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昨天晚上显然喝得多了一点。不知道什么样的心理,潘晓虹并不希望他喝醉,但她又有意要逼逼他,看他醉后的憨态,男人醉后的样子就像个孩子。
他外表是那么斯文,说起话来也是慢条斯理的样子,她看他开始拍胸脯打包票,表示要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了,他实际在那儿作胡言乱语了。她知道要坏事,他的醉态真可爱,白皙的脸上透出丝丝红晕,话开始多了起来,其实他哪里了解我和林浩呢,潘晓虹暗暗想。
还好,常杜鹃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劝他猛喝醒酒汤,那道叫什么御制“八珍银狸羹”的名菜,他竟一口气喝了四碗,他回过神来了,只是脸还有点红。一回过神来,他又开始显得很有城府的样子,话匣子就关闭了。林浩那小子反而醉了,活该这头猪醉了才好。想起她和林浩的恩恩怨怨,潘晓虹就像做了一场噩梦,这梦演变成为现实,就再也回不过头来了,只有一条道走到黑了。就像林浩说的那样,我们俩是一根绳上的两只蚂蚱,谁也离不开谁了。但是她要毫不犹豫地砍断这最后的羁绊,走自己的路了,所以她告诉林浩,我们还有一批欠款在南方没有收回,我必须到那个省城,把这五十万的业务结了,再回北京。其实她是不准备回北京了,她要自己发展。这五十万也是她业务提成中应该得到的,而在林浩那里就永远是无限的两人合伙公司的股份,而她必须和林浩分道扬镳,否则她越陷越深,这骗局越圈越大,就收不了场了。
昨晚结账时,服务小姐一口气报出的价目是“一万三千五”,林浩小子打开皮包眼睛眨都未眨甩出一沓捆扎得齐齐整整的一万元现钞,又点给小姐三千五零头。坐在林浩对面的他,那眼镜片后面的眼珠里射出惊奇的光。他显然为林浩的大方阔气惊呆了。从他的眼神中她读出他的心思,他分明在说这桌满汉全席大宴太奢侈了,大家哪里是在吃菜,简直是在吃人民币。证明他良知未泯,临别时她试着叫了声“蝈蝈”他的小名,他感到有些突然,但态度还是很友好,最后还用英语和她道了“再见”。
清晨的雾很大,前方几米远的景物有点看不清楚,车速很慢,她怕陈师傅着急,安慰道:“老陈不急,飞机是上午十点半的,时间还早着呢,你慢慢开。”说完她就闭上了眼睛,乘这机会好好养养神。往事就像潮水一般涌向脑海。她坐在这奔驰小车内呆呆地想心思,窗外掠过朦胧的城市剪影,雨水将城市浇得湿漉漉的,水气氤氲中,一切是那样的似有还无,带点梦幻的色彩。她身边驾驶着林总专车的司机老陈,仍是一个人闷头开车。老陈这人从不过问业务上的事,但老陈对林浩是忠心耿耿的。因为老陈是一个劳改释放人员,在最困难的时候,林浩雇用了老陈。老陈感激涕零,用江湖上的义气来报答林总的知遇之恩。老陈开车压死过人,做过牢,出来后,浪迹街头,无所事事,囊空如洗,偷窃为生,一次偷了林浩的钱包,被发现后,林浩没有报警,反而收留了老陈,这就成了林浩的专职驾驶员。
她把车窗摇开了一条缝,说:“陈师傅,我抽支烟。”
“你抽吧,不碍事的。”
她说:“要不要给你来一支。”老陈说“好”。她点上烟递给老陈,老陈也叼起烟,顿时小车内两只烟头在灰暗的晨曦中明灭。她仿佛看到了她的过去,她走过的那段灰蒙蒙的人生之路。��皖北的山是这样的美,皖北的水是这样的清。而贫穷却是山里人的特产。也许这岁月太悠久,悠久得使人习以为常,也就变得麻木了,而走出这贫穷的阴影必须摆脱这封闭的山水,到山外去闯荡一条出路。山里的小伙子一是去当兵,二是去打工,山里的姑娘,都是到城里当保姆。
林浩去当兵了,终于走出了大山。
送林浩走的那天,天上下着小雨,他们撑着雨伞,坐在手扶拖拉机上。拖拉机沿着曲折盘旋的小路在泥泞中颠簸着。
春天的早晨,迷蒙的烟雨交织成一片白茫茫的雾纱。山坡上雨涤的绿树丛中开放着一丛丛艳丽的杜鹃花。这是生我们养我们的故乡啊。山青水秀,但仍是那么贫穷,这是当年刘邓大军开创的老根据地大别山区。林浩他爷爷奶奶是在解放战争中牺牲的。他爹却死在六十年代那场大饥荒,他娘扔下他又跟着别人走了,从此不知了下落。林浩成了孤儿。如今这孤儿走出了大山,穿着崭新的军装,显得那么英俊。
她深情地叫了他一声:“浩子,去了城里当兵,不要忘了乡里的妹子呀。”
林浩紧紧握住她的手道:“晓虹,怎么会呢,赶明儿我当了大官,接你到城里去当太太。”�她含羞笑了:“你当了大官,早把我这山村野妹子忘到犄角旮旯里去了。”
林浩紧紧地把她抱在怀里笑着说:“你怎么能这么想呢,我不会的,我不会的。”他们紧紧相拥着。
