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下一段日子我又相继策划了几笔生意,开服装店、皮鞋店、礼品屋、体育用品专卖店、冷饮店、休闲屋、电子游戏厅、台球室、贩大米、倒麻袋……皆因为资金不足而化为泡影。何不利用自己的专业呢?可当时蒙城的外资企业几乎为零,国际旅行社揽的大多是国内活儿。所以,那家经济开发区给我颁发的英语翻译聘书和国际旅行社给我的特约导游证均因为没有底薪而完全成了一张废纸。那么我办个英语培训班吧,这倒花不了几个钱,无非是教室租金和资料印刷费,成本很低。可我万万没想到的是,广告张贴出去还不到两天,便有一帮捞外快的中小学退休英语教师联名把我告到市教委、工商局、消协、税务局、市长热线办、信访办、电视台、报社、打假办、严打办、派出所、居委会、联防队、小脚侦缉队,还油印散发了几百份致学生家长书,说是有个被单位开除的社会闲散人员、严打嫌疑分子居然、竟然、悍然在光天化日之下,擅自搞什么英语培训,误人子弟,他们出于职业的道德,家长的信赖和社会的良心,强烈要求有关政府机关严厉查处,公开曝光,将李犯亚非捉拿归案,为民除害,绝不手软。还教育一片净土,还教师一个清白!……该犯鹰勾鼻、络腮胡、尖嘴猴腮、贼眉鼠眼、头发卷曲、面黄肌瘦……警惕啊!善良的人们云云……�
后来我想我的特长是侃,何不玩空手道再邀约几个侃爷开一家洗脑公司?这个思路倒很前卫!国外就有,有点心理咨询、心理诊所的性质。现在人们面临日趋激烈的生存竞争,心理压力越来越大,有心理障碍、心理疾病的人大有人在,这是个不可限量的市场。关键是几乎不用什么大的硬件投入:几间小屋、几张桌椅、几个茶怀、几盒清凉油、几盒润喉片、几张毛巾(供嚎啕大哭、觅死觅活者)、几个沙袋(供勃然大怒、无处渲泄者)、几件“自慰器”(供性压抑者)——齐活啦!开张啦!来的全是客,全凭嘴一张!侃呗!直到侃晕、侃舒坦,侃得一通百通、一了百了,侃得顾客拼命自个儿掏银子还感激不尽为止。结果工商局根本不给我注册发执照——他们不无嘲讽地说,在我国现行法律允许经营的范围中,根本就没有这个荒唐的野鸡项目!心理咨询?可你又没有行医证。唉,真是有钱就是男子汉,没钱就是汉子难!�
正当我一筹莫展烦躁不安之际,一个意想不到的消息光顾了我,原来我托武汉的一个亲戚为我在深圳找工作的事有了着落。一个在深圳的台湾公司在武汉又和他们单位办了家合资公司,我前不久寄给他们的个人资料他们比较满意,但据说由于港台对大陆文凭和学历历来都不承认——据说是高文凭低能力。加之近年来“克来顿大学”在沿海频频出现,更加剧了他们固有的成见,所以台湾老板要求面试,若合格就正式聘用。我避开家,跑到邮局,花了三十四元和那个台湾老板的助理孙仁先生通了电话,谈话间他用一种洋泾滨把他管理的公司说成了大陆青年没有理由不立即投奔的圣地,他还以不屑的口吻说了不少大陆国有企业的坏话。我不敢不迎合他。客观地说,他说的也不是完全没道理:产权不明、体制不顺、机制不灵、管理不善、奖惩不严、设备不新、素质不行……�
我估摸着卫超可能已经收到了我的信了,就立即再给他打了个电话。我给他讲了我的打算,他鼓动我立即出发,机不可失,吃住他暂时可以解决。他还警告我,不久又是大学毕业时间,又有一大批学生涌到深圳,竞争会更加激烈。他还建议我乘飞机去,别舍不得六七百元钱。我答应尽快行动,到成都买了机票再给他拨电话,他好准时到机场迎接。�
