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来都是很自信的,从他的事业也即仕途的一帆风顺来看,他不可能不自信。
从入住这家医院起,他几乎像是首长一样,每天除了接受医生的精心治疗外,就是接受各方面访客的探视和拜望,有部下、有友邻单位,有各类服饰企业的头头脑脑。妻每天到他病房来,总是提着满满的各种名目繁多的营养品回去。有的服饰企业的老总甚至还有送慰问金的,使他觉得住院是一种享受,一种精神上的抚慰。慰问金少说也有五六万,这使他感到特别兴奋。
他住的高干病房阳光充沛,终日鲜花不断。门庭若市显示出他的事业兴旺与发达,身体虽欠佳,事业却如日中天,这使他精神状态颇佳。然而,他的体温老是不下来,他的咳嗽也止不住,这使他心中产生一种隐隐的忧虑,会不会是“非典”,这症状太像了,连给他治病的主治医生也产生了疑问。于是请来了专家会诊。
七位穿着厚重防护服,嘴上戴着大口罩,戴着宽大眼罩的专家前来会诊。专家们对他的方方面面进行了全面的询问,又用移动式X光机对他的肺部进行了透视,他的血清也提取了样品进行了检测。一切治疗程序进行完毕之后,他听到了那个他终日为之惴惴不安而又不期而遇的结论——“非典”疑似。他仿佛头部被猛击一掌差点晕过去。
他强打起精神,脸上甚至带点可怜巴巴的神情问道:“大夫,我难道真的得了非典吗?这不可能呀。”他一面剧烈地咳喘着,一面用手抚着剧痛的肺部,有气无力地问道。他的妻紧紧地依偎在他的床头扶着他的脑袋,因为他在挂着水,剧烈的喘咳使吊针不停地抖动,为了减少抖动,她扶着他。此刻他惊恐地睁大眼睛,望着医生们。他希望这不是真的。专家组长告诉他:“从目前我们对sars病的研究史来看,我们尚未完全掌握病原体和病毒感染的原因,我们只能告诉你,你的症状非常近似非典,只能先做疑似来实施治疗。
七位专家只有一位是这个医院的传染科主任,其他全是从各个医院传染科抽调的省防非典治疗小组,为首的是传染病医院的院长。院长脸上带着冷漠的表情龙飞凤舞地签上了自己的大名。他断然地下达命令:“立即转院,隔离治疗。”
专家组长审视着他那张年轻俊秀的脸,像是审视一个贼,这贼虽然长得漂亮,也有身份,但他眼神游移,回答询问也吞吞吐吐,仿佛有难言之隐。
专家的眼神已毫无了那种对领导干部应有的尊重,而只有公事公办似的严谨:“你最近到底有没有到过疫区,比如北京、广东。”
这眼神像是利剑,使他不寒而栗。
他有点结巴地道:“二十天前去过北京,也就一天。”
“开始医生问你时,你为什么不说?”
“我想这是二十天前的事了,再说我想不可能是非典。”
“你想不可能,你就到处跑,还大吃大喝,你们这些干部哟,不懂得自爱,也不知道爱人。”说完组长带着专家们离开了他这间豪华的单人病房。病房里堆满着各种各样大大小小包装精美的营养品,茶几上还堆着好几篮鲜花。
就是在这二十天内,这倒霉的病出人意料地降临到他的头上,他悄悄地吃药,病情也就时好时坏的,他也就没太在意。没想到会发展到如此不可收拾的地步,实在是人算不如天算啊。一个事业上颇有前途,即将向新的高峰冲击,爱情的小舟历经风浪才又平稳地驶入幸福的港湾。可谓春风得意马蹄疾,没想到在这关口上马失前蹄。此刻,他感到十分茫然,一切显得异样地黯淡。
他脸色苍白,有气无力地对妻道:“前几天到省府大院,晚上请几个秘书喝酒时,他们都暗示,我有可能接任老板的位置呢,现在得了这个怪病,生死未卜,又谈何仕途呢?我要到传染病医院去了,你赶快走吧,我完了,完了,我是‘非典疑似’病人,这可能吗?不会弄错吧,这‘非典疑似’和麻风病人、艾滋病人有什么两样,如日中天的事业呀,就要陨落。”他一时感到非常悲观。
妻的脸色苍白,显得有几分疲倦。她带着大口罩:“蝈蝈,不要悲观,我听表妹说,你的血清检测,是由北京SARS检测中心提供的,呈弱阳性,胸部X线检查,有大片斑状炎症阴影,血白细胞数和外周淋巴细胞不高,这几天一直在吊水打抗生素,发烧不退,这都是‘非典’的典型症状,不过你不用担心,只要及早治疗问题是不大的。”她只能这么安慰他,妻这几天一直在这儿照料他,此刻他反倒像是一个孩子那样孤立无援,他想他会不会害了妻。
“亲爱的,我如果得了‘非典’你会不会和我离婚?”
“你想得太多,还是根据医嘱转院治疗吧,我可能也要被隔离观察了。”
他紧紧抓住妻的手,像是一个可怜的孩子:“我会一夜之间成为新闻人物,我会身败名裂的,因为我是首例呀。”他的话语甚至带有了哭腔。
“蝈蝈治疗要紧,不要想那么多。”他感觉到她的手在颤抖着,手心冰凉。她任由他抓住自己的手并不退缩。
“以后怎么办?”
