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一截日子,田稻沉默着,好像一部机器,高速运转了几十年,一次也没停息,一次也没修理,突然无须转动,成了一堆死铁,冰冷地停在那里了。这身体好像不是自己的了,跟谁说话都没有热情,想什么都不来劲。兰香告诉他,谁家生了孩子,他“唔”一声,就忘了。兰香说,村里谁死了,他也是“唔”一声,懒得去看看。他只注意一个人的行动,那就是他娘。他从来没有这么仔细地观察过他的母亲。他突然向自己提出了个从来没有思考过,但又是天天在眼前的问题。
娘这三十多年是怎么过来的呀?三十多年哪!
母亲没有离开过他,他也没有离开过母亲。自从父亲去了,母亲自然地活下来,没病没灾,比村里的同辈人活得轻松,健旺。田家的伯娘叔婶,杨家的阿公阿婆,一年一个,一年两个,有时一年三四个,老果子一样,一个个从苍老的年华之树上掉下来,一个个销声匿迹,永不再来了。而母亲还是那样,不见老,也没病,能吃能睡,能说能唱。疯不是病。死对她没有威胁,她不怕死。她倾心于土地和庄稼,不停地种瓜种豆,不计较收获,不计较付出,只是在那种植的过程中独自陶醉。
也许,不计较结局,没有目的的行为就是人们所谓的疯吧!
他审视了自己,也许今年种果树是疯了。
在见到果林被毁的那一刹那,他的确差点疯了。幸亏昏厥过去了,否则就会跟母亲一样,转不过弯来。爹被潮水卷走了,母亲追到江边,就疯了。
母亲至今不承认爹死了,认定她还有那块土地。
父亲和那十亩地是母亲的灵魂。
他是不是把“集体”和铜钱沙的田地当成了自己的魂?
他心上的“田”没有了,只剩下空落落的一颗心,连草也没处长了。
他老了,心闲得慌。
潮生说,如果父亲愿意的话,可以安排他到蔬菜厂去种菜。
那还叫田吗?全封闭式的,全套设备都是从澳大利亚引入的。车间一样的大棚里,庄稼不是种在土地里,而是种在架上的盆子里,发豆芽似的。这事由妹夫林清经办,中澳合资,中方出土地,出人力,澳方出设备,出技术。铜钱沙选派了十多个高中文化的青年到澳洲去学习了半年,回来当农民,搞什么无土栽培。潮生让他到这里来种菜。日他娘!进去要换鞋子,还要用紫外线浑身扫一遍,连泥也不许沾一点,用什么进口的营养素。那不叫种田,叫做工。他怀疑那不经过日精月华、风霜雨露的西红柿黄瓜连地气也没沾,吃了会养人?养鸡场养出来的鸡和鸡生的蛋味道差多了。本地鸡和本鸡蛋市场上要贵一倍半。
这科学没了底,没了边。造飞机、大炮、原子弹、卫星、宇宙飞船是可以的,人类进步了,可以上天入地。一个小匣子,打开就能跟千里之外的人讲话,也可以。电视也是好东西。无土栽培是什么好东西?听说还有什么技术连人都可以复制出来,不用父母生。妈的!这样玩下去,非把人自己玩完不可。
他的心闲。心上无田,想什么?胡思乱想,心里慌兮兮。心荒了,这世间之人不出大事才怪哩。想女人想男人去?将来连儿女都不用人来生,男人和女人不就纯他妈的玩。难怪古人说:饱暖思淫欲。嫖、赌、毒全来了,又要“鸦片战争”了。
他老了。牛老不耕田,还可以杀肉剥皮。人老不值钱,吃,吃不多;喝,灌黄尿,醉生梦死;玩,走不动。年纪一大,苟延残喘,撒尿都要打湿鞋。前景可怕。
可他才六十岁,浑身还有劲。
过去,田像一批巨大的锁,干百年来,牢牢地锁住亿万种田人。为自家的一分地勤扒苦做也好,到地里换工分也罢,田始终是种田人的依靠。是何年何月,是什么人,用一把力大无穷的钥匙,把那巨锁打开了?让农民自由地离开了田土,满天下跑,跑去做生意,跑进城打工,跑到新疆,跑到海南,跑到俄罗斯去卖牛仔裤。陈昌金跑出去那会儿,要是我不心慈手软,派几个民兵抓他回来,把他送进号子里去,他能有今天?
