,绝无此意,我只是怕万�一……�”“没有什么万一,如果投案,你至少要负领导责任,我这办公室主任去做牢,你这副总的交椅也休想坐安稳,你不考虑我也得考虑自己呀,犹豫什么,走。”天如伸出手强行把他推进车内,这时他们浑身已成了落汤鸡。奥迪车冒着风雨再次启动,他们两人面如死灰。天如此刻更像一头急红了眼的狼。脸上被车窗玻璃划破的伤痕,渗出血来,使面目显得更加狰狞。天如将车速加得飞快,那样子就像一个逃离现场的杀人犯。�奥迪车沿着环城公路绕了一圈才找到一家设在小巷子里的汽车修理厂。天如说:“殷总,你自己想办法打的回去吧,我不能送你回府了,这奥迪车的减速安全玻璃是德国进口的,非常贵,换换大该要好几千,到时你给签报一下,就天衣无缝了,什么事也没有,今晨什么事也没有发生。有人问就说小偷为了偷你的皮包砸碎的,没人问就算了。”他默默地点了点头,就独自夹着公文包,冒着雨去了大街,街上空荡荡的,不时有车子在雨幕中驶过,他在风雨中呆立了十几分钟,才拦到一辆的士。

的士驾驶员用奇怪的眼光看着这位西装革履,浑身透湿,脸上布满血痕的客人:“你怎么了,被人打了?”他无心与驾驶员应答只是疲倦地报出了他要去的地方,那是他的家。的士驾驶员口中嘀咕着:“这人真怪,被人打成这样也不报案,那皮包还未被抢走。”他不想搭理这个爱管闲事的的士司机。只想赶快回到他和金星星共同拥有的窝。他心力交瘁,想美美地睡上一觉,理一理纷乱的思绪。这一夜惊心动魄,使他仿佛经历了一场恐怖片中的场面。他心情沮丧地拖着发软的双腿向他所住的那个院子走去。院子里的一幢幢老式公寓楼静静

地矗立在风雨中。他好不容易才半睡半醒地,梦游一般,一脚轻一脚重地像是踩着棉花那样到了自己家的门口。他揿响了门铃,却长久没有动静,他诧异地想,莫非星星赶稿子没回家?然而房门里传来声音,仿佛还有一男一女惊慌的对话声。他疑窦顿生,莫非外面的传言是真,星星有了外遇。

他用钥匙打开了楼道的防盗门,直扑自己家门口,果然门前的地毡上放着一双男式皮鞋,一双女式皮鞋,那鞋绝不是他的,比他穿的要大一号,他从来不穿这种花哨的白棕双色拼嵌的皮鞋。他似乎明白了什么。他用钥匙想打开房门,里面却被反锁着,他使劲拍打着房门,他想愤怒地喊叫,又怕惊醒周围的邻居。拍门足有五分钟,星星才满脸惊慌打开房门。她是一面扣着内衣的扣子,一面打开房门的。

她看着他狰狞的脸说:“蝈蝈,你不是回去奔丧了吗?怎么回来了?”

他恶狠狠地骂了句:“奔你娘的丧,人呢,躲在哪里了?”

“蝈蝈,你冷静点,听我解释。”

“你闪开。”他一把粗暴地推开金星星,像一头饿狼直扑卧室,他掀开被褥,闻到一股他自认为是男女淫乱的气息,却不见那个野男人的人影。

他皱了皱眉头,喘着粗气,腑身掀开床单向床底下张望,也未看到人。

“混账王八蛋,你给我出来!看我不宰了你个狗日的。”他狂怒地大喊。

星星在他身后劝道:“蝈蝈,你轻点轻点,别让邻居听见。”

“你个婊子养的,把那杂种藏到哪儿了。”他一边咆哮着一边四处搜寻。突然发现沙发上还有男人的西装外套、领带和星星的衣裤交叠在一起,那人的袜子和星星的胸罩吊在那儿很是刺目。

“混账王八蛋,看你躲在哪里。”他一把拉开大衣壁橱的门,一个仅穿着三角裤浑身赤裸的中年男子,哆嗦着双手抱头缩在橱内。

“把手放下,给我滚出来。”他一把揪着那人的耳朵把他拽了出来。

那人嗷嗷叫着:“殷总,你听我解释,我和星星是改稿子,搞晚了,天下大雨……”

“你他妈这个鸟样,还解释,解释你妈个蛋。”

星星披头散发哭泣着说:“蝈蝈,我们真的没那事?”

