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银狐之劫

太阳照进病房,他感到浑身暖洋洋的。体内病灶仿佛已融化在阳光里,使他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置身于这间充满温馨的病房,眼前是鲜花和堆得高高的各类的营养品,自从住进隔离区后,每天仍然有不少人送来各种慰问品,这使他至少减轻了刚入病区的孤独感,这也使他感到了温暖。洁白干净散发着肥皂香和光照香味的被褥,电视机、DVD机及亲友问候的电话,使他的心情仿佛驱散了阴霾的蓝天,变得明朗多了。

早晨他吃了一大碗菜肉大馄饨,体内的热量开始缓缓上升,体力的增强,使他对这个“疑似非典”又产生了质疑。这质疑有点像是萨哈夫对美军攻占巴格达的质疑,也有点像是前些时中国那位最著名的军事专家在中央电视台对美军是否能够迅速攻占巴格达的质疑。他恍惚记起了那位表情严肃,戴着贝雷帽,穿着便服,鼻梁上架着宽边眼镜,外形像是军事指挥官,举止像大学教授,言谈像戈培尔可以说是风度翩翩的伊拉克新闻部长萨哈夫先生。美军攻占巴格达那天,阳光是很明媚的。萨哈夫先生的最后一场记者招待会竟是站在蓝天白云下,背景就是巴格达最大的宾馆。身后还可看到随着微风摇曳的椰子树,耳畔可以听见远处隆隆的枪炮声。其实就在不远处的萨达姆广场上的市民正在欢呼着将那位独裁者铜像推翻在地,而这边镇定如常的萨哈夫先生竟像没事儿似的说,伊军正在进行顽强的抵抗,巴格达街头根本未见美军的影子。然而当萨先生讲完这些话后,不久就脱下军服换上宽大的阿拉伯长袍从后门溜走了。这就是萨哈夫,一个可爱的爱国者,一个敬业精神极强的政府新闻官,面对战争处变不惊,比那些不战而降的司令官要伟大得多,即使那些徒作大言的答记者问,也成了职业道德高尚的标志,新闻战嘛,总是虚虚实实、真真假假的。尽管萨哈夫先生说的大部分是假话、虚话,而他的敬业精神使这些假话、空话、大话成了最精致的文学艺术创作,千古流传。�想到了萨哈夫先生他很快又联想到了自己。他成了省城首例“非典疑似”病人后很快就置身于媒体的包围之中,他想和媒体接触又怕和媒体接触。这种心情是非常矛盾的,想见媒体是希望媒体能够通过各种传播渠道证明他并非“非典”患者,连疑似都不可能;怕见媒体是怕媒体提一些刁钻古怪的问题,使他难以回答,反而弄巧成拙,贻笑大方。他希望自己能够成为中国的萨哈夫,面对媒体的轰炸能够处变不惊,语惊四座。因为他毕竟教过新闻,也教过中文,最好是将新闻和文学结合,使他的答记者问更带艺术性,更能流传千古。萨哈夫仅仅是学过新闻,就这么伶牙俐齿的,对布什、布莱尔又是挖苦又是嘲讽的。而他曾经是新闻传播学院和文学院学生的老师,应当是具备胜过萨哈夫先生的气质和机智,这一点他十分的自信。

他的手机开始热闹起来,他知道媒体的轮番轰炸开始了。他喝了口水,润润嗓子,沉着冷静地打开了手机。哟,是《快报》的记者,这个《快报》背景硬,来头大,最不好对付,一向以“讲真话,办实事,树正气”为其办报宗旨。要认真对待。他正了正身子,振作起精神,聚精会神地接受记者提问。

“请问您是殷国鹏副总经理吗?”

“我是殷国鹏。”

“您被诊断为本市首例非典疑似病例,请问有什么感想?”

“我知道现在外界对于非典患者有很多的想法,我想,我真的需要解释一些东西。”

“你需要解释什么?”

