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来暑往又一年,又一年。
八月大潮又要来了。
新建的铜钱沙村,远远望去,简直就是一片海市蜃楼,奇幻般地浮在一片碧水蓝天之间。开阔平坦的海涂,近接山,远连水,莽莽绿色之中,浮出一束金碧辉煌:全是两层楼的别墅式建筑,平顶桂檐,琉璃瓦的仿古式,游龙飞凤。彩陶的墙面,红白相间。透过花墙,可见到一家家的小院。到处是绿草红花和新栽的桂树、松柏与丛丛修竹。这哪是农户人家?村中心还有一座小公园,一塘清水,一池荷花,九曲回廊,亭谢栏杆。一些老人在凉亭里下棋聊天看鱼赏荷,悠闲自得。村里很静,男女壮年都到很远的地方上班了,孩子们上学,村中只有老人和狗在走动。一三九路从市区通郊区的公交车,早晨六点到晚上七点,三十分钟一班,铜钱沙新村是终点站,进城只需四十五分钟。
铜钱沙新村被定为民居建设示范村。她耗尽了田稻时代所积下的全部公积金,也耗尽了绝大多数人家多年的积储。不过,新村有新收入。大多数人重新就业,他们被开发区化解了,留下的只是居住在一起的形式而已。阿才落选,新一届村长是陈江泊了。他的水产养殖场和出租车队,容纳了不少村民。他出资修路,村心公园也是他出的钱。他有实力当村长。他是明星企业家,新近入了党,成了一方红人。村里的事,他没有工夫管,交给父亲代管。陈昌金很乐意做太上皇。他跟他爹有所不同,是真心实意地想为村民做点事,贴本讨人家说个“好”字。有时收点什么费,千元之内,他只是向大家说一声,并不上门收,自己出了。比如买十个垃圾桶、装有线电视的招待费等。村里来了公差,一律到他家吃喝,却从不报招待费。江泊家可以跟四星级宾馆媲美,谁都愿去,只有岳丈大人从不轻易登堂。田稻一看就不舒服。选村长时,他投了女婿的反对票,无奈他是少数。江泊入党,他也反对,说女婿是用钱买党票,攻击女婿说:“你有钱要使党推磨吗?老子要卡住,你休想推得动!”但没几个人听他的。他现在惟一可做的事是管理村里的绿化了。
一天,青儿带儿子过娘家来。他对女儿一副老板娘的派头一向看不惯,当着青儿的面,叫外孙剑剑:
“剑剑,过来,外公跟你有话说。”
“外公,是不是跟我讲你打日本鬼子的故事?”
“不,我要跟你谈很重要的事。”他十分严肃。
“您讲吧,我跟妈妈听着。”
“你太公叫陈耀武。”
“我知道,爷爷告诉过我的。他有很多田,开过盐场,当过村长,对吧?铜钱沙一半是太公的,对不对?”
田稻的脸青紫了,说:“你是谁生的?”
“妈妈生的呀!”外孙被他的神态吓住了。
“你妈妈是谁的女儿?谁生的?”
“您的女儿呀!外婆生的。”
“外公告诉你,陈耀武是地主,是汉奸,是国民党反动派,他把你的太外公的田夺去了。你爷爷是反革命,坐过牢,放回来后,外公管制他,让他给生产队养牛,住牛棚。后来,他当投机倒把分子。”
“爸,上什么阶级斗争课呀!”青儿笑。
“真的?您编故事吧?我爷爷是大坏蛋?”
“那是从前的事。很久很久以前,妈妈也还没出世的时候。”青儿轻轻地说。
“啊!那是故事了。”剑剑说,“他演坏蛋,外公演好人。”
“放屁,那是真的。要不是外公放你爷爷,他讨不上老婆哩。”
“那我爸也是党员村长了。我爷爷管村里的事呀!”
“你爸的党员村长是用钱买的。你爷爷在收买人心。”
“外公,您也是老村长,老书记,也是买的?”
“我是革命,革命不讲钱。”
兰香说:“好了好了,跟孩子这么认真干吗,陈谷子烂芝麻。”
“陈谷子烂芝麻不给他翻翻仓,他不知道臭。”
“那,您为什么把我妈妈嫁给他们家?”
孩子问得大人无话可答。
迁居新村给田稻和兰香带来了一个极大的麻烦,那就是老娘怎么也不承认这个美丽如天堂的村庄这新楼房是铜钱沙是她的家。她身体依然健旺,头不昏眼不花腰不弯。她说,这里不是种田人家住的,是庙,是城里林老爷住的地方。种田人住在这种房子里还去种田吗?成了神仙,连孩子也不肯生了的。她有时半夜起来就走了,到老村里去找她的屋,找她种的瓜豆。铜钱沙上施工已过半,度假村的土建工程接近完工。高尔夫球场滞后了,只完成了一些基础工程。耕地毁了,种了些由西班牙运来的草皮。那草比任何庄稼都贵,还要专人保护,用一丈多高的铁网围住,不许人畜入内。但那草不服中国的水土,长得怪怪的。本地野草飞进去,跟它杂交,弄得管理员很头疼,常雇用当地一些无事可做的妇女来除杂。女人们也觉得挺好玩,在又柔又软的草地上逗逗闹闹,每天十五元工钱,管理员说了算。地面的其他设施暂缓进行,因为旅游怕是一时旺不起来。中国人打高尔夫的太少。反贪反腐倡廉抓得紧,当官的不敢来,老百姓不会来,有钱的暴发户没文化,不会打这卵子球。林成家觉得这笔投资不够聪明。他原以为共产党的官员们会拿公款往田鼠洞里掼的。他错误地估计了发展趋势,所以缓建,先养草。
豆女倒成了高尔夫球场的常客,知名度也很高。田主任的奶奶,田麦先生的母亲,虽然神经不正常,也备受人的尊重。管理员都称她“豆奶奶”,背后简称“豆奶”。
她不遗余力地在高尔夫球场的草地上种瓜种豆,除草栽苗。不知她从哪里钻进来。防线太长,管理员才三个人,抓住她,也治不了,只有叫“豆奶奶”,给田家打电话,或者派车送她回去。
有一天,管理员逮住了她,把她请到办公室里去吃茶:“奶奶,你累了,歇歇,吃茶。”豆女真的以为受到热情招待了,坐下吃茶。他们便给田稻打电话。这时,杨起来了,训斥了管理员一顿:“你们几个大活人,连个疯老太太也看不住,我炒了你们!”“豆奶神出鬼没,我们真拿她没办法呀,杨总,您去说说她吧!”杨起到豆女跟前,认真严肃地说:“奶奶!这里的草是高价从外国用飞机运来的,种的,不是野草,不许您再破坏。不然,我把您送到精神病院去!”
“草也是外国的?我们的土长不出草来?种草?这是田啊!把你们都送到精神病院去!不种庄稼种草,该天打五雷劈的!问你娘去!你不吃五谷杂粮啦,吃草,人要变畜牲啦?人大概是要变畜牲了。畜牲!畜牲!”
