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他满怀着沮丧和委曲躺在担架车上被送进这间与世隔绝的传染病医院隔离区的时候,省城仿佛进入了临战状态。
隔离区就是抗击“非典”的前沿阵地。他是第一个被推下阵地的伤病员,这就显得非常典型。他知道这典型当不得,明天省城大小报纸、电台、电视台都会把焦点对准他,周边认识或者不认识,熟悉或者不熟悉的目光都会注视着他,他将被一张无形的网络所笼罩所束缚,他将成为公众人物,这使他感到不寒而栗。
表面上他面如死灰般平静地躺在担架床上,任由医生和护士的摆布。这是无可奈何的事情;内心里他五脏俱焚烈火烹油般焦躁无比,他感觉他成了一匹真正的“狼”。如果说在此之前人们还仅仅沉浸于一种“狼来了”式的虚幻紧张中,而在今天这个夜幕降临的时分,伴随着满街灯火,穿过熙熙攘攘的人流,警车式的救护车呼啸地穿过喧嚣的街市就预示着这“狼”真的来了,尽管对他的定性仅仅是“疑似”,就是“疑似”也足够引起神经脆弱的市民们警觉。瘟疫曾经毁灭了远古时期希腊克里特文明,使整个国家陷于崩溃,而萨斯能摧残人的自信心吗?这太可怕了。他的出现将触动全市乃至全省每一个人的神经。他不敢想下去。
他被抬下救护车平躺在担架推车上,护士举着装有抗生素的葡萄糖水吊针瓶,随着推车的移动而移动,那药水一点一滴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注入他的脉搏。他浑身的肌肉酸疼,四肢乏力,像是架在火炭上烤,要命的是咳嗽,伴随着胸部的阵阵疼痛不由自主地发出吓人的声音。尤其是戴着口罩的响声更像是牛在喘气,他的呼吸有点急迫,而他的心情更像是待决的死囚那般充满着恐惧和不安,一股无名的怒火却无处发泄。可怜的是他至今不认为自己得了什么狗屁、狗狼养的“非典”,这疑似就是怀疑他是“非典”,这“非典”是什么玩意儿,就是当今的麻风病、癌病、艾滋病。而他的事业正像是东升的旭日冉冉上升,他不像愤世嫉俗的狼狗之辈因过于注重精神的纯洁而使世俗的人们,尤其不太清洁的官场中人犯嫌,更不像贪婪无耻的大鳄那样贪贿贪色,声名狼藉,使官场蒙羞,官运终断不说,还可能有牢狱之灾。他是上升的新星,突然周围环绕着乌云像是苍蝇那样,这阴影挥之不去,不断营营嗡嗡地在身边出现令人讨厌,这使他事业被阻,刚刚组建的家庭像战后重建的堡垒好容易从爱情的废墟上挺立起来,能够经得起这场原子弹式的冲击波轰击吗?他感到万分焦虑。
他的身边是忙忙碌碌,着装厚重严整,走路带跑的医护人员,他们的敬业精神使他感动,但真因为他们那种一丝不苟全心全意的服务精神,使他像是被捉拿的特务一样被关进戒备森严的“监狱”。他看到了戴着口罩身穿灰色制服的保安站在黄色帆布带隔着的路边,周围空无一人,这就是隔离区了。那紧闭的灰色大铁门上挂着传染病医院非典隔离区的木牌。那白底黑字,醒目得像是一颗颗黑色小炸弹炸得他头晕目眩,虽然在他眼前一晃而过,而使他终身难忘。
担架车伴随着医护人员匆匆的脚步像是推进清洁区、消毒区、半污染区、污染区,他被推进了监护病房。他可以清楚地看到病房的一切。这里的条件比他想象的要好得多,因为他的副总经理的官方头衔,他的首例“非典疑似”的身份,他又是第一个入住这个刚刚组建起来不久的非典隔离区的病员,当然享受了隔离区高干病房的待遇。
这里的一切都给他崭新的感觉,只是刺鼻的消毒水味儿,使他感到不大舒服。洁白的被褥,已被铺好打开,像是在迎接入住宾馆的贵客。病房内甚至还摆有沙发、茶几、电视机和一张办公桌,桌上花瓶内插着鲜花,给人以温馨的感觉。电视机柜上放着一台二十四英寸的大彩电,甚至还有DVD播放机。像一般医院的高干病房一样还单独拥有装着冲淋房的盥洗间。这里他妈的简直像是三星级宾馆的客房。但失去自由就是牢房,至少像是“双规”高级贪官污吏的隔离室,听说省公安厅看守所建得就像是三星级宾馆。省纪委的二�三招待所也不亚于三星级呢。他娘的监狱也分三六九等,这病房就更能体现“官本位”文化的中国特色,想到自己就是生病也能享有高干待遇,他稍稍释然。
穿戴着厚重隔离服的护士,带着有机玻璃眼罩看不清眉眼,却能通过眼神、语调想象得出年龄、容貌。护士小姐想扶他起来,他拼尽全身力气,推开了她们伸出的戴着橡胶手套的手。不知那里来的力量,他“嚯”地一下翻身坐了起来,尽管这已使他心慌气喘,大汗淋漓,但他仍是近呼吼叫地拼足力气说:“我根本就不是‘非典’病人,我自己能起来,你们看,我这不是很好吗?你们为什么要这样?明天一早我将成为新闻人物,你们考虑到我的前途我的声誉吗?我的家人和亲友同事会怎么看我?我今后还如何工作、生活?”