雨伞将他们分隔在自己的那方小天地里。阻隔着山中风啸雨鸣的声音。他们就这么紧紧相拥着去了县城。直到接兵的卡车把林浩接走。后来林浩来信说,他坐了一天一夜的闷罐子车去北京军区当了兵。再后来听说他学会了开汽车,再后来就没有了音信。
她去了北京,她是想去找林浩的。她拿着林浩五年前寄信的信封,搭上了去北京的火车。因为服兵役期应该到了,林浩也该回来了。但浩子没有回来,这冤家八成是当大官了,成了陈世美了。不管怎么说,她要见这冤家一面,要说说清楚,也好有个了断。
随着人流她出了北京站。北京真大呀,人多,房子多,好容易搭上了去通县的中巴,问到了部队的地址。她怯生生走进兵营,人家说没有林浩这个人,这是新兵连的地址。新兵都分到各个部队去了。接待她的参谋待人不错,来自大别山区,算是老乡,请她吃了一顿饭,是在县里的小饭店,炒了四个菜。参谋告诉她说,林浩分到了汽车连后给首长看中,去开了专车。具体哪个首长,好像是副司令员,住在哪儿,北京这么大,他也不知道。参谋劝她到北京的劳务市场找工作,在京城打工的安徽人很多。她请参谋开了一个地址,好像是宣武区
的劳务市场。想当小保姆的人很多,有四川的、安徽的、湖北的,但是机会很少。她等了两天,终于被一个饭店的小老板看中,找到了一份打杂的工作。她想暂时干着吧,每月三百元钱工资,管吃管住。因为她长得漂亮,有些文化,老板叫她管收银坐了总台,是轻松的活儿,也是饭店的招牌。她感觉到老板那淫邪的目光,像小锥子那样盯住她的胸脯,他会有意借口看她记账,把目光肆无忌惮地伸向她敞开的领口向里面张望。老板娘就会冷不丁地当庭吼叫道:“哎哎,眼睛向哪儿看。”老板便悻悻地说道:“没看什么呀,我在看账,虹妹子的字写得真好看。”“是她奶子好看吧?”老板娘手中抹桌布扔了过来。老板只好嬉笑着走开了。她做梦也没有想到她会遇到林浩。那只能说是某种缘分。
那天她还像往常一样,在饭店门口坐台迎宾。一个年轻的军官,不,应该说是士官,那时她对部队的官衔还弄不太懂。军官急匆匆走进饭店,要了一碗榨菜肉丝面。他们相互都未认出来。
老板娘在厨房里喊:“潘晓虹,二号台的榨菜肉丝面好了,你给送去。”她“哎”了一声,转身去端面,她把面送到军官手上。军官却惊奇地抓住了她的手:“晓虹,虹妹子是你,你到北京了。”她当时惊呆了,这军官就是那个梦绕魂牵的冤家林浩呀。只是当了小军官面皮变白了,人也更英俊了,更魁梧了,说话的腔调也就变了,变得洋腔洋调的,一口地道的北京话,看上去就像电视里出现的高干子弟。
她这一激动,顾不得许多,就趴在林浩身上哭了,双手用拳头捶打着他:“你这个死鬼哟,这几年躲到哪儿去了,也不给人一个信。”
林浩用双手擦着她的泪眼:“说来话长,一言难尽。”
后来她知道,那是林浩叔叔不让他们来往了。难怪去他叔家打探消息,他叔愣是不肯给她地址,说是我们家浩子提了干部了,不会再回来了,能跟你这山里妹子结婚?你就死了这条心吧,看来是他叔捣的鬼。林浩告诉她说,首长对自己特别好,像亲生儿子,首长是当年二野的人,和他死去的爷爷是战友,不久准备给他办转干手续呢。当参谋,给首长当生活秘书,或警卫秘书。她说她不能在这儿干了,你帮忙找一个舒适点的工作。林浩说,首长家缺保姆,原来的老阿姨年龄大了,回大别山老家了。首长希望找个年轻点的,最好也是家乡人,这不天上掉下了林妹妹,你跟我走吧。这不跟神话似的,天上掉下个大馅饼。她当即收拾东西,连那月的工钱也没要,就搭着林浩开的那辆大奔驰走了,她心里那个美呀,她终于走进了那个大红门。
大奔驰在街上七绕八拐的,向北京的西城驰去,路过长安街时,她看到了天安门,人民英雄纪念碑,毛主席纪念堂,她那心情激动呀,到北京一个多月了,她哪儿也不敢去。
林浩乐呵呵地告诉她:“以后有空我带你去转转,登上天安门,逛逛故宫,玩玩香山,看看长城、十三陵。”北京真大呀,车子真多,她那个高兴劲呀,别提多美了。车子开了一个多小时,拐进了一条小胡同。这胡同偏僻、安静。小院子的大红门紧闭着,林浩揿了三声喇叭,大门开了,车子滑进了大院。院子真大,宽敞的绿草坪,四周高大的雪松和许多说不出名目的树木交织成一片林阴。车子就在林阴道上滑行,一直开到了那幢米黄色的小楼前。这幢三层小楼是德国式风格的民国建筑,是在前清一个贝勒府的遗址上建造的,惟一代表中国王府特色的就仅保留着一个大红门脸。这里曾是一个北洋军阀总长的宅邸,现在归了副司令员。副司令员穿着一身轻盈的白色布衫笑吟吟地在小楼前迎着他们,看上去老头有六十多岁,满头白发,面容清癯红润。
老头用浓重的皖南乡音问道:“浩子你回家了,人找到了?”