“以后再说以后的话,眼前关键是治疗。”在这种时候女人往往比男人更镇静。
“你真好!”他流下眼泪。她用手抱着他那颗滚烫发热的脑袋,用她纤细的手指温柔地梳理着他的稍稍零乱的头发。
不到五分钟又有两位身穿厚重隔离服男子进了他的病房。他们彬彬有礼地请他的太太回避一下,他们掏出了病案纸,离他十米的距离开始了他们称为例行询问的审查。可以看出他们训练有素,那神态不卑不亢,不冷不热,那表情严肃而麻木,这倒使他想到了是审问。这两人明显是警察,其中一个是主问,不,是主审。那声音要老气些,其中一人只是记录,听不清时才提问,声音要嫩一些,他们问得很细。询问他去北京活动的每一个细节,回来后的每一天行程接触的人。他们自称是市防非典办公室的,但那冷漠的表情告诉他,他们是职业警察,当然他们对他始终是礼貌的,甚至是谆谆善诱的,但口气却是严厉的,明确警告他,不能遗漏任何细节,包括和平宾馆、皇宫大酒楼,去省政府大院,去A、B、C、D、E、F、G市,召开不良资产座谈会,包括一切男男女女,过去被认为是隐私的问题。有几次停顿使他很尴尬,包括与潘晓虹这女人的关系就有点说不清楚。谈话一直持续了两个多小时,直到一瓶点滴打完,又换上一瓶。回答完他们的询问,他已经虚脱得粗气直喘,汗湿后背,黏答答地贴在他的病号服上。他无力地躺在病床上两眼呆呆地凝视着天花板。他只是恳求他们对他得了“非典疑似”的消息不要见报,因为这对他的事业影响太大了。他们什么也未说转身走了。几天后听说,这两名警察在将询问他的笔录传到市防非典办公室后,也被隔离了。这是后来他在报上看见的。
妻进了病房,她抽泣着帮他收拾东西,把那些堆成小山一样的营养品捆在一起,这些珍贵的礼品都要处理掉,不免有点可惜,那些红包被妻细心地放进了小坤包内,那是数目不菲的慰问金。妻把一篮一篮的鲜花丢进了塑料袋,他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命运,正当事业如鲜花样盛开时,却因为突如其来的暴风雨而夭折了。他呆呆地望着空荡荡的天花板出神。
妻不无伤感地告诉他:“蝈蝈,我和爸爸、妈妈都要被隔离,包括你去过的所有地方,接触的所有人,都要隔离,刚才碰到表妹,她擅自收治了你,已被院长点名批评,将要开除党籍,我对她实在无话可说,我们对不起人呢。她也将被隔离两周呢。”
他圆睁的双眼茫然地盯着天花板,眼中慢慢地流出一泓清泪。他已无力再哭泣,只是喃喃地不断重复着说:“完了,我算是彻底完了,你走吧,我们离婚吧。”妻再说什么他也听不到了。他似乎感觉到自己快死了,已进入了弥留状态,他朦胧中仿佛又回到了一年之前的元旦,那是局和公司分家后的第一个元旦,也是最后一个元旦联欢晚宴。
那时他和妻正在热恋之中。啊,那个他梦萦魂牵的银雀台,那个充满着是非和纠葛的四星级大宾馆。他当时的恋人现在的妻子是那里的公关部主管。这时老板已明确免去了局长职务而担任集团公司董事长兼党委书记。白文龙免去经贸委副主任担任服饰管理局局长兼党组书记。
元旦联欢会是遵照白文龙的要求开的,老板表面上非常客气,她热情地在电话中对白文龙说:“老白,咱们局、公司是分开,不能叫分家,凡公司有的,我们都会考虑到局的,我们还是一家人嘛。我这个大姐怎能忘记你这个小老弟呢,大姐依靠小弟的地方很多。这个联欢会很有必要,这费用就由集团公司全部出了,你们只管来好了。联欢会要搞得热烈、欢快。白文龙心满意足地放下话筒,逢人便讲这女老板其实是很讲人情味的。
私下里老板似乎是很不情愿和白文龙搞什么联欢的。她和他说:“蝈蝈,你看小白,到底是大机关下来的,搞这种形式主义的东西是高手,分都分了,就像是夫妻离婚了,还要来调调情,有这个必要吗?一个离了婚的穷婆子,还要到富家翁面前卖弄风情,那不近乎是一场令人笑掉牙的喜剧,不过不管是喜剧,还是闹剧都要演好。要当正剧演。这事你和华天奴主任、海螺书记,找银雀台大饭店的公关部主管,听说如今成了你的小情人?请她好好去安排。蝈蝈,你是真有本事,银雀台第一大美人竟被你神不知鬼不觉地钓到了手,钓鱼高手,名不虚传呢。小金的事就这么了结了?”
他说:“彻底了结了,我离了婚。这事怪她,不怪我。”
“算了,你们男人几根肠子我还不知道,离都离了还推卸什么责任,我看你也是有责任的,我早怀疑你那‘捉奸’闹剧是精心策划的。”
“老板,你这话说得我就不好意思了,我怎么能干那种事呢?”
“好了,这事你就不要文过饰非了,我是过来人,什么事没见过,你给我把这联欢活动在形式上要安排得热热闹闹的,费用嘛,既然分家了,就要两家平摊,一是一,二是二,不要搞得不清不爽,耦断丝连的,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你和那个公关部小美人说,也就是你的女朋友,别说我说的,就说财务部郎世萍经理说的,开票时两家各半,不能便宜了白文龙他们,家都分完了,还要来沾我们的光,亏他想得出来。”老板就是这样,明明自己不愿办的事,总是让部下出来挡一挡,自己仍是笑容可掬地在面子上做好人。他突然想到了一个下流的比喻:部下的嘴抹着蜜,下部的嘴也即下部的嘴撒出的却是尿,这样上部的嘴仍然显得唇红齿白光鲜可爱,下端的嘴反正是见不得人的。于是偷偷地笑了一下。
老板警觉地问:“蝈蝈你笑什么?”
