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钱沙村终于开始拆迁了,迁到原来他们放弃过的那块围垦的海涂上去。他们曾在那里种过三年跑田。因为田离村有二十里远,种植收获季节,要抽调部分人去住临时工棚,收获管理费工费时。后来,人民公社解体,重建自然村,尤其是联产承包之后,谁也不愿跑二十里路去种地,那两三百亩地就划归了另一个村。当年,谁也不懂土地是值钱的,只知土地是无价的。十多年后,他们得用每亩十二万的代价买回来。这个价讨论半年才定下来。
数十年由集体生产所培育起来的关于土地公有土地就是土地是一文不值的资产的概念几乎一夜之间就土崩瓦解了。
他们不得不卖了祖宗开垦的家园去买新地。
杨光扎扎实实地忙了起来。拆建办主任由一位副乡长兼任着,领导挂帅,但只挂帅,不出征,具体事务,由副主任去操办。迁房子,撵人,总归不是件开心的活儿。同老百姓发生纠葛,讨价还价,常常得好话歹话一起说,还时不时要软硬兼施,动用些哄骗拉扯、威胁利诱的手段,决不轻松,一般是没人肯干的。杨光干了,一条是因为他的职务与此有紧密联系:让出地皮给开发区,是他分内的事,新征地宅基分配的皮尺在他手中。二条是因为他是铜钱沙村人,代村长是他父亲,父子好合作。让他家带头去吧!三条也是最重要的一条:拆迁、重建由他的工程公司全包,工期八个月,两干五百多万的工程收入,而且税收优惠。这买卖是打着灯笼也找不到的。所以,乡和村议定了一个—揽子工程计划:从核实旧房建筑面积,估价,拆房,补偿,到新房建成交付,全由拆建办统筹。杨光和迟小姐外加临时抽调的五六个工作人员,全套人马,来到铜钱沙落实政策,还带来了好几份红头文件。
第一个战役是开全体村民大会,学习有关文件,叫做“吃透精神”,先务虚。迟小姐虽然很不受村民们的欢迎,私下里大家对她十分不恭,但今天却很专心地听她念文件。她用一口不十分标准的普通话读着这些红头文件,她那张漂亮性感的嘴巴一张一合,没有了以往那撩人的线条,连那嫣红的两片唇上的唇膏也显得枯燥发紫。那些条文全是干巴巴没有情感的文字,再说,这些文字全跟她无关,什么“砖木结构”,“混凝土结构”,与她美丽的身躯构不成利害关系,“十年以上”,“五年以上”也跟她无关,“一百五一平方”,“二百八一平方”是人家的事。她读得直想打瞌睡,村民们却兔子似的恨不得竖起一双耳朵来听,不让漏掉一个字,从中找出对自己有利的或不利的一词一句。谁家的房子不是花血汗一砖一瓦垒起来的呀!拆,要有个交待,怎么赔偿。这次拆迁补偿的标准,市里没有新规定,套用前几年的规定并且是选用适宜条款,加了点物价上涨因素。条文很细致,但不能细致到各家各户。各户是千差万别的,加之这些文件中的规定是针对城镇居民的,套到农民头上,多少有点张冠李戴。市政府不可能专门为铜钱沙制定一个文件和政策,这就给利用这些政策的人以灵活机动的余地了。杨光花了不少时间研究了这些条文,在时间界定或者类别划分上稍动脑筋,就是几万几十万的空档。这些钱虽不能装进自己的腰包,但进了他的公司就可以由他支配。大头拿去邀功请赏,小头可以让他花天酒地开发票报销。迟小姐可没想到这一点,她念得嘴干舌燥,听众没打瞌睡,她却打了个大呵欠,口一张,“啊——”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一条杏红的舌头。
“根据——”迟小姐伸了个懒腰,又念,念错了地方。
杨光对文件很熟,连忙纠正:“还念什么‘根据’。往下,没‘根据’的那一行!”
迟小姐说:“你来念,我去——方便一下!”“方便”两字是在杨光耳边小声说的。
她把文件扔给杨光,扭着屁股走出会场。
几个男人笑。
杨光吼道:“你们听着,不要讲话,事关你们切身利益的!第八条……”
那“精神”他吃透了,村民们消化不透。
人们一算,拆了房子,赔偿费只够打地基,一层也盖不起来。在铜钱沙,除了赖子,家家都是两层楼。江泊的房子是四层楼,赔偿费只够盖两层。
代村长阿才作了补充说明:村里决定把卖地的资金抽一部分出来建新村,核人头计算,每人贴八千元。
吵吵嚷嚷的人们才稍稍平息下来。
会后,迟小姐发给每户一份文件的复印件和一份拆迁合同书。阿光向村民说:“各户对照文件,再仔细看看合同,每个项目都要看仔细,暂时不要填写,但要作好准备。你们自己先将房子测量计算好,做到心中有数。当然,这个数不能以你们测算的为准,得以我们测算的为准。什么结构,几成折旧,内装是什么材料,平方多少,一律由我们核定后才能填写。拆迁日期是定了的,我们将逐户核实,面签合同。延期不拆者,将处以罚款,每延一日,罚一百元到两百元。延期一月仍拒迁者,扣除搬迁费,并强行拆除。不管是谁,毫不留情,是我爷爷奶奶也不行。我说话算数的。我已经跟上面签了合同,立了军令状,延误一天,我得赔人家几万。当然,提前拆的有奖,文件上有规定的,每人平均奖一千元,立刻兑现。话说回来哟,我也是铜钱沙人,我家也有两层楼,三年前盖的,除了江泊的四层洋楼外,我家的楼大家有目共睹。这么好的房子,在城里起码要五十万到八十万,谁愿拆呀!不拆不行呀!支持国家建设嘛。我将带头拆。另外还有一条土政策,先拆先迁者,宅基地排号优先,新房朝向好,也算鼓励吧!”