他光脚翻下了担架推车,把吊针的塑胶管都挣脱了下来。一连串的责问,使他像是充足了气的气球瞬间将自己的气愤提升到了顶点,这气愤是伴随着委屈的泪水而发出的,那模样就使人感到很可怜,这毕竟是一个有着浓厚官方事业单位背景的副总经理。大人物落难似的可怜,倍加使小人物们怜悯。小人物们总是充满着美好的同情心的,他们施以责任和同情时不会想到大人物得意时的颐指气使,自命不凡。在他们看来病中的大人物与病着的一只小猫小狗没有什么两样,都需要人类的呵护关怀。护士小姐用宽容谅解的目光看着他。请他先躺上床再说。一声吼叫后,他试图站起来向病房走过去。然而没有走几步,他踉踉跄跄地差点摔倒,幸亏两位护士小姐扶住了他,轻轻把他送到了病床上。
他一屁股坐在床沿下,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肺部感到剧烈的疼痛,他下意识地捂住自己的胸口,痛苦的表情使他的脸部肌肉显得十分难看。苍白的脸上挂满着豆大的汗珠。
一个柔柔的轻轻的细细的美美的嗓音在劝说:“殷总,请你冷静一点,这种情绪对你的身体不利。你是共产党员吗?是共产党员就要从大局出发,从人民的利益出发,也从你自己的长远发展出发,积极配合我们对疾病的治疗。现在我们希望你躺下来,你的情绪不利于疾
病的康复。”�听了这近乎命令似的话语使他大吃一惊。自他被老板发展成党员送入党的队伍后,确是很少想到自己是一个党员,因为在他眼中,有许多官比他大得多的党员,尽管挂着党员的牌子,其行径反倒更像一个官场“混子”,而许多信仰佛教、基督教的信徒反而更像是公而忘私,道德高尚的白求恩、张思德。所以他想得更多的是自己是一个科长、处长、副总经理,将来还可能当总经理。比如眼前,这个年轻的小护士听口气倒像是一个训练有素的领导干部。
他顺从地颓然倒在病床上,甚至连拉一拉被角的力气都没有了。护士小姐帮他盖好被子。那个甜甜的细细的美美的声音像是悦耳的音乐声又在他耳畔响起:“殷总,你不能仅仅从个人的事业,生活或者局部的工作出发去想问题、发脾气,要从社会的利益,防止疾病的扩散这个大局出发,当然治疗好了你的病,对你的长远利益也是有好处的。目前抗击‘非典’配合治疗,也同样应当视作你的工作,你能理解吗?”
这样的大道理他是难以辩驳的,更何况,面对的是一个美得不能再美,甜得不能再甜的声音。男人往往对于美人的任何请求都是难以拒绝的,就像是赵玉龙对常杜鹃的请求是很难拒绝的。更何况这种甜美的声音后面是一颗美丽的心灵在跳动,这是一个被称为“天使”的心。他无话可说,惟有听从美人护士的摆布。他看到护士的额头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她的眼罩上布满着雾气。她轻轻扶着他抻出被褥的手腕,他感到她戴着胶皮手套的手在颤抖,护士小姐有点小紧张,但是她还是准确地将被他挣脱的针头再次扎进了他的脉管,一针见血。使他感到他灼热的血管中注入一股清凉的甘泉,使他心头的怒火慢慢消散。
她不厌其烦地用女性的温柔抚慰着他那颗受伤的心:“殷总,你只是符合卫生部颁布的‘非典’疑似的标准,让你住进隔离区是为了你好,也是对你家人、单位同事及社会负责。你很年轻,事业有成,如果排除了‘非典’,康复了病体,你就能更好地投入工作,将有利于你事业的发展,你说是吗?”他没有理由反驳护士小姐的话,他更没有勇气面对一个“天使”的甜美声音发出吼叫,况且人家分明是为了自己好,这个满口大道理的甜妞,可能是个护士长,对病人讲话都是带命令式的。尽管他内心百感交集,而此刻他却无言以对。
护士小姐继续开导他:“殷总,看了你的病历,你是一个有文化的人,是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人,那么你一定是一个通情达理的人。你一定要调整当前的心态。你不妨这样想,现在已经住进了隔离区的监护室,即来之则安之,有病治病,没病更好。反正我们这个医院的隔离条件很好,你没有非典绝不会让你传染上非典。我已将你的手提电脑,手机都带进来了,消过毒后归你使用。你可以用电话和家人、同事联系,还可以上网,看看电视。心态平和地面对现实,我想你会很快康复的。”
听了这些话,不知是感动的,还是感到委屈,他已经是泪流满面。他隔着口罩使劲点头说:“你不要说了,我明白了,我一定配合治疗。”他是大着嗓门说这些话的,他生怕包裹着厚重隔离帽的护士小姐听不清他的话。他继而又长叹了一声。小姐用纱布轻轻擦去他布满额头的汗珠和面颊上的泪水。又用针管重新抽取了他的血样,把血注入试管。她像燕子一样轻盈地飞走了。病房里显得格外安静,半个小时后他终于挂完了今天的第二瓶水。
他听到了病房外杂沓的脚步声。从身影和声音上可以辨出是医生来了。这是给他会诊的专家组的医生,因为有的声音他很熟悉。五名穿戴着隔离服的医生鱼贯进入他的病房,一名身材瘦高戴着眼镜的医生向其他的人介绍:“患者身体你们都知道了,是一名大公司的副总,两周前出差去了北京,当时北京已流行‘非典’,几天后被世界卫生组织宣布为疫区,患者回省城后又去了A、B、C、D、E、F、G、H市,在出差途中出现发热、胸痛,伴有咳嗽等症状,服用止咳、除热药物无效后住院。住院期间用过抗菌素类药和解热镇痛药,持续高烧不退,胸痛加剧,X光片显示肺部有不同程度片状浸润性阴影呈网状改变。实验室检查,外周血白细胞计数下降。我们排除流感和细菌性肺炎。根据卫生部颁布的标准,初步定为非典疑似病人,安排传染病院隔离区监护室。”
其中一位身材矮胖,声调苍老的医生问道:“患者情绪如何?”