他回过神来,脸上继续堆着笑:“我想到了我和妻子的认识,还多亏了老板你呢,您是月老。”
老板道:“蝈蝈,你滑头。”
他和银雀台小美人的认识,纯属偶然。那时老板是服饰局长兼中外名牌服饰公司总经理。银雀台大饭店是局、公司直属的四星级大饭店,老板为局公司分家的事已暗中和他策划了好多年,算是在去年水到渠成。老板暗中还策划了一个银雀台文化股份有限公司,自任董事长,强行以行政局和总公司的名义命令属下八个服饰公司、四个服饰厂、两大销售公司、一个物资公司入股。那年老板带着他到北京参加中国涉外旅游宾馆法人代表联谊会,他在北京凯英大酒店看中了北京旅游学院毕业的年轻靓丽的酒店大堂经理小美人。
美人个头高挑,身材颀长,模样清纯,皮肤如奶油般白皙细腻,穿上高跟鞋足比他高出一头,操一口标准普通话,听上去像是电视台的播音员。遇有外宾住店,能用流利的英语对话。这些都使美人的气质出类拔萃。他就是在那次联谊会上认识了这个小美人。这种联谊会纯属大经理之间轮流做东,联络联络感情,吃吃喝喝,玩玩乐乐,发发名片,送送礼品,侃侃大山。今后到某个大城市出差,互相在食宿交通上有个照应。在他和老板看来参加这种联谊会是一种体面的休闲,是官商之间身份的攀比,是一趟忙碌之余的休息,因此绝对是一趟美差。联谊会结束,他们这一行去了八达岭。老板因是北京的常客,她对京华胜景早失去了兴趣,她去了总公司去拜访赵玉龙总经理去了。他去了八达岭其实也是冲着小美人去的。小美人是主办方的代表也是导游。
他们坐着奔驰大巴到了长城脚下,随着人流徒步登上了雄伟壮观的万里长城,浩浩山风吹拂着小美人的秀发,小美人因爬长城脸颊上微微沁出了少许汗珠,显得粉面桃腮的样子。她没有忘记主人的身份,用某种清脆如莺啼般的普通话,这腔调不太像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播音员的声音,而有点像国军电台里的女播音员带点南方的吴浓软语的那种普通话,说出来就像是在念一首诗:“万里长城,以它浩大的工程,雄伟的气魄和悠久的历史著称于世。它从我国的西北戈壁,翻过祁连山遥遥向东,经贺兰山、阴山、燕山,直通鸭绿江。它是一条巨龙,越沙漠,穿草源,盘旋在高山之上,黄河岸旁和渤海之滨。秦长城号称万里。六百年前的明长城,从山海关到嘉岭关一段,至今保留得比较完整,长约一万二千多华里……”
他在心里暗暗赞叹,小美人不愧是旅游学院毕业的高才生,水平发挥得很专业。听那语气不像是北京人,而像是家乡省城的人。小美人在一帮总经理的热烈掌声中又清唱了一曲《长城谣》,歌声凄切悲壮,穿云裂帛,盘旋在崇山峻岭之间,使人仿佛回到了烽火连天的抗战岁月,联想到关外东三省百姓的流离失所。她唱得很动情,他听得很专注。很显然在众多风度翩翩的总经理中,他和小美人是最年轻的,尽管他比小美人还大了八岁。但他长得英俊,拥有一张男人最吸引女人的脸,戴上一副金丝边眼镜就显得文质彬彬的。他们自然就走到了一起。当排起队来在长城留影时,他们在众多衣冠楚楚的老总中就显得有点与众不同,她一身浅灰色休闲连衣裙,衬着一头飘逸的秀发可以说是玉树临风。他上身着浅灰色银狐狸夹克衫,下身穿插米色休闲裤,显得风度翩翩,气质不凡。他们两人都穿得很素静也很休闲。他们俩站在前排,面带微笑,很活跃地做了一个V形手势,表示他们来到了长城,成了一名面带胜利微笑的好汉,不到长城非好汉嘛。照完合影,大伙吆喝着要请他也演一个节目。总经理们称他们是经理层中的“金童玉女”,他红着脸含笑默认。他扶了扶眼镜,摸了摸脑袋,急中生智想起自己当大学讲师时的一首词,于是兴奋地朗诵起来:“收画图百态又千姿。如此古长城,尽春秋冬夏,星移物换,不改峥嵘。最是春花铺锦,夏绿叠云屏,展向天地边去,神往青冥。漫道红衰绿减,爱丹林浓染,秋气澄清。更冬来莽莽雪岭,玉龙腾春,风光尽收方寸。望关山无限古今情,凭交付几行征雁,万种心声。”话音刚落,一片叫好之声。他留心地观察了小美人的脸色,小美人避开他辣辣的目光,兴奋地拍着小手,两腮的桃红更红了。
大多数的经理爬上了主体的城墙,走进一道券门,也就无心或者无力向更高处攀登。他们因为年轻,抑或隐隐感应到两颗心的碰撞继续兴奋地向地势陡峭的山脊,沿梯道向上登攀。他们气喘吁吁顺着山向山麓一径爬到山顶,渐渐脱离了大部队。大片湿漉漉的云雾缭绕在他们周围,山风寒嗖嗖地吹向他们。忽而一片乌云慢慢向他们头顶袭来,长城上飘起了细雨。她撑起了一把花伞,将世界隔成了他们两人的天地,此时无声胜有声,耳畔净是呼呼的风雨之声。四周显得格外静谧,俯视苍茫的燕山山脉,飞黄飘绿秋景宜人。他的心脏扑扑跳动着,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一种幸福的感觉油然袭上心头。
她首先打破了沉寂:“那词是你写的吗?”
他仿佛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随便写写的。”
“随便写写就这么好,认真写还不超过苏东坡、辛弃疾。”
“我在大学是教中文的,学过古诗词,算是对诗词格律有点基础吧。”
“你是哪个大学的?”
“省城师范大学的。”
“这么巧,我爸爸也是师大中文系的。”
她说了个名字,他立即意识到这是他们文学院院长的千金了。
“原来你是老院长的千金,书香门第,难怪气质这么好。你爸爸可是我的老师,原来是师妹呢,有眼不识金镶玉嘛,怎会分到北京来了呢?”“旅游学院毕业分配到凯英大酒店。”
“想不想回家乡?”