他一个转身反手一巴掌掴在星星那粉白脸颊上,脸上顿时红起五个巴掌印。

他大口大口喘着气:“你们给我老老实实地坐好。”他让那个男人穿上衣裤,那个惊魂未定的男人这才仿佛苏醒过来似的,慌慌张张穿衣套裤。他又命令那个男人到书房里去,他像是审贼似的命这个人模狗样的东西坐端正了,交待问题。

“你他妈少给我解释什么工作关系,没那种事,你唬孩子去吧,我们都是过来人,你别看我文质彬彬的,急眼了,我也会杀人。你应当懂得我党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政策。”

这回他反锁上书房的门,任凭星星如何拍打也不开。他打开了录音机。甚至手中握着一把削铅笔的美工刀壮胆。“姓名”、“年龄”、“工作单位”一项一项询问,那架势就像一个办案的警官。

那人沉默着,仿佛思考了一下,终于开始回答问题。原来这家伙还是星星的同事,小领导。这人还算有情有义,开始大包大揽,把今晚这事完全算在自己头上,只是要求他不要对金星星有所伤害。

“你这话骗鬼呢,这作案时间、地点、方式一切都是共谋的,绝不是强奸,如果是强奸,我们就报案,要么请你们报社社长把你领回去,我和你们报社陈社长可是老同学。”那人默然,经过短暂的思考,这家伙详细交待了他们婚外恋的情况,最后这个可怜的男人只有在那份详细得如同色情小说样的笔录上签字画押。他仍不放过这个男人,要这人自己写一张道歉书,才把这个可怜的通奸者放出了家门。

当他拿着笔录得意洋洋地给星星看时,星星只是哭泣。他想他们的关系已经到了尽头。离婚是由星星提出来的,因为他怀疑星星和她的儿子不是他的种,要做亲子鉴定,这一着激怒了星星,她提出了分手的要求。他正中下怀,顺水推舟,他们名正言顺地分手了。

他带着满脸的伤痕上班时,单位的同事背后议论说,殷副总昨晚夫妻又吵又闹的,我们可怜的殷副总脸上被老婆抓得全是伤痕。以后的传说又有所改变,说是他故意说是去奔丧,要好几天。等老婆把野汉子带回家他又去捉奸等等,把他描绘成上海滩玩“仙人跳”的拆白党。他也不去辩解。听之任之。

一周后,两名警察闯进了华天奴的办公室,华天奴因涉嫌交通肇事逃逸被刑事拘留,电视台进行了报道。据说是市交通治安分局向各修车点发出协查通知,凡那些天凌晨到修车点检修换装奥迪前窗玻璃的嫌疑车辆全都必须报公安部门。那天,凌晨换装前车窗玻璃惟一的一辆车就是服饰局的黑色奥迪。民警们很轻易地找到了服饰局,带走了垂头丧气的华天奴。

随后他也被传到了警局。证实了华天如交通擘事逃逸的罪名确凿。几天后,服饰局以服饰总公司的名义(反正那时局和公司未分家用什么名义都一样),就将天如保释出来。据知情者说,出力最多的是海螺,海螺通过娄副秘书长和省城交管局打了个招呼,其次是人事处副处长老狗,老狗主管保卫,与交管局的头头是同一部队的战友,一通酒一喝,嘻嘻哈哈,打打闹闹,骂骂咧咧地也就摆平了。再加上老板又掏出二十万做保释金。后来这桩刑事案件走了民事调解的路,服饰总公司赔偿二十万给死者家属。死者是个离了婚的寡妇,也没什么家

属,一个男孩子已跟前夫走了,二十万元中十万元给了他爹做儿子的扶养费,十万元归了死者父母做赡养费。双方家属本就贫寒,从未见过这么多人民币,捧着二十捆一百元大钞高高兴兴千恩万谢地就这么走了。天如的驾驶执照被吊销,因为是因公出事,行政就没给什么处分。华主任仍然是华主任。两年后,华主任又拥有了一本新的驾驶执照,只是在老狗领他出看守所那一瞬间,神态有点黯然。有点狼狈的天如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这事不要又被老狼写进小说中去了。”老狗忍着笑劝他不要想得那么多。天如在家休息了几天后,又神气活现地出现在老板周围。以后对老板的服务就更加周到,更加殷勤了。只是他从那时起就仿佛欠了天如什么情似的。

医生和护士们过来查房,打断了他的回忆,他的心情开始平静。在进行了一系列详细询问和例行检查后,那位矮小而富态的专家组长面带喜色地告诉他:“你的非典疑似病状,已基本排除。未用退烧药,体温已经正常三天以上,呼吸系统症状已明显消失,胸部阴影已吸收,再过几天就可以出院了。”他也很兴奋地说:“那我的非典疑似可以排除吗?”“排除恐怕要等专家组来论证,治愈恐怕没问题。”专家组长笑笑,就踱出了病房。一群医生护士跟着专家组长的步子离去。尽管他们走时都未忘记祝他生日快乐,但是他仍然高兴不起来。他陷入新一轮的烦恼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