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银狐之劫

天空尚未大亮,四周显得空旷而静谧,耳畔只有“飒、飒、飒……”的高速行车时发出的风声。这辆奥迪车性能极好,德国进口的,可以用风驰电掣来描绘。窗外景物像是调快速度的DVD影像在眼前一掠而过。舒适温馨,飘散着淡淡香水味儿的车内,回荡着香港影星张国荣忧郁的歌声。哥哥前几日跳楼自杀了,这使他伤心了好几日,这不仅是因为他的相貌长得与哥哥有几分相像,而且他感觉他的气质与哥哥有许多相似之处。他们都追求完美,哥哥是演员,而他是追求官场仕途的完美,至少过程应该像眼前的高速公路那样平坦光洁一路顺风。那幢巨大的仿佛像小鹰号航空母舰似的现代建筑慢慢进入他的眼帘,那是朦朦胧胧的一抹剪影,机场大厦静卧在灰蒙蒙的晨曦中。他要赶早班飞机去北京。

他昨晚睡得很迟,早上却起得很早,感到有点疲倦,有点昏昏欲睡的感觉。那是看电视看的。这一个月以来,电视仿佛是开足了马力的战争机器,不时演绎着英美联军对伊拉克的战争。那位表情生动,浑身戌装的伊拉克新闻部长萨哈夫真逗,每天总会不苟言笑地准时出现在电视画面上,背对着硝烟弥漫火光冲天的巴格达街景侃侃而谈,妙语连珠。什么“巴格达城里没有异教徒,永远也不会有”,“上帝会把美国人交到伊拉克人手里,在地狱里把他们的胃烤干”,“美国还不如一只旧鞋值钱”等等已成了历史的笑柄,只不过是残酷战争之中一朵令人发噱的花絮。萨哈夫今天消失了踪影,只有联军发言人布鲁克斯准将那张不苟言笑的脸,布准将宣布美军已完全控制了巴格达。再就是欢呼雀跃的伊拉克民众,被推倒的萨达姆铜像孤零零地躺在街头。中央电视台国际频道演播室那张每天由国防大学绘制的形势图依然高悬在电视屏幕中,而纸上谈兵的军事专家中却少了一个熟悉的面孔。前几天还很活跃的国防大学张教授再也未出现在镜头上,教授预言的街头血战并未出现,联军竟然兵不血刃轻而易举地占领了巴格达。看不见萨哈夫和张教授他多少有点遗憾。他们的表演太生动了,一个是非常典型的戈培尔式的宣传战略,一个是非常典型的赵括式的纸上谈兵,组合成电视演播国际和国内交织的亮点,引发了观众极大的兴趣。现代战争从未有过现在这样巨大的能量,迅速地连布什和布莱尔都未料及,就高速度地达到了战略目的。伊拉克战争简直太神了,中央电视台的安排也很好,极大满足了观众探究秘密的好奇心。那段时光好像人人都成了军事专家,谈的议的全是战争,大家都在替远在万里之外的萨达姆?侯赛因在谋划战争,这会儿老萨不知道躲到哪儿去了。他略感遗憾的是广告太多。乘插播广告与直播伊拉克战争的间隙,他转了个频道,却是卫生部在召开新闻发布会。中外记者、世界卫生组织官员,大家谈的都是一个话题“非典型肺炎”,又叫什么“SARS”的一种病毒。冗长的记者招待会,卫生部长喋喋不休的解释,他感觉太枯燥,太乏味。这种病毒至少与他和他所在的城市无关。他漫不经心地又调到了中央四套,看到了那张熟悉的伊拉克军事形势图,他才津津有味地看下去。他看到了老萨,老萨竟然出现在巴格达街头向欢呼的市民招手。镜头又切换到演播室现场。然后,又是军事专家评论,国际问题专家分析。

他目不转睛兴致勃勃地看完这档节目,才发现妻悄悄给他递上的咖啡已经凉了。他呷了一口苦涩的咖啡,心里却充满了甜蜜。带着这种新婚的甜蜜,他怀抱着幸福和满足进入卧室。他新婚不久的妻子已斜靠在席梦思床上睡着了,手中还捧着一本名叫《婚床》的小说。他知道那是美女作家的书。那粉红色封面,仿佛是一枚小小的粉色炸弹,炸得他心里有点春心荡漾。他想伊拉克战争结束了,另一场战争要开始了,那一场战争应当是温柔的甜蜜的,那是一场应当在婚床上进行的男女之间的肉搏。