“我爸就我一个独生女儿,我准备有合适的单位,就往回调呢。”
他不用问了,小美人仍然待字闺中,尚未婚嫁。他来情绪了:“就调到我们银雀台大饭店吧?我们缺一个有能力,有魄力的公关部经理,我去和老板说,你看怎么样?”
“成吗?”
“有什么不成的。”他们就这样自然而然地打开了话匣,初步订立了“城上之盟”。以后的岁月,就是办调动,电话、电脑联络,鸿雁传书往来,不过这鸿雁不再是传统的邮件,而是电脑中的网络世界。这桩姻缘,使他的电脑技术突飞猛进。一年后,他竟然能对老狼引进的电脑高手设计的《中外服饰公司系统销售软件》已能看出了所以然来了。也正是一年后,小美人如愿飞到了他的身边,他正叹恨不当初未娶时,一个天赐良机,使他斩断了鸳鸯链,再结了连理缘。
那天局和公司的联欢会开得非常热烈,在喜气洋洋的乐曲声中,明晃晃的灯光笼罩着银雀台大饭店的三楼江南厅,十多桌酒席一字排开在红色的地毯上。当过去的服饰局和服饰公司两拨人鱼贯进入餐厅时,泾渭很快分明得像是小葱拌豆腐一样清清楚楚。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那些着装严整,一色浅灰色银狐狸牌西服或西服套裙的男男女女欢天喜地地进入宴会大厅,大家就心照不宣地相视而笑,那肯定是集团军的,他们自己也更愿意把自己比喻成正规的部队,背地里把留在局里的弟兄称为白文龙的部队,是白军。尽管这服饰局自命为是政府的一个管理部门,而集团是企业,但政府中的人,尤其是大人物显然更喜欢财大气粗的集团军,一棵可依赖的根深叶茂的大树。一时这领导的秘书,那个领导的老婆都爱往集团或集团下属的公司调。老板来者不拒,因为她认为这些有身份,有背景的人都是宝贵的资源,这资源就是她将以商人的身份在政界纵横捭阖的人际关系网。这网是无形而又是有形的,这网是无价的而又是比黄金、纸币更昂贵的无形资产。用经济学的话说叫交易成本或投资。比如那个长得妖里妖气,土头土脑而又满身冒香气的工会主席兼机关党委副书记海螺小姐就是省政府分管财贸的娄副秘书长的婆娘。娄副秘书长以先入为主的策略向分管省领导吴仕昌副省长进进言,在分家上就完全按照老板的设想进行了。把个白文龙主政的服饰局剥夺得形同乞丐。
瞧,海螺扭着粗壮的腰肢,晃着两条粗胳膊,挺着一对大胸脯,迈着扭扭捏捏的步子驾着一路香风飘然而至。她的那套浅灰色银狐狸工作服被她改得更加贴身紧凑,就把她那个丰腴性感的粗大三围衬得更加突出。海螺的笑声粗犷而放肆,显得很夫人化。她显然太知道她在集团的身份和地位了。尽管她的智商仅显示对俄罗斯方块堆砌的娴熟和男女婚外恋的专业化程度很高。这后一点娄秘书长很清楚,此公仕途畅顺与夫人交际特长的发挥是分不开的。她身上那身很昂贵的行头,在集团军看来实在是太普通了。这是局和公司分开后老板为自己的麾下准备的工作服,每人三千元。以后陆续从头武装到脚后跟的还有每人一部摩托罗拉彩屏手机,每人一台IBM手提电脑。因为他们甩掉了行政局后,已不用再受政府集团购买的限制。可以毫无顾忌地按企业的要求花钱、发钱。尽管老板通过多方活动,仍保留了行政级别正厅级,老板称之为这就叫中国特色的官商组合。组合的结果是孕育出一条贪婪的八爪大章鱼,章鱼带着它的鱼、虾、鳖、蟹,按企业化标准精心设计了三、二、十万的年薪制方案。这是一个利益均沾的方案,不仅可以化解消弭章鱼集团内部的矛盾和纷争,防止因分配不公而导致的内讧,以使章鱼借改制之机瓜分建国数十年来在计划经济背景下积累的庞大国有资产的隐秘不至于泄露。这样鱼、虾、鳖、蟹各有所得也就心安理得跟着章鱼到深海去�浑水。聪明的章鱼当然清楚与其一人�浑水,不如大家一起�浑水。因为法律是难以责罚众人的。于是章鱼可以将它的触角向龙王的宫廷延伸,况且它的麾下有不少龙子、龙孙加龙秘。这些势力都是无形的可资利用的资源。这些资源越丰厚,法律的大网就难以笼罩,就可以使这些资源统统随着她走向深海,聪明的人就可能因为投鼠忌器而纵容那硕鼠般的章鱼。
老板和他是最先来到宴会大厅的,他们像是看戏的观众,面带笑容,冷眼看着服饰局的哥儿、姐们一个个游兵散勇似的进入宴会厅,有穿西装的,有穿夹克衫的,实在像是胡传魁的部队。那天白文龙穿着一身藏青色的西服,西服虽然毕挺,领带打得很周整,很规范。但那身白龙牌西服又怎能与银狐狸牌西装去相比,一看就知道那是白文龙参加白龙牌服饰公司开业典礼时厂方送的。他也有一套,但他送给了小美人的父亲。因为听说老院长对他印象不好,说他是个花花公子,坚决不同意他与她的往来。但女儿态度很坚决,把他夸成一朵花似的,为了显示她的看人不虚,还把他在长城上朗诵的那首词展示给老院长看。老院长看了之后只冷冷笑了一声道:“傻孩子,你受骗了,那是赵朴初先生写的《满江红》。”小美人小嘴一噘说:“能把赵老的词背得一字不差也不简单。”老头子摇了摇头,心想女儿是坠入情网了,天要下雨,女儿要嫁人,随她去吧。老头子也没法子想。他听说了这事,也就想乘机讨好讨好未来的老泰山,就把这套地产名牌西服转送给老院长。