“入院时病人情绪烦躁,不愿承认自己患了非典,经我们的护理人员心理治疗后,现情绪稳定下来。”
他躺在病床上,静静地听着医生们的对话,此刻他已无话可说,像是一个静待法官判决的囚犯,自己的命运只能消极地等待法庭的审判。这就是法庭的合议庭,这些病情将会立即传送到市和省的最高当局。这是科学,对科学的评头论足就是无知了。
老医生很和蔼地俯下身说:“小殷,你要排除杂念,安心养病,不要想得太多,对萨斯我们是有信心能够战胜它的,你最大的不应该是不该隐瞒去疫区的情况,给医生的判断造成了障碍。”
“我没有刻意隐瞒去疫区的情况,一是我不知道北京是疫区,二是我去疫区是二十天前的事,医生是问我最近去了哪里,我去了八个市是为了工作。”他是想作无力的辩解。
“好了,小殷,我们不争辩,你要相信科学。”老人拍了拍他的手背,这使他感到很亲切。�
这时护士推来了X光机,再次为他反复拍片,测量体温。
老人看了他的体温后对周围的医护人员说:“他的体温仍在三十八度以上,情况不好,首先要把高热降下来。除了继续使用抗菌、止咳药物外,可酌情增加糖皮质激素。”周围的医生频频点头。
一行人离开了他的病房。护士小姐继续给他挂水。护士告诉他,那个矮胖的小老头是省城医科大学传染病学的教授、博士生导师,是省防治非典治疗小组的组长,老人刚刚参加了一个国际性防非典会议,下了飞机就被接到了隔离病房来了。护士熟练地将一瓶葡萄糖水吊在不锈钢的架子上,她抽出他的左手看了一下:“你今天已吊了两瓶水了,都是在左手腕上扎的针,晚上这瓶加了糖皮质激素,可能会有点疼,换右手吧?”他点了点头,伸出了右手腕,护士先在他的手背上一点一点地拍,拍了一会儿再摸感觉还是不清楚。突然她干脆摘掉了眼罩,这动作让他既吃惊又感动,因为如果他真的得了这个病,就是传染性极强的病。眼罩是起防护作用的,她怎么能这样。也许是看准了,护士一针扎下去,娴熟地在他的手背上贴上胶布。他轻轻地说了声:“谢谢!”护士对他笑了笑说:“不用谢。”离开了病房,随手拉熄了病房的灯。监护室的玻璃窗外走廊中日光灯惨白的光照射进病房,使病房里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打开的玻璃窗隔着纱窗送来一阵阵凉爽的风,路灯照耀下摇曳的树影,使隔离病房的春夜显得格外安静。他的心却难以平静,尽管他身心疲惫已极。他想象着明天可能会发生的一切。
病房外不时会有护士轻轻走动的声音,她们那修长的身影会在眼前一晃而过。看到这身影,使他想到了世界近代护士制度的创始人英国女护士南丁格尔。1854年她应英国政府之邀,率三十八名护士参加克里米亚战争,在战地巡回病房的时候,手中总是持有一根蜡烛,烛影映照着她那修长的身影,士兵们为了感谢她的精心护理,激动地吻着她留在墙壁上的影子。持灯女郎成了护士的形象。1907年英王授予南丁格尔功绩勋章,她是英国历史上第一个享有这种荣誉的女性。5月12日南丁格尔的诞生日被定为护士节。每年护士节护校的学生举行受帽典礼,姑娘们捧着蜡烛跪接护士帽,就意味着用自己身体的光温暖每一位伤病员,把关爱留给人间。他突然想到离护士节还有十多天了,他要写一首诗来赞美一下那些可爱的小护士。然而他进入官场多年,已远离了文学殿堂,那些美妙的诗句,形象的比喻,像是远他而去的精灵,再也难以飞回到他的心间。他搜肠刮肚,躺在病床上苦思冥想,终不见灵感的火花闪烁,这使他感到十分痛苦。看来只有愤怒才能出诗人呀。他在打字室偷偷看过老狼写的诗,那些绝妙的诗句使他在心中暗暗佩服,又感到羞愧。看来人生终是难得圆满呀,一个不成功的官僚可能是一个成功的诗人。一个成功的诗人很难成为称职的官僚,诗人需要灵气和性情,而官人只需对上级的服从,要掩饰的是自己的真性情,有时要作趾高气扬状,有时要作卑躬屈膝状,这是因人而异的,这面具就要时常换来换去,这灵气全表现在换面具上,这遣词造句因情发的性情就难以淋漓尽致地表达了。这诗人和官人实在是两股道上跑的车,诗人沾了官人气诗人当不好,官人沾了诗人气官就当不大。书生气在书生而言是褒义词,在官场就是贬义词。