林浩笑道说:“找到了,你瞧中不中?”她低着头叫了一声“司令员”。老头眯缝着眼说:“中中,跟画中走下来似的,还是家乡的风水好,瞧这丫头水色多好,多俊呀,你领过来给你阿姨瞧瞧。”
浩子哈着腰,帮她提着小皮箱带她去见阿姨。他们走进小楼:“虹妹子你把鞋脱了换拖鞋吧。这儿不跟咱家乡,大户人家规矩多,慢慢我教你。”她脱了鞋换上了拖鞋,可是她脚上那双袜子是破的,那个不争气的大脚趾伸出袜子洞探头探脑的很不雅观。她也顾不得了,很腼腆地跟着林浩就进了屋。林浩领她进了客厅。阿姨正坐在沙发里翻看一本画册,身上散发出一种好闻的香气。阿姨五十多岁,皮肤很白,很富态,说话很好听。
阿姨头都未抬就问道:“小耗子,回来了。”
“回来了,阿姨。”
阿姨的嗓音很好听,是普通话。后来浩子告诉她说,阿姨原来是文工团的演员,难怪她皮肤那么好,嗓子那么好听,浩子那样子真的像老鼠见了猫或者太监见皇后似的点头哈腰,察言观色,那样子使她想到了《敌后武工队》中的汉奸苟润田见了日本皇军那样。看样子这主子不太好伺候。
“阿姨,你要的人我给你带来了,是我们一个村的,你瞅瞅行吗?”阿姨摘掉了老花镜,从下向上审视她。她紧张得心都要提到嗓子眼儿了,她下意识地把脚向里缩了缩,满脸通红地看着地毯大气不敢出。“多大了?”“今年十七了。”“上过学?读了几年书?”“上到高中。”“转过身去。”她转过身,像是选妃子呢。“嗯不错,身材很好,脸模子也漂亮。”“身体怎么样?”“没什么毛病。”“有脚气吗?”“没有。”“好,耗子,你给这个丫头找几件像样的衣服,叫什么名字啊?”“潘晓虹。”“噢,你给这晓虹找几件像样的衣服,就到你嫂子那儿,她每年买那么多衣服又穿不了,是钱多了烧得慌呢。捡她不要的给晓虹。明天带她到总医院去检查检查身体。”后来她知道这嫂子就是阿姨的儿媳妇。婆媳关系不好,小夫妻两人结婚十多年了,至今没有生育。阿姨多次在她和浩子面前说这媳妇是不下蛋的母鸡。
林浩把她带到了主楼边上的一溜平房中,打开了一间屋,那屋内铺盖、生活用品一应俱全,是原来老阿姨住的,老阿姨年龄大了,回老家去了。大红门里一时缺合适的女保姆,找到了她。那晚,林浩和她谈了很多。说司令员是个好老头子,不讲究,好伺候;阿姨人比较挑剔,伺候她你要特别小心。副司令员有两个儿子,大儿子是前妻生的,不怎么回来,是个军人,已是野战军的师长了。二儿子是阿姨生的,也是军人,关系挂在部队,却开着自己的公司做生意。嫂子,我讲的是二儿子的媳妇是军医,明天你可见到她,人长得漂亮,心地善良,就是不能生养,所以常常和阿姨斗气。她也是高干家的小姐,不怎么买阿姨的账,老爷子喜欢二儿媳,因为是老战友、老领导的女儿。二嫂看不起阿姨,说她是臭戏子、破鞋一个。但老爷子怕阿姨,这些事你别掺和。你呢,只要把阿姨伺候得舒服了就成。体力活不需要你干的,家里有公务员、炊事员、警卫员。你要学会跳舞、唱歌、打牌、搓麻将,这些都是玩儿的活,好学。老爷子已离休了,挂了个顾问的空衔,他喜欢书法、看书,偶尔跳跳舞,唱唱卡拉OK。阿姨喜欢打牌、搓麻,偶尔也跳跳舞,唱唱歌。不过她不喜欢跟老爷子跳,喜欢跟我跳,老爷子喜欢和二嫂跳,你来了正好可给老爷子当舞伴。在这儿这楼内的家务属你做,你什么房间都能进,就是二楼书房是老爷子的办公室你不能进,那儿只有老爷子的公务员和秘书能进,你知道吗?三楼是留给儿子们全家回来住的,他们一般不回家,门都上了锁,你平时可以不管。她一一点头,表示明白了。当晚她舒舒服服地洗了一个澡,美美地睡了一觉。��陈师傅平稳地驾驶着奔驰车,冲破晨雾的缭绕,把潘晓虹和殷国鹏送到机场。已是上午九点三十分了,太阳仍深深地埋藏在浓浓的雾中,看样子,大雾一时不会散去。航班能够正点起飞吗?俩人带着几丝疑虑向机场签票处走去。
柜台后面的航空小姐,大口罩遮得只露两只眼睛。小姐告诉他们:“很抱歉,因为雾大,航班延误了,具体几点起飞,你们听广播通知吧。然后给他们换了登机牌。他们将行理托运了,殷国鹏背着他的手提电脑,潘晓虹背着一个小挎包,这样人显得轻松了。首都机场,人不如往常多,多数人不带口罩,好像气氛还比较轻松。
她和殷国鹏漫无目的地逛着机场里的商店。他今天的情绪很好,他们一边逛一边闲聊。