你该怎么跟她说?她跟你没共同语言。你说她疯,她说你疯。
扬起说:“奶奶,我送你回去吧!”
“我才不钻你的乌龟壳儿,折寿的。我还有事。”
她拎着小篮子,拿着小铲子,走了。
她在铜钱沙上漫游着。田没了,除了土地就是荒地。荒地上百草竞生,自由烂漫。这片土地正在蜕变,像知了一样蜕去旧壳。
豆女发现了荒草丛中有一片茂盛的苦瓜藤,攀攀扯扯,瓜叶瓜藤缠在狗尾草和羊趾草上,黄色的小花闪闪烁烁,缀在杂草丛中,煞是好看。她拨开杂草,一颗颗金黄的青脆的算盘珠儿大的苦瓜挂在藤上,十分可爱。她跪下,欣喜地摘起来。圆圆的小苦瓜,新鲜活泼滚动在她的手心。久违了!曾几何时,这种野生的繁衍茂盛的藤科植物到处可见。棉花地里,蚕豆田里,尤其是芝麻田和玉米田间,它不经意地生长,开花结果。瓜儿苦酸,却很好看。成熟的苦瓜如一颗颗鸡蛋黄,亮晶晶的,有几分透明。乡下的孩子最喜欢拿它搭家家玩。差不多有十来年没有见到这种野生植物了。植物学家们大都在实验室里研究新物种去了,田野上许多常见的野生植物悄悄地灭绝了没人知道。科学技术是选择生存的新方式。科学越发达,物种越单纯,直至地球上只剩下人类本身。科学文明的终极即是只剩下科学的产物,自然自身的规律将淘汰出局。对地球自身来说,洪荒是她的文明时代。上帝创造了人类,人类即促进地球的衰老。这在二十年三十年前是危言耸听,而今天小孩子也知道“污染”、“黑洞”、“臭氧层穿孔”、“保护濒危物种”这类词语。小苦瓜在荒草中长大,不肯灭绝。世上,所有的生命都是不甘心被灭绝的,只要有一点缝隙,它们就要繁衍下去。这些小苦瓜老了烂了,瓜子掉进泥土,明年又是一大片。可明年这块荒地是否还荒着?是盖房子、修场子还是做假山假水的花园?肯定不会再种稻子。
豆女摘了半篮小苦瓜儿,跑到开发区的办公大楼里来。她曾经来过好多次,因为她的孙子和外孙女在这座四层楼里工作。有时她五六里路自己走,有时她还会搭一三九路车。大楼前刚好有个站。她认识这幢造型怪怪的楼房,大门大厅是个大三角“八”,豆女说它是铁草棚。豆女乘车,免票,司机知道她是疯婆豆奶,对她很客气。“豆奶奶,看孙子去?您儿子回来没有?大家给豆奶让个座吧!”
豆女今天是搭一三九路公共汽车来的。她拎着小篮子,进了大“八”,门口的保安认识她:“奶奶来了!欢迎!”她像大首长似的挥手笑了,每人赏一只小苦瓜。“吃吧吃吧!”“哟!这是什么瓜?”“地上长的。”城里人没见过,欣赏不已。大厅里是光洁的大理石,豆奶奶沾满泥土的鞋踩出一串脚印。清洁工马上过来,用拖把擦掉,拉住她:“奶奶,擦擦脚吧!”硬帮她擦脚。她只赏一个苦瓜:“吃吧!”好像赐给圣果。她踏上了红地毯铺的楼梯,见人就给一枚小苦瓜。人们都接赏了,觉得好玩。有人大胆尝试,发觉又苦又酸,直可惜,懊悔不该咬破,该留着带回家给孩子看,世上竟有这么小这么好看的瓜。
豆女闯进潮生的办公室。潮生正在跟露露说什么。
“外婆!你送什么好吃的来了?”
“奶奶!您——快给奶奶倒茶!”
“奶奶今天给你们送好东西。”她把篮子放到大办公桌上。
“苦瓜?哪来的?”潮生很惊讶,他已有十年也许是十五年没见过这瓜了。
“哟!真的,苦瓜!”露露在十岁以前见过苦瓜,是潮生哥摘给她玩的,还告诉她,只能玩,不能吃。
“铜钱沙上长的。”豆女说,“你们长大了,可以吃。”
“哥,我跟你分,一人三枚。”篮子里只剩下六枚了。
“别忘了带给田田,他可从来没见过。”潮生说。
潮生从书架上拿过一只画盘,把三枚苦瓜放到精制的工艺画盘里。那画盘里是一幅古代山水画。
“这是这块土地上将灭绝的物种,今天又看到了它。”他咬破一枚,嚼着,吞下去。小时,他就敢吃苦瓜。他仿佛回到了童年的铜钱沙。
他留下两枚,放到书架上。
铜钱沙新村离黄山庙不远,村里的一些老头老太初一十五就到庙里去烧香,听尼姑念经,吃一餐素饭,听一个老人讲几段善书。有的人居然当了俗家弟子,念经吃斋了。也许这些人在行将消逝时感到了空寞。他们没有饥寒迫胁,没有世俗的忧烦,渴望长寿。儿孙们各自忙碌,不可能早间安晚问寒。老人们寻找着自己的生活,那就是和同辈人在一起,咀嚼过去,将往日的苦讲得津津有味,在一起种菜、抬水、劈柴、下棋、吃大锅饭。大家都是当年围垦时的老朋友,黄山庙曾是围垦指挥部,他们把一生最好的年华洒在这片海涂上了。他们晚年又聚在一起,卸却了一生的劳碌,回到悠闲与宁静,在宗教的氛围中,显得超脱,仿佛看到了来世的曙光。
田稻和兰香有时也来。田稻不信佛,信佛的是他家的妹妹弟弟。人们自然十二分尊敬田家人,尤其是田稻,仍称他田书记。人们开口闭口:“我们田书记当年哪!”他仿佛回到了当年似的,找到了当年的气氛。他来得越来越勤了,还帮助挑水种菜。他们出一份米,一份菜钱,吃得有味。他俩坐在江边,看潮水,听涛声依旧,看眼前的海涂变成了村庄变为了城市。铜钱沙新村好陌生。时过境迁啊!
“人哪,不经老。”田稻说。
“还有来世嘛。”兰香说。
一群老人在庙堂里的钟鼓声里,随着木鱼有节奏的诵经沉湎于往事之中。看看潮涨潮落,瞭望着来世的青春。
去年,在离黄山岗只有两千米的一座临江的大石矶上,动工修建了一座五层高的观潮楼,今年端午节时竣工。观潮楼富丽堂皇,金碧耀眼,与古老的六和塔在云水碧天里遥遥相对。
这座楼给钱塘江又添了一景。它是开发区引资兴建的,投资者是日本商人本田先生。一个中国通,半个中国人。他就是当年驻扎在铜钱沙的日军本田大佐的儿子,那个学过中国画深爱钱塘潮的留学生。这幢楼耗资两千万,远远望去,疑是东海龙宫浮出海面。楼上的设备十分现代化,四五两层贵宾座格外豪华。不锈钢的栏杆银光闪闪,绿色的地毯如茵,楼顶五彩缤纷。楼的上空,飘动着七个大彩球,红黄蓝绿青橙紫。巨幅标语如嫦娥的广袖,在云端里猎猎招展:
欢迎海内外嘉宾光临国际观潮节!