后来他想写的歌颂护士小姐的持灯女郎,在老狼被隔离期间写成,并在电视台播出后,使他遗憾了好多天。因为老狼和他住在同一楼道,同一楼层,比邻而居,两人平常照面也是客客气气地点头笑笑,并不深交。他刚调到局公司不分的服饰系统时老狼是他的上级,老狼对他多有关照,他对老狼也很尊重。随着时间的推移,老狼的仕途就像停了摆的钟再也难以向前推进,他却像是坐了火箭那样节节高升。那当然是因为老狼这人脾气的古怪,自命风雅而不甘攀附,他认为那是老狼的不识时务,不明事理,使得和老板的关系十分紧张。他要贴近老板就要和老狼保持距离。有一次全国服装展销会,E市分公司的总经理蓝子君竟然把当地产的名牌“苍狼”牌服饰摆在展台主要位置展销。不知触动了老板那根筋,竟命她的侄女也是省城分公司的销售部经理,强令蓝子君撤下来。这消息传到老狼耳朵里,老狼自动对号入座,认为是老板有意对其的污辱。担任展览保卫部主任的老狼竟虎步狼行手持步话机,闯进了展览指挥中心,对着他大声嚷嚷道:“殷国鹏你,你他妈好大的胆,竟叫人把‘苍狼’牌服饰撤下来,什么意思?”他正在手持纸杯喝水休息,他嘶哑着嗓子解释,他实在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老狼气得把纸杯中一杯茶水泼在洁白的桌布上,把在场的工作人员吓得都不敢吱声。如此这般,老狼还不解气,竟手持布话机调准老板频道,直呼老板其名,破口大骂,老板那时还当着局长,说起来还是老狼的上级,老板那次没有理睬他。但老狼的狂悖举动,显然给所有手持步话机的大小领导们留下了深刻印象,老狼的仕途也就到此为止。这就是诗人疾恶如仇,率性而为的秉性。展览会第二天老狼亲自摆出“苍狼牌”服装现场叫卖,果然销路很好。这就是不讨人喜,尤其是不讨官人喜欢的狼脾气。
他觉得老狼这人一点不会变通,一点不圆滑。以后他看到老狼更客气了,那客气中潜藏着敬鬼神而远之的意思。他就这么胡思乱想着昏昏沉沉地睡着了。因为他挂的点滴中注入了少许的安定。这使他焦虑的心情得到了缓解,也使他疲惫的身心能够得到一夜的放松。
他醒了,醒得很早,他手背上的针头已被拔去,他能够感觉到身体的轻松,烧已退了下去,咳嗽已不再那么剧烈,胸痛也缓解了许多。显然这是药物的作用。他仿佛是洗了一个热
水澡,浑身惬意舒服,此刻心态平和地平躺在病床上,晨曦透过窗帘照在他安详白净的脸上,使他再次怀疑是不是得了非典,或者即使是非典疑似也没有想象得那么严重。他试着支起自己病弱的躯体,浑身还是感到软弱无力,他竟然勉强坐了起来,他用脚在地面游弋着找着自己的鞋,却什么也没有找到。他只能光着双脚站在冰凉的地上,将双手握拳平举再拉开,做了几个深呼吸,一股清新的空气直入肺腑,使他的肺部仿佛注入了活力。他的思维开始活跃起来,无论如何应当找到鞋。他俯身在床头柜中发现了塑料拖鞋。他穿上拖鞋,又找出了牙刷牙膏等一系列盥洗用品。他发现他所住的这间病房还是十分舒适的,虽是隔离病房,竟然还带有卫生间,他趿着拖鞋进了卫生间,拧开莲蓬头调试着冷热水开关,发现水温很适中。这真是奇迹,这间临时建起来的隔离病区竟然全天候冷热水供应,何不痛痛快快洗个澡,有了这个念头,又涌现出另一个念头,我应当到院内去跑一圈,以证明我是一个身体健康的男人,跑出一身汗,再来洗个热水澡,那该有多舒服。跑过洗过,我要头脸光鲜,声音洪亮地给老板,省领导打电话,声明自己得的不是非典只是胸膜炎,或者哪怕只是肺结核也成呀,干吗非要说是非典还疑似呢。
他匆匆地洗漱了一番,甚至对着镜子用梳子精心梳理了一阵自己的头发,把一头上好的乌发梳成三七开,才精神焕发地走出卫生间。虽然身体还有着病后的虚弱,但体内涌动着一股莫名其妙的精神力量一直支撑着他的那个出去跑上几圈,以显示自己健康的念头。他感到双腿有点发虚发软,但这股念头像是钢筋支撑着的水泥,使他病弱的躯体竟然像是一座大厦那样挺立着。想到大厦,他想起挺立在省城沈阳路上的那幢红白相间的中外名牌服饰集团公司大厦,老板戏称“省城标志性建筑”,玫瑰红色的双子楼夹着白色的回廊,集团公司总部机关加直属的几个服饰公司及销售公司、物资供应公司,就像是美国的五角大楼。