“我首先要说明一个细节,我在北京的时间只有一天。回省城后,一段时间里身体也未出现问题。我因为工作需要经常出差。4月下旬一周内,我去了四个地区八个市,工作节奏非常快,人变得很疲劳。其中一个细节我想说明,出差时,我在宾馆里都是开窗睡觉,当时只想到通风,却忽视了保暖,第二天我就感到了咽喉疼、头疼。白天开会,晚上还要工作到十二点。回省城后,我就感到了不舒服,头疼,咽喉囊肿,但是我心中清楚,这些病症都是典型的上呼吸道感染。”

“外界反映你在去医院就诊时,隐瞒了去疫区的情况,有这回事吗?”

“有人说我隐瞒了去疫区的情况。我知道这个疫区主要是指北京。我记得,在医院门诊时,医生问我这两天都去哪儿了。我的第一反应是,这两天我去了省内一些地方,然后我就把我去省内的一些城市罗列了一下。后来有人说我是隐瞒了去北京的情况,其实没有,我去北京是在二十天前,我当时怎么会想到说明二十天前的情况呢?”

“听医生说,你开始入院时,情绪很不稳定,现在心情如何?”

听到这里,他笑了:“我每天都配合医生的治疗,此外我还看电视《乾隆王朝》,看《走向共和》,看《收获》杂志,《小说选刊》、《小说月报》。我进医院时带了许多书。”

“和家人有联系吗?”

他沉默了片刻:“我每天都和夫人通电话。可是电话通的时间不是很长,因为我的手机一开机,就不停地有朋友打电话过来问候,我每天不停地向他们解释我的情况,真想录个音,接每个人的电话都放一遍。”最后这句话他是笑着说的,他想接受记者采访要来点幽默感,幽默是一种智慧的体现,萨哈夫之所以可爱,就是他的幽默。

“最近的心情怎么样呀?”

“其实我了解外界对我的看法。这对我是一种压力。可是我还是要告诉自己,要有一个好的心态,只有这样才会使这里的人也有一种安全感。”

“最近的身体恢复得怎么样?”

听到这里他再次放声大笑,显出很高兴很爽朗的样子,这是一种中气很足的表现:“你听我的声音怎么样?起码很洪亮、很健康吧!自从入院以来,我一直未发烧。我现在的身体状况可以说非常好,每天的体温都37度以下,血样饱和度已接近正常人,X光胸片也表明我的身体已明显好转,希望能很快痊愈,我想再过一段时间,一定会有好消息的。”

“对于对你有误解的朋友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我最想说的是,我没有隐瞒什么,希望大家能对我多一份理解和关爱。”

“难道你对那么多人,因为你而被隔离,没有一点表示吗?”

他迟疑地停顿了一下,仿佛是字斟句酌地说:“我想通过媒体,对由于我的原因给各位带来的不便深表谦意。”

他结束了《快报》记者的采访,心中仿佛一块石头落了地,他感觉他回答得十分得体,其水平绝不亚于萨哈夫,萨哈夫是新闻学院的学生,而他是师范大学的老师,学生的水平怎么会超过老师呢。他有点很得意了,于是他切开了白文龙局长送来的大西瓜。西瓜绿皮红瓤,很是诱人,于是他用匙子开始品尝这红瓤大西瓜。他感觉这西瓜真甜,甜得入心入肺,滋润心田。这白文龙局长真是很有人情味,很可爱,很天真,充满书生气的领导。如今这些很古典很传统的品质,往往受到现代人的嘲弄,人们更讲究的是崇高旗帜下的实惠,这难免成就了虚伪,消解了人与人之间的真诚。人们仿佛是戴着假面行走的演员,说着言不由衷的台词,扮演着行不符实的角色。这老板为什么还不打电话来呢,拨她的手机也不开机,想到这里他心情就有点灰暗。刚才接受记者采访的良好心情,顷刻间仿佛蒙上了一层灰,他试图抹去那层灰,但是抹不去,他打开了电视机。