田呀田,不仅锁不住种田人,而且还由人卖她,炒她,拿她玩。人管地方,不是地方管人了。地球也在人的股掌之中了。
他没地可管,连自己也管不了。
让你们无土栽培,到月亮上种白菜去吧!
田稻在家里闷了好久,越想越糊涂。
田麦又回来了。他带回来儿子和妻子,还带来了大笔资金。一批人忙了起来。田麦的儿子田海生将来此管理在大陆的投资。他哥田港生主管香港和南洋的生意。海生比潮生小,比青儿大一岁,是豆女的第三个孙子,青儿叫他三哥。潮生哥是他的合作对象。度假村是田氏集团独资开发的,占地五百余亩,整个铜钱沙村的民户几乎都在其范围内。
六十年,开发来,开发去,争来夺去,你死我活,铜钱沙这块地搭的舞台,演出了几次兴亡的故事。田家,杨家,林家,陈家,一家唱一回主角。谁能主宰,问苍茫大地去吧!
田稻主宰了近半个世纪。从社长、队长、支书、村长直到退下来。田卖了,一部分卖给林氏集团去修高尔夫球场,一部分卖给田氏集团去建度假村。陈家有水产养殖场和出租车队,杨家呢?阿才阿光父子工不工,农不农,混着,钱倒是多了。
田麦买了铜钱沙村庄,五十年。他也许不能再活五十年,但他的儿子来了。林家的孙子也来了。
新的一出戏又开始了角色分配。
田潮生成了主角。
他组织的一场新戏,他老子不想看。
在什么山上唱什么歌,到什么年代说什么话,由不得人。
田麦要潮生把奶奶、父亲、母亲都接到宾馆里住几天,一家人好好地团聚团聚。
豆女坚决不到城里去。她决不坐轿车,她说轿车是乌龟壳,有钱人、当官的人前世都是乌龟。过去,稻田里,麦田里,油菜籽田里,到处都是乌龟,如今,再也找不到乌龟了,乌龟都变成人啦!钻进乌龟壳,城里乡下满地爬。田麦和妻子儿子只得坐了乌龟壳,爬到乡下来看娘,给娘和嫂嫂带来了许多礼物。
豆女是第一次见到海生。
海生叫:“奶奶!”
媳妇叫:“娘!”
豆女瞧着,好半天才问:“阿麦,你换老婆了?”
媳妇很尴尬。
兰香说:“娘,这不是凤子吗?你记不得啦!”
“她怎么不老?她是林家的小姐吗?”
田麦说:“是呀,娘,我哪能换老婆呢!”
“他是你生的?”豆女指着海生。
“是呀,娘。”凤子说。
“你生了几个?”
“两个儿,一个女。”
“好。你叫海生吧,你哥叫港生,你大哥叫潮生。”
海生说:“对,奶奶记得。”
“你回来干什么?”
“做生意。”
“买地吗?”
“奶奶,这片地我们全买下了。”
“别忘了写契呀!要盖官府的印。”
潮生说:“奶奶,你就别管契了,这事我来办。你去城里住几天吧!”