老板在接待中外媒体记者采访时竟然冒出一句行话,称这幢楼在省城屡被盗版,可见这幢十六层大厦在省城突出的位置,双楼像两枚火箭直插云霄。而在局与公司分家后的集团揭牌典礼这样一个庄重的场合,老狼当着许多记者的面不屑地说,这幢楼的色彩和楼的性质很相像,外表的红色,内里的白色,也就是说这是一座外红内白的翻牌公司楼。打的是“改革开放”的红招牌,内里的框架结构骨子里还是计划经济的白瓤子,就像空心大萝卜那样红皮白心。老狼那天吼声特高,他是故意说给老板和在场的吴副省长听的,不过老板涵养极好,就像没听到一样继续和前来参加仪式的省领导和兄弟省服饰界领导谈笑周旋。只是他看到老板身后省府娄副秘书长回过头来盯了老狼一眼。老狼不回避娄副秘书长的目光。竟瞪起狼眼和娄副秘书长的猫眼飚上了。迎着老狼肆无忌惮的目光,娄秘书长不知是心虚,还是出于大人不与小人计较的雅量,很快收回了自己的目光,继续和老板谈笑,仿佛什么也没发生。事后老板倒是和他说:“蝈蝈,你听到老狼在集团揭牌仪式上那般混账话吗?”他道:“听到了。”“那你为什么不反驳?”他嚅动着薄嘴唇道:“只当他放了一个空屁,算了。”“就是臭屁也得消消毒嘛!”他沉默着,未应答老板。他想,老狼放的臭屁多呢,你消毒消得过来吗?那次在全国服饰展销会上老狼在步话机中大骂你,你怎的就不消毒呢,叫我去得罪老狼,反而引火烧身,不知引出老狼多少牢骚呢。不过这些想法他不敢说出来。老板竟然文绉绉地吟了《红楼梦》中一段话:“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后来他们的话题转了,这事也就算了。不过这红皮白心之说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以他如此聪明的脑袋当然理解老板搞这种红皮白心的萝卜集团的良苦用心。转制时期的财产与权力的重新洗牌,是最有空隙可钻的。你看计划经济时期局公司不分的体制,大家共同创造的社会财富,巨额的公共积累,一夜之间就划到了老板的名下,不错,她不是资产的拥有者,但她是可以支配这几十个亿资产的经营者、管理者。老板可以一笔划给娄副秘书长五十万召开那个中外服饰文化战略研讨会,出版《中外服饰企业名录》。老板老了,快退下来了,经营者和管理者的身份按我国内部人控制的一贯作法,她将要退出权力圈,她要在退出之前狠狠地合理合法地捞上一把,只能策划这种翻牌公司,既拥有行政头衔和权力,而又具备企业灵活的分配机制,是胡雪岩式的真正的“红顶商人”,红色的顶子,堂皇的官服,包裹着一颗商人的贪婪之心,这贪婪之心就堂皇神圣得多。所以老板确实比那个空有道台头衔,实际穷酸得像“瘪三”似的白文龙要财大气粗得多。白文龙这小子穷归穷,还要装门面,现在也在装饰他那幢小得像白色火柴匣式的小楼。装修的钱还要老板出,老板表面上是一口一个“好,好”,亲热得像是大姐姐。背地里吩咐财务部主任“狼外婆”一个子儿也不得给白文龙,穷烧包,穷烧包,越穷越烧包,这不,这个省领导贬下天庭的家伙,就像是贬下天庭的猪八戒,也不照照自己的嘴脸,穷得就剩下裤头还要摆阔,竟然摆出一副管理者嘴脸,动不动地批示他的爪牙狼狗之辈来查查集团公司的违法问题。老狼就担任了那个专案组长,带着公安把个大鳄查得屁滚尿流的,再查下去大鳄一拉稀就可能连老板那一屁股屎也要给带出来了,老板那根肠子是和大鳄通在一起的,所以老板火急火燎地把大鳄这等流氓保出来。保大鳄是为了保自己呢。白文龙这谱摆得够大的,在那个小白宫中什么局长办公桌两米长,处长办公桌一米八,一般干部一米六,可见白文龙在刻意追求官本位的等级制呢,把自己的局当龙庭在玩儿,也不怕人笑掉大牙。狼外婆是个不事张长扬的女人,她对老板的底细了解得最清楚,她的权力实际上超过几个副总,老板搞的那些账外账,哪一笔不通过狼外婆,狼外婆以此拿捏老板,得的好处超过任何人,他们是一根绳子上拴着的两个蚱蜢,一损俱损,一荣俱荣。自然是只听老板一个人的,财务上的主意,老板也只听她的,她也只听老板的,其他诸如肥肥、蝈蝈都是摆设,说了也是白说,这一点他殷国鹏心中是有数的。没有老板发话,白文龙装修办公楼的那一百多颍�孜牧�且环智�残菹肽玫降摹O氲秸舛��嘈α艘幌拢�绦�胝乙凰�鲜实男��懿荒艽┳磐闲�ヅ懿健!?br