他在上面讲,下边有人骂:
“你他妈又发一次横财啰。我们拆了,一碗水复不了一碗水,你他娘的拆了两层盖三层。”
“他才不盖三层哩。乡下后妈盖两层,城里亲妈买一套,说不定还在哪里搞一套做逍遥宫,爷俩轮流逍遥,哈哈哈……”
迟小姐听到有人骂杨光,有人议论她,她只得装作没听见。龙游浅滩被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跟这些农民伯伯说不清。她领教过。
“走吧,走吧!有文件,有合同,说那么多有什么用。”她催杨光。
杨光继续说:“谁要是当钉子,我就毫不客气地拔掉!拔不掉,我可是榔头,锤也要锤平它!”
“走吧,走吧!当心人家锤你哩!”迟小姐拉他走。
村民们拿了文件和合同,议论、咒骂也好,伤感、叹息也罢,终归是要拆了,要走了!
家呀家呀!可不是一把伞,收了,往腋窝里一夹就可以走的。
家在这地上几代人哪!
文件一发,合同一签,就得永别故土吗?五十岁以上的人简直不相信这是真的。
阿光和迟小姐匆匆离开了会场。
赖子手里拿着一份文件,另一只手从口袋里掏出几粒兰花豆往口里扔。他抛得准,接得牢,咬得响。咬了几口,他把那文件当毛纸,揩了揩油腻腻的嘴,然后眼皮都没眨一眨就把文件纸扔掉了。“呸!”
在开过村民大会后的那个晚上,天很黑,似乎要下雨了。
田稻在院子里望着天空。夜幕低垂,浓浓的乌云不见边底,偶尔,云层里传来一两声雁鸣,十分凄怆。院子里的夹竹桃开过花,石榴树上有几个石榴。他不爱花草,这是儿子少年时种的,几十年了,盖楼房时也没有毁掉它。人对上了年岁的东西越有感情,越舍不得。你少年时栽的一棵树,当年它还没有你高,可它天天在你的眼前,树叶落了又长,青了又黄,树干悄悄地粗,树冠慢慢地大。它陪着你度过岁月,葱葱郁郁,枝繁叶茂,你也家大业大,儿孙满堂。它经历了无数次风霜雨雪,你也历尽坷坎。你老了,它却依然茂盛,繁花似锦。人哪!在时间的长河里,远不及一棵树。铜钱沙对面的山脚下有两棵古樟树,修高速公路时,也没人敢去动它,因为它有八百岁了。八百年,它依然活着,而且被列为重点保护对象。除了天,地,山,水,还有什么比它更长远?宋朝,只在古书里记载着,但这两棵活生生的树,它就是宋代的遗物。也许它还会再活五百年。一个王朝只当是它的一个枝桠啊!少年时,田稻常常爬到那枝桠上去,骑在桠上,看江潮,看航船匆匆来去。
夜色朦胧,工地上有几点灯光,古樟树隐约可见。从城里直通开发区的大马路正在修建,那两棵树被更加严密地保护起来,公路到此,宁可绕过,也不敢去动它,还专门给它筑了一个一米高的坛,神一样供奉在路中间,成为进入旅游开发区的标志,成为一道风景。
据说,有人愿意在此投巨资仿建宋城,为旅游业增加文化底蕴。除了这两棵树是惟一的宋时珍宝活宝外,全都是招徕游客的赝品。有什么生命能耐千年不死?只有树。
铜钱沙村能留下一点什么呢?人是留不下来的,名也是留不下来的。除非名人。六十年,这里没有出名人,名人太难出了,几百年,上千年,一个地方也难得出一个。儿子潮生名声渐大,但这不算名人。田麦有钱,但没名。不朽的名花钱买不到。田稻有点懊恼。铜钱沙要是出个鲁迅、郁达夫就好了。他常去绍兴、富阳,明白一个地方因出名人而晓天下的道理。有了名人,那地方就会留下很多东西来,谁也不敢动了。
他胡思乱想,甚至想到妹妹瓜儿。瓜儿一生寂寞,却比他轰轰烈烈一生留下的东百多。她至少有一座庵。她的名声被方圆几十里的人所公认。人啊!执著到底,历史就默认了你。自己一生干了啥?互助组,合作社,学大寨,创高产,包产到户,乡镇企业,流水账一本,到头一笔笔勾销。铜钱沙一拆一卖,什么都没了,钱倒是多了。钱是什么?钱姓什么?钱是水,水都不如!
难怪有些玩世不恭的青年说钱是活祖宗也是婊子王八蛋。
地是什么?地卖钱,也是婊子啦?
地应该是母亲啊!