省台的新闻节目正在播出。在电视画面上,出现了老狗那魁梧的形象,再看看老狗魁梧身体的旁边竟是白文龙局长。白局长精力充沛,满面红光,方头大脸上带着爽朗的微笑。省台播音员报道说,省服饰局领导慰问服饰集团公司全体员工。那口吻好像我堂堂正厅级集团公司成了服饰局的下属单位,也许白文龙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蓝色的天空,白云在空中悠闲地飘荡,和煦的阳光透过薄薄的云层普照在青山绿水间。青青山麓下一幢幢红顶黄墙的别墅隐落在绿树之间。画面还可隐隐约约地看到小桥流水和精致的亭阁。别墅群前是宽大的绿色草坪,草坪上他的同事们有的在打羽毛球,有的在树阴下看书休息,有的在三五成群地聊天,简直是世外桃源嘛。如果不是黄色的隔离线在前面竖着,白色木牌上用红色醒目大字写着“隔离区”,谁都会认为这是一个条件优越的疗养院。穿着藏青色西服的白文龙局长,带着身穿灰色夹克衫的老狗处长俯身钻出黑色奥迪车,他们都戴着厚厚的大口罩,老狗手持一张粉红色的纸片,那肯定是慰问信。

当他们走到隔离区的黄线外时被着装齐整的公安拦住了。老狗向前交涉,警察做出放行的手势,于是他们向隔离线内的外围警戒区缓缓走去。走到竖着镂空铁栅栏围墙的入口处。他们被戴着大口罩的保安拦住了。这隔离区院内的老板领着集团公司领导班子成员出现了。老板一行人身穿一色银狐狸浅灰色工作西服,一律戴着大口罩。从口罩上方露出的眼神看,老板肯定是微笑着的,但她的眼皮有点浮肿使好看的丹凤眼有点像是金鱼眼,老板显得很疲惫。老板身后站着副总肥肥,财务部经理郎世萍。大口罩蒙住了看不真切的脸站在大门的十米开外,老板微笑着向白文龙招手,白文龙用他那洪亮的嗓音大声道:“我代表省服饰局全体干部向服饰集团全体员工表示最最亲切的问候。”老板用略带嘶哑的嗓音答:“感谢白局长的关心,我们集团全体同志有信心战胜非典,谢谢!”说完老板做了一个胜利的V形手势。白文龙示意老狗递交慰问信。老狗将那粉红色的纸片递给了保安,保安小心翼翼地用拇指和食指捏着纸片的一角,随即迅速将纸片放在大门口的水泥地上。老板示意天奴去捡那慰问信。天奴小跑着走到门口,捡起那纸片。在抬头的一刹那,天奴和老狗友好地笑了笑。天奴对老狗说:“哎,老狗是你来了,等我出来,我请你去钓鱼。”老狗说:“好!等你出来。”天奴还想说什么,却被保安粗暴地推搡了一下,示意他赶快离开。天奴抱歉地笑笑很快回到了老板身边,将慰问信交给了老板,老板瞧都未瞧,就叠起来揣进了西服口袋。她向白文龙招招手,随即带着集团的领导离开了。