他问她:“听林浩讲,你是那位司令员的女儿?”他问这个问题时,感觉到潘晓虹愣了一下。她打量着他的眼睛,他眼中闪着光,眼球在眼镜框内飞快地转动着。他避开了她的目光。潘晓虹想,他是一定清楚她的情况的,林浩编造的谎言往往顾头不顾腚,时间一长自然露馅,不如坦言相告。
她随即装成很随意的样子说:“别听这家伙乱讲,北京来的人说话口气大,喜欢攀高枝,提高自己的身份,说话真真假假的,我是在一个离休副司令员家当过一阵服务员,首长是我们那个村出去的老干部,对我比较好,开玩笑时说认我当干女儿,那里真是什么女儿,真女儿能这么漂泊京城,无处归宿。”说到这儿她眼泪几乎流下来。
他若有所思地说:“十分抱歉,我太冒昧了。对不起,我随便问问。”
她说:“没关系,其实我家是农村的,林浩家也是农村,只是后来他当了兵,我是他介绍到首长家的,后来发生了点事,他复员了,我离开了首长的家。首长,准确地说应该是首长的二儿子,把他安排到赵玉龙那儿去当了驾驶员,后来他下海开了公司,我就跟着他干。”说完她长叹一声。
他看出她有难言之隐,也就跟着善解人意地安慰她:“没关系,没关系,我也是出身农家。“
她真诚地说:“殷总,看不出来,看不出来,你气质极好,一看就是一个文化人。”
他忧郁地说:“可我骨子里还是一个农村人呢,表面上我很清高,很自负,骨子里还是自卑的。”他眼中闪过一丝忧郁。
他去商场买了两听可乐,打开后他递给她一听。他们在候机楼休息室坐下来,她就听他开始讲故事。他的声音真好听,那口音是带点南方腔的普通话,很绵软的那种,语调中透出脉脉的情意。不像皖北口音,土土的,一听就是江北的侉子话。所以现在她一般不讲皖北话,尽量讲普通话,这样别人根本不知道她是哪儿人。林浩老是吹嘘他是部长秘书,就把我吹成司令员的女儿。好像身世越显高贵,人的身价就越高似的,林浩他似乎已经完全地北京化了,准确地说越来越北京痞子化了。所以话中透出的是北京人的油腔滑调,使人分不清真假。那其实只是对司令员二公子纨绔气的某种拙劣的模仿。她说她真的不喜欢林浩。她说,殷总身上有另外一种气质。他的外表太像是港星张国荣,而他那张清秀的脸庞上架上了一副眼镜,又显得比张国荣更带点斯文的书生气。只是他那双隐藏在眼镜后面的眼神有点深不可测,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这是个感情细腻的南方小男人。接触惯了林浩这种大大咧咧的北京大男人,她更喜欢他这样气质的男人。她隐隐地感觉,在他和她接触的过程中,他对她也极有好感。从他对她的言谈举止上看,她敢说,如果没有她出面,林浩在南方省城这单生意是很难做得那么漂亮。当然常大姐、赵总招呼也很关键。
在这个漫长等待班机起飞的过程中,他们相互叙说着往事,打发着难耐的时间。他告诉她说,他的初恋美得像是一首诗,但是诗总是不现实的,他的家乡在南方那个省份也算是比较贫困的,但是山青水秀,山叫灵山,那山峰的形状就像官员的纱帽,他们的村子就在青青的纱帽峰下。村前有一弯小溪,溪水清得能见底,溪水通往浩淼的灵山湖。他的爸爸当教员的小学只有三个年级是初级小学,只有五个人,三个教师,一个勤杂工,一个炊事员。几间茅草盖的校舍。他的爸爸就是校长,算是村中文化最高的人了。而村中权力最大的人是村长,村长那时不仅仅是一个指挥农业生产的村长,还是村办采石场的场长,因为村长是方圆几十里有名的石匠。现在这个采石场已办成了农工商股份有限公司,村长又成了董事长兼总经理,不过那会儿村长还是采石场长,组织人把纱帽峰开出的石块运出山去。据说那石头是上好的工艺砚石,可以铺路修桥,也可加工成石雕工艺品。这石匠就利用自己精湛的手艺开发了灵山石砚、灵山石雕系列工艺品。这些工艺品已进入国内市场,正向东南亚市场进军。所以村长兼董事长是村里最有权有势又有钱的人。村长有一个女儿长得如花似玉。当然那是殷国鹏当时的眼光,后来进了大城市,他就感到自己的审美观是那样的粗俗。城里的美女,尤其是省城大学里的美女又是另外一种美法,如果说山村女子是野花自然芬芳扑鼻,那么大学生里的女生就是高贵的玉兰。他和村长千金从小学到中学都在一个班。