妻那张鸭蛋型的脸在台灯柔和的灯光下显得分外美丽,白皙的肌肤流泻出一层淡淡的蜜色。原本漆黑的闪烁着青春光泽的秀发被染成了棕红色,看上去像是一团闪烁的火焰,这火焰炙烤着他心中的爱河,这河水漾出一圈一圈的涟漪。他用唇轻轻在妻那张美丽光洁的脸上轻轻地吻着,一股肉体的芳泽和“毒药”香水混合的气体直入他的肺腑,使他心潮澎湃,于是那里就有了点感觉。

他情不自禁将手伸进了妻子的睡衣,那绸缎下面竟然什么也没有穿,两只坚挺如山丘的乳房耸立着,那柔柔的白皙得可以看得见蓝色血脉的玉峰上开放着一朵美丽鲜艳的花。他轻轻地娴熟地温柔地用手指搓捻着那山丘上挺立的花蕾。妻那长长的睫毛闪动了一下,芳唇中吐出一串长长的舒适的呻吟声,她没有睁开眼睛,只是心照不宣地将长长的手臂揽住了他的腰。这时她的绸缎睡衣已完全敞开,光照下的人体修长而富有弹性,只是那一抹绣着花边的白色内裤还遮掩着她的最后防线,阻止着他的进攻。

自从他迷上了盟军和伊拉克之间的战争后,夫妻间的生活也沾染着战火的硝烟,他喜欢用军事术语来形容夫妻生活,这样既幽默也显得很文明。比如今晚心血来潮的冲锋,他就命名为“突然袭击”。他感到他的袭击已使她有了感觉,当他的手突进到妻最后的防线深入到那爱巢去时,那巢中流泻着湿湿的爱意,那爱意分明召唤着他继续进入直到占领。于是他彻底解除了她的武装,将自己布什似的铁拳彻底地毫不犹豫地砸进了萨达姆那片帷着萋萋芳草,流泻着清清溪水的共和国宫,那里分明是一个美轮美奂欲仙欲死的仙宫呀。

他们颔舌相吻,短兵相接,配合默契。他不到四十,正值壮年,正是性技炉火纯青之时;她不到三十,正是风情万种,如火烹油之际。于是干柴烈火一点就着,这使他多少弥补了离婚后性饥渴的遗憾。是的,她是他的第二任妻子,他背后骄傲地称她为我的如夫人。当然当面他是不敢这样说的,他生怕亵渎了他们神圣而又热烈的爱情,这爱情他是满意的,希望它能够天长地久。至于其他的男女之情,有的是心血来潮,有的只是交换或者贩买。他是知识分子,而且还是高级的知识分子,他当然知道对于一个有文化的知识分子来说那种交换和贩卖的耻辱。因为这太像武则天时代张宗昌兄弟了。但是为了活得更有尊严,那种暂时的贩卖是必须的,是符合中国“学而优则仕”传统的。因为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万钟粟。知识分子只要有了地位,有了金钱,那书中颜如玉自然会来,如今他一点不缺颜如玉,那自然是黄金屋招来的。茅草屋是召不来颜如玉的。如今他不缺颜如玉,甚至还不止一个,尽管他和那个女人间还有距离,这距离也就是那一层纸。想到明天他将和一位颜如玉一块去北京出差,他笑了。

当他走神的时候,他的动作自然显得有点迟钝,反应不怎么灵敏。当妻挺着蛮腰等待他更加猛烈的轰炸时,他却毫无反应,那枚精确制导炸弹没有瞄准目标,在妻那修长丰腴的大腿之间乱晃,搞得妻有点迫不及待了。她睁开了漂亮的杏仁眼笑着默视他那张摘掉了眼镜的瓜子脸,这使他才回过神来。

他抱歉地笑笑解释道:“对不起,我想到了伊拉克战争,那萨达姆的宫殿真豪华。”

妻子笑着用兰花指推打着他那布满雄性短毛的胸口:“你呀,成了军事专家了。”