他知道老狗和天奴关系不错,他们经常去钓鱼。那鱼塘是局和公司分开后,集团公司专门安排关系户和上级领导活动的地方。老狗作为集团外人能够跻身其中,完全是因为他们之间的特殊关系。天奴管着车,也爱开车,常常偷偷地开车单独活动,他不敢开老板的车就开他殷国鹏的车。常常把他的那辆桑塔纳轿车弄得臭烘烘的充满了鱼腥味。老板虽然讨厌老狗,老狗也对老板充满怨毒,但天奴对老狗还是充满感激之情的,那是局和公司尚未分家的事了。那时虽然人员分工已有了区别,但行政处室交叉得比较多,尤其是关键处室,如办公室、人事处、财务处都由老板的亲信把关,办公室主任华天奴,人保处处长宫殿,财务处处长郎世萍,现在这些人都被老板带到了集团,他那时是属公司系列只担任了总公司的副总经理,行政上没有兼职。不像肥肥既有业务头衔,还有政府头衔,她是局党组成员,他不是,因为肥肥是副师职转业干部。天奴那次连夜送他回灵山县老家奔父丧,在返回省城的途中出了车祸,撞死了一个农妇,悄悄逃逸了。一周后被公安查获,拘了起来,被分管保卫的人保处副处长田沟把天奴从牢中保了出来。老狗后来问他:“殷总,你猜天奴这小子从号子里放出后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他说:“我猜不出来。”“告诉你,他说老狼肯定要把这事写进小说的。哈哈。”因为天奴是为他的事出的车祸,他对座车中的鱼腥味也就只能隐忍不发了。�电视台漂亮的女播音员正用充满感情的语调在播送由老狗执笔起草,白局长亲自改定的慰问信:

慰问信��

服饰集团公司:�

悉因副总经理殷国鹏同志被诊断为“非典”疑似病例一事,服饰集团公司部分领导和干部职工已隔离观察,我们对此甚为关切。

为了切断非典型肺炎的传播途径,有效控制疫情蔓延,保障人民群众身体健康和生命安全,你们坚持服从省城防治“非典”领导小组所采取的隔离观察措施,表现了高度的大局观念。在隔离观察期间,生活肯定多有不便,节日期间也不能与家人团聚,谨向你们及家人表示亲切的慰问。

防治非典型肺炎是一场硬仗,希望你们倍加顾全大局,倍加珍视团结,倍加维护稳定,在关键时刻为国家和社会分忧,为省委、省政府分忧,继续配合省城防疫部门做好各项工作。

我们相信,在党中央、国务院的正确领导下,在全国人民的共同努力下,大力发扬万众一心、众志成城、团结互助、和衷共济、迎难而上、敢于胜利的精神,我们必将夺取防治非典的伟大胜利!

省服饰管理局

��

他感到白文龙这封信写得充满感情,很有水平,不愧是理论家手笔。不像老板心思全用在权术上,不择手段地搂权搂钱。他对老板有着近距离的观察,看得很深很透。尤其是随着退休年龄的临近,老板有点猴巴巴地急于想把非法攫取合法化,于是想出了集团化改制的点子,玩起了行政性翻牌公司的游戏。对局里的同志是不是有点过分了,还是古语说得好“以利相交,利尽则散;以势相交,势尽则疏”。白文龙在老板眼中只是一条纸糊的龙,泥捏的龙而已。因为白文龙的服饰局已被老板串通娄副秘书长盘剥得一文不名了。而他现在在老板眼中算什么呢?一只声名狼藉的狐狸,一只完全可以抛给猎手的野狐狸。他有点烦恼,他关上了电视,打开了电脑。

“殷国鹏,你的报纸。”那绵软甜美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是护士来了,他离开电脑转身,接过报纸,又专心致志地在网上阅读。出现在护士眼中的他,满脸通红,双眼冒火,原本亲切和蔼的他变得像一头被逼急的狼。他突然站了起来,在病房中转来转去,他想找一支笔记下一些东西,以备以后好通过法律手段讨还公道。他自言自语道:“这简直是诽谤,简直是污蔑,我要通过法律手段讨回公道。”他手指颤抖着指着电脑屏幕上那篇署名文章用近呼疯狂的声音吼叫道。

“什么事,这么气愤?”

“你瞧瞧,这网上在胡说八道些什么,说我拒不承认有过接触史,拒绝进入隔离区,从疫区回来后到处与人接触。”

“点你名了吗?”