会后,村子里沸沸扬扬。文件与合同像两根刺卡在铜钱沙人的喉咙里,吞不下去吐不出来,更别谈消化、吃透之类的屁话了。征用农田是一个文件,拆迁房屋又是一个文件,将农户住宅的补偿价按城镇居民的私房套价。近些年,郊区农民住宅远远超过城市居民的标准,可封顶价只给二百二十元。离铜钱沙不到两里的公寓楼,市场价卖到了一千五百元,质量不比农房好多少。保底价是一百元,能买三百块砖吗?城里人拆一还一,返还价是一百三十元,而他们的新房价要按成本算,预计每平米是六百五。村里补了缺口,还不够,找谁要去?国家不会贴了,因为征地付了钱的。
十来个原来当过大小队干部的老汉不约而同,陆续到田稻家里来。上一回也是这些人联名写信给《焦点》,这回,他们又要搞点行动了。村里人把他们称为老人帮。他们是铜钱沙的元老派。
十几个人在田稻家坐下,兰香给他们沏了茶,说:“你们平日难得到我家来,眼看要拆迁了,大家今晚玩个痛快吧!我借两副麻将来,开两桌,夜宵我也包了。”
田永龙说:“我们哪里还有心思搓麻将哟!房子要拆,拆了盖不起,怎么办?我们是找老书记讨个主意的。”
老叔公回祖荣今晚也拄着拐杖来了。他是田氏家族中年纪最大的长辈,是田家畈迁来的最早落户的十户之一。按辈分,是田土根的堂叔,田稻应该叫他叔公。他今年八十挂零,是开垦铜钱沙最早也是少有的当事人。铜钱沙的人都很尊重他,叫他“田管大爹”。他从五十年代当上田间保管员,直到这个职务渐渐消亡,一直没有人夺过他的权。田间保管员,这是那段特殊历史、特殊的生产方式创造出来的特殊职务。管田,这是一项十分精细的工作。他是生产队长的管家,又是参谋。看水,看苗,看虫,看牲口,蓄种,除苗,责任重大,全靠自觉主动,不用队长派工。几十年来,他像是田间的一把锁,谁要是偷了田里的一个玉米棒子,他也要追查到。田祖荣管了半辈子田,对铜钱沙的每一寸土地,哪一年庄稼长得怎样,都能倒背出来。他闭着眼能在铜钱沙上不走错一步。分田到户之后,他用一辈子的积蓄在村头路边盖了一幢房子。老伴死了,无儿无女守空寡的女儿回到了他身边。女儿也老了,快六十了。父女俩十年前开了爿小店,卖点糖果香烟酱醋盐糖,生意倒不错,糊口有余。又招了个远房的侄女来帮忙看店进货,服侍二老。那侄女,不是本村人,也不姓田,是女婿家的,年纪二十多点,对二老不错,当然希望二老死后能得到这份遗产,而且希望入籍铜钱沙。去年她跟村里一个姓杨的小伙谈得火热朝天,人们估计他们都快谈婚嫁了。后来,征地拆迁,清理户口,田祖荣家落实下来只有一个人。女儿是早年嫁了回来的,侄女是女儿夫家带来的,征地分款,拆屋配地,没她们的份。小店拆了,用什么谋生?侄女有点呆不住了,要么回去,要么嫁那小子。可那小子进了出租车队,终日在城里跑去跑来,心跑花了,有心想甩掉这山里来的妹子。回祖荣又气又急,病了好久。对他来说,拆迁就等于完结。父女俩一个八十,一个六十,还能活几年?再盖一幢房子给谁?拆了,也盖不起来。他的心死了。
老叔公今晚来,是来向田稻讨个生活的。
他声泪俱下地说:“阿稻啊!叔公是你爹从田家畈劝来开荒的第一个人。解放前,我跟你爹开毛荒,圈地,种庄稼,赶潮,打鱼,打官司,围塘,一步不拉,直到土改,分田,斗地主,把昌金送到牢里,把林二爷揪到铜钱沙来算账。那年刮台风,你爹撒手,扔下弟兄们去了,我们又跟着你,互助组,合作社,人民公社,吃食堂,饿肚皮,学大寨,围垦。老叔公跟了你家两代人哪!合也跟,分也跟,活着跟,死了也跟,一步不拉,一步不掉,实指望图个安逸,活在这土上,死了埋在这土下,烂了化进这土里。唉!都黄土埋到下巴骨了,还要拆了这老窝。你家第三代我是跟不上了的。我一代绝了啊!阿稻,这老窝拆了我怎么过?房子拆了,只够搭个窝棚。我不走!你跟潮生说说,还有你家老二阿麦。地不是他买去了么?我还能活几年?给我巴掌大一块地,埋了我吧!”
几个老人都有同感,不觉潸然泪下。
田永龙说:“三十岁以下的到旅游区去就业,四十岁以下的到生态农场去搞什么无土栽培,青年中年女人都到素食冷冻厂去做工,五十岁以上的做啥?杀肉也嫌老,骨头里油也不多了。把他们像捋鸡毛一样持掉?扔掉?我们还要活二三十年哪!”
田稻说:“还有一点钱,我是决不让他们动的,留着盖敬老院。老伯老叔老兄老弟住敬老院去。”
“我们的房拆了,盖不起来,谁贴补?”
“狗杂种阿光又捞了一把,从乡亲身上挖肉去讨好上级。我们不要他承包,自己请工做。”
“他们要统一规划,统一施工,你拗得过吗?地皮由他分,自来水由他安,还有电,路,钢筋水泥。他一卡,你什么都休想。”
“是啊!没他的汽车,你去运得花多少钱?”
“村里有一半以上的人愿意。他们的房子本来就要重修了,苦了我们刚盖了新房的。折价不合理,我们要告状!”
“老书记,这权你不该放呀!”
“老书记,散伙我们也跟你走!”
“我们不走!让他拆,他总不能用炸弹来炸吧。日本人的机枪刺刀也没把我们逼走,最后是他们滚走了!”
“可资本家的钞票比日本人的刺刀厉害呀!”
这话对田稻是个刺激。资本家不就是他弟弟么?
“田稻,你可以不走。别墅盖起来,阿麦给你一套,更高级。”
“我不会要他的,我跟大家一起走。阿麦买这地皮,可是花了高价的,二十三万一亩地呀!大家还记得林老爷注册时是多少钱一亩吗?”
田祖荣说:“我还记得,是五块大洋一亩。他买了,我们都成了林家的佃农。”
田永龙说:“阿麦出了二十三万,到我们手里只有两万,还有二十一万流到谁的腰包里去了?”
“是啊!还有二十一万肥了谁家?我们要公开账目!”
“土地是我们的,只有两万跟我们见面,这天理难容。”
田稻也说不清那二十一万的账。
农民知道的向来就只有十分之一,虽然十分之九是农民。
土地的经营运作不是卖鲜鱼小菜呀!土地不是私有财产,许多事无须让农民知道。田稻略知,如开发资金,农耕地改成工业用地(旅游业是无烟工业)所需的成本远比建设高产农田多。当然,其中各级的提成名目繁多,如就业、养老、转产项目等等,由开发区统筹,还有滚动…………
田稻说不清,大家却一定要问清。
于是,由田永龙带头,决定第二天带十多个老人去市政府,他们要问市长去:二十一万哪里去了?不讲清,拒绝拆迁让地。
第二天,村里有大部分村民拥护“老人帮”上访。
他们坐了一辆车,到市政府大门口。
事情闹得很大。田潮生还不知道。
上访团的风波总算平息了。田潮生吃了市长的批评。当然,二十一万是交得出账来的。市里还派人到区、乡、村三级作了调查,将不合理的项目审核下来,略略提高了一点搬迁费,补偿标准每平米增加了五元,安抚了一下民心。村民们想到国家是大家也就罢了。
田潮生回家来,问父亲这件事是怎么闹起来的。
“我可没去上访呀!我不管你的事。”
“爸,你是老党员,得有点组织观念,维护安定你不是不知道。”
“我没去造你们的反呀!”