“我不去。你想把我哄走了,毁我的瓜豆。”
上次毁果园的事她记住了。
豆女不去,兰香也只得留下。
田稻去了城里,打算跟弟弟聊聊心里话。
田麦给田稻包了房,兄弟俩门对门住下。白天,田麦忙于应酬,田稻不肯去凑热闹。他见到那些地方官员和经理董事长们巴结外商的样子就恶心。他对弟弟是外商的事实仍不适应。阿麦不就是阿麦么?同我一个娘肚里出来的。爹死了,疯子娘还在哩。他就那么高贵?人哪,难道脸面是用钱贴起来的?他也不就是当了学徒,没种田。我辛辛苦苦干了一辈子,怎么没被人如此抬举?人们不说:“他是田稻的弟弟。”而是说:“他是田先生的哥哥。”好像沾上了弟弟的名才光耀起来。拿命去革了一辈子,远不及跑到国外去挣票子。记得当年抓阶级斗争,因为他有这个跑到香港去了的弟弟,就把他支部书记的职给免了,当了四年管多种经营的大队长。现在倒因此而光荣起来了。
弟弟买了地,不是地主了吗?五十年。陈耀武当了几年地主?王乡长也不过百来亩地。铜钱沙千亩良田,又归了林家。潮生是开发区主任,有半分自己的地产房产吗?皮影戏中的元帅,被别人拎着在台上唱主角。
人们看的是田麦和林成家的戏。
他懒得去看那场面。他有很多话想问田麦。兄弟俩见面几次,一直没时间长谈。弟弟整个一富商,总有点跟他格格不入,越看越不像一母所生。
他耐着性子,在宾馆里住了两天,好在兰香来看了他一次。
晚上,田麦拒绝了一切应酬,跟夫人交待,凡有电话,就说他不在。他听侄儿说,父亲近来很不快活,希望叔叔开导开导他。他打算跟哥哥好好谈谈,便准备在一间房里住一夜。小时,他们都是睡在一张床上的,一个被筒滚到十一岁。
田麦过来,田稻在看电视。
“哥,对不起,应酬太多了。今晚我全挡了,跟你睡一起。还记得小时候我们睡的那张竹凉床吗?冬天铺上稻草和棉絮,夏天光床,我俩把它抬到晒谷场上,爹给我们把被筒用两根竹棍子撑起来,当蚊帐,我们在帐子里唱戏文。菜儿抓了几个萤火虫,装在蛋壳里,当灯笼,挂在我们的被筒里……”
田稻关了电视,望着田麦。
这是弟弟在说话么?这个人说的句句都是真的。
菜儿做的董火虫灯笼呢?菜儿还在,萤火蛋壳灯笼不在了。
萤火虫,照灯笼,
飞到西,飞到东。
月亮哥,跟我走,
走到南山卖笆篓,
走到东海捞鱼篓。
萤火虫,照灯笼,
娶了媳妇生小龙,
大姐的娃骑白马,
二姐的娃骑海骡,
海骡过沟踩了泥鳅,
泥鳅告状告了阎王,
阎王打鼓,
打了小鬼的屁股。
这不是小时候提着萤火虫小灯笼在月亮下跑着追着唱的儿歌吗?唱完了,互相打屁股。
月光依旧,东边的涛声、西边的山影依然可闻可见。那田野和村庄即将毁灭消亡,连萤火虫也不再多见。如今的孩子们玩的是电子玩具,谁会想到在鸡蛋壳里放几只萤火虫当成灯笼耍。人哪!跟自然越离越远了,跟鸟兽鱼虫越来越陌生了,人越活越没有人味了,两条腿连路也懒得多走一步,种田不想动手刨,写字也用电脑。人哪,将来还是人吗?连生儿育女的事也用电脑模拟。他最近总算了解到高尔夫球是怎么回事了。日他祖宗,不就是在地上挖几个老鼠洞,把球往里打吗?打卵尿!
弟弟田麦肯定打过这种球。他怎么还会记得那张床,那萤火虫做的灯笼呢?他还记得那儿歌吗?他为什么要买下铜钱沙村,而且还要保留铜钱沙村的名字?
他望着弟弟,良久,才道:“你还记得那张床。爹的尸体从黄山庵用船运回来,不能进屋,就把这竹床拿出来,摊了爹的尸。”
田麦揩泪,说:“哥,我没尽孝,所以,我要补偿,给爹修墓。活着,我是远方游子,死后,我在铜钱沙守他陪他。铜钱沙是他的。”
“我和你是最早在铜钱沙上出生的人。哥比你早一步落地,听娘说,我落在地上,你生在床上,所以,我与地打了一辈子交道,泥里水里滚了六十年。你生来就比我高贵啊!”田稻的话带点挖苦讽刺的味道。
也不知是挖苦讽刺,还是自我嘲弄。
“哥,你别这么说,我走这条道,也是逼出来的。”
“谁迫你?当学徒是你自愿去的。”
“你还记得用筷子抽签吧?要是你抽到的比我的长呢?”
“你脑子灵,知道新筷子比旧筷子长。”
“哈哈,哥,你知道呀!”