“没有,但别人一看就知道是我。你瞧,都胡说些什么?在某省城,还有一位曾经当过大学教师的国营大公司副总经理,作为疑似病人,从北京回来后,到处请客吃饭,接触了大量官员、职工和亲朋,到医院看病也不避普通病人,以致数百人受其影响,简直他妈的一派胡言,我要告他们。”他越说越气,一拳击在桌子上,大约是这一拳击得过重,桌上的茶杯被击翻,他的拳头被坚硬的桌面碰得生疼,他不得不龇牙咧嘴地捧着拳头不停地呵气来缓解疼痛感。护士一面帮他清理着被茶水打湿的桌面,一面耐心地劝解道:“殷副总,你何必呢,既然已成了公众人物,就要有处变不惊的雅量,公众人物是没有隐私的,因公众有合理怀疑权。你瞧人家美国总统克林顿,玩妞玩得受审判,家庭破裂照样当总统,这样大动肝火,对身体康复不利,还是消消气,消消气。今儿报上有不少你的消息呢,看了别再动气,你瞧,关心你的人不少呢,你们单位给你订了这么多报纸,比我们病区的还多呢。”护士说完为他重新续了一杯茶水后转身离开了他。

他正在上网,网上有关非典的讨论进行得如火如荼,当然有不少是针对他的言论,那些言论有的是学者式的说理,有的是泼妇似的骂街,有的就像小孩在那儿吵架;对那些扬言要“枪毙”、“油炸”他的过激言词,他一笑置之,完全可以不予理睬,但对打着“非典”反思的旗号的学者文章,他就要认真对待了,他认为这简直是对他人身的诽谤。那些貌似鞭辟入里的文章其实是软刀子在杀人,不仅败坏了他的名声,而且阉割了他的灵魂,借用文革中流行的话语,是可忍孰不可忍也。他恼怒地关闭了网络。

喝了一口茶水后,心情开始平静下来,他坐在沙发上慢慢地清点着报纸,有《日报》、《晚报》、《晨报》、《时报》、《快报》、《导报》、《商报》不下六七种厚厚一沓,是谁帮我订了这么多报纸,是妻不可能,她已被隔离了,是白局长也不可能,局公司已分家了,财务早已分开了,局财务每年财政拨款五百万,而过去局和公司不分时局里光支出就一千八百万,虽说老板在分家谈判中承诺每年补贴局里一百万,也写入了财政厅的文件,但是老板明确指令财务部的郎主任,一分钱不许拨出,所以至今未到位。白文龙每每催要,老板总是不急不忙地说,急什么,还未到年底呢。白局长能够对他表示的只能是两只又圆又大的西瓜,不可能再为他订报纸,能够为他订报纸的只有老板。他一拍脑袋,仿佛恍然大悟似的,他在集团公司订的就是这些报纸,一定是细心的老板为他把这些报纸转了来,想到这些他又有点感动。

手机铃声又响了起来,他瞧了瞧来电显示,是一个很熟悉的号码,是他日思夜想的老板的电话。老板终于记挂起他来了。他接听了手机,而对方的话语却是冷冰冰的:�“殷国鹏吗,你对报纸胡说八道了些什么?”

是老板那熟悉的声音,这声音在心态平和时总是很动听的,轻轻的,柔柔的,总是称呼他的乳名,这样显得很亲切。但今天从声调和语气中判断,老板在发怒,那熟悉的声音就变

得有点严厉。当然以他的经验看,老板只有对最亲近的人才发怒,才骂人,才肆无忌惮地蛮不讲理地批评人、训斥人。这几乎是一种规律,应了中国一句老话“打是亲,骂是爱”,在工作中他已适应了老板这种风格,几乎毫无怨言地接受了老板的风格。有时甚至还暗自沾沾自喜地认为老板是把自己当成自己人才如此严厉的。他知道凡是老板对谁客气谁一定就倒霉,这也应了一句俗话“不怕狮子恼,就怕狮子笑”。老板对老狼老狗一贯是非常尊重非常客气的,客气得有点降尊迂贵的味儿,就有点像是敬鬼神而远之。领导凡到了降尊迂贵的地步,脸上摆着笑,内心总是咬牙切齿的。就如《走向共和》中的袁世凯对宋教仁恭敬有加,不久宋教仁就死于非命了。所以对老板那冷冰冰的语言他并不感到陌生。