只是那时年龄太小,他根本就没有在意村长这个娇娇滴滴的小女儿。男孩们背后都称她为“小姐”,好像她是地主老财家的女儿似的。她也总是怯生生地看着他们满山遍野地疯跑,玩着官兵捉强盗的游戏。只是后来考上了县里的中学,他们陡然感觉自己是变了,双方见了面会脸红。他还会莫名其妙地心跳,心中掠过一阵惊悸一阵快感。他开始梦想时时能见到她了。他经常在月色清朗的夜晚用口琴吹奏起那缠绵的爱情歌曲,诸如八十年代流行的《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红河谷》、《阿诗玛》和邓丽君的流行歌曲。那口琴声既轻松又浪漫,还带着一点人为的忧郁和惆怅。他是渴望在偶然的一个瞬间能够遇见她,他们同路说说笑笑地一起去学校。而真正遇见了,相互只是谨慎地打量,又飞快地把目光移开,她红着脸走开了。他踏着山路去上学,山路两边的草丛中开满了不知名的小花,进入田间小路,田野里黄澄澄的油菜花散发着扑鼻的香味儿,他紧紧跟随着她轻盈的步子,一前一后保持着十米的距离。他的视线里常常出现她的背影,可以看见她身上穿着浅蓝色的连衣裙和在微风中飘动的长发。他尾随着她走入县城郊区的柏油马路。那时候他是陶醉的,他很想写一首诗,题目叫《山野中的蓝花花》,那当然是有点模仿陕北的情歌名儿,因为她姓蓝,叫蓝枫。他觉得他的感情像是熟透的山果子,快要坠落了,那只是一个机会问题。后来她有了一辆自行车,他也求着硬把爹的那辆自行车弄到了手。于是两人就有了同路的机会。他们常常一起骑着车去学校。
高三那会儿大家学业都很紧张,一星期回去一趟。那是个星期六的中午,他在食堂门口遇见了她。他主动与她打招呼:“哎,你下午回去吗?”她显得很犹豫,“我的自行车不知被谁偷去了。”“你找过了?”“找过了,找不到。”天很闷热,树上的蝉声嘶力竭地叫着,像是要下雨的样子。他推着自行车陪着她在校园的各个角落又找了一遍,热得浑身冒汗,连车的影子也没见着。他说:“看来是没希望了。”看着阴沉沉的天气她说:“找不到就算。天好像要下雨了,你先回去吧。我叫我哥来接我。”他鼓起勇气红着脸说:“你不介意,我驮你回去。”她犹豫了一下,对他嫣然一笑道:“好吧,那我们走吧。”“会跳车吗?”“会,你上车好了。”他飞身跃上了自行车,放慢了速度。他隐隐感觉车的后座被人拍了一下,她已稳稳地坐在自行车的后座上了。爹这辆二八型的飞鸽旧是旧了点,但很结实,而且放哪儿就是不上锁也没人偷。不像她的那辆车是新式的捷安特跑车,骑到哪儿都晃眼。
她用手轻轻扶着他的腰。远处隐隐地响起一阵闷雷声,她轻轻地说:“要下雨了。”他说:“不碍事,我们风雨兼程。”他把车骑得飞快。在县城的柏油路上,公路两边的杨树叶发出飒飒的声响,起风了。大块乌云从西边压过来,雨点打在身上,他听到她在喊:“啊,真舒服呀。”不一会儿漂泼大雨倾盆而下。她在车后轻轻地说:“蝈蝈不好意思,是我连累了你。”他说:“没关系,谁叫我们是同学、乡亲呢,互相帮助嘛。”他们的耳畔净是风吟雨潇的声音,他牢牢地把着车把在白茫茫的雨幕中向前冲去,她紧紧地将灼热的胸脯贴在他
湿透的背上,他甚至能感觉到她那扑扑跳动的心脏,他情不自禁地喊到:“好舒服呀,好舒服呀。”他张着嘴让调皮的雨珠钻进他的口腔,清凉透爽。他感到的背部一阵热乎乎的,使他胸中激荡着汹涌的潮水,他可以想象出他身后的“落汤鸡”会是什么模样。风雨使秀发紧紧地贴在她秀丽脸庞上,向下滴着水。风雨打湿了她的衣服,勾勒出她少女丰满的曲线。自行车拐进田间的小道。他可感觉到她那件薄薄的衬衫里没有带胸罩只穿了一个小小的胸衣,使高耸的乳房优美地随着自行车的颠簸上下跳动着。此外,湿漉漉的衣服紧贴在白皙细腻的肌肤。他有点想入非非,心猿意马的,自行车龙头就晃得厉害,一不小心连人带车摔在泥泞的小路上,他们嬉笑着相互挽扶起来。小路泥泞得无法再骑车,他推着自行车。这时候雨慢慢小了下来。他们在泥泞的路上相搀相扶着艰难地跋涉着,他们不时地相互对视着放声大笑。他们满脸泥浆,浑身水淋淋的狼狈相,在对方的眼睛里肯定是非常滑稽可笑的。这笑,化解了男女的界限,使情感的波涛在湿润的空间流动着。他问她毕业后打算考什么学校。她说,准备考省城师范大学,当一名老师。“你呢?”他笑着说,“不约而同。”“那我们考同一个学校。”她拍着手,高兴地说。