“我喜欢泥土庄稼的气味,喜欢跟爹赶潮打鱼。”
“哥,辛苦了你一生。”
“当初,爹叫你还了林家的钱,把地契拿回来,辞了工,回来分田。你回来,家里可以多分几亩田。没人逼你走呀!是你自己跟林家走的,说是林家小姐看上了你,我还不信哩。”
“嘿嘿,有这事体。”
“你可比哥胆子大,相中东家的小姐。”
“你不是也娶了东家小姐么?”
田稻的脸火辣辣的,像是有人往他脸上撒了一把胡椒。他双手搓着脸。
田麦向哥哥说起从没向他人诉说过的往事:
他十二岁不到,被父亲送到林家药铺里学徒。日占时期,杭州城打了一阵,沦陷了。也怪,这里可能因袭着南宋时代的遗风,越王勾践的那种英雄气概几乎混灭了,偏安求稳的心态占了上风,抗日的仁人志士大多去了外地。本地只有小股游击队,藏在深山,行商坐贾,照样活跃。林家中立,保全自己,暗中国共两通。林佩玉嫁了日本洋行的大少爷,谁也不敢轻易动林家。日本侵略中国,建立“大东亚共荣圈”,说到底,不就是为了财富,为了地盘。博天之下,莫非王土。争天霸地称王称霸,那是王者的气象,老百姓有几亩田,一爿店就能过日子。当然,亡国之民,日子是难熬的。外族异邦来的强者是不跟你讲平等的。林家实力虽强,也不敢冒犯任何一方。
林家生意红火,药店,绸缎铺,广货百货杂货店,占了一条街,除了妓院赌馆,什么店都开,正宗的生意人。林家雇的人很多,小到十二三岁的童工,老到六十多岁的先生。由于恩怨关系,林老爷对田麦特别关照,派他给一位老药剂师学制药,而且关照:“好生教一手给这孩子,让他学个谋生的手段。”田麦聪明勤快,长得也挺逗人爱,拜了师,便拿师父当爹。由于老爷关照,伙计们也都知道田麦他爹对林大小姐有救命之恩,谁也不敢拿他当杂役使唤。田麦在家认过几个字,到了药铺以后,他把药方单子和药书当成了认字读书的课本。他记性奇好,不到两年,竟能背下一本厚厚的《汤头歌》(验方集成),令全店的人惊诧不已。林老爷听说,特地到店里来考他,果然,他点哪背哪,一字不差。“厚朴三钱,生地两钱……”死书也让他背活了。于是,十四岁不到就上柜台司药。一个药方,他只看一遍,就能闭眼抓出来。林老爷更喜欢他了,每逢节日,就把他叫到家里跟老爷少爷太太小姐们一起吃饭。田麦不仅专心学艺,还学会了大户人家的礼仪,接物待人,彬彬有礼。林家的少爷小姐们都喜欢他。少爷们争着把穿小了的衣裳送给他,有的还是新的。少爷小姐们玩高兴了,就叫阿麦来。阿麦站在少爷中,也像少爷,但比少爷们有知识。田麦最大的聪明,就是将聪明藏而不露,不到必要场合,一副糊涂相,那模糊而又逗人喜欢的笑靥,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挂在腮边,这是他与同胞哥哥性格上最大的区别。他温顺而又有主见,一边迎合他人,一边打着自己的主意,慢条斯理,一丝不苟。他尤其可以顺从别人的意志去做自己不愿做的事,而且还把事做好,以讨得别人的好感,放了春风,去收夜雨。这是他一生成功的秘诀。由于接近少爷小姐,加上老爷和大小姐佩玉的几分宠爱,他在林家有了特殊的地位,十七岁就掌了一方柜台,生意做得挺好。