弘扬民族文化展示华夏气魄历史悠久的钱塘弄潮在钱塘
江畔举行!
天下奇观天下看弄潮儿潮头看天下!
从观潮楼一直到市中心广场,沿途挂着类似的横幅大标语。沿江路两侧插满了观潮节的彩旗。市内中心广场一座巨型气球雕塑有三层楼高,浪尖上托起个赤身男人。交通路口也全是国际观潮节的彩旗,报纸上是整版的套红广告。电视上黄金时间也频频出现观潮节的广告。全方位轰炸式宣传,耗资巨大。“只有大出才有大进”。这是杨起的战略方针。在经济大潮中,金钱如潮,席卷一切,连秦始皇也为经济服务了,武则天也为生意人赚了大钱。人文历史、自然景观都得产生经济效益,钱塘大潮闻名天下,观潮弄潮始于唐宋,天然资源,不能浪费。它已经白白地滚了几千年,该收一笔了。
这项耗资巨大的活动由旅游开发区牵头,由杨起引来了本田先生投资。他通过林成家认识了本田,又把本田介绍给田潮生,双方合资兴建了观潮楼,计划三年内收回成本。在观潮楼落成剪彩时,股东们策划了今年的观潮节。
年年观潮年年潮,潮不出新节目怕也是一出被世人早已熟悉的所谓文化搭台经济唱戏的老戏文,招引不来更多的人。虽然有了一座新楼,掏得出大钞票登得上大雅之堂的又有几人。弄不好官员满座,尽是不收钱的招待票,赔了夫人又折兵。股东们有些忧虑了。既然叫国际观潮节,就得有大批的外国客人,以外汇收入为主。吃住游览,旅游开发公司新建的苹果山庄已启用,可以赚一笔。可潮水是不用投资的,人家任何时候,上下百里都能看到,何须花高价买门票进观潮楼?外台五千个露天座位,室内一千个座位,七天十天高峰三天能收多少钱?看水怕是太寡味了,得弄点新内容,挖掘历史文化内涵。
田潮生说:“新场面里加传统节目,古今结合。西安有兵马涌是死的,钱塘有钱塘潮和——”
不待田潮生说完,本田先生拍手抢着说:“弄潮儿!弄潮儿!活的兵马俑!”他想起年轻时在铜钱沙目睹过的弄潮赛,记得那个田土根和田稻父子,那个杨茂生。一晃半个世纪了,他不知道田潮生和杨起就是他们的儿子、孙子。碍着那段不光彩的历史,他没敢提及父亲用机枪和刺刀逼着的那场竞技。他用地道的中国话,娓婉动听地朗诵宋朝词人潘阆的名词——
长忆观潮,满郭人争江上望。来疑沧海尽成空,万面鼓
声中。弄潮儿向涛头立,手把红旗旗不湿。别来几向梦
中看,梦觉尚心寒。
林成家鼓掌:“妙哉妙哉!弄潮大赛。”他记起了那次弄潮。他恍惚记得本田的父亲在他家九溪别墅里为父亲祝寿时也背诵过这首词,当时就有人建议抓些弄潮儿表演给日本人看。他猜中了本田的用心,并说:“我们家老大爷中秋前要回大陆再看一次潮。”林老爷快百岁了,决计回乡。此前,林成家捐了八十万盖了一幢教师楼,换回了老别墅,修缮后让父亲度余年。
杨起说:“组织一次弄潮比赛,怎么样?我虽然生在钱塘江边,也没看见过真正的弄潮,总是听人家说。潮卷走人倒是看过。‘弄潮儿向涛头立,手把红旗旗不湿’,这些诗词中的记载是不是夸张?不是,那才真叫绝活,真够刺激。加上我们用现代媒体宣传,现场实拍,现场直播,制成录像,世界发行,结果简直不敢想象。普通门票可以提到一百元甚至两百元,贵宾座一千美金也会有人订的。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我不信招不到十个二十个身怀绝技的渔民。一个歌星,扭扭屁股,干叫几句,出场费三五万,高的八万十万。算什么?一个弄潮儿,玩真格的,每人付五到十万,并给人身保险费。我看,这节目准精彩。”
田潮生说:“弄潮我见过,不就是抢潮头鱼吗?我爸年轻时是好手,沿江有名哩。不过,现在可难找到这种人了,差不多近二十年没人干这玩命活了。的确要绝迹了。”
露露说:“能否培训训练一批出来,作为一种体育运动,同时也是旅游的一个保留节目?传统文化,历史悠久,有发掘弘扬的价值嘛。西班牙奔牛斗牛不就是玩险儿吗?”
于是,大家围绕弄潮比赛议论、策划,最后统一看法:干!跟体委、保险公司和电视台联手,打着“弘扬民族文化”的旗帜干起来。本田投下百分之四十的股份,林成家百分之二十,开发区百分之二十,另外百分之二十由电视台、保险公司承担,体委只挂了个名。
万事俱备,也很顺利,可没有东风就得告吹。征召弄潮儿的进展十分不顺。没有人登台,这戏怎么唱?弄潮表演,不是杂耍,是玩命,虽然有酬金八万,钱毕竟不能买回命来呀!