“是呀,我们这也是在打仗,让我彻底占领你吧。”于是他从抽屉里拿出了一个小塑料纸包,那里包着一个安全套。他要为他的精确制导炸弹装上保险,省得狂轰烂炸后误伤平民,种下恶果。想到他与前妻生的孩子他就烦,于是他准确地最后安装好他的炮弹后,那炮管直竖起来瞄准着萨达姆宫殿开火了……

他气喘吁吁,大汗淋漓仿佛是虚脱般地完成这番肉搏和厮杀,瘫软地躺在被窝中。当妻像水蛇般以光溜溜的身子缠着他的身子,复又沉沉睡去之后,他一手揽着妻的脖颈,一手握着妻的乳,眼睛闭着,却怎么也睡不着了。他得了伊拉克战争综合症,看电视超过了时间,再加上刚才占领共和国宫之后的兴奋,往事便像是一幅十分遥远的图画在脑海中闪烁出现。那个女人的身影摇摇曳曳地向他飘来,像是梦中的精灵。她那娇小的身躯永远是那么打扮得体,浑身散发着青春的气息。她那明澈的双眸像是星星那样在夜空里闪烁。他仰望星空,那里充斥着明净的一泓秋水,那秋水送出一叶白帆慢慢地飘进他的心海,又被一阵狂风巨浪席卷而去,他是在梦里,而人生也是一场梦。

他是学中文的,后来又教过中文,学过或者教过庄生梦蝶的故事,到底是蝴蝶梦他,还是他梦蝴蝶,在今天这个静谧的春夜他也混混沌沌搞不清楚了。他脑子中此刻全是闪烁的星星,到底是他在仰望星空,还是星空在俯视他,他也搞不清楚了。因为那时候那个名叫金星星的女孩是他的一个学生,一个班上优秀的学生。他在课堂上讲课的时候,眼睛总能和她那星星一样的目光相碰撞,那目光纯净透明,清澈如水,流泻出一种怪怪的男女之间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信息。这信息输入他的脑中就能激活他的思维,使他的课讲得十分精彩。他预感到这个比他小五岁的小女生将可能超越师生的星座而跃入恋人妻子的行列。他对自己的外貌才情是很自得的。一米七三的个头在男人中算中等,肤色白皙而细腻,典型的奶油小生型,在中学就是很讨女同学喜欢的那种文文静静秀秀气气的小才子形象,再戴上金边近视眼镜就显得文质彬彬,很有知识分子的模样了。这无疑从外貌到气质都是知识女性心目中理想的白马王子。惟一使他感到屈辱和卑微的是他不是一个城里人,他来自农村,父亲是乡村小学的教师,家里有两个孩子,他是老二,家庭负担并不很重。他是家族中惟一一个考上大学又留在城里的孩子,尽管殷氏家庭在历史上兴旺过,出过不少官人、名人,但近一个多世纪以来逐渐衰落了,就如他所在的那个著名的文化古村落那样,大多数的民居中走出的都是泥腿子。应了“君子之泽,五世而斩”的古训。父母对他寄托着很大希望,爹是用自行车驮着行李把他送到汽车站的。爹的身后还怯生生地站着一个漂漂亮亮的女孩,那女孩叫枫儿。枫儿叫他蝈蝈哥,枫儿的眼睛闪烁着泪光,就有点像是林黛玉的模样,很令人怜惜,这泪光在他大学生活中还常常闪现,以后就像是水滴一般,慢慢消失在岁月流淌的河中。听说现在枫儿结了婚,后来又离了。反正婚姻不是太美满。

他和星星的交往没有什么传奇色彩。他讲课,她听课,有她听课的日子他有着某种幸福的感觉。他在讲台上讲,讲得很认真很专注。特别是讲欧洲文学《安娜?卡列尼娜》、《红与黑》、《简?爱》,他对其间男女主人公的爱情分析得头头是道。下课后她会就某些问题来请教。他觉得她脸蛋不是很漂亮,但身材小巧玲珑,是那种很乖巧的女学生形象。以后就是借书还书,请教问题,解答问题,一切都是师生之间最平常不过的接触。