他们钻进了一个山洞避雨。那个山洞很黑,在黑暗中他们脱掉了各自的衣服拧干了身上的水,她说她感到浑身有点冷,她扑到他的怀里,他们紧紧地相依相偎,他很激动,但他很努力地控制着自己。
他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地向潘晓虹解释说,在洞中他们什么故事也没有,因为当时自己很纯情,那是少男少女那种朦朦胧胧的初恋,雨停了就继续赶路。
她想他在讲这个故事的时候,尽量把自己打扮成了一个坐怀不乱的柳下惠。就如同她告诉他自己的故事时,也尽量要隐瞒一些细节,尽量把自己打扮成无辜的受害者。比如她到司令员家半年以后的那个晚上。她好奇地躺到三楼的卧室,迷迷糊糊半推半就被夜半闯进卧室的二公子奸污一样,后来又怀上了二公子的孩子。那太像是林浩和司令夫人精心策划的圈套。再后来林浩复员去了赵玉龙的那个部,她离开了司令员家与林浩同居。其中谈不上什么痛苦和感慨,因为一切都浑浑噩噩的,她是在糊里糊涂中失去了少女的童贞。等她初涉人世,洞明世事时,已过了花季,就像是随风飘零的浮萍,任凭风雨吹打,随波逐流了。心中剩下的惟有对金钱和肉欲的渴望。林浩能够满足她的生理和心理需要,她和林浩搭着一辆车走进那无边无际的隧道,遇到殷国鹏使她有着崭新的感觉,仿佛看到了隧道尽头的光明,这感觉如同春季的风。但是向殷国鹏这个男人坦言其中的奥秘显然是不可能的。现在她与二公子私生的那个孩子生活得很健康很好,成了夫人和二少奶奶的掌上明珠,自然也就弄假成真了。
蝈蝈还在讲述着他那个美丽的童话。
那晚他和蓝枫很晚才到家,但彼此心中都很兴奋。仅仅过了一夜,星期天的下午他推着自行车再去找她时,她爹那个留着小胡子,穿着西装的董事长告诉他,她已和他哥哥进城了。她要进城去挑选一辆摩托车,日本三棱的。他感到很失望。以后的岁月,他再也没机会和她同路,他骑车,她骑摩托,不可同日而语。不过那时临近高考,学业紧张,他暂时把个人的事抛在了脑后。经过紧张的拼搏,他终于考上了省城的师范大学。她落榜了。
临别山村的那天傍晚,他终于鼓足勇气,把她约了出来。那天傍晚他像一个买唱的艺人那样藏在她家屋后东山头墙边的老槐树下,掏出了口琴。忧郁的口琴声,传送着他们熟悉的《红河谷》。他感觉时间过得很慢很慢,他不停地看表,那是临毕业之前爹给他买的,是一只廉价的20元钱的电子表,绿莹莹的夜光在随着分针和时针移动,他能听到秒针跳动的声音。他的心紧张极了,她能听到他的口琴声吗?她会循着他的琴声向他走过来吗?在这个美丽的夏夜,槐花飘香的季节,他吹着一首一首充满情意的歌曲,脑海中净是她的形象,圆润清秀的脸庞,丰满高耸的胸脯,黑而明亮的眸子,轻盈玲珑的体态,挥之不去。
她来了,娉娉婷婷地面带着微笑向她款款走来,她的手中还紧紧地握着一样东西,方方正正,用粉红色的绸布包着,一定是一本笔记本,本中还写着绵绵情诗,甜言蜜语,他在暗暗揣度。
暮色越来越浓,他的心跳得越来越快,浓浓暮色掩盖了他的紧张和急促。他自信她一定能够听懂他传递的信息,他的口琴声就是他的心声,他挽着她的手,她紧紧地跟随着他。他们走进山坡上竹林的深处。他们谈同窗六载风雨同行的感受,今后的打算。谈他的雄心壮志。他们是席地坐在干脆松软的竹叶上,她细心地在竹叶上铺上了她的手绢,又解开那个粉红色的布包递给他,他会意地把粉色的绸子垫在自己的臀下。她坦然地依偎在他的怀里,聆听他高谈阔论,她把那方沉甸甸的砚台递给了他,说是送给他的纪念品,那是爸爸的公司开发出的新产品纱帽山石砚,石质细腻,坚韧润密,已通过了国家质量鉴定,这是她亲手创作的第一方《枫树美女砚》。是她的处女作。上面镌刻着他写给她的一首小诗。他接过这块雕工精美的石砚,心中是十分激动的。他向她保证,他能领会她和她爹对他的厚爱,一定不辜负他们的希望。他说,一切均在不言之中。后来月上中天,群星闪烁,他们在这个充满温馨的夜晚相拥相吻,他将手伸进了她的衣服,她浑身激动得颤抖,他们意乱情迷无法自制,当他把手向下延伸时,她坚决地制止了他的冲动。