钱塘江上赶潮抢鱼的职业早已消逝了,现在用不着为生活去冒生命危险了。江上虽然仍有打鱼人,但他们也使用了现代工具,比如机动船,大网,连潮也不怕。当然,这些人大多是当年的弄潮儿。他们不再是穷光蛋,而是富有的渔民,水里有大船大网,岸上有楼房。
钱塘江观潮弄潮通过电视、传真、电话传遍海内外,订票的外汇雪片似的飞来。四楼五楼的特等包厢价涨到上万美金了,普通门票八月十五的那场也已炒到了三百元一张。
招征弄潮儿的广告贴遍了两岸一百里。一个月过去了,只有五个人来应招,其中一个还在签约时打了退堂鼓。眼看八月大潮就要来了,海外嘉宾的机票包房全预订了,如果只有四个人出场,或者临阵退场,那将是一场毁灭性的灾难。
组委会的人如坐针毡。田潮生是组委会主任,杨起是副主任,一切事务由杨起主管。他是总策划兼执行主任。他怎么也没料到,出这么高的价,居然没人来。田潮生也不得不坐到观潮楼来研究对策。组委会决定:派人下乡去查访,上门动员,用爱国热情来激发应征者,并且将酬金提高到十万元。这一招总算见到了些效果,查访到三十来名年龄在四十岁以下的弄潮儿。他们是钱塘江畔最后的一代弄潮儿了。四十岁以上的按规定不招。几经动员,几经协商,愿意应召的不过五六个,而且,家人意见不一,不是父母反对,就是老婆不答应。其中总算有两个老单身汉,很乐意挣这笔大钞票。这二位久住江边,打鱼赶潮,懒得干别的,是吃天上掉馅饼的那号人。其他的人,不愿为十万元卖命,要活着挣一百万去。弄潮儿又不是什么光宗耀祖的事,不过打鱼佬中最穷的末流。当然,十万毕竟不是小数,而且只几天就能拿到。想试试,但多年不干了,有点胆怯。虽然动员者反复说明其安全措施如何齐全,可他们毕竟是同狂潮打过交道的人。“赶潮人活着不穿衣服,死了不用棺材。”历史反复验证过这句话。
经过十天的努力,仍然只有八名亡命之徒报名签约拿了预约金。太少了。他们准备了一百面大鼓,一千面铜锣,如果只有八个人上场,太压不住场了。而且没有预备队,万一临阵有人退场怎么办?逼人家跳进狂潮可要担杀人罪的。
组委会再次开会,股东们都到堂,商讨对策。
招募的告示贴到了黄山庙的围墙上,山门口。这告示就是没贴到铜钱沙新村。潮生和杨起交待过,不要到铜钱沙新村去动员查访。
田稻到江里去挑水,发现了山门外的告示。他站在那里,读了两遍,骂道:“狗杂种!谁出的馊主意?我日他娘的!”他朝观潮楼那边望去。往日他也见过那些标语广告彩球,电视里、报纸上也看到过。他以为不过是跟往年一样,多了座观潮楼,收收门票而已。至于吹嘘弄潮儿,他误认为是来了体育运动员,冲浪什么的,电视里他见过。他没想到是招募本地弄潮儿去玩命,而且给外国人看。他气冲牛斗,扔下水桶,推上他那辆永久牌的破自行车,冲出山门,往城里去找潮生。他觉得这项活动是拿人命卖钱,是缺德的买卖,不是娱乐,不是观光。现在哪里有好的弄潮手,高价之下,难免有亡命之徒。他下山不远,就碰到了黄山村陈二狗的女人,哭哭啼啼的。停下车一问,才知道陈二狗去应招了,签了合同。陈二狗已经四十五了,曾当过一任村长。二十多岁时,他的确也弄过潮,围垦那年,他是突击队员。他那点水性田稻了如指掌。此人有点游手好闲,贪杯好色,还好赌,当了一届村长,村民再也不选他了。听他女人哭诉,这次他是输了钱,欠了人家七八万,打算拿命赌回来。田稻听了更气。
他急匆匆骑到观潮楼,潮生和杨起都不在那儿。工作人员告诉他,田总在开发区办公楼开会。他又骑了一个多小时自行车赶到开发区办公大楼,把破自行车往大厅外一放,摘下头上的旧草帽,扯起衣襟往脸上揩了一把,就往里冲。他刚欲推门,玻璃移门自动开了。他站住,上下一瞧,好家伙,跟大宾馆一样。一股凉风向他吹来,好不凉爽。他一进门,便被两个门卫拉住了:“干什么的?出去!”两人一齐动手把他往外读:“把自行车拿开!这里是放破车的地方吗?走,走,走!有事也要到大门口登记。”
田稻还没到这幢大楼里来过。
田稻从不到儿子的办公室去,这里的职员没几个人认识他。两个门卫是外地招来的,自然有眼不识泰山了。
田稻受到了从来没有过的歧视,他到省府市府大楼也没有受到过歧视,居然在儿子的门口被人推揉,当他乞丐似的。他怒火中烧,给了两个青年门卫一人一拳。这个土里土气的农民居然敢伸手打人?!两个门卫一齐扑上来抓他。他左一腿右一脚架式很凶,甩开门卫进了大厅。这时有好几个人同时向他扑来。他双手叉腰,大吼道:“你们给我把田潮生那狗杂种叫出来!潮生!”
上来的人愣住了。看样子不是田总的老子便是田总的死敌。两个挨了打的门卫本想冲上去报复,扬起的拳也软了下来。要真是田总的爹,那可就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了。
露露刚好下楼,叫:“舅舅!你来啦!”她一看围住舅舅的五六个工作人员,疑惑地问:“你们怎么啦?”
“没什么,没什么。”大家笑起来,并将欲打出的手改了姿势,躬腰点头:“老人家请,田总在三楼。”
“哼!”田稻用鼻子哼了一声。
“舅舅,是不是他们不让您进来呀?”
“他敢!老子连你们的老总也敢打。”
“老太爷,您的自行车我帮您放到车棚里去。嘿嘿!”挨了打的门卫笑着连忙退出门,互相吐了吐舌头。“真碰上老总的爹了。”
田稻跟着露露上了楼。
“舅舅,您可是第一次来呀!找潮哥什么事?先打个电话,我派车去接您呀!”
“我有腿有脚,会走!找他有要事。策划弄潮比赛你也有一份吧?嗯?你可以拿多少奖金?”
“哇!这事,潮哥和起起正着急哩,您来出一臂之力吗?听妈说,您可是出了名的弄潮手。”
“放屁!胡搞!无法无天!死了人谁偿命?我要制止。”
潮生正在召开组委会紧急会议。距弄潮大赛不到一周了,招募的弄潮儿仍然只有八个,还有两个讨价还价不肯签约。赛前要体检,紧急训练三天,保险公司要办保险,事儿多着呢!组委会征集三十名弄潮儿的打算落空了,力争保住十名。得赶快找一处地方,秘密集训,模拟救生。千万不能让家人来干扰。其他方面的工作,已做到万无一失了。
露露把田稻领到会客室,说:“舅舅,您稍候,潮哥正在开会,我去叫他。”
“我不是客人,不坐会客室。到他办公室里去坐吧!”
“也可以。”露露打开潮生的办公室。
“舅舅,请进!”
田稻站在三十多平米的大办公室里,愣住了。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满室的红木家具,整块的羊毛地毯。一张很大的办公桌,桌上放着电脑,传真电话,两面小国旗。室内不热不凉,没有半点噪音。
“他一个人坐这么大这么豪华的办公室?”
“几乎天天有外宾,档次低了可不行的。”
“薛政委革命一辈子,他的办公室我去过好多回,老革命用枪打下的江山哪,不如小混蛋混几天!”
“舅,您又来搞传统教育了。”
“难怪,这是贫下中农来的地方吗?”他叹息道。
露露出去了,田稻一个人留在办公室。他不坐,站着等儿子过来。他坐不住,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他的儿孙不再是种田人,而是上流社会的人了。他有一种被遗弃被背叛的感觉。
等了好几分钟,还不见人来,他孽火又升。“娘日煞,好大的架于。”便出来找会议室。上到四楼,果然听见儿子的讲话声。
他推开门进来。开会的人大都认识这位大名鼎鼎的田村长,也知道他是潮生的父亲,田麦的哥哥,都站起来打招呼。会议被打断了。
潮生说:“暂时议到这里。要办的事抓紧办,时间不多了。”
与会者跟田稻客套两句,纷纷出去了。
潮生叫住露露,小声说:“让本田先生稍候,十分钟后到我办公室另行协商。”然后问父亲:“爸,什么事这么急?我正在开会哩。到我办公室里去说吧!”