一天,他到图书馆去备课。时间长了,头有点昏,眼睛有点发涩,他需要散散步,做做眼保健操。他摘下眼镜一边下意识地有规则地揉弄着眼部的穴位,一边踱着方步。他踱到阅报架前,随手拿起了昨天的晚报,浏览着标题,无意间发现了他最欣赏的女学生金星星的名字,她写的是他。那标题是《银狐狸先生》,在这篇充满深情的散文中她写道:殷先生的潇洒,首先是穿着上的潇洒,听说他来自农村,他一定要把自己打扮成城市人的模样。那行头那气派,绝对是英国绅士型的,米色的银狐狸西服,白色的银狐狸皮鞋,加上一条红色的银狐狸领带,三七开的分头,常年梳得一丝不苟,散发出光泽,透出好闻的�哩水味。配上一张棱角分明、生动的小白脸,俨然是法国绅士加上中国女孩心目中白马王子的形象。同学们背后喊他“银狐狸”先生。

“银狐狸”先生操着一口流利的普通话,虽然不时夹杂着乡音,但那音色柔美、甜濡,带有那种湿湿嫩嫩的、江南水乡的味儿,就有了某种女性阴柔之美。我感觉先生身上有股子“白面小生”般的女人味,着实像港台明星张国荣。银狐狸先生课讲得不错,尤其是讲“爱情文学”,总是流泻出某种淡淡的哀怨,忧怨中透出的某种崇高的意念,又仿佛是一泓秋水中屹立的岩石。他喜欢剖析悲剧女性的爱情心理,可谓入木三分。女生们背后议论;这家伙眼睛真毒,仿佛把我们女人脱光了从里到外地审视。比如《红与黑》中,围着于连转的两个女人,德?瑞娜夫人和玛特尔侯爵小姐都被他剖析得淋漓尽致。他在课堂上甩动着长发,手舞足蹈,唾沫飞扬,自比于连,等于是敞开了胸襟,希望女生们投怀送抱,他将引为知己,共创他自命的于连大业。因此,常有天下女人多,红颜知己少的感叹。他这番话弄得男生们侧目、嘘声不断,女生们开怀大笑。于是他自称是信奉女尊男卑的“女权主义者”。也许这就是他的坦率和可爱之处,等于是他在说,我是于连,你们女人来爱我吧。比时下流行的“我是流氓我怕谁”的王朔式幽默更文雅,更高贵许多,而且一点也不伪道学,毫无作伪君子状的惺惺作态。他说,事业和爱情是一个有志向的男人不可或缺的两大支柱,是弗洛伊得所说的力比多,说坦率点就是男人的两颗睾丸。睾丸产生的雄性激素支撑着那根雄风凛凛的生命之旗杆,那杆上飘扬着招摇的是永不熄灭的爱情和事业编织的大旗,那是人生永不熄灭的火炬啊!他那声情并茂的说词,引得台下哄堂大笑。男生私下称他为“鸡巴先生”,女生们则给他起了绰号“睾丸讲师”。��

他下意识地扶了扶架在鼻子上的金丝边眼镜,定了定神,这是他得意的女学生的作品?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便又从头到尾看了一遍这篇幽默风趣而又不失锋芒的小文。在心中暗暗赞赏着她的文笔,真才女也,这是他应当追逐的兔子,要不择手段,不达目的,决不罢休。且听说她爹是报社的总编,这样的背景显然有利于他在事业上的大展宏图。

一个雨后的黄昏,大雨冲刷的校园弥漫着清新的气息。法国梧桐形成一条湿润的林阴小道,远处是芳草茵茵的大草坪。他正和一群叽叽喳喳的女生在散步。说说笑笑之间,他看到了一位穿红T恤的女生从草坪间走来,他和她相遇了。他们的目光只是对视了一下,她向他意味深长地微笑了一下,就赶紧红着脸低着头有礼貌地避开了,她侧身走了过去。以后她就开始回避他,不再像过去那样来借书、来请教,他感觉这是一种刻意的回避。其中仿佛蕴藏着令他感兴趣的信息。

他的一篇文章登上了校刊,他拿到了一笔稿酬。他的学生们嚷嚷着要他请客。在学校宾馆,他真的定了一桌,他也请了她。她来了,脸上带着羞涩的微笑。他们举着红红的葡萄酒碰杯了,在酒杯碰撞之间他们的心也在碰撞,而这碰撞是暗暗的、心照不宣的。她轻轻地抿了抿杯中的酒,带着泛红的笑靥回避他深情而又专注的目光,和其他女生谈笑开了。