他翻开了旅行袋,终于找到了那双“皮尔卡丹”精制意大利小牛皮新款鞋,他用病号服袖口轻轻地擦拭着这双三千多元的“皮尔卡丹”鞋。这鞋是外号叫“比尔”的H市服饰公司总经理皮小林送的。皮小林是老板最器重的子公司总经理,是当年被誉为服饰界一面旗帜的年轻有为的总经理。他在建成了H市服饰城之后就被双规了。十几天前他告别了E城蓝子君后就直奔了H市,除了商谈承包指标外,还带着老板的秘密使命,必须把皮小林保出来。但是皮小林是再也保不出来了,这小子在H市得罪的人太多。他听H市服饰局局长介绍这小子吃了“二渠道”梅老板的三十万回扣,经销了大量的假冒伪劣服装,再加上皮小林狂妄之极,自认为是省正处级企业,根本不把服饰局和当地政府放在眼里,甚至老狼来查过几次,对着满仓库的假冒伪劣服饰也徒叹无能。因为那时局和公司不分,总不至于自己查自己吧。那是一千六百万的库存呀,这是从梅小姐承包的H市服饰公司批销中心进的货。梅小姐如今成了H市的著名民营企业家、市政协委员,甩掉的这批烂货全由皮小林负担,皮小林拿了好处吃了一嘴屎也不好说。梅小姐如今在H市服饰城对面买下了五千平方米的三层楼被装潢一新,以全新的面目成了民营“H市名牌服饰店”总经理,店名与“H市服饰城”仅一字之差,而人气却旺盛得很。她利用皮小林的业务渠道完成了原始积累,成了H市拥资千万的实力派人物。服饰店的兴旺与“服饰城”的败落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也成了两个曾经各怀鬼胎苟合沆瀣,而今分道扬镖,不同命运之人的象征物。他们姐弟俩一个成了阶下囚,一个成为座上客。皮小林这么能干的年轻总经理怎么会看上这乡下丫头出身且其貌不扬的梅少婷,这使他百思而不解。
那天,当华天奴开着车把他领到H市服饰店参观时,梅小姐这小女人怎知道他来H市呢?华天奴这狗东西竟然把崔铁牛和潘晓虹领到这儿来参观,把梅小姐当成H市改革典型来介绍。梅少婷笑容可掬地站在车旁帮他打开车门,他钻下了车,看着这个瘦瘦小小,其貌不扬,皮肤黝黑的乡下小女子,现在的大富婆,他懒得搭理她,自顾自向店里走,想看看这个小女子店里到底经营些什么货色。人们说皮小林漂白了梅少婷,使她在国营店滚了一道后由不法商人成了民营企业家。他看这个女人简直是蛇蝎心肠,把情夫送进大牢后,自己却人模狗样地成了民营企业家。他恨不得扑上去扇她两个大耳刮子,或者把这个小脑袋、黑皮肤、大胸脯的小女人给“活剐了”。他看过香港艳星翁虹主演的《大清十大酷刑》的三级片,那上面刽子手杀人就是老把女人的衣服剥光,再割那对乳房。这个小女人就是用她那对乳房战胜了皮小林那聪明的脑袋。英雄难过女人关哪,所以皮小林被称为“比尔”,“比尔”是什么人,是美国总统克林顿的爱称,这个梅少婷就是H市服饰界的莱温斯基。
华天奴这狗杂种还喋喋不休地介绍着梅少婷的先进事迹:“我们梅总,放弃国有企业的优厚待遇自愿下海,创办了全省最大的服饰精品店,待会儿你们可以去参观,里面没有一件假冒伪劣产品,全是正宗名牌货。梅总还热心家乡建设事业,向希望工程捐赠了二十万元的中小学名牌制服。投资成立了少婷服饰陈列中心。”这个被称为色狼的半个小秃头,稀疏的头发勉强可以覆盖住光光的脑壳。一络长发不由自主地垂到了额前,华天奴讲得眉飞色舞,八成是被梅少婷的大胸脯给迷住了。他在心里愤愤地骂道:“什么玩意儿。”他匆匆跟着华天奴、崔铁牛、潘晓虹在店里转了一圈,一直阴着脸没搭理围着他转的梅少婷。
他将崔铁牛一行安置到宾馆住下后,命华天奴开车带着北京来的客人到H市旅游风景点虎山转转,就一人坐着子公司派来的红旗卧车去了H市服饰公司,他安慰着惊魂未定的皮小林的部下们。他主持召开了部门经理以上的干部会议,在会上,他很动感情地回忆了他与皮小林之间的友谊,他看着脚上锃亮的皮鞋,眼睛有点发涩地说:“皮小林同志是出了点麻烦,但是我们不能以偏概全,他是有能力的,他从财务科长干到副总,又从副总干到正总,是为H市公司的发展作出贡献的,尤其是建造这座服饰城,他是倾尽了心血的。皮小林虽然倒了,H市公司这面旗帜不能倒。”