“急。不急,我到你衙门里来?阿起,你也别走,我有话跟你们俩说。”
三个人气氛有些紧张。他们俩一前一后,像是押着父亲下到三楼,进了办公室。未等坐下,田稻就大声喝问:
“弄潮比赛,征召弄潮手是谁出的馊主意?是你,还是你?”他先指潮生后指杨起,手指到他们的鼻尖上。
“大家的主意。观潮节出点新内容嘛。大家赞同,上级批准,不好么?”潮生说。
“这不关您的事呀!您想看就看,不想看也没人拉您去。您是不甘寂寞,想露一手?不过,当业余裁判倒可以考虑。如果您愿意,我们特聘,高报酬。”杨起阴阳怪气地说。
“不关我的事,可是关系到人命关天的事。我来给你做裁判?我裁判马上停止比赛。你们想出的主意比他们资本主义社会还毒。拿人命玩,给外国人,给有钱人,给那些乌龟王八看,看咱们打鱼种地人的笑话!”
“你太狭隘,太农民意识了。”杨起用批判式的口吻说道。
“爸,怎能这样说呢?这可是发掘中华遗产,展现民族精神的体育活动。体委也参加的,不是打鱼谋生。我们赋予了这项活动全新的含义了,别以为是贱事,是高尚的钱塘江文化的一部分。”
“放屁!你们想赚钱,想疯了,除了卖爹卖娘外,什么都敢拿去卖。这不明摆着拿人命去卖钱么?”
“这是国际交流嘛,把我们古老的文化推向世界,让世界知道钱塘人是怎样跟自然搏斗,战胜自然,征服大潮。”杨起激昂地说。
“场面大,投入大,没钱办不成呀,爸。”
“过去,日本人用机枪刺刀逼着我和你爷爷表演过……”
“有这事?”杨起惊讶。
“你们现在是用钞票逼人上望乡台!”
“爸,不能这样比。我们不强迫谁,而且有相当完备的安全措施,还有高额保险。”
“为了不让弄潮儿绝迹,不让这一绝技失传,我们还准备办一个培训班,培养职业选手哩。你可以来当教练。”
“放屁!给我停止这项活动。出了人命,你们谁去坐牢?现在还有谁有本领有胆量去弄潮?前几年,看潮的人也卷走了七八十个。多年没人赶潮了,你们难道不知道?”
“有哇,已经有人签了合同哩。”杨起说。
“那是要钱不要命的亡命之徒。其中有个叫陈二狗的是不?”
“是,有个陈二狗。”潮生说。
“他赌输了七八万,还不起,拿性命押宝,你们知道吗?”
潮生和杨起面面相觑。他们不知道。陈二狗拿走了两万预约金,这他们知道。
“我在半路上碰到他老婆,她哭哭啼啼跟我讲的。他拿了钱去还赌债了。他那点本领,我见过,你们这是让他去送死。缺德呀!你们成了大赌徒。给我取消比赛!”
“我的爹呀!这可不能由你说取消就取消啊!已经投入了几百万,忙了两个月,票也预售了。国际影响啊!”
一田伯,这不是铜钱沙大队,由您说了算的。”
争吵了十多分钟,露露领着本田先生到办公室来了。
“爸,我要跟日本客人谈事。”意思是叫父亲走。
“日本人”田稻打量着这位与中国人毫无区别的客人。他刚才在会议室见过他,不认识。
“田先生的令尊大人吧?老先生好!”本田用流利的中国话说,并一躬身,“老先生一定认识两个人吧?田土根和田稻父子,那可是弄潮好手啊!”
露露说:“本田先生,田稻是我舅舅,他就是啊!”
本田伸出双手:“老先生,敬仰敬佩了。这次活动有您指导,定然精彩啰!”
“我不认识你!你是假日本还是真日本?”田稻对日本人成见极深,拒绝握手。
“老先生可曾记得五十年前铜钱沙……”
“你是本田的——”
“先父曾经驻防——那时我在杭州学画。”
“这次弄潮比赛你出资?”他记起来了,这是小本田。
“支持旅游开发。您家老先生健在?”
田稻抓起一个茶杯,往地上猛地一摔:“好哇!又来了!”
他怒气冲冲跑下楼去:“狗日!你等着!你们两个孽种!”
田稻回到家里,再也不想跟人说一句话。兰香见他反常,也问不出个名堂来。他不热不冷,能吃能喝,且饮问酒,大碗吃红烧肉。
潮生极忙了,连电话也没打过来。田稻独自去了一趟林家老宅,看了田田,也没追究改姓的事。菜儿做了几个菜,老何亲家陪他喝了个大半醉。
八月十五中秋节的前三天,离观潮节开幕只有两天了,田麦回乡探亲,带来了一家子。他作为观潮的嘉宾受到了特邀,一家人就住到铜钱沙新村里来。第二天,潮生抽了一点空,把静静、田田送了过来。林清菜儿和露露、江泊和青儿带儿子也来了。中秋节,田家来了个大团圆,吃了一餐团圆饭。田家四代第一次聚得这么齐,只有港生一家四口和瓜儿未到。
田稻喝了个醉,一言不发。
晚上,月亮又圆又亮,把大地和江面照得通亮。田麦要哥哥陪他去看瓜儿。路不远,走走,赏赏月。田稻就陪弟弟去了。
田麦说:“哥,明天你陪我到老村看看,那边已快竣工了。十六号楼是特别设计的,看你还有什么意见。娘总是往那边跑,就让她住那边吧。你们去住当然更好,你们不去,我请两三个用人照顾娘,管理房子。退休了,我也回来住。”
“都是你的了,由你。我不会去住的。”
“那明天你陪我去看看。正在内装修。”
“我不去。”
兄弟俩似乎没话可说了。
到了黄山庙,田麦请妹妹念了经,焚了香,抽了一签。乃一凶签。瓜儿看了一眼,便把签插入签筒,没有作解。田稻是不信这一套的,他没理会。
翌晨,田麦和海生出去有事,汽车一早就来接他们走了。
吃过早点,田稻也没跟谁说一声,骑上他那辆破自行车出去了。
他独自回到了铜钱沙旧址。他已经半年没来这里了。他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这块地方就是生他养他让他为之劳碌一生的那片土地。他的汗水,他的业绩,他的村庄,他的田园,他的一切的一切,不复存在了。除了远山近水的标志,证明他站着的地方就是铜钱沙之外,脚下找不到任何遗痕。打拆迁之后,他偶尔来过两次,不忍久留,不忍目睹。人们正在摧毁一切,重新摆布一切。田已看不到形状了,村子的废墟也不存在了,到处是黄沙、红砖和钢筋水泥,临时工棚一排一排,走进去简直要迷路了。隔了半年,这里更难辨认了。一幢幢竣工的别墅,有的连脚手架也未拆完,有的已在内部装潢。新种了草,新植了小树,新修了花坛两道、假山假石。老村旧址上的度假新村就像擦净了的黑板,写上了新的内容。他发狠今日非要找到一点旧物不可,哪怕是一块石头半块砖头一株没铲尽的野草。他太熟悉这地方,比对自己的肌体了解得还要详细。
他定了定神,根据方位来判断,确定了自己老宅的宅基。父亲和祖父的坟不是没迁么?这是最大的目标呀!可就是找不到祖坟了。他好生奇怪又好生恼火。动祖坟不能不跟他讲呀!那棵与铜钱沙并存的老柳树呢?当然是被锯掉了。它不能与那两棵千年古樟比,它才六十来年,算不得古物。他想起母亲那天从地下挖出的一个瓦罐。那是埋过他和阿麦胞衣的土罐,推土机不知把它推到哪里去了。也许被碾成碎瓦砾了吧。田祖荣睡的地窖,也许已被夯实了。他找啊找,一点痕迹也找不出来。他记起了弟弟说过的十六号。十六号是在旧宅基上建的,是留着自家用的。可房子上没字,因为没有全面竣工,于是他从头数起,数出了十六号。果然与众不同,比其他的房子占地面积大两三倍,前有花坛,后有花园,一座仿古的江南庭院式的建筑。庭院里房子里有不少人忙着内外装饰。
他问施工的人:“这是十六号楼吗?”