“你是幕后指挥。”
“我指挥得动谁?”
“是永龙大伯带的头,你怎么栽到你爹头上?”兰香说。
“妈,事前的那天晚上,是不是在我们家开了个全村老干部会?”
“也不是什么会,又没人邀没人请,几个老舅老伯到我们家喝茶聊天,谈了拆房子的事。”
“二十三万的事肯定是爸讲的。”
“老子讲了,你又怎么样?不是事实?”
“爸,你尽惹麻烦,上头差点要撤我的职了。爸,哪有你这样支持儿子的,拆台!好在事情市委了解,不是我个人独断专行的。我今日回来,是来跟你们商量拆房的事。”
“要拆,你挡得住?我又不当钉子户。”
“你可不可以带头拆?你们和奶奶先搬到我的那套公房里去住,反正,我那套房子多数时间空着的,你们去住一两年,没有什么问题。设备也比老屋好。”
“我不去。我同村里人一起走,宁可到新村搭棚住。”
“这又何必呢?还有话,我想跟你说。二叔提出——”
“我知道,不要你讲。我不要。”
“爸,你何必到新村去盖新房子?你和妈都六十了,奶奶也八十了。”
“你是说我们都要死了?你咒我早死啊!”
“爸!二叔是一片好心。奶奶会不会去新村?我和静静不会去住,田田将来……你造个两层楼,花光积蓄,何必!”
“你是说,我们田家再也没有当农民的后代了?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们与农无缘无根了,不必在农村盖房子了。”
“也是这回事呀!”兰香应和道。
“哼!我可不这么想。现在,有些当官的口头上在举农重农,爱国爱上,却把自己的后代拼命往美国、日本送,没见到把子孙往乡下送的。只有犯了罪,不挨枪子,才回乡下老家。‘文化革命’搞错了,造成了十年灾难。现在搞,说不定正是时候,内容比二十年前丰富具体得多啦!”
“爸!你说的什么话,简直是反动了。”
“哈哈,老子反动?哈哈!老子是贫农,反谁?你张开眼睛瞧瞧,当年的陈耀武是地主,跟现在比,算个毬。他当年的那种生活,那点财产,如今到处都是。资本主义有的我们都有了,没有的我们也有。”
“这是时代的进步。爸,你退下来,思想退得更远了。”
“你别劝我去给二叔当看门人。我不去。我还造房子。不防一万,也防万一。当今做官不比以往了,犯错犯罪,屡见不鲜,万一你沦落了,也好有家可归呀!”
田潮生浑身一震。天哪!这就是中国农民啊!
“那么,你就带头拆吧,明天就拆!”
“这个头,有杨学才带。他是村长,他儿子是拆建办主任。告诉你,我要最后拆,最后一个离开铜钱沙!”
潮生说服不了父亲,只好走了。
阿光带着迟小姐和另外四个男女,日夜不停地在村里串来串去,集中力量打攻坚战,一户一户地扫荡,一户一户地消灭。他爹阿才像个老汉奸,领着这一干子青年人,出这家,进那家。
他们的全部装备是:日本进口的子弹头三排座一辆,刚好装下全部人马;钢卷尺人手一把,一拉三米七,一按收进去,掌心可握;微型计算器人手一个;一部移动电话;人手一包,内装合同;现金支票一本,各种证章数枚。
他们的战斗口号是:苦战七天七夜,全灭铜钱沙,一户不留,一人不放,碰钉子就拔,碰老虎就打。说服为主,强制为辅,逐户拿下,互不通气。当面测量,当面核准,当面敲定,当面签字,当面付款,当天动拆。迅雷不及掩耳,雷厉风行。宁可不睡觉也不拉下一户人,决不延误工期。保证一个半月内拆完旧村,阴历十月底交地。
阿光这小子比他爹当年厉害,会吃会玩也会干。他不怕得罪人,不怕人骂。连他爹有时候也翻脸不认。只要他的子弹头一进村,孩子们就跟上,高呼:“鬼子进村啰!鬼子进村啰!”
孩子们有时把汽车堵住,叫:“老阿才是汉奸!小阿光是鬼子!打倒鬼子,打倒汉奸!阿光开的子弹头,迟小姐屁股滴香油。阿光大哥大里呱哇叫,迟小姐扭了屁股又扭腰……”
阿光跳下车来抓孩子,孩子们一哄而散。
“阿光,你他妈还真像鬼子哩。”小王调侃说。他是开发区派来的监审员。
“我他妈当出头鸟,你们像缩头乌龟。”
“你熟嘛,地头蛇。”
“今天下午,非把田祖荣老汉消灭掉不可。这老顽固,已经上门三次了,既不签字,又不肯搬。”
“你先去轰两炮吧!然后我们上去车轮战。”小王说。
“迟姐,你先进去,先跟老太太说。”
“我?她才不买我的账哩。”
“她见了我就骂。”
“难道她不骂我?”迟小姐不肯下车。
阿光把她拉下来,一同进了回祖荣老爹的屋。
“我爹病了!”老太太说,“你们来送花圈的?”
“啊!荣老爹病了,我们来慰问。”阿光说。
田祖荣拄着拐杖,从房里出来。
“阿光,你们量房子吧!字我签。”
“荣老爹,您想通了?”