他话音还未落,就被在座的一位打断话头:“殷总,我不能同意你的看法,H市公司这面旗帜的竖立,并不是皮小林一个人的功劳,那是我H市公司全体干部职工努力的结果。”
他狠狠地瞪了一眼发言的人,那是公司党总支书记,他在心中愤愤地骂道:他妈的,皮小林的被双规恐怕就是眼前这个老女人举报的结果,因为皮小林出事之前,就是这个老女人向他这个分管基层公司的副总反映,皮小林与梅少婷的关系不正常,有一次上班时间,她推开皮小林的办公室门,发现套间里面皮总与梅少婷搂在一起,又亲又摸的。他当时警告这个有点落寞的老女人,不要老把心事放在琢磨别人男女关系上,这是低级趣味,要把精力放在工作上,抓好集团公司建设,维护领导班子的团结,维护总经理的威信。
现在这个老妖婆又跳了出来,他没好气地说:“书记同志,我的意思并没有把功劳记在皮小林同志一人身上的意思,我的意思是小林同志虽然倒了,但是H市店这面旗帜不能倒,我集团公司的团队精神不能跨,要搞改革就敢于做前人没干过的事,干事业的人难免出差错,不干事的人却能整天对人评头论足。我只是说小林同志对我省服饰业发展是做出成绩的,这是客观存在的事实。小林同志在主政期间每年利税递增10%,这就是成绩。小林同志主政期间盖起了这幢H市服饰文化城,这也是不争的事实,有些人整天不干事,就知道琢磨人,算计人。”
“如果这也叫成绩的话,那么赖昌星搞走私赚的大钱也叫成绩,用坑蒙拐骗混来的钱盖红楼建大厦,展示业绩也讲贡献,天底下还有没有正义和法律。”这声音低低的,看来底气不足。
他没有理睬这个声音继续说:“话不能这么说,搞经营引进私人资本这也是符合中央精神的嘛,至于私人资本在原始积累时期来路不明,不干不净也是市场经济草创时期必然的社
会现象,香港、台湾的这大王,那大王,早期干赌场,搞贩毒,现在发了,有的成了慈善家,有的成了政协委员,照样对社会作贡献。赖昌兴在当地口碑好得很呢,至于小林同志,我看是为改革开放作出了牺牲。对这些作出了牺牲的同志,我们也不能忘记他。他牺牲了,梅少婷不是成功了吗?没有皮小林同志的牺牲,能有梅少婷的成功吗,好了,不谈这个令人痛苦的话题,我们要从皮小林的牺牲中引出教训。不要老是纠缠于比尔与莱温斯基的流言中,我们同志不要搞得低级趣味,要振作精神,这也是董事长的意思。”最后,他指定一名副经理主持工作。草草结束了中层干部会,并悄悄嘱托那位副总经理照顾好皮小林的家属。
中午时分,他被天奴接到了H市天地大酒店参加梅少婷专为他举办的接风酒筵,他与梅少婷频频举杯,应酬自如,谈笑风生,已是闭口不谈原始积累中的问题了。下午他小憩了一会儿又到市经贸委、市委、市政府兜了一圈,意思是为皮小林说说情,看看能不能让皮小林取保候审,并探探皮小林在刑拘期间有没有供出其他人,他知道老板从皮小林处得到的好处是不少的。这也是老板的意思呢,无奈H市的人口咬得很紧,只探听到皮小林双规后态度很不好,与检察院办案人员大吵了好几次,拒不认罪,听到这话他放心了,皮小林是条汉子,不会咬出老板来。服饰局局长告诉他,现在检察院只敲定皮小林受贿十五万元,至少要判十年徒刑。当他提出梅少婷在此案中的问题时,他们又异口同意地说:“她是个体经营者,又是市政协委员,没有证据证明她涉嫌经济犯罪,至于她给皮小林的钱,她咬定是正常的上缴给公司的承包指标,不过被皮小林贪污了而已。至于一千六百万库存,是经过皮总同意进的,皮总是法人,她只是经经手而已。再加上她多次给希望工程捐赠,给市领导的印象非常好,梅总现在已是H市私营经济发展的一面旗帜。市工商联合会副会长,私营企业家联合会会长。听了这些他有点有苦难言,哭笑不得,他觉得这女人实在是一个得逞了的女赖昌星。