他轻轻地指着她说:“我还未找你算账!你给我起的好外号。”同学们哄堂大笑,他俩也笑了。那笑容显然隐藏许许多多难以言表的幸福。

席终人散,夜色弥漫的校园格外平静。微风徐徐吹来,一阵一阵桅子花的香味儿散落在周围,很是启动人的情思。一弯朗月给大地洒下一层淡淡的银辉,树影斑驳、月色摇曳,形成灵动变化的月亮花,铺满着林阴小道,他预感到今天这个充满着月色的夜应当发生着什么。她悄悄地跟随着他的脚步走进了这充满魔幻般的月亮花。

“要毕业了?”

“是的,要毕业了。”

“去向考虑了吗?”

“爸爸已作了安排。”

“唔,去哪里?”

“去报社。”

“哎,你有一个好父母呀,祝贺你,星星。”他有意无意地感叹着,感慨中隐藏着一丝醋意。他们默默地对视着,他看到她眼中闪烁的光,那光很热烈,像一团火焰在熊熊燃烧。他拉过了她,用手臂挽着她的细腰,她没有抗拒。她将头倚在他坚实的怀中,他托起了她那张苹果似的脸蛋,猛然将自己的唇贴了上去,他们热烈地相吻,在草坪上发生了该发生的一切。

两个月后她来向他辞行。同时告诉他,她的血液里已注入了他的热情,她怀孕了。不久他们便在他那间简陋的单身宿舍结婚,八个月后他有了自己的儿子。

他事业的腾飞,源自于她那篇报告文学。她用出色的文笔,当然是经过先生加丈夫的润色下完成的一篇有影响的力作,题目叫《创业者的脚步》,文章记载了省城市属服饰企业的女经理的创业史,其中自有改革旧体制的艰难,开创业绩的曲折,穿插着个人爱情生活的不幸,可谓声情并茂。报告文学的发表,引起社会极大的反响,女经理由市升到省,直至最后成了他的老板。

老板那晚打扮得极为得体,浅灰色的西服套裙,衬托着她颀长的身形,浑圆的长腿,足登一双浅黑色高跟鞋,这就比他好像足足高出了一个头,是的,她永远比他高出一头。人至天命之年而不发福,仍然有少妇的婀娜的身材就不简单,长长的脸上淡扫娥眉,略施粉黛,就给人于肌肤平滑细腻的感觉。总之,初识老板那晚两人都是风度翩翩的。他感觉眼前这个女人气质不错,像是一个很有个人魅力的女政治家兼企业家。老板承继的这个偌大的地盘本身就具有政治上的权威和经济的势力:行政上的服饰局统管全省服饰行业,经营上的服饰总公司垄断全省服饰设计、制作、销售各行业。那时的个体服饰业,仅仅是些类似裁缝铺子似的小作坊,加上地摊似的小铺子,是难以和政企不分的大老板平分秋色的。

老板请的是他们夫妇,地点在老板自己掌控的宾馆。这宾馆三十层楼,很豪华,画梁雕栋,灯红酒绿的。宾馆有客房、餐厅、桑拿、舞厅等等娱乐设施。那天老板做东的理由是感谢星星给她写的那篇报告文学。这篇报告文学成了她事业的灯塔,照亮了老板前进的方向,给她带来了一帆风顺的动力。老板由市调到省,升了官当然权力大了许多,收入增加了几倍,权益权益,有权就有利益,这是法律上的名词,也是如今官场社会学的名词。老板后来在工作上注重宣传就从那时开始,她把这叫做“造势”。她说,男人去掉了那玩意儿叫“去势”,女人闭了那玩意叫“幽闭”,去势就难以深入改革,幽闭就在工作上难以开放。只有造势开放才能获得事业的成功。讲这话的时候是在烛光摇曳的小舞厅,他搂着她近距离接触时她俯下身贴着他的耳朵根讲的。他觉得老板这话讲得虽庸俗,但比喻很生动也很形象,有点类似他在课堂上公开宣扬的“睾丸”理论。这明里暗中就感觉有点心心相印,同气相求了。他当时奇怪的是,那晚老板没有带他的先生,既然是私人聚会,应当夫妇共往。后来他才知道老板和丈夫感情向来不睦,那时正是老板夫妇感情出现危机的时候,正闹离婚呢。按老板的说法,我丈夫那厮,能力平庸,又有大男子主义。这厮原来只是商场销货员,我给这厮安排了服饰物资进出口公司总经理的位子,这厮净添乱,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后来才知道老板先生掌控的进出口公司跑了一个业务经理,那女人挟带走一百五十万美元货款逃到了俄罗斯,这女人就这样神秘地蒸发了。外界传说,这女人就是这厮的情人呢。