“是。你想买楼吗?可要几百万呀,你买得起?”
“这地本是我家的。我的老宅基。”
“不是卖了么?得了钱,搬了家,还回来看什么。地下埋了元宝,忘记挖走了?哈哈,现在可不准动哟!”
“十六号是我弟弟田麦的。”
“哇!老先生,请请!”工头一听说“田麦”二字,奚落马上改为恭敬,连忙敬烟倒茶让座。“老先生是来看质量的,保你满意。还有什么要求,尽管提。”
“我只是看看。”田稻说。他看了一眼,不敢问,如此豪华的装潢,得花多少万啊!父亲睡在地下能安?母亲是否肯住在这地上宫殿?爷爷奶奶死无葬身之地,不出三代,居然登天了。
这是天道的巧合,还是命运的安排?人为不及天意啊!只是他田稻再也没用场了。他是种田汉,没有土地便没有了依托。他再活十年二十年没问题,问题是干什么,为什么而活。
他楼上楼下看了一通,又从楼上看后花园。它占地面积约有一亩五分大小,园里有水池、假山、小桥和新植的松竹。他终于发现了两座坟茔隐藏在院墙的西北角上,一丛冬青和女贞树遮住了它。坟用花岗石重新砌过,坟头的那丛长了六十多年的芦苇不见了,坟顶用水泥封过,墓碑换成了大理石。那块旧碑呢?他急匆匆下楼,冲进了后院。他跨出后院没走几步,发现假山脚下一块用作小桥的条石有些眼熟。他驻足细观,伏下身摸了摸,吹了吹积在条石上的尘埃,用指甲抠去粘在石头上的黄泥巴,啊!这不是老屋的后门槛么?他欣喜极了,终于有一件东西留下来了。他走到父亲和祖父母的坟旁,垂手默哀。这哪是一般农民的坟,简直像烈士陵园里的烈士墓。新刻的大理石墓碑上,儿孙的名字一个一个排列着。居然有“田田”。田稻深感欣慰了。父亲的墓旁还有一空穴,穴门用一块大理石遮着。显然是留给母亲的。这全是弟弟的安排,也许潮生参与过了。
那块旧碑依然保留着,砌在祖父母坟的背面。
冬青和女贞树的掩映处还留有一块草地,好像是给谁留着的坟地。
人哪,从娘肚里落到地上,学会行走,哪怕走遍天涯海角,最后能永远驻足到他立起来的地方,也是人生大幸啊!
他走出花园,去找那棵老柳树。他从墙角往西走,离父亲的坟五十步是柳树生长的地方。小时他就用步量过。不紧不松,三步一弓,二十五丈远。他走了五十步,站定。脚下是一个石灰坑,离此不到一丈远,有一个大树根。树被锯走了,根被拔起,扔在那里尚未处理。他走过去细观,果然是那柳树的根基。他坐到树根上。
“连根拔了……连根拔了……再也找不到什么了。”
他觉得自己的身子像一片树叶,从树枝上凋落下来,在空中飘飘荡荡,不知掉到哪里为好。
掉在地上,化为泥土!掉到江中,随潮而去!
观潮节弄潮大赛一切准备就绪。组委会苦求苦征,终于征到了十名弄潮儿正式赴赛。大赛三日,另外还有表演。组委会租了两架直升机,一架用于摄影,一架用于救生。新闻宣传更是火爆,中外记者云集。
观潮楼装点得十分艳丽。沿江两三公里的赛场被各种设施弄得戒备森严。组委会特聘了公安、武警来维持秩序。
进场的门票卖到五十元。这只是到江边站一站的代价。观潮楼上和楼前台座的价之高,让一般人不敢问津。
弄潮儿已经进行了几天的全封闭训练,箭已挂弦。
沿江摆了一百面大鼓。开赛前有两小时的文艺歌舞表演。
开幕那天,田稻一清早就离开家,先到黄山庙去看了看瓜儿,然后到那崖边坐了很久。中午,他到路边酒馆里炒了几个菜,要了一斤高粱酒,一个人自斟自饮。家里人都到观潮楼看潮去了。家人知道他反对这项活动,也就不勉强他。
从城里到观潮楼一带的公路上满是人流和车流。中午时分,交通阻塞,汽车也开不动了,许多人不得不弃车步行。
江边锣鼓喧天,天空五彩缤纷,人如潮涌。潮要在下午三点半才到,人比潮先到。
开幕式热烈隆重。江面上布了救生筏。江天上飘着彩球。两架直升机,一架停在楼顶上,一架在空中摄影。
观潮楼上,宾客满座。楼前面江的看台上,坐着黑压压的人群。广场上有歌舞队排列着,表演即将开始。
四楼凭栏处,坐了一溜要人。他们的面前放着茶水糖果,还有名片儿和望远镜。田潮生在主席台中间。杨起主持开幕式,露露当司仪。
近百岁的林盛和,林成家,田麦,田海生,本田,还有林佩玉和她的先生,均列于外宾席上。
菜儿和林清在三楼,兰香同他们在一起。林娟老何林静田田一家人坐在一处。江泊一家在一旁。
人潮人声阵阵涌起。江面依然平静,江水一如既往,向东流去。
岸边,是一溜成弧形的黄色沙滩,有两处“丁”字坝。赛场就在两坝之间,长一千五百米。江岸护坡有三米高。
中午十二点,弄潮大赛宣布开幕。
接着是歌舞表演。歌舞表演沿江塘上的人是看不到的,只有观潮楼上和看台上的人看。节目并不精彩。人们出了钱要看弄潮儿。弄潮儿在楼里休息待命,谁也看不见。人们看着手表,眺望遥远辽阔的江面。东方海天相连,海平面上浮着白云,有几艘航船驶向东方。近处的江面上荡着几艘渔船,离江岸五六十米远,一艘捕鳗船挂着网稳在那里,头朝西,尾朝东,逆流定锚。每天只要有三五条鳗落入网中,便是两三百元的收入。夫妇俩在舱里睡大觉,守株待兔,日日不空。只要耐得住江上的寂寞和风雨。
下午三点四十五分,潮头终于出现在视野中。
那是一道白色的线,隐隐约约从遥远的东方水天相连处腾起。附近的江面显得异常平静,江水的流速似乎缓了许多。几只海鸥贴着江面飞来飞去,时而腾空,“哇嘎”叫一声。
“潮来了!潮来了!”有人叫,有人跳,有人举起望眼镜看。
楼顶上的直升机起飞了,迎着潮头飞去。
潮头在人们的视野中由东向西,由慢变快,由低变高,滚滚而来。人们听到了那滚雷般的咆哮,惊心动魄。
潮头渐渐清晰起来,一道滚动着的白色的堤,成弧线,像拉在宽达几里的江面上的网铺天盖地卷过来。两岸边触起的浪柱有两三层楼高。
“弄潮手!出来!弄潮手!出来!”人们吼叫着。他们出了那么多钱,潮来了,却还没见一个弄潮人。
潮扑向黄山头,咆哮雷鸣,浪花腾空。潮头触在山崖上,如白雪飞舞。江中,一道丈高的浪头,如狂奔的群马。潮声渐渐盖过人声。
岸上鼓声齐动。人们动起来,叫喊着:“弄潮手,出来!”