今天白文龙满面春光地穿着这套西服,大老远就向老板招手微笑。老板只是很有分寸地颔笑点点头。老板与白文龙为分家的事,秘密接触了很久,两人一对一地谈,白文龙从上面调下来,对过去的情况两眼一抹黑,而且非常带书生气地认为老板说出的每句话,所许的每个愿,都饱含着真诚。老板暗暗好笑,心想白文龙久居官场竟然不知道政治学大师马基雅维里的至理名言:“当君主考虑到背信弃义、违背条约对他有用时,他完全可以不遵守诺言,不履行条约。”老板感觉她就是这个服饰王国的女王,在女王眼中,白文龙只是一个徒有贵
族头衔的乞丐。就是英法大革命后的破落贵族或者民国时期的八旗子弟。老板久经官场,横跨官商两条船。把过去局与公司不分时的财务与人事全部裹挟一空,连账本都未留一页。老板口袋中到底有多少银子,白文龙一概不知。留给白文龙的就是一张诚恳的笑脸和抹着蜜糖的嘴。也就是一张正人君子的嘴脸,那脸从始到终都是诚恳的微笑。
老板公开说:“我们这是分开,不是分家,今后我们集团吃肉,不会让局喝汤。”私下里对白文龙笑着说:“我愿意多留给你一些,无奈肥肥这帮人不同意呢,省委、省政府领导也不同意呢!”他摸清了白文龙的书呆子气,不可能也不敢找省委、省政府领导去理论。白文龙不太得领导欢心,就有点怕见领导,见了领导只是说些场面上的大话、空话、套话,就是不敢说心里话。因为白军头目心理有障碍,反而成就了集团军老板。女人办事本身就有优势,再加上面对群众雪片般的“举报信”,她仿佛受了多大委屈似的到领导面前抹上几滴眼泪,就更加博得了面慈心善的吴仕昌副省长的同情。吴副省长毕竟是学者型的干部,反而把群众来信当成非组织活动。尽管这是遵照党章、宪法按程序反映的问题,吴副省长未明说要查是谁策划的,但到了娄副秘书长口中就成了吴副省长的严厉口气了,因为那些处长们的联名信中点穿了娄某人和老板之间的特殊关系,提出局公司分家此人必须回避。搞得副秘书长很没面子。娄秘书长以吴副省长的口吻语气,训斥般地通知白文龙时,那领导式的语气口吻使原本有领导恐惧症的白文龙惴惴不安了好几天。留在局机关的处长联名写信给省委、省政府要求对老板进行离任审计。老板那时着实慌了一阵子,她打电话给以前的部下,动情地阐述她在局长任上如何重用提拔了这些处长,好像处长们都是背叛了皇上的乱臣贼子。甚至装成很委屈的样子,眼泪汪汪地找到白文龙说,你的处长,是要把我整到牢里去呢,本来想多给你们点钱,你的处长这一闹,我一分钱也不给了。当然当娄秘书长狐假虎威地拉大旗当虎皮吓唬住了白文龙之后,老板那可怜兮兮的小媳妇样立马又变回了女王的神态。
在他殷国鹏看来,今晚白文龙的表现有点曲意逢迎老板的意思。他瞧白局长大步流星地奔向老板,满脸带笑用那双蒲扇式的大手紧握着老板冷冰冰的小手,那神态实在像是一个失意的丈夫向得意的前妻在寻欢。他冷眼看到这一幕,心里暗暗冷笑,他知道老板度过了心理危机,那实在是香水妖精枕头风借着娄秘书长的大嘴,吹出来的一股春风,使老板像是吸了大麻一般滋润,重新恢复了自信心。才敢在短短的几个月中突击发了三千元的工作服,四千元的手机,一万元的电脑,还给每个人买了十五万元的人寿保险。她像一个狠心的妻子面对前夫的窘态无动于衷,她像一个慈祥的妈妈大大方方地给自己的儿女们创造了幸福美好的今天,设计着更加辉煌的明天。即使母亲有了不检点的地方,留下的儿女们也会心安理得地享用着母亲不检点带来的福音,维护母亲起码的颜面。这就是笼络人心,普洒甘露使家庭式集团维护表面稳定的权术,经济上的优势利益是不可或缺的,上可通天,下可达地,所以能够安天下。钱能通神,能使鬼推磨,摆平了神鬼就可脚踏黑白两道,左右逢源,无往而不胜了。
老板的作为,使老狼老狗们恨得牙痒痒的,却也无可奈何。他看到了老狼,老狼带着满脸伤痕,冷着脸步入了宴会的大厅。这很使他吃惊,他原以为老狼带着狰狞的伤疤不会再参加今天的盛会,但是老狼来了。老狼显然不是来联欢的,而是来冷眼看戏的。可以从那闪着冷嗖嗖的凶光的眼中感觉到狼心燃烧着怒火。因为听说前两天为了净化元旦服饰市场,老狼带着队伍去清理过一次服饰市场,面对一条街贩卖伪劣服饰的小商贩,老狼竟然带着公安、工商组成的联合执法大队,大肆出击,收缴了一批假冒名牌服饰。老狼不顾自己的处长身份,不顾自己已经是一匹满身伤病的老狼,把自己当成了能跑能跳的狼崽,竟去追赶四处逃散的小贩,一个狼失前腿,跌了个狼嘴啃泥。随着老狼行动的记者摄下了这个镜头,电视镜头里的狼,血流满脸,狼狈不堪,狼头随即肿得像猪头。老板看本省新闻时他正好在场,老板乐得直笑:“这个活二五,怎么没跌死个狗日的东西。你瞧五十多岁的人还以为自己是小伙子,活丑活丑。”今天狼脸上已结了疤,虽然那狼嘴仍然肿得像猪嘴,喝酒、吃菜很艰难的样子。
老板“嚯”地站了起来。她显然也看到了老狼,说道,我去敬敬老狼。天奴听说后,停下了和海螺书记的调笑,提着酒瓶子就屁颠颠地跟在老板屁股后面去了。