晚上,市公司举办酒会,席间有市经贸委主任和梅少婷作陪,他心情不好,胡乱地喝了不少酒,酒后又被那位上午刚刚指定为主持工作的副总拉到天地卡拉OK歌舞厅包厢内潇洒了一番。糊里糊涂中,主持工作的副总和梅少婷竟然消失了踪影,只剩下他和崔、潘、华三人和两个三陪小姐,分配给他的那个小姐是个乡下丫头,出道不久,既不黯风情,又不会跳舞,他们搂抱在一起全无感觉。他一人悄悄溜上了大街,潘晓虹竟尾随着出来,他们在那风光旖旎的河畔酒家又是一阵小酌。醉眼朦胧中他被潘小姐姿色和挑逗所诱感,又三分清醒七分醉地发生了点亲密的接触。后来在接受非典询问时,这段风流韵事被公安反复追问,他在尬尴中被迫作了交待。
想到这些,他心中涌起了一丝不快,他狠命地用病号服衣袖擦拭着皮尔卡丹鞋,直到那鞋在昏暗的晨曦中发出锃亮的光,他才满意地笑了。他那穿着病号服的躯体再配上锃亮的皮尔卡丹,在病房里走了两圈,他又找到了当副总经理的良好感觉。
他侧身打开门看到了隔离区观察室门口坐着打盹的保安,他没敢迈出去。他转身折回了病房,拉开了病房的纱窗,为了通风,窗是敞开的。他拼尽了全身的力气翻过窗台,却一屁股跌坐在窗外湿漉漉的草地上。外面的空气很清新,他只是感觉有点脑袋发沉,眼冒金星。他咬着牙艰难地用双手撑着地,站了起来。他想,他一定要坚持着跑两圈,让医生和护士们瞧瞧他绝不是什么非典疑似,他是一个健康的男人,只是由于工作劳累得了感冒或者胸膜炎一类的典型性常见病。
他试着跑了一圈,只觉得穿在脚上的皮尔卡丹像是戴着沉重的脚镣,有点迈不开步子。他口中喊着“一二一,一二一”的口令,坚持着跑完了第二圈,已喘得不成样子,病号服已被虚汗所浸透。也许是护士听到他的口令声,也许是护士清晨来为他抽血化验,总之护士发现他在虚汗淋漓地跑步时吃惊地大叫了一声:“殷国鹏,你发疯了。”那声音虽然穿过二十六层纱布,却在寂寥无人的清晨显得分外清脆响亮,声音中夹杂着丝丝的甜味和美感。他眼前一黑,摔倒在泥地上,一只皮尔卡丹被甩到了两米开外。
护士三步并着两步用力将他搀扶起来,他喘着气再次咳嗽起来,他笑着看着护士那全副武装的脸,对着那清澈纯明的眼睛说:“你看,我不是很健康吗?我,我很好,那里来的什么非典,还疑似呢。”护士小姐一只手扶着他的腰,一只手背着他的臂膀,他一只脚光着,一只脚蹬一双沾满草屑和泥土的皮尔卡丹被架进了病房。
护士嗔怪道:“殷国鹏,我昨天怎么和你说的,在隔离期间,你不能由着性子来,要服从管理,有病就是有病不能逞能,不能讳疾忌医,你当你是什么人,还是副总经理呀,你是疑似病人。来张开嘴量体测。”他服从地张开嘴,却喘咳着合不拢,只能将体温表夹在腋下。
护士抽出体温表惊叫道:“瞧,瞧,还说没病,高烧三十八度七,你给我乖乖躺下。”
他想躺在病床上,小护士惊叫道“你身上脏死了,浑身是泥,你是怎么溜出去的,是翻窗的吧?”他无奈地点点头。“你给我把衣服脱了,洗洗澡再上床。”
“我要方便方便。”他想转身去卫生间。
“不行,你不能坐抽水马桶的,你只能在坐便器上方便,你的粪便要清毒的。”
“像老娘们那样?”
“是的。”护士坚决地说并指了床底下白色的搪瓷的坐便器。“你先把外面的病号服给我脱下来,我给你取干净的来换。”
他当着小护士的面脱掉了脏兮兮的病号服,只剩下大裤衩和背心,一时显得有点狼狈,好在护士脸上很平静,好像见惯不怪似的。他灰溜溜提着坐便器进了卫生间,扶着马桶他蹲在坐便器上,咬着牙下死劲挣着肛门,直到一股快感一泻而下,一股臭烘烘的味道传入他和鼻腔,他才感到一阵轻松。
小护士在门外吩咐道:“喂,你这人大小便不要随便倒,我们要化验的,还要作消毒处理。“
他点点头说:“知道了。”他擦净肛门上的屎,把坐便器递给了护士,又郑重吩咐道:“我要洗澡,你不要进来了。”他发现这卫生间的门根本没装锁,护士从门缝里给他递进了一套浆洗得干干净净的病号服。他拧开了水龙头,一柱温热的流水缓缓喷洒而出。他把自己脱得一丝不挂,将自己融进了热水之中,顷刻之间盥洗间布满着雾气和“哗哗”的流水声,他感到非常非常的舒服。
当他擦干净身上的水珠,换上干净的病号服,走出卫生间时,病房里竟充满着温馨的阳光,一碗冒着热气的青菜肉丝面使他胃口大开,他才感觉到了饥饿。他贪婪地吃完肉丝面,感觉到力量又在身上恢复。他打开了电视机,省台的早新闻开始播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