“我想不通行吗?反正,我活不了几天了。是块石头也挡不住你们。”
“那,我们就量了。”
五个人忙了起来。田祖荣呆坐在堂屋中央。
半个小时,测算完毕,数字填到了合同书上。阿光签了字,盖了章,又给田祖荣念了一遍合同。
田祖荣看也懒得看,签了字。
“荣爹,要支票还是现金?存折我们也可以办。”
“现金。”田祖荣说,“全部现金。”
“建房预付金你得——从中扣除。”
“我不建房了。一分也不留,全给我。”
“新村中有您的计划呀!按约,您老先付百分之三十。”
“我说了,我不要新房。这两万两千一百八,我全要现金。”
这下可难住了阿光。
“旧材料折价百分之二十,我们不付钱的。”
“旧材料由你们处理去吧。”
阿光同小王和银行办事处的小陈商量了一会,决定暂时把拆房合同兑现了再走第二步,作为特例处理。
于是,当即付了两万两千一百八的现款。
“老爹,钱您可要保管好呀!”阿光说。
“你放心,我这房,盖起来花了一生的积蓄,五万多呀!这两万我也带不进棺材。”
银行办的小陈说:“老爹,你还是存起来吧,我给你现办。”她随行就是来吸收储蓄的。拆迁建村工程,银行和拆建办联手,一面放贷,一面吸收存款。
“我不存,有急用。”
“那由你自愿。”
老人抱着一大叠钞票,流泪了。这就是他的家,他的归宿?
“到日期,你们来拆吧!”
拆建同时动工,真可谓轰轰烈烈。一面面墙体轰然倒下,一幢幢楼房一瞬间四分五裂。村子里尘土飞扬,狗吠鸡飞,如临大难,到处都是搬家的车辆和拆房的民工。人们的情绪十分复杂,有留恋,遗憾,伤感,也有破坏的激奋。拆旧换新,不算灾难。这边在拆,那边在建,而且建得更加辉煌灿烂。新村住宅的外观内容基本一样,完全是都市住宅小区的格局,一律二层楼的花园别墅式。图纸大家都看到了。所以,多数人兴高采烈地拆掉旧房,投入更多的积蓄建新居。新居有三种型号,每户可根据人口、财力及原拆面积等条件来选择。陈昌金家的新建房是超一类的,地地道道的花园别墅。赖子是三类的,只是高度跟人家一样。但他不想交钱。图纸上有他,什么时候建,说不定。他想住敬老院。为了拿到一千元的奖励,多数人家都如期动拆了。
阿光的拆迁工作队的工作是卓有成效的。狠得心,下得手。阿光率先拆了自家的房。
陈昌金家的大厦也在拆。人们无不为之叹息:“这么漂亮的楼房,拆得心痛啊!”以前人们却是另一种说法:“盖这么好的楼房,金銮宝殿似的,出风头。要是再打一次地主,就扒了他的房,让他家再来一次扫地出门。他娘不是刮台风压死在盐仓里的么?再刮一次十二级台风吧!吹得他连底儿翻!”陈江泊并不在乎别人在说些什么。他的损失马上就可以从拆建工程中捞回来。他抽出一部分资金,进了一大批水泥钢材,卖给了杨光的建筑公司,赚的钱重建一栋洋楼还花不完哩。至于阿才的黄沙场包下了建新村所需的全部黄沙,所获利润,也足以盖一栋新楼了。别人是贴血本重建,他们是用湖水煮湖鱼,绰绰有余。钱是疯子,专往有钱人口袋里钻。
朝气蓬勃兴旺发达的铜钱沙村,几天之内,已是断壁残垣,废墟一片,如受到一场七级大地震,不成其为村了。
完整的楼房所剩无几了,只有少数几户全拆光了。大多数人家拆了一部分,留着一部分,慢慢拆。更多的人家是拆了院墙,毁了门廊,掀了半边瓦,人依然稳如泰山住在里边,表示出对旧巢的几分依恋之情。由于运输紧张,延期搬也怪不了村民。所以,村民们你瞧我,我瞧你,拖着。村长阿才和他老婆搬到江边那沙场的办公室里住去了,住多久他也不在乎。有时他跑到城里的前妻那里去,后妻在黄沙场正好看场子,当老板娘。陈江泊一家搬到了养殖场。大多数村民拆了屋子只好搭棚屋暂住。谁也不愿抢先住到离城很远,有一段连公路也没有的新村址上去,宁可在破房子里呆着。
全村惟有两户一片瓦一块砖也没动。一户是老村长田稻,一户是老太爹田祖荣。田稻声明,他既不要奖,也不想罚,到日期,拆,日子不到,不拆。谁也拿他没法子。他家原是最先来的一户,现在,他要最后一个离开铜钱沙。
田祖荣家终日大门紧闭,连人影也看不见。那幢房子孤零零地立在村头的小桥头,格外显眼,像被人遗弃了多年。由于拆房搬迁很忙,村里人谁也没有顾得上他老人家。侄女已经走了,小店的生意早停了。
夜晚,村里终于有了几分安静。田稻看了一会儿电视,坐不住,披着件旧风衣出来走走。白天,他很少出来,关在家里,时而清点一些旧物。他整天听到轰响,那是拆房的响声,他不忍目睹。建立起这座富康的小村庄,他耗尽了一生的心血,这里的任何一幢房子都与他有关。他太熟悉这座村庄了。这几天,拆房拆得他心绞痛,骨散架,仿佛有一把无情的屠刀在宰割他灵魂出窍、肉体麻木了的尸体。记得土改那年,村里除陈家外,全是三角顶的稻草房,现在的楼房几乎都是在十年之内盖的。是他,领着全村过上了小康生活。可如今,他的儿子们把它毁得瓦砾无存。