老狼显然没有想到老板会来敬酒。当老板笑嘻嘻地在全体食客面前招摇地端着酒杯走来时,狼显然无动于衷地呷着红酒挟着菜,自顾嚅动着猪嘴式的狼嘴艰难地吞咽着食物。
见到老板在老狼面前停了下来,天奴这厮才轻声说道:“吴处长,董事长向你敬酒。”
狼手足无措地吞下口中的食物端起酒杯站了起来。老板仿佛很崇敬地举起杯来:“吴处
长,我敬你一杯,你是我服饰界‘打假’的英雄。”
老狼噘着猪嘴样的狼嘴含混地说:“哪里,哪里,承蒙董事长夸奖,不敢当。”那口中仿佛含了石子,吐出的声音像是狼在嗥叫。
两人一起喝干了杯中的酒,这时已喝得白脸通红的白文龙大步走来向狼敬酒,老狼又是非常英雄地喝干了杯中酒。然后沉着脸坐下来自顾自吃菜,两位领导怏怏离去。天奴欲前来助兴,老狼冷着脸说:“对不起,我有糖尿病,不胜酒力,感谢天奴主任厚爱。”天奴只好放下举起的酒杯,屈身堆笑地将杯端到老狼脸前讨好地笑道:“我喝酒,你喝水也行,你是我们中的英雄,英雄!”无奈天奴的热情,吴沧浪这才勉强喝了一口眼前的白开水。
酒过三巡,双方准备的文艺节目开始。新近刚被提了集团正处级机关党委书记的海螺姑娘,挺着大胸脯,穿着请裁缝改制过的浅灰色西服套裙,那裙腰身改细,裙摆改短了,露出粗壮的双腿支撑着笨重的臀部,灰色的西装敞着杯,里面紧身的低胸黑色羊毛衫,使性感的胸脯高高挺立,乳沟突显,粗脖子下挂着一根明晃晃的金项链,肩上还别出心裁地披着一条大红纱巾。
海螺带着满身香气,娉娉婷婷地迈着小猫步到大厅中央临时搭起的小舞台前,尖着嗓子宣布说:“集团公司和省服饰管理局元旦联欢晚会现在开始。第一个节目应白文龙局长的提议,集团领导和局领导全体合唱《团结就是力量》,有请领导同志上台演出。”台下热烈鼓掌。白文龙首先跳上舞台,紧接着他和老板、肥肥及几名副局长一起迈步上台,一时阵线分明,着装齐整的是集团军的领导,局领导则有穿西服的,有穿夹克衫的,显然两相比较在他眼中就是白军而且是杂牌军。老板不慌不忙挺有风度地走到台前,自然而然地将瘦瘦高高的身姿放置到台中央。白文龙个头魁梧,方头大脸仪表堂堂,满脸福相,自然不肯屈尊陪衬,于是干脆站在小舞台的中央背对观众,随着强劲有力的旋律,有节奏地挥动着臂膀担任了小合唱的指挥。他用余光瞄了一眼台下的老狼老狗,发现老狼眼中发出鄙夷的冷笑,老狗眼中闪烁着愤怒的目光。
他听说,在那次局公司分家的处长通气会上,老狼竟发表长篇演讲,从党的十六大总书记报告的理论高度,从经济学角度详尽分析了集团公司组建是一种翻牌公司。目的当然是贪官污吏们借改革之名义,使非法攫取合法化。请大家看看黄伟町先生写的《苏共亡党十年祭》,和美国学才大卫?科兹、弗雷德?威尔著的《来自上层的革命——苏联体制的终结》这两本著作。三位作者来自不同的国家,几乎得出不约而同的结论:苏共之亡,亡在党内的腐败,亡在统治者内部精英对个人利益的追逐。我们和集团公司老板的斗争就是腐败和反腐败的斗争,绝无妥协的余地。但老狼又认为从行政管理角度讲,局、公司分开是完全必要的。我们反对的只是不按程序的人为的黑箱作业。在局、公司产权不明晰,对前任局长未经审计的情况下,将巨额资产的非法转移。老狼大言不惭地嗥叫:“廉者不吃嗟来之食,我们没有必要求别人施舍,别的党政机关能拿公务员工资,我们也能拿,我们要有卧薪尝胆的精神,来个二次创业,十年教训,十年生聚。尽管现在各厅局收入悬殊巨大,公务员工资尚未实施阳光政策,但是我们明白生于忧患死于安乐的理。我们明白艰难困苦,玉汝于成的理。我坚决反对局行政经费严重不足的情况去装修什么办公楼,再为局领导去购置什么别克军威、广州本田,我们必须牢记党的艰苦奋斗的光荣传统,要知道哀兵必胜的理,没有必要叫花子摆谱——穷骚包,我们局处长级干部队伍,自老板带走了自己的所有朋党余僚,依我看其中至少是有一批犯罪嫌疑人,剩下的骨干,素质远远高于集团的天奴、海螺、狼外婆等人,只要大家齐心协力,团结一心,不愁没有一个美好的未来。
白文龙听了老狼高论,心里很不以为然。心想,你老狼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站着说话不知腰疼,你老狼拿公务员的工资,业余时间还写写书,稿费挣不少,其他同志收入下降这么大,势必人心浮动,我要对大家负责呢,只有忍辱负重,委曲求全,难道我愿意当三孙子嘛,这实在是出于无奈呢。服饰局虽穷,但也是省级机关的一级局,脸面也是要的,装修办公楼、购置别克军威、广州本田就是顾的脸面。虽然顾了面子却可能露出了腚。那又有什么办法呢。惟有精神不败了。想到这里也顾不得老狼老狗的鄙视,心中陡然升起某种视死如归的豪壮,小舞台上的指挥动作更加铿锵有力,发音更加洪亮高亢。白局长以标准的男高音,压过了那婆娘的女中音。
台上在白文龙的指挥下响起了雄壮有力的歌声,虽然歌曲雄壮,但歌声并不齐整。显然有一半领导对歌词不熟,只是在跟着哼哼,有点像是南郭先生混迹在乐队中滥竽充数。如果这个合唱队中有一半是南郭先生,显然大合唱就成了大合哼了。这力量也就很难团结得起来,而我们的干部队伍中实在是南郭先生太多了,剩下来就是如白文龙这样文质彬彬的东郭先生。白文龙有节奏地甩着头发,挥动着臂膀,指挥的动着优美而标准。