江水倒流。泊在江中的船舱里,钻出一男一女,一副不慌不忙、雷打不惊的样子。岸上的观潮者把目光投向了渔船。眼看巨浪卷来,连船带人不被吞噬才怪哩。且看他们如何死里逃生吧!只见船头的男人三把五把拉起锚,船尾的女人舵一扳,一眨眼,船掉过头来,头朝东,尾朝西。男人立在船头,放下桨,船平静地摊在水面。潮头滚动的速度很快,巨浪压过来,将船和人吞入。“啊!”岸上的人惊叫起来。待他们张开的口还没合拢,巨浪把船和人又吐了出来。船头颠起,几乎竖起来,又“啪”的一声跌下,落到潮头后面,晃了两三下,稳住了。没事。惊险,精彩极了。
岸上的人为之欢呼。
潮头冲向东边的“丁”字坝。坝身晃了晃,几块大石被浪掀开,像球一样抛出很远。“丁”字坝触起的回头潮与后面赶来的潮相撞,两股潮水纹在一起,螺旋式地腾飞起来,形成一个四丈来高的蘑菇状水柱,俄两,天女散花似的撒向四方,在岸边的警戒线内,暴雨一般倾泻。人们惊叫着。
天摇地动。潮头翻过了“丁”字坝,进入赛场。
“弄潮手!出来!怕死吗?十万一个,不能骗人!”
锣鼓响成一片,盖住了鼎沸的人声。
高音喇叭里终于传出田潮生的声音:
“弄潮选手入场!”
从一楼底下走出十个赤身的男人来。
众人的目光“刷”地一下砍过来。
只见他们头上扎着红布条,额头上写着编号,胯裆下只用一块红布条勒住那玩艺,一根黄带系在腰里。每人手里举着一根五尺来长的竹竿,竿头一把红色三角旗,旗上是编号。电视广告里对他们早已作过介绍了,把他们吹得神乎其神,人们今日一看,大失所望,那是什么弄潮健儿,半点健儿的英姿也没有,连步子都走不齐,稀稀拉拉,其中有两个瘦得像猴,连肋骨也数得出来,别说脸上没肉,连屁股上也看不出肉来。他们一个个龇着牙望着观众笑,还有人对附近观众席上的女人招着手。
“这是什么健儿,简直是猴,开国际玩笑啦!”
“日你姐姐妹妹!”弄潮儿对嘲笑他们的人骂道。
有的人有点害羞,一手举旗,一手捂胯,走起来扭呀扭。
全场哗然了。
指挥一挥旗:“各就各位!”
场上静下来。十个光条汉振作起来,挺起胸,赴刑场似的。阳光照在他们的裸体上,闪闪发光。他们毕竟是大潮冲洗过的男人。
鼓声猛震,涛声喧嚣。高潮头只有三百来米了。从黄山崖窜过来又跳过“丁”字坝的巨浪,似下山猛虎,张开血盆大嘴,向这边扑过来了。
只见一个女人冲入场内,扯住一个弄潮儿,大哭大喊:“你死了,甩下我娘儿俩不管了?回去!拆了房子还债!”
场上的人呆住了。
潮生一睁眼,只见那个男人拎起女人,把她扔到警戒线内骂道:“去你娘的,老子死也玩一票!”
潮头一眨眼只剩下两百米。它像一条巨蟒,昂起头,吐出信子,欲一口吞下这十条汉子。
全场高度紧张,只听得到鼓声和潮声。
弄潮儿精神一振,准备扑向沙滩,去戏那巨蟒。
“站住!”一个赤身的男人冲了上来。他一头灰发,古铜色的身板,胯下勒着一条黑布,手握一根竹竿,竿上没有红旗,没有编号。
他是个老人,却很健康,看上去孔武有力。
田潮生拿起麦克风刚要宣布弄潮开始,还没出声,麦克风就掉在了地毯上,脸煞白,手发抖,说不出话来。
来者是他父亲田稻。
田家人全呆住了。田麦问:“这,这是怎么回事?”
兰香差点昏倒,被林静扶住。
田田和剑剑高叫:“爷爷!”高兴地跳。
警察和指挥不认识田大爷,拦住他呵斥道:一你哪里来的?滚开!”
“老家伙!想钱吗?来送死!”
田稻用竹竿扫过去:“老子才不要钱哩!”
“你没签合同,没你的名,白送死!”
十个弄潮儿都认识他,齐声喊:“田村长,田书记!”
阻拦的人愣住了。
只见他用竹竿指着楼上大吼道:“你们听着!你们把我们祖宗的田买光了,拿去玩!你们还要把人命买去玩。天要报应的。本田!你跟你老子一路货!潮生,阿起,玩你爹的命吧!”
潮生、田麦、露露、青儿,全家亲眷往楼下冲去,一路叫喊着。
潮头不到五十米了,浪花雨点般地洒过来,阴气袭人。
“小弟们!听我指挥!”
十个人壮士般地一齐跪下,叫了一声:“师父!”极像武侠片里的一个出征雪恨赴汤蹈火的场景。观众为之感动。
“上!上潮头,跟我跑!”
田家人跑到场子上。田稻和十个弄潮儿已经跃下江岸了。
他们手抓铁栏,喊:“爸!”“爹!”“舅!”“哥!”“爷爷!”“外公!”