他望着天空,看一弯新月,几片浮云。天苍苍,地茫茫,一个死亡的村庄,像一具被野兽撕碎的死尸,抛弃在夜幕里。村里的大小树木被砍伐一空,只剩下村外地里的那株老柳树还在晚风中月光下形影相吊。据说,那棵树原来只是田土根无意中插在岛上的一根系船的桩。他是在那棵树下长大的。月光下,他恍惚看见了拴在树下的那头牛对着月亮喘气。不堪回首。村里到处是残枝败叶,树干大都被锯了拖到新村里去做材料。宿鸟失林,在夜空中低飞惊叫,似乎不认识这个地方。它们绕着这具残碎的尸体,三匝无枝可依,飞向远处的山林。成阵的蝙蝠,在夜空中划来划去,似乎在这具死尸上,反反复复、无休无止地打着黑色的“×”,时而“嘶吱吱”地哀鸣,像唱着一曲催魂的挽歌。狗三三两两在残墙断壁破门乱院里穿来绕去。它们不是城里的贵族狗,没有养尊处优的条件。它们是乡间的自由主义者,在这个村庄这片土地上不知繁衍了多少代,也许有几只就是田土根带上岛的那只黄花狗的后代。它们对这地方的气息太熟悉了,不会轻易离开。冬天即将到来了,霜在寒风中悄然而降。它们你一声,我一声,对着苍茫的天穹猜猜地叫,仿佛在问那半轮新月。
不知是谁家的几只鸡,失了巢,夜无归宿,找不到往日安顿的鸡埘,歇落在残墙上,瑟瑟缩缩,叽叽咕咕,相互偎依,失魂落魄。有一只公鸡居然一伸脖子,“喔喔喔——”啼鸣起来。它显然弄错了时辰。是环境的突变,令它晨昏颠倒。狗闻得鸡叫,扑了过来,平静中起了一阵骚乱。骚乱瞬间过去,一切复归静谧。已是深夜了。废墟上硕大的老鼠到处乱窜。它们也许在搬家了。一只大猫跳上断墙,一弓腰,“喵呜——”叫了一声,“哗啦啦”,鼠纷纷钻进瓦砾砖缝。“喔——嗷——”随着一声声婴儿一样的长鸣,一只公猫跳上了墙头,对着另一堵断墙上的母猫叫起来。它们一唱一合,忽高忽低,时长时短,唱得惊天动地,肆无忌惮。狗在墙下嫉妒得嗷嗷叫。
田稻拾起地上的半块砖头,狠狠地朝狗和猫扔去,骂道:“畜牲,欢什么?都他妈什么时候了!”猫和狗一闪,逃开了。
他走到田祖荣的屋前,本想看看老叔公,安慰安慰他。见屋里没有灯光,门紧闭着,里面死静,他以为老人睡了,也就不去打扰,慢慢地踱回去。
打那天签字拿到钱之后,田祖荣家几天前就没人了。阿光和父亲阿才也一致认为他老人家无须盖房,村里有一笔养老金,让他到敬老院去,省下一份宅基,死了也没有什么遗留问题。他女儿早就是外村人,趁此机会让她回婆家,免得来什么侄儿侄女,给村里添麻烦。老人也明白这一点,拿了钱之后,跟女儿说:“你的孝也尽到了。老屋拆了,盖新房没你的份。你是罗家的人,命苦,没儿没女,也老了。婆家那边,你也有间房子,你就去吧!我给你两万块钱,你省着花十年二十年没问题,只要不让那侄儿全骗去。他知道你有钱,会孝敬你的。靠小不靠老,爹八十了,是进土的人了。我死了,你来看看就行了。”他给女儿的婆家捎了信,要那侄儿来接女儿回去,并当面给了女儿一张两万元的存折。侄儿自然高兴得不得了,一副孝顺相。
女儿回去以后,再也没人看到他家的门打开过。也许没人注意。田管老爹也没在村里露过面。他消逝了,悄悄地消逝了。
田管老爹的房子,逾期三日还不见动静,巍然地屹立在村头,看上去比以往高大了。阿才从城里回来路过,拍门叫了两声,无人应,以为人出门去了。田稻白天来过两次,也不见人,猜想他到女儿家去了。阿光来了,一看,便有点生气:“岂有此理,一片瓦都未动。拆!”他拿起大哥大,叫来十五个民工和一台推土机。“拿下这座桥头堡!”他安排好后,打电话给父亲:“爸,田管老爹人到哪里去了?”他爸说:“不知道。”“你来,派人把门打开,拆房的民工我已派来了!必须强行拆除!”他爸在电话里说:“我来。不过,你叫你田稻大伯也来。他是田家的老祖宗,门还是由田家人开为好。”
田稻和田氏的几位长者来了。阿才也来了。大家立在田管老爹的门口,记起来好多天没见门开过,也没见人了。“该不是病了,死了吧?”众人猜疑起来,于是爬上窗台往里瞧,拍着大门叫。门里均无反应。
田稻说:“把门拆开吧!”
两个年轻点的人用一根铁棍把门撬开了,七八个人破门而入。阿光用脚使劲一踹,一扇门訇然倒下。屋里井井有条,家具上蒙了一层灰,地上连脚印也没有。屋子里透着一股逼人的冷气。
“叔公!叔公!”田稻叫了几声,推开了老人的卧室。屋里一如往日,只是没人。几个人楼上楼下找了个遍,什么人迹也没有。
“到女儿家去了吧!”人们猜测。
“拆房是躲得过的吗?没人,我今天也要拆!”阿光说。
“他家的东西怎么办?”有人间。
“田伯,东西搬到你家去吧!”阿光对田稻说。
“我的房明天动拆。要搬,搬到你们家黄沙场去。”
“这老头儿,跑到哪里去了?”阿才说,“他可从来不外出的呀!”
“拿了两万多,讨老伴去了吧!”有人开玩笑。
“这旧房的材料,这家具、电视机。电冰箱也值两万呀!不要啦!老头开小店,这么多年,不会没存款吧?”
“找找看,他就是走,也会留下点什么吧?”
田稻去清床上用物。他掀开叠着的棉被,一大叠钞票抖了出来。众人大惊,田稻也大惑不解。一张纸条随钞票抖了出来,阿才抓过一看,纸上歪歪斜斜写着两行字:
我已入土,不要动我。房子拆了给敬老院。有现金
一万元,留作葬费开支。
田间保管员田祖荣
众人瞪大眼传看。那一叠百元钞无疑是一万。
田祖荣死了?埋了?怎么死的?怎么埋的?埋在哪里?一个大谜团。谋杀?自杀?全不是。有遗书,还留下了安葬费。可是,连尸首也没见到,怎么葬?