酒足饭饱后,老板请他们夫妇到小舞厅活动活动。偌大的舞厅,几个服务小姐、一个音响师就为他们三人服务。老板坐在沙发上,姿势很娴雅,用细长的手指拔出一根韩国女士烟,很悠然地夹着。灯光迷离中,他看到她那细长的脖颈上闪亮着金项链及项链挂着的南非大钻石,钻石的切面上闪烁着华贵的光泽,很诱惑人。

他凭男人的直觉感到这个地位尊贵的女人很孤独,脸上透出一丝惆怅。当华尔兹舞曲响起时他主动请老板跳舞,老板掐灭手中的烟,在他的招引下踏入舞池,那颗硕大的钻石在旋转的灯光下一直闪烁着诱惑的光。

老板诚恳地说:“小殷,到我这儿来吧,我这儿缺笔杆子。”

他礼貌地笑笑:“学校也缺人才,恐怕不会放。”

“你那个学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一年收入多少,最多三四万元吧?”

他脸红了:“不到三万。”

“穷书生呀。”老板在黑暗中感叹道:“星星和我说了,她希望你换换环境,挪挪窝。”他听老板把他的环境称为窝,感觉很不是滋味。心中在嘀咕可不是吗,说白了就是窝。有了孩子后就更像一个窝,小孩车、火炉、尿布、奶瓶,围困着他们的婚床。中国人的生存环境太差,他不用假充斯文,自命清高,应该说高校知识分子是清贫的。除非当了名教授,身价才能加倍,而他仅仅是一个穷讲师,要熬到教授还不熬白了头,他感觉他现在的生活像是一条狗,不!简直是老鼠。老鼠虽然自由,可吃的是腐肉,活得太委琐了。于是他的心有点蠢蠢欲动。

“到我这儿来,我作为人才引进,宣传教育处副处长的位置留着给你坐,分一套三室一厅的住房,三年后提正处,八年后等我退休你来接班。”老板开出了她的条件。这条件像是一根悬挂在他眼前晃动的肥肉,是很现实的。老板颈脖中的南非大钻石在他眼前闪闪烁烁。

他说:“让我考虑考虑。”他不想太轻易把自己拍买了,他知道进入了官商合营的企业,而且是党和政府垄断的企业,就意味着进入了官场。进入官场就意味着他将失去独立的自由知识分子的人格,必须像狗一样牵在老板的手中,一头是良心知识,一头是金钱地位。尽管他在心中事实上早已作了选择,但表面上他还要维护知识分子人格的尊严,说着一些言不由衷的托词,他答应考虑考虑再说。

他们在优美的《天长地久》的舞曲声中结束了那次对他人生起到重大转折作用的第一次亲密接触。

两个月后,他的档案进入人才市场,他风度翩翩地跨入了老板为他设计的前程。过去的他,已经被他毫不犹豫地像是脱掉了一件肮脏的袍褂那样丢在路边,他要穿戴着官服戴着官的面具讲着官话去适应官场的一切。而他和金星星的关系也从这时起慢慢发生变化,老板在

那宾馆有一个办公用的套房,这是她为了躲开单位的吵杂,在宾馆开始设计时就为自己预留的。待他可以自由出入这间套房时,他们的夫妻生活就开始不自由了。尽管老板给他三室二厅的宽大住房,老板那时私下里已称呼他“蝈蝈”,不再很官方地称他为“殷处、殷总”了。他和金星星开始冷战,冷战之后是热战,也就是终于他在网上看到金星星相好那位新闻界人士的太太散布的流言蜚语,对他们儿子出身的种种传言之后,在一个偶然的机会他证实了这些流传不虚的“谣言”。星星带着八岁儿子走了。这时他也认识了他现在的妻子。离婚后,他原来的住房就给了星星,还挂在他的名下,星星也搬了出去,报社又分了一套房子给星星。老板好像是赏赐似的又分了一套四室一厅的住房给他,因为他确实是效忠于她的,他现在已经是副总了,最多再过两年老板功德圆满,他就顺理成章地成为老板。