他瞥了她一眼,发现她流泪了,眼中闪烁出迷离的泪光。她说:“蝈蝈,不要这样,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她指着天上闪烁的繁星说:“但愿我们不是牛郎织女,被天河相隔。”他只是喃喃地说:“不会,不会!我会记着你,靠山村的一个姑娘。”“有你这句话就成。”后来他送她回去。第二天,爹挂着自行车带着他的行李去县城搭车去了省城。他们通过几封信,后来日渐稀少。再后来,听说她当了制砚公司的总经理,再后来就没了她的信息,他们离合聚散的过程,谈不上谁抛弃了谁。但这纯情的初恋使他刻骨铭心,终身难忘。��飞机晚点了,他和潘晓虹只有逗留在机场耐心地等待航班起飞的信息。他们有足够的时间交流彼此的经历。她告诉他,林浩复员后不久,她也离开了司令员的家,大宅门里的人给了五万元钱。她和林浩开始同居。浩子给赵玉龙当驾驶员,并用她的名义注册一家服装公司开始做服装生意。由于有赵玉龙和二公子的帮忙,生意做得不错。开始有大笔钱寄回家。自从跟了林浩从大宅门到小家门,她和浩子的关系一直不伦不类,她多次催浩子办结婚手续,浩子一直不肯。浩子说要先立业后成家,她原本也是想做一个贤妻良母的,但这几年生意上的拼打她也看破了世事。人就是这么回事,一切按原则办事,一切事就办不成。她从浩子话里明里暗里可以听出来,浩子其实对她与二公子之间发生的事是挺在意的。而且林浩身边肯定还有其他女人。她在林浩眼中只不过是一个保姆兼性伴侣的角色。看明白了,想通了也渐渐把结婚这事看得淡了许多。就算是生意上的合伙人吧,只要有钱赚,在性生活上也各自满足,就没必要计较什么夫妻名分呢。他们就开始千方百计地赚钱,林浩称之为原始积累。浩子说原始积累总是残酷无情的,待到拥有巨额的资产了,我们再去积德行善,追求来世的安宁吧。二公子告诉他们新旧体制的交替时期,法制不完善,总有许多空子好钻,你们只有游走于法律的边缘,化公为私才能积累起丰厚的财富,捷足先登,跨进富人俱乐部的门槛。因为,财富的游戏规则首先是为富人们设计的,然后才可兼顾以公平。二公子的话给他们启发很大。二公子在一次喝醉酒后告诉他们南边某省城的国营服饰公司急需一批制式服装要供某大型企业五十周年庆典用。他们听到这个信息大喜过望,开始策划开了。二公子已不再搞服装买卖,他已投资房地产开发,但是他答应帮忙,事成之后他只要百分之二十的回报。二公子的客户在福建石狮开了一个服装加工厂。他们把南方那条钓上的大鳄带到服装企业考察了一番。那考察也是有讲究的,接风酒宴喝到七八分醉,小车带着大鳄直驰石狮的一家大型服装超市转了一圈,说是中外合资的大型服饰制造销售集团公司办的。红头涨脸的大鳄大着舌头连连称是。然后又带着大鳄到了服装生产流水线看,这是一家中外合资的企业。晚上洗尘宴中告诉大鳄这都是石狮这个客户的产业。客户西装革履风度翩翩,频频敬酒,大鳄喝得满脸潮红。于是双方签了合同,醉眼朦胧中大鳄根本没有看清合同上的字就签上了名字。她和浩子在合同上做了手脚,为了表示诚意,还到公证处做了公证,对方交了违约风险金40万元。他们开始组织货源,大鳄带款前来提货装货发运。她和林浩待他赶到石狮,在最豪华的宾馆宴请大鳄一行二人。这一晚,他们频频举杯,上了XO,酒喝了好几瓶,两个人喝得歪歪倒倒,踉踉跄跄地去卡拉OK歌舞厅唱歌跳舞。他们请了两个漂亮的小姐伴舞,她和林浩就悄悄撤出,让客人尽兴。伴舞伴到最后,大鳄他们左拥右抱去了宾馆。夜半时分,公安接举报,破门而入,两人春梦未醒即被带进局子里关了起来。第二天,被宣布行政拘留十五天。这正是按合同约定验货发货的时间,过了五天她和林浩去看守所看他们。那两个人的狼狈相要多难看有多难看。大鳄胡子拉碴地告诉他们这地方简直不是人呆的,要尽快想办法把我们弄出去。他们交了保释金,把两个嫖客弄了出来。当晚二公子的客户再次摆酒为两人压惊,并告诉他们合同已过期。她和林浩左右盘旋为大鳄他们说好话求人情。那客户无奈地说这宗生意泡汤了,货已发往北方的沈阳。大鳄瞪大了眼睛问道:“什么?这生意泡汤了,那我们怎么办?”她说,我们也很为难,那天你们喝酒喝得好好的,怎么喝到床上去了呢。我们到处找你们找不到人影,你们失踪了。