人们在屋里重新探找。难道他自己把自己埋了不成?前些天,老人就病病歪歪的,也埋不了自己呀!屋子里的地面是水泥混凝土浇的,院子里的地面也浇过水泥,只有两株桂花树的树下有一些浮土,但不是坟。
阿光调来的民工和推土机来了。他让他们暂时撤回去。
要不要报公安局?田稻说:“先找一找再说吧!阿光,用你的车,把姑奶接回来,问问她。”
阿光也只好服从。死了人,他也有点害怕。他怕把事态扩大,怕上级说他没做好工作,拆房逼死了人。阿光一下子变得听话了。
田管老爹死了,埋了,不见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留下一万元,作葬礼开支。这事一刻钟之内全村人无人不知,都拥了过来。田稻问过所有的人,包括小孩,大家都说没看见田老爹。
田管老爹确实死了。他悄悄地安排了自己。人,谁都知道自己会死去,又谁都不肯轻而易举地死去:或为财而亡,或为信仰而献身,或不幸毙命夭折身亡,或者殉情。死的方式和程序有上千万种花样,可惜极少有人拿命去做这样的文章,宁可把命交给医生乃至巫医去完成死亡的程序。人虽是万物之灵长,比一切动物聪明,惟独在死上是最无奈的,远不及其他动物。能从容地毫无悲伤地安排自己的死是一项最了不起的工程。田管老爹一生并不聪慧,也没文化,与土地打了一辈子交道,一双脚几乎没走出方圆一百里。但他悟透了人生一大理:惟有死亡是自己的事,可以由自己选择乐意的方式死去。
他让女儿回去之后,就为死而作安排。八十岁了,足够了,活下去,毫无意义了。他悄悄地请来两个四川民工,让民工把他院子里的一个储过番薯的地窖挖深了许多,再在地窖里修了个榻床。他让民工给他做了一块一米见方五寸厚的水泥板,作为盖子,用一根木柱撑着,人刚好可以爬进去。他用一顿酒饭招待了两个民工,开了足够的工钱。民工高兴地走了,也不知老人扩大地窖的用途。他们酒足饭饱拿了钱,还祝老人家活一百岁哩。
做好了自己的坟墓,他十分满意。他在洞穴里铺上了席子,又铺上了新买的垫单和被褥。那还是五百多元一床的丝绵被,丝绵枕头。他把老伴的照片挂在床头,还带上他平日喜欢的小收音机。洞里布置得十分雅致,点亮蜡烛,真是一个洞天福地。他闻着那土的气味,舒心极了。他给收音机换了新电池,好好地喝了一顿酒,做完了该做的一切。然后,他钻入地洞点燃了十支蜡烛,把收音机调到唱歌的波段上,穿上新衣新鞋,点燃了檀香。一切就绪,他爬到洞口,将那根支撑水泥板的木棍一抽,“轰”的一声闷响,几百斤的水泥板塌下来,不偏不斜,恰好盖住洞口。他是没有力量顶起这块水泥板的了。封得那么严,那么实,那么契合,如不细心,外面几乎看不出来。
他躺在土床上,盖上被子,听着歌,看着老伴的遗像。老伴死了是火化的,他没有被人推进焚尸炉,很欣慰。
洞里很暖和,很温馨,比棺材里硬邦邦冷冰冰好百倍。
“我该睡了!”他说,“我才不搬迁呢,八十高寿,睡吧!”
他安详地睡去。蜡烛一支支地熄灭,檀香充满洞中,音乐仍在继续。他渐渐睡着了,没有必要再醒。
他和铜钱沙的土地融为一体了。
女儿回来,终于发现后院地答的封盖与原来不同,是新的,地窖里原来储藏的几捆甘蔗被搬了出来。她把这现象告诉了田稻。
于是,人们把水泥板撬开。好香!檀香飘出后,洞中传出悠扬柔美的越剧唱腔。
“在洞里,在洞里,听音乐哩!”
田稻拿着手电筒爬进去,一照,甚是惊讶!他叫道:“叔公!”想起纸条上的话“不要动我”,田稻没有动手。好几天了,哪里还会有活人呢?他关了手电筒,瞑园坐在土榻上,体会了一番。
“老书记!人在里头吗?”外面人喊道。
田稻似乎被叫醒了,开了手电筒,说:“叔公放心睡吧,不动你就是了。”他爬出来。
“他睡了,很好很好。千万别动他了,他安排得太周到了。”
“还有气吗?”有人问。
“多少天了?封得实实的,哪来的气?”
“爹呀!”女儿大哭起来,扑到洞口,往里钻。“我陪你去吧!”
田稻一把拉住她:“去看一眼可以,千万别动他。”
阿才陪她进去,看了一眼。洞里居然没有哭声了。
真叫人不忍动,也不想哭。太完美了。
他们爬出来。阿才宣布道:“死了,死得很好,太好了。”
“阿才!你咒他死呀?”几个老人指着他骂。
“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其实他说的是真话,“不信,你们下去看看。”
人们轮着下去看,证明老田管的确死了。
田稻让人把水泥板盖好,村民们在院子里默哀了两分钟。
田祖荣为铜钱沙劳碌了一生,死了,却不要别人帮一手,走得洒脱。
老人留下了一万元钱办丧事,可无事可办。总不能把老人家拖出来送火葬场吧?做坟,没必要了。一场后事,老人自办了。
于是,在就要拆掉的房子里搭了个灵堂。钱这么多,怎么花呢?田稻想了一夜,终于揣透了死人的用心:给村子举行葬礼。铜钱沙死了,他要人们聚集起来,一起吊唁。老人的亲朋故友不多,亦非名人,连花圈也没人送的。田稻向大家宣布:每户送花圈一个,明后两天,在老爹家里大摆丧宴,男女老少,不用请,自己来,不收任何人的丧礼钱。阿才也很赞成,他说:“把旧房子和家具折价,吃了吧!”