他和风小姐的认识自然是在餐桌上。林家人多,吃饭分几桌:老爷太太,少爷小姐,用人管家。田麦自然是跟八九岁到十四五岁的孩子们一桌。凤小姐凤子比田麦小一岁,是老爷的小孙女儿。她是林成家的女儿,丫头生的。用人们也会看主人的眼色,对凤小姐比较轻慢,惟有阿麦把风小姐与其他人一般看待。凤小姐要盛饭,用人只当没看见,阿麦就接过碗替她盛。风小姐哭了,阿麦就逗她笑,陪她玩。他送凤小姐上学,有时还接她回家,深得姨太的赏识。他悄悄地编织小笼子,抓了纺织娘,装在小笼里,偷偷地送给风小姐。三小姐林娟发现了,吵着来夺,追问是从哪里来的。凤小姐不给,也不讲是阿麦送的。这成了他们少年的秘密。长大了,凤小姐成了大姑娘,田麦成了小伙子。他比少爷们长得结实,又白净,像个读书人,凤小姐悄悄地爱上了他。姨太也看中了他。当然,主仆的身份隔在那里,互相爱慕也只好挂在眉梢嘴角。每逢节日,阿麦就悄悄地送给凤小姐一点礼物。凤小姐心领神会。田麦脚下的袜子头上的帽子都是凤小姐给他的回报。凤小姐还当着妈妈的面,把自己穿小了的衣裳叫阿麦带回家给妹妹。她知道阿麦有个妹妹叫菜儿。
解放军进城前夕,林家准备迁往香港,租了两辆汽车装运细软家私。二少爷一家不想走,留下了,其他家人将乘火车到宁波,再转船去香港。他们需要几个贴心的伙计押运家财。这种人一定要牢靠忠实,还要自愿,没有拖累才行。
林老爷问田麦愿不愿去。田麦拿不定主意,要回铜钱沙问了爹再说。林老爷说,若你爹不同意,我也不勉强。去了,能否回来,连我自己也难说的。
凤小姐在田麦回铜钱沙之前,找到店里,把田麦拉到她的房里,说道:“阿麦,我要去香港了。”
阿麦说:“我知道了。”
“你去不去?”
“我还要问我爹。”
“你爹如果不让你去,你怎么办?”
“如果凤小姐想我去的话——”
“我爹和我妈都想带你去。”
“他们不是我爹妈。”
“你回去跟你爹妈种田?”
“那倒不。人哪能一辈子靠爹妈呢!我早就靠自己了。我爹妈不像你爹妈有钱,我家种的还是你家的田哩。”
“那你怎办?”
“小姐要我怎办?”
“跟我走!”
“我跟你走日后怎办?”
“我嫁你!”
田麦等的就是这句话,但他还是冷静地说:“你说了算?门不当,户不对,我是伙计,你是东家小姐呀,我身无分文,拿什么娶你?”
“你爱我就跟我走。”
“我这一去,也许再也回不来,爹娘,哥哥妹妹,远隔千里。我无亲无故。”
“有我。”
“你和我私下说说,无凭无据的。”田麦很老练。
“你要什么凭据?”凤子把手上的金镯子退下来给他。
“这不过是钱。我娶你,应该是我给你。”他把镯子给小姐戴上。
“阿麦,你要跟我走,你要什么,我给。”
“我什么也不要,只要小姐。”
“要我?”
“小姐说嫁我,你家没同意呀!”
“我愿,现在就给你也行。”她倒在他怀里。
田麦抱起她,放到床上。
田麦在小姐身上打上了自己的烙印。他在风小姐仓促的叫声中,下定决心,走!
田稻笑了:“那你回家怎么没说呢?”
“林老爷走的事不许对别人讲。”
“你忠于林家了,连亲爹也没透露呀!”
兄弟俩笑了。
田家人,除了瓜儿之外,都不是吃素的。
“我还有件事要问你。当年爹把钱给你,你把那十亩地的借据拿到了没有?”
“林家把那借据给了我。”
“你把钱还了他?”
“没有。我娶了他家女儿,那十亩地算做陪嫁。”
“那岂不是空的?地他又没带走,解放后全没收了,分给了农民。爹还骂过你哩。”
“我要是把那借据拿回来,第二年土改,你还能算雇农吗?我是不会种田了的,有了风小姐,我怕什么,漂南洋去。他把那借据当陪嫁给我,实际上已经变成了钱。我没付他,等于他付了钱。再说,大陆土改,香港没土改。田原本是他的田,他不承认被没收了。你没抓到他,他也没认可,没交地契。”
“那有什么用?”