谁知道你们会去泡小姐呢。这是二公子托人打听才问到你们被关进局子了,我们花了两万元钱保释金才把你们保了出来,按合同条款我们要付他们违约金四十万元呢。”林浩说:“你们一夜风流,我们白白牺牲四十万元给客户,你叫我如何向二公子交待呢。”大鳄无力地说:“我们还可以再按合同规定进货嘛。”“可人家不同意呢,我们交涉过,对方说不给钱,他们上法院告,我们担当不起呀。再说你们这嫖娼被捉的事在法庭上抖落出来,对你老兄的前程也不利呢?”说的倒是,说的倒是,可怎么办呢,可怎么办呢。”大鳄急得直搓手,在地毯上打转。他们看这步棋把大鳄给走死了。于是装成和事老的样子在酒桌上商量对策。二公子的客户表现了相当的诚意,赔偿金由四十万降到了三十万,还答应他们重组货源保证误不了他们的五十庆典所需制服,且和大鳄所在的公司长期保持业务关系。为了让大鳄回去好交差,把三十万元赔偿金和两万元保释金打进了货款。当然二公子的客户只是一家濒临倒闭的乡镇小厂。那些大超市生产流水线全是临时借用的道具。客户把四十万元违约金如数还给林浩,还另加十万元劳务费。因为她和林浩给他找来了大客户,签订了长期供货的合同,且价格又高于市场价,等于使这个小厂起死回生。现在这厂与香港商人合资生产港鳄服饰。要说功劳全仗着南方省城大鳄那一夜风流。回京分账给了二公子十万元,她和林浩各得二十万元。她和林浩开始了自己的事业。
她不无得意地吹嘘这一段奇遇。殷国鹏眼镜框内的大眼珠惊愕地转动着。她想他一定认为她潘晓虹是一个危险的女人。她告诉他:“这种事只是在我和林浩原始积累时期干过,现在我们已完成了原始积累,没有必要再冒这种风险,我们是正经的生意人。有了这些积累,林浩正式辞职下海,挂靠在二公子的大公司下,我们成立了浩虹中外服饰股份有限公司,这几年经营得还可以。”��航班延误到二十二时才起飞,乘客也不多。当她和殷国鹏降落在省城机场时已将近午夜。飞机整整晚点十二个小时。由于起飞时间一直不确定,他打电话给
驾驶员叫他不要来接了,他直接打的回家去。
他们步出省城机场,惨淡的白炽灯照着机场的出口处。机场送旅客的大巴已停开,只是几辆出租车在候着最后一班航班的客人。他们毫无选择地钻进了那辆淡绿色的普桑出租车去了银雀台大饭店,他要安顿好潘晓虹才能回家。她邀请他到饭店的茶吧去吃消夜,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答应了。他显得十分疲惫,并说,明天他还要出差到好几个市去,到集团公司的下属子公司签订明年承包责任状,还要讲解关于中外名牌服饰集团公司办公软件系统的操作使用程序,她想他一定是很敬业的。他们一边吃着深夜茶吧烹制的可口煲仔饭,喝着雪菜肉丝汤,一边谈着话。她再一次嘱咐他一定不要忘了中外名牌服饰套装联合展销的事。他说他试试说服底下几个子公司,争取在五一节同时举办这一服装大汇展。到时报纸上可以同时做做宣传。她对他说:“太晚了,不要回去了吧,我帮你开个房间住一宿。”他坚决地说:“不,再晚也要回去。”茶吧里响起张国荣忧郁的歌声:��
风再起时,�
默默地这心,�
不再计较与奔驰。
我纵要依依带泪,�
归去也愿意。
珍贵岁月里,�
寻觅我心中的诗。
风再起时,�
寂静夜语中,�
想到你对我支持�
再听见欢呼里,�
在泣诉我谢意,�
虽已告别了,�
仍有一丝暖意。��
她一边抽着烟,一边默默地打量着蝈蝈。他那在灯光下分外惨白的脸显得有点发青,他太累了。他那酷似张国荣的脸带着几分凄楚的俊秀。她太孤独了,我需要有人倾诉,有人理解,她是否有点忘性,有点自作多情,倾诉得太多,让眼前的哥哥感到了可怕。从他那黯淡的眼神里我读不出他的感觉来。哥哥,不,蝈蝈是深沉的。他的眼睛里闪出逼人的光。他终于抽完了烟,断然地说:“晓虹,谢谢你的信任,你们托的事,我会尽力,告辞了。祝你晚安。”那脸上毫无表情。她轻轻点了点头,他缓缓站起来,吃力地拖着他的大箱,尽管那里面仅仅是一些换洗的衣物。背起他的电脑,向空空荡荡的大堂出口走去。她知道,她今晚要失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