白文龙优美地落下双臂,转身面对热烈的掌声,一个标准的皇军式鞠躬,由于挎度过大,白龙牌西服的下摆翘起,使西服内的毛衣、内衣滑向背脊上,露出光滑滑的背脊,那背脊仿佛失去了脊梁骨又迅速弹了起来,使老板和他都不禁掩嘴而笑。面对热烈的掌声,白局长显然自我感觉良好。他心中暗暗想,白文龙果然是精通音律的。而老板手中拿着白纸条,边唱边用眼角的余光瞄两眼字条上的歌词,显得有点心不在焉的。结果,这团结就是力量的小合唱,只剩下白文龙一人的男高音独唱,虽显得响彻行云,但那歌声毕竟有点曲高和寡。小合唱在看客们的欢呼声中收场。
白文龙显然余兴未尽,拢了拢略显紊乱的长发,朗声自说自话地宣布:“明年的元旦联欢会,我局还将和集团公司一起搞,我们找一个更大的场地,我将为大家演奏柴可夫斯基的钢琴协奏曲。”白局长的提议又赢得了一片喝彩。他仔细观察了一下,老板两手抱臂冷冷观察,没有鼓掌喝彩,狼狗之辈横眉冷对,嘴角浮现出不屑的神色。
“第二个节目,由集团公司领导提议,我集团公司全体中层干部合唱《军队和老百姓》。一身高档制服的集团中层干部天奴、大鳄、海螺、狼外婆等人鱼贯上台。伴奏带响起了优美的乐曲。由海螺领唱,集团中层干部合唱:“军队和老百姓,咱们是一家人,嘿嘿!咱们是一家人,嘿,嘿,咱们是一家人呀,咱们是一家人呀,哈嘿!……
他悄悄在台下问老板:“这谁是军队,谁是老百姓呀?”
“当然我们是军队,我们是集团就是集团军。你看白文龙的部队,七零八落的简直是胡传魁的部队,十几个人来七八条枪。说这话时,老板笑着看他一眼。小合唱唱完,老板带头鼓起掌来,他也紧跟着拍起手掌,顿时台下又是掌声一片。集团军将士全体大声喊好!白文龙笑嘻嘻地鼓起掌,并对老板说:“对,对是一家人,这歌唱得好,我们是分开不分家嘛,当然是一家人。”
局人事处长老狗这时按捺不住狗性子,跳上台来吼叫道:“局机关的全体处长,我们来集体演唱一个《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好不好?”“好!”满脸疤痕的老狼带着狰狞恐怖的笑意带头响应。处长们一个个跨上舞台。此刻胡传魁的部队倒像是共产党领导下的八路军、新四军,虽然衣衫不整,但士气旺盛。他们一个个昂首挺胸,雄赳赳气昂昂地跨上台。老狼、胖胖等人,一字排开。老狗居中指挥,悬吊的电视画屏中,响起那激越人心的乐曲“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随着老狗的起头,整齐有力的歌声像排山倒海似的山洪一泻而下。使他和老板脑袋“嗡”的一声,仿佛裂开了一般,他看到老板的咬肌在抖动,可面上还带着笑对白文龙说:“你们的中层干部好厉害呀,前几天是写人民来信告我,现在又把我当日本鬼子了。”白文龙尴尬地�笑笑道�:“董事长不要当真,这是文艺演出嘛,不要对号入座,我们还是一家人嘛,一家人,都是我党领导下新四军、八路军。”“不,你们的狼心狗肺们一个说我是腐败分子,要作坚决的不妥协的斗争,一个说我是狗娘养的,连狗都不如,狗还通人性,简直是呆狗养的,是想把我弄到牢里去呢,我在他们的心目中不是鬼子是什么?恐怕连鬼子都不如呢。”
“哪里,哪里,董事长误会了,你们的弟兄不是戏称我是白军头目吗?我装修那幢年久失修的小白楼,被你们称为整顿白宫,你留给我们的几辆破车,几近报废,我们申报计划,准备买一部别克军威,一部广州本田,你们的人说,白文龙要壮白军军威。你瞧瞧,我都没当回事。不要因为一次不经意的演唱,破坏了今晚安定团结的气氛嘛,来!来!来!我敬你一杯。”�“好!白局长,我是小人。小人我不胜酒力,不能奉陪了,恕小人先行告退。”说完老板竟拂袖而去。
白文龙讪笑着举杯向他:“殷总,你酒量大,我敬你一杯,请转告你们老板,不要误会,只有团结才能双赢,全国局和公司分家没有成功的,我们要共同创造成功的先例。”
他看白文龙有点可怜,他不想得罪这位局长,应酬道:“白局长,还是我敬您,董事长她身体不太好,你别介意,我替她喝了杯中的酒。”他一仰脖子喝干了杯中的酒。
临近的一桌,海螺姑娘和天奴主任已喝得醉醺醺的。海螺从大挎包中像是变戏法似的摸出一瓶洋酒,一条中华烟,在众目睽睽下向天奴怀里揣,口中喷着酒气说:“小奴才,老娘我赏你一瓶XO,一条中华烟,这都是别人送给我家老娄的,他消受不了,就赏给你吧。”天奴嬉笑着接过烟酒,竟在海螺的大腮帮子上掐了一把:“小螺丝唉,还是你疼我,你家老娄不吃醋?”海螺恶狠狠地说:“他敢!”海螺竟然撒娇似的一屁股坐在天奴的腿上,天奴和海螺在大伙的哄闹下,两人喝起了交杯酒。天奴光光的前额上斜挂着一络头发,红红的脸上散发着热气,显得汗津津的。两人手臂相缠,各自举起葡萄酒向对方的口中送去。这边集团军的同志们大声喊好。有人提议:“华主任与海书记为我们大家来演唱一首《夫妻双双把家还》好不好!”