他深深地知道给一个权力欲极强的女人当副总那就只能是一个陪衬,是一个集体领导的花瓶,就是傻瓜也拎得清谁是真正的掌权者,只有围绕权力的旋转才能获得利益。在权力面前讲人权、讲自由、讲平等、讲独立人格,无异于与虎谋皮,除非你远离权力,自甘淡泊,你才能去自命清高,孤芳自赏,然而这又能得到多少喝彩呢?对一个出身寒微,不能在学术上独步天下的普通知识分子来说,只有进入权力预设的圈套,才能升官发财,光宗耀祖,出人头地。他快了,快了,快了结精神上当牛做马的岁月了。最多两年,他将成为从精神到物质都驱牛驭马的骑手,骄傲的骑士。这两年是绝对不能出任何差错的,一切小心为妙。他现在需要为自己的登基再进行铺垫,他精心策划了“全省集团公司连锁电子自动化办公系统”。

这个方案一拿出来,老板就称:“这是非常典型的电脑软件系统,这种系统可以将全省整个集团公司从行政到经济上连成一体,成为一台电脑操作的航空母舰,拧成一股绳地向外出击。”

他补充道:“这套系统最重要的功能可以对全集团公司系统在各市的子公司进行全面的监控,打破了市级公司对省公司的封锁,全程电子化办公,信息化管理,行政、财务、业务、经营、销售一体化。”

这次他去北京,就是带着全套资料要求总公司认定并希望能够获得“典型工程开发奖”,如果能在全国服饰系统推行,无疑软件版权的转让、专利的出售也能给公司带来很大的收益。为他出任总经理,担任这个拥资数十亿的大企业老板是一次大的投资。

老板说,在全国获奖推广后,将给他设一个“非常典型”奖,奖金在推广后的收益中提成,那将是好几十万呢……他就是在这模模糊糊的往事,断断续续地闪现中进入梦乡的……

直到凌晨五点三十分,老板的车子来接他。他匆匆忙忙漱洗,匆匆忙忙穿戴,背着电脑包,拖着箱子下楼时,手机鸣叫起来。他打开一看正面显示着:“我在机场等你。”他发出了会心的微笑。

车子停在枫丹白露花园的入口处,这是他们所在小区的名字。这名字真好听,他觉得徐志摩将法国这座王宫的名字译得真美,不愧是唯美派大师悲情诗人。现在这名字又移植到这座城市,他所住的小区就是一片法国式的建筑,他是特别喜欢法国文学的,因为于连是法国人,他就是中国当代于连。他的鼻子感觉很不舒服,一股异样的气味儿,使他鼻黏膜感到阵阵抽搐,连带着喉咙口有点恶心,就有想呕吐的感觉。在这个早春时节,美丽的法国式庭院内竟弥漫着一股恶臭。他心中暗骂道,他妈的,每到春秋两季,这城市就会充溢着一股莫名其妙的臭气,环保部门是吃屎的!他就这么胡思乱想着,跨进了老板的轿车。驾驶员大陆热情地为他拉开车门,他头脑有点晕沉沉的竟一头撞在车门框上。他在心中咒骂道,这大陆真他娘狗眼看人低,也不像对老板那样为他在车门上挡一挡。

“殷总,没事吧?”大陆关切地问。

他说:“没事,没事,轻轻碰了一下。”表面上他不以为然地说,他不停地揉着被碰得生痛的脑壳。

奥迪车平稳地行驶在黎明前的街道上,他又昏沉沉地继续着他在婚床上没做完的梦。直到大陆提醒他:“殷总,机场快到了,要过收费站了,把安全带系好。”他才大梦初醒似的把门框边的安全带抽开系在自己身上。那幢航空母舰似的现代化建筑已在满目灯火的辉映下清晰地出现在他的眼前,机场沉浸在黎明前的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