潮头卷起的巨浪形成一个偌大的“C”字形,浪牙锋尖里抛出一条两条三条鱼来,摔在沙滩上,不动了。
弄潮手们一字排开,在浪口下活跃活跳,亢奋起来。他们挥着小旗,引着浪锋,龙口戏珠。浪撩牙般地一咬,弄潮儿刚好从它口中跳出。浪又重新卷起,咬第二口,只咬了个空。浪越咬越狂,人越跃越快。有大胆的露点彩,把浪牙里摔出的潮头鱼捡起来,抛上堤岸。观众为之鼓掌喝彩。鼓声更紧。
田氏家人和亲眷们,一个个抓住栏杆上的铁链子,就像牢牢地抓住田稻的性命,不肯放松。飞浪溅湿了他们的衣裳。十多口人共同抓住那根三米多长的粗铁链,呆望着,祈祷着。
一架直升机追随着巨浪。摄影师们在天空俯拍这珍贵的场面,一个个特写的镜头,令人心惊胆颤。
十一个赤身的男人,鳗鱼似的。他们毕竟都有过弄潮的经历。以往,只不过是没有看客,没有高额报酬,没有留下录像,仅仅是为了捡几条潮头鱼换点烟酒钱。此时,他们身临险境,反而不惧怕了。上了潮头,只能往前跑,不能有半步差迟。弄潮手心不能慌,脚不能乱,跑完这一千米,冲上“丁”字坝,火速上岸,这才安全。如果在潮头触及“丁”字坝时还没来得及上岸,那就必死无疑了。浪会把他托起,向坝身抛去。而巨浪能将一吨多重的混凝土块摔成几瓣,将十多米宽的石坝冲成几截。人是会被浪抛成碎片的,然后被水回过来,后浪压下来,人就会被旋流吸到江中心去见龙王了。如果谁抢上了“丁”字坝,还没站稳,浪也会把他推下去,她得很远。十几秒之内,弄潮手必须回到安全线内。
离“丁”字坝还有一百五十米!
岸上的人喊加油!不加油也不行。不用喊,浪头奔腾的速度不会刹车。人在车轮下跑。
陈二狗眼看胜利在望,有点得意了。一条四斤多重的大鱼被浪抛在他的脚下。他心想抓住这条鱼,跑上岸没问题,于是躬身捡鱼。不料那鱼绊了他一个趄趔,他一下稳不住,仰面倒下了。潮头如一堵坍塌的高墙,向他压过来。岸上的人惊叫了。弄潮手们不敢停步,在水墙坍下时纷纷跃出。田稻见状,转身旋回,抓起陈二狗,可是已来不及跃出浪口了。他把陈二狗的背向水墙推去。陈二狗顿时清醒,将竹竿往胯下一夹,冲进浪内,不见了!这是虎口逃身的惟一办法。一眨眼,他从潮后几丈远的平静水面钻了出来。他是随着浪的运动被抛到潮后的,要领是背靠浪,圈一个三百六十度,竹竿当舵,双手平伸,保持平衡。弄潮人都会这一手。
但要命的是千万不能面朝卷来的浪。田稻把二狗抓起,推向高潮时,自己刚好是正面对浪,已经没有转身的时间了。他不能抓住二狗不放,那样,他们会同归于尽。他手中的竹竿也甩掉了。
喷着水花的浪口,咬住了他,得意地一昂脖子,吞噬了他。为了救二狗,田稻仰面倒下……
陈二狗抓住了抛下来的救生圈。
另外九个上了“丁”字坝,跑进安全线。
巨浪像猛兽一般,怒触“丁”字坝。呼啸而起的冲天水柱有三四层楼高,坝被撕开了一小截。
田稻不见了。
“爸!”人们听见田潮生和青儿的嘶叫!
兰香向潮水扑去,被人死死拉住了。
观潮节并没有因此而中止。谁也担不起这个损失。
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嘛。西班牙马德里奔牛节不常常踩死人吗?奔牛节并没有被取缔。死了人是意外事故。
田稻之死是意外之意外。他是自己上潮头的,组委会没责任。
田家人再也没有出现在观潮楼里。
打捞了几天,不见田稻的踪影。
报纸电视的报道连篇累牍,专访、花絮一篇一篇。弄潮手们个个成了英雄,也发了财。陈二狗按约上了三次潮以后,宣布再也不参加了,他要给老书记烧香去了。
弄潮大赛结束了。江畔平静下来。
兰香在一天夜里突然去世了。医生说她死于心肌梗塞。
瓜儿备了很多铝箔做的纸船。傍晚,在那堵崖下,她把纸船一只只放进江流。
涛声回应着她,江水温柔地舔着那块石头。
豆女好几天不见儿子阿稻,回到老村去找。
“奶奶!妈死了,爸也死了!您别找了吧!”潮生拉着奶奶说。
“胡说,你爹不会死的。他去找你爷爷去了!死了?坟呢?”
“我马上给爸爸做坟。”
“他人呢?人都不见,坟是空的吗?啊,如今的坟都是假的了,坟里没有棺材,没有人,一个小匣儿,装着点什么灰儿,骗骗人。空的,空的,全是空的。”
豆女没去观潮,所发生的一切她全然不知。她只知道阿稻好久没回来了,媳妇死了儿子也没回来。她常独自跑到大塘上去喊:“阿稻!回来呀!土根!回来呀!”
她不肯住十六号别墅,新盖的楼她也不住。没办法,瓜儿把她弄到庵里去住了。那里有她认识的一些老香客。
她常常到江边去种瓜种豆,偶尔也回到老铜钱沙去。一去,就回不来了。那里全变了。昔日的乡村变成了都市里的游乐休闲场。
观潮弄潮只是牺牲了潮生的父亲,却给开发区带来了旅游资源。铜钱沙虽然不再长庄稼,收益却很丰厚。
是年冬天,又有一大片浅涂从海里露出来。市里决定再一次围垦,要围出十个铜钱沙那么大的地块来。
一支机械化的队伍驻到了滩涂上。卡车,拖拉机,冲沙泵,到处都是。人却没有以往多。
大塘合龙的那一夜。施工的人们要赶在潮头前合龙。冬天,是低潮,新筑的塘坝要经受两米多高的巨浪冲击,也不是那么容易的。那天黄昏,有人说看见了老田村长,大惑不解,便给田潮生打了个电话。
潮生和杨起好奇地开了车到滩涂上来。父亲去后半年他什么也没见到。他很想念父亲,真想看到他一次,即使是影子。日落后,他和杨起走到工地上去。那里是一片灯火,潮湿的滩涂平展光滑,像一块黑色的绸子。他们没见到人们传说的那种情景:田稻在湿地上跑着,喊着:“还我田来!”
潮来了。黑沉沉的江面上传来了潮声。
灯光照着滚动的潮头。有人叫:“看,田村长又现了!”
那江潮的浪花上似乎有个人影在奔腾。
有人说听到了他的呼唤声:“还我田来!还我田来!”有人说那是潮水声。
潮生相信那是父亲的声音。他听得真切,是父亲的声音:“还我回来!还我回来!”
他跪在沙滩上,默祷:“爸!这不是围了十个铜钱沙了吗?”
他抓起了一捧湿漉漉的新土。
皇天啊,后土!
1995年4月10日—1995年12月22日第一稿
1996年8月20日—1997年7月21日第二稿
1997年10月5日—11月23日第三次修改
于杭州溪畔耕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