有人大声附议:“好,大家鼓掌欢迎。”宴会厅响起一片热烈的掌声。
海螺姑娘首先从天奴腿上跳了下来,她满脸堆笑地说:“唱就唱……唱首歌又有多大事呢,来,你起来,我们一起……一起去唱。”她伸出手去拉华天奴。
华天奴不肯站起来:“要唱你……你去唱,我不会唱。这是出洋相呢,让人看笑话。”天奴红头涨脸地瞄了一眼狼和狗冷嗖嗖地目光,很不情愿地说。
“怕,怕什么,有什么好怕的,不就是图个痛快嘛!来……来,你起来嘛。”瘦小的华天奴被粗壮的海螺拦腰抱了起来。两人嘻嘻哈哈揽腰搭臂,踉踉跄跄地奔上舞台中央,一人手持一枚话筒放开嗓子唱了起来。
天奴唱得比较拘谨,几次高音还直着脖子上不去,只能是“啊,啊”地干叫着吼不出声。
海螺唱得很开放,边唱边舞,还不时向天奴抛着媚眼。
白文龙热烈鼓掌,大声叫好,显然酒喝了不少。
肥肥和胖胖两张大脸紧贴在一起,说着悄悄话。他隐隐约约能听见肥肥说:“你看那个海螺,香水妖精一脸骚相,那个天奴主任色眯眯地眼睛看到女人走不动路的样子,特恶心。”
胖胖附和着说:“听说娄秘书长去中央党校学习了,这两天常打电话来查老婆的行踪呢!”�肥肥说:“哎哟,你不知道,他们经常在银雀台开房间的。天奴主任借口写材料有免费开房权。海书记协助华主任打印材料,两人就弄在一起了,这你都不知道呀。”
胖胖说:“我怎能不知道,看他们的眼神就知道,他们不是一对好鸟。”
白文龙坐了一会儿,觉得怪没意思,也告辞而去,接着其他几位副局长、副经理也纷纷借口离去。已到了席终人散的时候,服务小姐撤去了残羹剩菜,掀去了饭桌,联欢晚会在领导都离场后进入了高潮,场中响起了节奏明快的舞曲,灯光被打暗。
海螺和天奴在昏暗迷离的灯光下翩翩起舞。肥肥和胖胖两人舞成一团,黑暗中有人说:“这是合肥。”
黑暗中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那是小美人高挑的身材出现在他的视线中,他们随着悠扬的乐曲两人拥抱着滑进了舞场。小美人用嘴努了努华天奴和海螺。他看到海螺用粗壮的手臂吊在天奴细长的脖子上,天奴用铁箍似的双手紧紧搂着海螺水桶似的腰,两人的身体几乎贴在了一起。他只是耳语般地对着纯洁如玉的小美人说:“肉麻。”
小美人乘他不注意,突然俯首吻着他的额头,他们在昏暗的灯光中相拥相吻,他们在《地久天长》的乐声中热唇相接,舌尖相颔。她使他激动,他使她陶醉。乘人不注意,他们的舞步滑出了大厅,他们手挽着手步出了银雀台。
银雀台在夜色中闪烁着缤纷五彩,霓虹灯在闪闪烁烁,像一只凌空而起的孔雀飞向遥远的天际。他挥手要了一部红色夏利出租车。他没有要自己的奥迪车,他要注意影响,不能像天奴和海螺那样张扬地去显示他和小美人的亲密关系。他要神不知鬼不觉地和她共度一个良宵。
出租车载着他们去了他宿舍,那里自从他与金星星离婚后就冷冷清清,由他一个人居住。他和金星星的分手是协议离婚,对外除了老板没有第二个人知道。理由是不要伤害孩子的心。但是星星还是义无反顾地收拾起她的简单的行李带着儿子走了。他带着她来到了他的家。这里曾经温馨过,现在变得冷清了,但他相信,今晚一定是十分温馨的,因为夜色非常非常好,月亮很圆很大。��他失神地大睁着双眼躺在病床上,白炽灯照射在他的脸上,使他的脸色显得异常苍白。他看到了妻那张美丽的脸,他已无力抬起手臂,阻止她进病房。她还是来到他的身边,向他告别。
她泪痕满面,安慰道:“蝈蝈,你一定要有信心,我走了之后,要注意自己照顾自己,我会打电话给你的。”
他无神的眼睛中涌出一股热泪向她点了点头道:“你也要保重,我不要紧,我没有得非典,这一定搞错了,一定是搞错了。”他反复叨念着这句话。
妻走了之后,病房一时显得非常安静,只听到他不停地喘咳声。担架推进了病房,穿着防护服,戴着大口罩的医护人员,将他抬上担架,他还在吊着水,他像是死尸一样,由着他们摆弄。他被弄进了一辆依维柯医用救护车。他无话可说,只是叮嘱一句:“我的手提电脑。”�护士轻轻地告诉他:“你放心殷国鹏,已替你带上了。”
他感谢地用目光表示自己的谢意,因为他根本无法辨认这个女护士的面目。从她那温柔甜美的声音中判断,这个白衣天使一定是美丽的年轻的。时间已近傍晚,救护车发出尖厉的啸声,穿过城市密集的人流,驶上了主干道,来往的车辆纷纷避让。他知道,他将被转移到传染病医院的隔离病房,接受非典疑似的治疗。他是省城的首例,这一定是非常典型的事件,而且他还隐瞒了病情,他心中感到十分压抑,他开始大口大口地喘气。医生将氧气面罩罩在他的口鼻处,他感到舒服了许多,他静静地闭着眼睛无可奈何地接受命运的裁判,今后的命运会怎样,他感到难以预测,只有听天由命,他在心中暗暗地叹息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