村民们一致赞成办丧宴。大吃大喝大吹大打,吃了搬家。
田管老爹的房子被白纸白布花圈包了起来,沿着屋子插着的一圈哭丧棒,像一道白色的篱笆。整座房子宛如一座偌大的新坟,耸立在铜钱沙上。反正房子明天就要被拆毁了,权且当它是坟吧。老人已深深地埋在地下了。
丧宴十分热闹。白吃,不花钱。砸碗摔盘子,随你任意发挥,开怀大笑。笑就是孝啊!笑吧!夹生的饭拌豆腐,屋前屋后洒。这是一种乡俗。几个大音箱挂在阳台上,放着哀乐,没有哭声。酒席的质量并不高,关键在仪式。热闹。人们有一种共同的情绪:宣泄一番后离去。
田潮生也回来参加这特殊的丧宴,并用录像机把这场面记录下来。
杨起是有事碰来的。他觉得这太奇怪了。
林清菜儿也来了。露露是跟着潮生来的。
丧宴完毕,快近黄昏。田稻点起一把火,将花圈哭丧棒烧掉。熊熊的大火将房子吞没了。火光胜过晚霞,分外好看。
这是一场十分壮观的葬礼。
灰飞烟灭,回祖荣的灵魂升上天国,剩下残痕。
第二天,太阳出来时,阿光派来了一台推土机。推土机举起巨大的铁铲,“轰隆隆”将房子推倒了。
全村只剩下田稻一座房子了。一座空房,东西都搬走了。
豆女一直不肯走,老屋里的东西她也不准别人搬。楼房今天一定得拆,老屋也不能留下。田麦曾说过,万一娘不走,老屋就留下,等娘去世了再处理。可田稻坚持要拆,原因就是田麦说可以不拆。他以为可以用钱买下一切?娘八十啦,轮到他孝敬啦?娘跟我一辈子,我没尽孝也尽力了。田稻跟兰香商量后,把瓜儿找了来,把娘哄到黄山庙去了。她是昨天下午走的,兰香到现在还没回来哩。
田稻叫潮生借来了一辆大卡车,把娘住的老屋里的什物运到新村的暂住房里去。阿光派来了十几个民工和一台小吊车,帮助田稻拆房。拔掉最后一个据点,拆的任务就胜利完成了。
不到三四个小时,楼房就扒倒了。整个铜钱沙村,只剩下豆女住的那间老房突兀地显现出来。
老屋原包藏在楼房内,已是二十年不现全貌了,今日一露真容,倒叫田稻吃了一惊,仿佛父亲显灵似的立在了他的面前。这房子是父亲亲手盖的,是铜钱沙上最早的房子。他真不忍心让人继续拆下去了。
潮生亲自来了。他跟二叔打过电话,告诉二叔,房子要拆了,问二叔老屋留不留。二叔说:要留下。他赶来告诉父亲。
这时,紧贴着老屋的一面墙被推倒。
“轰”的一声,一股尘灰升起,新墙老墙被剥离了。
“潮生,你过来!”田稻叫道。
潮生跑到倒掉的墙头一看,顿时愣住了。阿光和一伙民工也愣住了。
老屋的一面墙上,白色的石灰像是刚刚涂刷的,洁白清新。墙上画着一幅毛主席的像,是木刻画的那种,二十年前到处可见的语录牌式的,墨色新鲜极了,就像是昨天画上去的。毛主席的画像上方,有一行粗黑体字,书写极为工整:沉痛哀悼伟大领袖伟大舵手伟大导师毛主席逝世!画像两侧是一幅加了黑框的挽联:毛泽东思想万岁!毛主席的革命路线万岁!漂亮的宋体字。画像的下方,是用金黄的油漆画的三棵向日葵,中间一棵略大,排成扇形,拥着头像。花蕊里用朱漆写着三个“忠”字,血一样鲜红。太阳光照在“忠”字上,熠熠闪光。
这墙头的大作是田潮生当年的得意之作,人们当年就是站在这堵墙头前开了追悼会……
谁也没料到会无意地揭开这一页。
父子俩无言。
阿光说:“别看了,拆吧拆吧!”
潮生说:“二叔来电话说不拆。”
“还是拆了吧!”田稻说。
“那就拆吧!”潮生说。
民工们一拥而上,推倒了这堵矮墙。
一口黑漆棺材露了出来。
这是二十年前给豆女打的寿棺。当地有一种风俗,老人过六十大寿,就替他做棺材,看坟地。当年火化还没有推行到乡下来,给老人做寿棺是行孝的一件大事。寿棺做好,每年上一次漆,祝老人长寿。寿棺摆在老人的房里,棺盖不盖实,往往拿它当谷仓用着。近些年,推行火葬,没人做寿棺了。这口棺材,本该早改作它用,但豆女不让改,用它来储存种子。田稻想趁此机会把它处理掉。
当几个身强力壮的人上去把寿棺抬起来搬上卡车时,一掀棺盖,豆女霍地从棺材里站了起来。上去的几个人吓得直往后退,有两个倒在地上,连滚带爬的,话也不会说了,老太太不知是啥时回来的。她的床,昨天下午拆走了,她居然爬进寿棺里睡了。
“娘!”田稻跑上去。
“奶奶!”潮生也跑上去,“你们别怕,我奶奶不是死人!”
村里人拍手大笑,笑那几个民工。
老太太不笑。她手里举着一把不知是什么时候拾来的稻穗,唱起来,跳起来,边跳边挥着那束稻穗。
“娘!”田稻爬上寿棺,抱住老母,往外拖。
“奶奶!”潮生在下面拉。
刚才吓得屁滚尿流的民工也开怀大笑了。他们知道田总的奶奶是疯子,不怕了。
瓜儿和兰香刚好赶来。
瓜儿对着老太大合掌念道:“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豆女还是不肯出棺材。
兰香灵机一动,大叫:“娘!爹回来了!”
豆女打住,叫道:“土根!回来呀!”自己爬出棺材,朝塘堤跑去,手里还挥动着那束干枯的稻穗。兰香和瓜儿追去。
“快拆!”阿光吼道。
推土机举起巨铲,铲过来。
老屋訇然倾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