“嘿嘿,铜钱沙他不又拿回去了么?你用枪炮把他赶走,他用钞票把你赶走,可地不动。”
“你!”田稻感到莫大的羞辱,站起来指着田麦的鼻子。
“哥,坐下坐下,我知道这么说你会生气的。我不懂你们的那套道理,不会说那套话。我只是说我的看法。
田稻平静了一些,坐下了。
“哥,我把那张无用的地契带回来了,你想不想看看?”
“真的?看看。”
“这可是爹一辈子想要却没有见到的东西呀!”
田麦回房去,拿过来一个小匣子,打开,抖出一张发黄的纸片儿。
“这就是那十亩地的契。”
田稻接过这早已失去效力的契约,摇着头,叹息着,不相信似的,但又不得不信。
天哪!这不过是一张纸,前朝旧物,父亲为了它,几近二十年的努力,没能拿到它,弟弟却轻而易举,连人带物取了过来。人生哪,争去争来,不就为的几张破纸的契约吗?你生下来,医生要开出生证。现在,没出生就要办证,计划生育的准生证。准生证拿了拿出生证,有了这两证才能在户口本的纸上写上你的名。有了名分,你才能上学。学校里的纸片更多:学生证,成绩单,文凭,档案,这些纸片积起来,才能说明是你。子宫里十个月,学校里十多年,给你一个身份证,你去闯社会。碰上了女人(男人)想做夫妻,又要弄一张纸来约束你:结婚证。过不下去了,也同样要弄一张纸来分开:离婚证。你有了财产,更需证明:房产证、存折、合同等等。你有了成就,就会有证书、奖状。你死了,也给一张死亡通知书。一个人,要正常生活,就得用许多纸片来证实。除非你当野人黑人。天,有领空划界,地就更具体,有版图。香港,九龙,新界,不就凭一纸条约让英国人占了她。把香港交还给中国,同样得写文、签字,留下文本。
铜钱沙也有她的文本。第一张是林老爷立下的。土改时,烧了陈耀武的地契,分了地,换成许多张盖了人民政府大印的土地证。现在又画图,立文书,土地法律公证。
田土根梦想拿到的那张纸今日回来了,而他则早已化作了泥土。
“把它拿到爹的坟头,烧掉吧!”田稻说。
“哥,留着它,别烧。”
“有什么意义?”
“有。正是因为有了它,我才不懈努力。我在马来西亚、澳洲、香港买了很多地产,但那不是我祖宗的地盘,我随时可以卖掉。我是生在这十亩地上的,死,我也得埋在这里,哪怕是一捧骨灰。”
“那就由你,你的话比我有分量,说得起做得起。你有钱。我是共产党的人,跟共产党干了一辈子,交权了,我的话连孩子们也不当真了。”
“哥,你我同胞,一国两制,殊途同归嘛。我不让铜钱沙改名。这名是我们的爹取下的。”
“可这回再也不种庄稼啦!”
“爹把她叫铜钱沙不是要她值钱吗?”
田稻苦笑说:“我脑子里是个‘田’字,你脑子里是个‘钱’字。”
“钱是水,流得动。钱用在地上,不动了,成为不动产,这才是用钱的根本啊!人都得有一块地。生儿育女,创家立业,都得立在地上。”
“你比我聪明。你娶了林家小姐,发了财。”
其实,田麦同风小姐婚后就离开了林家,去了马来西亚。在那里,田麦从无到有,渐渐成为一家有名的制药公司的老板。十年后,他回到香港投资地产,从此暴发。
兄弟俩终于同居一室,谈了大半夜。
田麦决定让兄嫂陪母亲住在铜钱沙,并专门设计了一套别墅,占地五亩,名十六号别墅。选址就在那十亩地内,包括老宅旧址和祖坟。祖坟在花园内。
田稻说:“我可没钱买得起。我不住。”
田麦说:“为什么?我不要钱呀!”
田稻说:“娘住不住,我当不了家。你的一番孝心我理解。这在你是九牛一毛。我嘛,我是共产党,不向资本家投降。人有节,我可不失节哟。我宁可住敬老院。我正在筹划敬老院的事。让我共产到死吧!人认了一个理,到了晚年,不能丢。丢了铜钱沙,也不能丢我的信仰。让我一个共产党的老支书给你看门,办不到!”
第二天天一亮,田稻就不辞而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