那冷冰冰的话语继续在批评他,不过语气放缓了一些:“蝈蝈,我不是说你,对待媒体出言一定要谨慎,有些自己该承担的责任,不要老是推到领导头上,要敢于承担责任,你去北京我们集团公司领导就不知道。我们也是这样向省委、省政府报的。你一口一个出差啊,工作的,就不合适。难道不成是我们欺骗了省委、省政府领导?今后要多用脑子考虑问题,不要感情用事,要顾全大局。有的人不要看又是送西瓜,又是送慰问信的,骨子里是等着看我们集团公司的笑话呢。你看电视看了报纸了吗?表面上龙腾虎跃的,实际上是狼心狗肺呢。我要请你注意,对待媒体不要太热心,要低调,你这事是我集团公司的丑闻,丑闻就不要炒作,你懂吗?炒作的结果是越炒越黑,当心把自己给炒焦了。”

老板这话说得语重心长,他怎么也难以和电视里老板那笑吟吟地向白局长招手的形象对上号,也许电话里的老板更真实。面对媒体她始终是和蔼可亲的。他下意识地放下二郎腿,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就如同当面接受老板训斥一样,双腿并拢,保持恭敬状,其状很像是国军官员在聆听总裁训斥。虽然总裁并不在身边,只有姿势恭顺了,语言才可能恭敬。

“不过,我确实得的不是非典呀,现在硬说我是非典,有的人还提出要撤我的职,罢我的官,追究我的刑事责任,我只是想解释一下,我确实并未隐瞒病情……”

“好了,不要解释了,多说无益,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有些事要冷处理,事情总会过去,风头上有些事是不好办的。省委、省政府还要追究我的责任呢。你要明白有些事该承担责任的,你要承担责任,总不能领导为你担责任吧?你要明白,只要我在位,你的事总好说的。我离开了这个位置,谁会来为你说话?一损俱损,一荣俱荣,你懂吗?要损你就只有从根子上损你,才是上策的,你的根子就是我,我是老板。”

“是,是,我明白了。”

“明白就好,沉默是金,金是沉默,在中国你不要幻想去当萨哈夫。”

“是,是,我明白了。”他刚才良好的心情已荡然无存,他沮丧地落座,打开眼前的一沓报纸。看了报纸他才知道老板的良苦用心。

他首先打开的是《快报》,希望能够看到采访他的记录。他看了采访的全记录,但是仅仅是在《快报》的左下角“首例非典疑似病人如是说”,而整个版面的通栏标题是:“省城首例非典疑似病人引发热评”。左上角登的是区防治非典指挥部的公告。右上角登的是“市民要求严处故意隐瞒者”这些火辣辣的标题像是一把把小刀子在割他的肉。那一个个黑色的小铅字就像一枚枚小钢针戳他的心脏。他想这些记者真他妈好歹毒,用市民的话来反驳他的解释,直到把他驳得体无完肤。展览别人伤口来哗众取宠,真他妈的歹毒。还是老板深谋远虑呀,老板的电话中虽然有丢卒保车的意思在其中。但有些话还是有道理的。他开始仔细地看报,他在反思。不时用笔把那些他认为有诽谤他谦疑的段落画了下来。他咬牙切齿地想,他妈的,等老子出院后,一定要把那个防治非典指挥部和报社告上法庭,第一被告是防治非典指挥部,第二被告是《快报》,第三被告是那些文章的作者,他在心中恨恨地想。什么李小姐、夏大爷、樊大娘、陆先生、吴大叔、马三爹、王二婶,通通都是被告,你瞧他们净说了些啥:��

连日来,快报热线不断接到市民来电,评述非典时期的社会百态。其中市民谈论最多的热门话题之一就是省城第一例非典疑似患者有意隐瞒去过疫区事实的问题。

李小姐:据说,省城首例“非典”疑似病人,在被确诊前,知道自己发热严重,还去过疫区,竟然还找医院亲戚,偷偷在病区挂水。对这样的人,报纸上就应该公布他的姓名,而且每一个有责任感的公民都应该站出来谴责这样的行为,并承诺自己不会做同样的事,同时,这样的医生也属于帮着患者隐瞒,也是要负责任的。

夏大爷:我在报纸上看到省城一个患者,在医院故意隐瞒到过疫区的事情,感到很愤慨。他的行为,直接给广大群众的身体健康和生命安全造成威胁,不仅自己延误了“非典”防治的有利时机,更使数百户居民被强制性隔离观察,给市民的生活、工作带来巨大影响,给本市的“防非”工作造成严重后果。有知识、有文化的人怎么能这样做?我要求,今后对这样恶意隐瞒事实、违反《传染病防治法》的人,要一律给予严惩,甚至依法判刑。

樊大娘:故意隐瞒病情的人也许是出于害怕,但同时也说明了他根本没有意识到隐瞒的严重后果。我建议在省城所有医院的发热门诊、小区居委会等场所,张贴警示公告,让所有被询问的人都能一眼看到,如果说谎,是要负刑事责任的。

陆先生:一个集团公司的领导,如果不是例外,应属一位高级知识分子!在今天,全社会如火如荼地抗SARS的大形势下,竟然还佯装一无知婴孩!肯定,自身已是很清楚病情,却隐瞒去疫区的接触史,其人用心何在?可叹其愚蠢之极!这样的人,对社会危害无穷,对自身更是“机关算尽,反误其命”。只是,可怜了那些无辜的人。

吴大叔:对那位恶意隐瞒疫区接触史的副总,应该公布他的姓名,撤职,甚至负刑事责任。不给更多的人一个警示,这样的事情还会发生,还不知道要害多少人。

马大叔:那个副总,也是一个党的干部。从北京回来,有了病状,不主动向组织报告,竟然还照常上班、回家、到处走动。到医院看病,甚至故意隐瞒接触疫区的事实,给多少人带来伤害。要我说,这样的人应该严肃处理。还有那位给他行方便的医生碍于情面,违反了医护道德,也要负责。

王二婶:一个副总,有地位有文化,竟然置全社会的安危于不顾,关键时刻说谎,这样不讲道德的事情,实在可恨。你说,因为他一个人,害了多少人?有普通市民、有医生、有同事,甚至他的亲人。两个字,愚昧。��

最可恨的是那位以漫画头像出现的“阿敢”,这家伙长着一头乱发,不男不女的。一副横眉竖目的样子,瞪着一双圆眼,张着簸箕似的大嘴。栏目称为“阿敢话天下”的家伙。这家伙八成是报社的评论员,那评论夹枪带棒的:��

他害了多少人,他道了什么歉�昨天,省城首例非典患者殷国鹏通过报纸向全市人民做出“郑重道歉”。果然不愧是玩文字游戏的高手,这样的道歉实在非常“艺术”,看似轻描淡写,却一语双关,既点明了自己可能不是非典病人(因为“现在身体状况很好”,所以“疏忽”了到过疫区的历史也就情有可原),又将自己带来的恶劣影响减小到了最低点(只是“不便”而已吗)。看来这短短的一段话,殷总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也难为他了,如此非常时刻居然还能思路清晰,有条不紊。�可惜市民们好像不怎么领情,可能会让殷总失望了,下面我们来看看他们对殷总的“道歉”的回应。

山川先生(市民):一个有文化的副总在就诊时怎能对省、市防治非典的有关规定一无所知。请问其人,你作为一个集团公司的领导难道对预防“非典”的常识一点都不了解吗?你这样的解释能对得起因你而需隔离的众多市民吗?在此我认为不严肃处理此人,省、市政府的有关规定就会在市民中失去应有的严肃性与权威性。

近来已有许多官员隐瞒疫情受到党纪国法的严肃处理,现在出现了像殷国鹏这种刻意隐瞒“自身疫情”的行为,我们也要看看有关部门会怎样按照法律法规来处理这件事。千万不要不了了之,因为按照《中华人民共和国传染病防治法》,殷国鹏的行为已完全够得上追究刑事责任了。我们相信,处理得好,这件事情就能够起到足够的警示作用,如果处理得不好嘛,这后果可就很难说了。

非典型网管(网民):作为一名党员、领导干部、前大学教师,一而再、再而三地隐瞒曾去过疫区的事实,已经是令人发指。现在,在病房里接受采访,依然说自己没有隐瞒,依然说自己没有想到很久前去北京和这个有关,这就不是“令人发指”可以描述的了。作为党员、作为领导干部,你有没有执行有关部门要求汇报的疫区之行?这算不算隐瞒?在非常时期,从疫区归来,并且在国家大力防治非典的4月20日之后依然不实行自我隔离,还四处接触他人,这是一个共产党员的行为吗?这是一个领导干部的行为吗?这是一个高级知识分子的行为吗?你希望人们理解你。你有没有想过,谁去理解那些被你无辜涉及的人们?

就他向全体市民道歉这件事来说,他最终是否被确诊非典已不重要了。关键是他刻意不说自己到过疫区。在抗击非典成为一场战役的时候,他的这种行为简直就无异于一种背叛。他不是给大家带来了小小的不便,而是害了很多人,说重一点,是害了整个省城。因为由于他的恶意隐瞒,省城没有能够尽早发现病例,以便及时做出对策。现在专家估计,省城可能在本月10日左右进入疫情高峰期,如果专家预测不幸言中,那么这位殷总,或者是类似于他这样的人,就是整个城市的罪人。他现在应该做的,不是做出轻描淡写的道歉,而是要向全体省城人谢罪。他应该源源本本地将自己为什么去北京,回来后为什么不让周围人知道,为什么到了医院还要隐瞒这些情况告诉大家,而不再是含糊其词,一味地做出一副无辜的样子希望大家原谅他。只有这样,他的经历才能起到警示作用,也只有这样,才是向省城人做出了实质上的道歉。

他把这些报纸统统剪了下来,以备今后诉讼之用。他又浏览了一些其他的报纸,大部分报纸都登载了他的消息,有的还开辟专栏,称他这种现象是“殷国鹏现象”引导市民进行专题讨论,看来事态要越搞越大了。这时他才想到老板忠告的深谋远虑。这时他的手机响了,来电显示是一个陌生的号码,八成又是讨厌的记者,他干脆关闭了手机。他这一天心情不好,拒绝接任何电话,他打开了电视机不想看任何新闻。于是他把电视片《乾隆王朝》的VCD光盘塞进了DVD播放机。屏幕上立即出现了乾隆皇帝和他的宠臣和�的形象,而他脑海中净是

老板和他的形象。

“殷国鹏,有人给你送花来了。”随着莺声燕语,护士小姐欢快地飞进他的病房,手中捧着一束鲜花。鲜花用彩色玻璃纸包着,上面飘着一束红色的绸带,玻璃纸印着一束束的红枫很是醒目,白色的两枝百合花衬着一束淡蓝色的小野花,星星点点的,绿色的叶子是刚刚采摘下来的枫叶,也许是春天,枫叶尚未红,显出很青春的绿色。看到这束别有情致的鲜花,他似乎有所悟。果然鲜花丛中飘出一张白纸条:��

蝈蝈:�

别来无恙。经常在报上看到你的消息,为你的成功而高兴。人生有成功的喜悦,也有挫折的考验,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乃古今贤人之大境界也,望你好自为之,善自珍重,战胜疾病。我一切均好,想必子君兄尽告之。屡拨电话不通,奉鲜花一束,聊表慰念之意。

惦念着你的山野村姑��

捧着这束鲜花,读着这封短笺,他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