我兴奋之余不禁又忧愁起来,虽然对家里人我可以不辞而别,但舒怡又怎么办?难道她也愿意和我一起浪迹天涯?我想起那晚上白成富的妈说要帮她改行,不知这一段时间又对她许诺了什么。王文革曾警告我白成富追女人有苍蝇觅食般的勇敢,他要取胜的办法令我一想起来就心惊肉跳。我料定这段时间白成富绝不会闲着,我宁愿相信天上掉馅饼,也绝不相信世上会有白吃的午餐!他一定……想着想着我就坐不住了。我来到一个磁卡电话亭给她打电话,女校长照例说上班时间不许打私人电话就挂了。我等了一会又拨通,捏了鼻子拿腔捏调地说我是市教委的,女校长一听立即笑嘻嘻地讨好买乖地问我是谁,她好象不认识我。我说我是刚从山药县调来,舒老师的大学同学。蒙城上上下下的权力均为山药人掌握,这点她深信不疑。在蒙城,如果要进衙门就象到了山药县办事,到处都是操浓重山药腔的人,如果操一口山药腔,你顺利得多。果然不到三分钟,舒怡就过来接电话了,劈头就说:�
“我就知道是你。”�
“我正式下海了。”我说。�
“真的呀?什么时候?”她大吃一惊。�
“前几天,手续都办了。”�
“你这一段时间在干什么?怎么没见到你?”�
“看了几家门面,没谈成,我想暂时开家小吃店,积累点资金再说。”我说。�
“你疯了!这么大的事情怎么也不和我商量一下?”她骂我。�
“对不起。我早就说过,你以为我是说着玩的?”我又问道,“怎么,你有何感想?”�
她缄默了一阵,只说了一句:“忍看朋辈成新鬼!”�
“我想晚上见你。”我说。�
“没时间!”她生气的语气。�
“是不是白大公子有什么节目呀?”我笑嘻嘻地问。�
她并不回答,只说:“你九点以后来吧。”�
我正要问为什么,她却把电话挂了。�
我九点钟敲开舒怡的家门时,她母亲似乎冷淡了许多,既不打招呼,也不正眼看我,甚至连笑容都消失了。我硬着头皮兀自走进舒怡的小房间,她正坐在那里对着墙发愣,连我走近她身边她都浑然不觉。我一眼就瞥见花蒌中又多了许多束花,就说:“今天晚上我真不该来,让你们扫兴了,早知如此我就不来了,不好意思。”�
“来都来了还说这些话。”她转过身子。�
“白大公子待你不薄呀!买这几束花得花我一月的工资吧?何况天天送,真气派嘛!不过这对他来说也不算什么,别人通常抽极品云烟,最次也是玉溪嘛!我吃了上顿愁下顿,他却奢华成这样。”我转悠到花蒌旁,嗅了嗅,又说,“牛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伤害劳动人民感情嘛。”�“我才不稀罕他的花呢?”她冷漠地说。�
“那还留在这里干什么?”我不解地问。�
“我不让他送,他不听。”她说,“天天送,讨厌!”�
“真的?”我一边问一边恶毒地亵玩猩红的花瓣,“那么我帮你个忙好不好?”�
“什么?”她不解地看我。�
我取出鲜花打开窗户,一下子扔了出去。�
她大吃一惊:“你干什么?”�
“怎么?舍不得?可惜了?那种酒囊饭袋也想玩点贵族情调!”我冷冷地骂道,“一九四九年起就没有贵族了,贵族装是装不出来的,谁也甭想在我面前冒充大尾巴狼。”�
“你这个人才多管闲事瞎操心呢,别人送花给我,我喜不喜欢是我的事,你着什么急?莫名其妙!”她盯着我笑。�
“那好,现在亡羊补牢,为时未晚,就算我多管闲事自作多情莫名其妙,我现在就出去给你捡回来,总可以了吧?”我说完往外走。�
“过敏症,等着,我们出去走走。”她一把拉住我的衣襟,娇嗔道。她穿上高跟鞋,整理了一下房间,就和我往外走。�
她妈当着我的面责怪道:“这么晚了还要到哪里玩去?你明天还有早自习课,早点回来!”�
直到我们下了楼梯她妈都还在絮絮叨叨地叫她早点回家。下楼后我就看见那两束玫瑰花躺在那里,我一时火起,几步走上去,用那双破皮鞋狠狠踩了几脚,嘴里骂道:“还想玩情调!草包!草包!连西方都说培养一个贵族需要整整三代人的努力,何况这是在中国!他什么东西!才穿上皮鞋几天,就想来点罗曼谛克!非洲人跳芭蕾!不合国情!”�
然后我们向小松柏林走去。舒怡在一旁笑:“现在是你着急呢还是我着急?花你可以扔下来,钢琴你又怎么扔呢?”�
“什么?他要送你钢琴?”我惊呆了,“是不是你让他买了?”�
“我没说。不知他从哪里听说的,可能是贾卫东赵卫彪那里。我不要,他执意要送,也怪我妈背着我答应了人家。我想了想不要白不要,反正别人有的是钱。”她说。�
“你敢要!”我大声说。�
“那是我的事,你管不着。”她摇着膀子踮着脚尖说。�
“我就要管!”我大声嚷道,血往脑门上冲,一时竟没词儿,怔怔地看着她。�
“逗逗你呢!看把你急的。”她取笑我。�
“你要跟了他呀,生个儿子不是白痴就是草包比近亲结婚还严重连初中都考不起没准还长不出肛门……”我恶毒地说。�
她笑得闪了腰,又咯咯地问我:“那,那要是跟了你呢?”�
“跟了我呀,肯定当歌星当演员,最次也是个作家。”我厚颜无耻地说。�
“呸!”她一把揪住我的嘴角骂道,“你这个人最可恨的就是这张嘴,还有这个鹰勾鼻。”她用弯曲的手指在我鼻梁上刮了一下,又说,“鹰勾鼻好看,容易给人联想,但总是长在坏人脸上,就象德国鬼子。”�
我鼓足胆量,顺势将她拥入怀中,靠在一棵松树上。我动情地说:“你太了解我了!”�
“谁了解你呀?”她转头观察一下周围,又说,“我就不了解你为什么总是喜欢穿黑色衣服。”�
“我在为这个世界戴孝报丧哩——世纪末嘛。”�
“你怎么从不穿西装?我还没见你穿西装是什么样呢?”�
“在我没有富起来之前我绝不穿西装。”�
“你的胡子怎么都变黄了?”她摸了摸我的下巴。�
“没办法,拜金主义嘛。”我皱着眉头苦笑了一句,“现实真残酷,别说连牛都发疯,连人都可以克隆,就连胡子都变态。你注意没有,现在什么东西都变态,葡萄长得象李子,李子象苹果,枇杷象橙子,大萝卜象冬瓜,猪长得象牛……都是激素给催的,急功近利,短期行为,不好!”�忽然她叹气了:“唉!要是你和白成富综合一下就好了。”�
“什么?你要我和她综合,你看他从头到脚从里到外哪个细胞不是残渣糟粕假冒伪劣,你要我和她综合!”我气呼呼地把她推开咬呀切齿地说。�
“你把人家说得一无是处。”她说,“每个人都有长处嘛。喂,亚非,你老实说,他这人这到底怎么样?”�
“这还用得着我说吗?明摆着的嘛,最多不过一无脊椎动物,充其量算个爬行类远看是赵丹近看成奎安,当然为了引起你的同情,他会装出一副我很丑但我很温柔的样子,反过来说,虽然他很温柔但他毕竟很丑……”�
“哎呀,人家让你认真说嘛!长一张嘴就会挖苦个人。”她堵住我的火山口。�
“这张嘴对敌人象怒火象刀剑,对爱人就象蜂蜜象甜瓜。——爱情是自私的,否则就不是爱情,我怕失去你。我承认,我在他面前,确切地说是在他老头白天篷面前,在某些方面很自卑。”我开始吻她,她有些颤抖,呼吸急促起来但没有拒绝。我觉得她接吻的技艺远远没有她拨动琴弦那般娴熟,她还算纯洁。�
缠绵一段时间我温柔地问她:“你知道我为什么下海吗?为了我为了你也为了国家。老实说,我不愿意被白成富看扁了。还有你妈,现在对我的态度也大不如前了。”�
“人嘛,总是活在现实中,难以摆脱世俗成见。我家里人,还有同事们都劝我和白成富好。”�
“当然。他可以让你调动、住房、钢琴等等一步到位。一桩现实的婚姻可以让你至少少奋斗十多年!”我忧伤地说,“我一无所有,自身难保。”�
“你很优秀,多才多艺,真的。”她用指按住我的嘴唇。�
“哼,我算什么优秀!中国人民最优秀的儿子都到美国漱盘子去了。”我干笑。�
“亚非,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你说过的那句话。”�
“什么话?”�
“就那句,生活是对现实的妥协,婚姻就是对爱情的妥协,人活着就是妥协。”她说。�
“我那是指蝇营狗苟者。我要奋斗,我要挣扎!挣扎才是生活!失去一切才是快乐!我要到深圳去了。”我脱口而出。�
“什么?你要到深圳?”她一下从我的怀中挣脱,惊诧地问,“到深圳去干什么,蒙城还不是一样地挣钱。”�
“在蒙城轮到我挣到钱你都成老太婆了。这边我已经混不下去了,跟我走吧!”我握住她的手。�
“不可能!我一个女孩家。那边也并不是遍地黄金,我有两个同学,一个到深圳,一个到海南,还不是都灰溜溜地回来了,黑得象泥鳅,饿得象只猴!”�
“搞艺术的怎么没有一丝激情?艺术家都有必要出去浪迹一番,有哪个成功的艺术家没有流浪的经历?你忘了以前你多罗曼谛克?怎么连个深圳都不敢去?又不是去南极洲!”我激她。�
“我已经过了那个年纪。”她摇头,“你也别去,就在本地发展吧。”�
“我不是白成富,这里没有我的地方,没有我的土壤和空气,在蒙城我只是一堆一钱不值的臭狗屎,这里比的是谁的父母有官做比谁有关系比谁的单位稳妥是铁饭碗……,干得好不如生得好!一句话,我没有白成富他那个爹,人家是元帅之子嘛!一切都是现成的。”我叹气,“生不逢时生不逢地呀!”�
“但你还是太冒险了。”�
“反正是死,还不如拼一拼,权当是狗急跳墙吧。”我说,“如果你延长自己的生命,就必须换一种生活方式。”�
“不能改变你的主意的吗?”她的眼睛在黑暗中扑闪着。�
“我已经和那边联系好了,乘飞机去,跟我走吧。”我再一次抓紧她的手。�
“亚非,这绝不可能!浪迹天涯说起来轻松,真要做起来太可怕了。”�
“为什么在我最需要你的时候,你却这样?你不觉得自己变得俗不可耐了吗?”我忧伤地说。�“我做不到,你原谅我!我不仅仅是属于我自己的,我是家里的,是社会的。”她转身过去。�
“你要跟白成富走是不是?”我气愤地问。�
“不,我谁也不跟!”她跺脚。�
“你走不走?”我拦腰将她扶住。�
“不——行——。”她说,“你什么时候走?”�
“就在这几天之内,那边催得急。”我说�
“让我考虑一下吧,到时再说。”她挣脱我的手转身跑了,我看见她先是缓慢的步子,又变成小跑,又变成更缦慢的步子。�
第二天,我带着卫超从深圳写给我的信(当时的规定,内地人要去特区必须有来自特区的邀请信。)先去公安局,花三十元以旅游探亲为名办了张边境证,又到银行取出我的全部存款一千八百元,这大多是为一家经济开发区翻译资料获得的报酬。我买了双新式凉皮鞋,一件汗衫。我估摸着钱不够用,想起借钱那天贾卫东的话,就到他的火锅店去碰碰运气,正好他有笔利润在手。我告诉他有点小生意需要点资金,借了八百元,我不敢告诉他我要远走。我又给成都的哥们叶冬江打了个电话,联系机票事宜。我神出鬼没,家里竟一点不知我的动向。�
当我怀着激动不安的心情再次敲开舒怡的家门时,她不在家。她母亲见是我,就象富人家里来了一个穷亲戚,先是惊讶,再努力验证自己的记忆力、辨别力,又极力地用一种不冷不热的语气说:�
“怎么又是你?你老找舒怡有什么事?白成富约她出去了。”�
我悻悻地告辞,转身欲走,她却叫住了我:“小李,你先别走,我想和你谈谈。”�
我被她安排坐在一张仅有三寸高矮、巴掌大小的幼儿园那种儿童塑料凳上。我正襟危坐,双手垂地,双膝高耸。半阵都找不到搭讪的机会。桌上放着两杯冒着热气的茶水和一盘水果,看来他们刚走不久。我没有被款待享用水果茶水。舒怡的妈正对着我,居高临下地坐着,用审讯官的眼光拷打了我一番,咳了咳嗽,于是,一场惨无人道的审讯就正式开始了:�
“小李,你老实说,你对舒怡了解多少?”�
“异性朋友中,我最了解她,她也最了解我。”我不假思索地回答。�
“是吗?舒怡可是个苦孩子,她从小没父亲。”�
“我也是吃苦瓜长大的嘛!”我想融洽一下气氛,也想改变一下被动局面。�
“严肃点!别跟我吊儿郎当的!”她突然厉声地说,“老实说,我对她和你的事是不赞成的!”�
“为什么?”我明知故问。�
“很简单,你的条件不太好,现在应该说是很不好。男怕干错行,女怕嫁错郎——我曾经犯过的错误不能在我女儿身上重演。我是舒怡的母亲,我要对她的一生负责,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她冷淡地,干巴巴地说。�
“也许舒怡和您对幸福的概念不同,理解不同,坦率而冒昧地说,你们毕竟是两代人。”我平静地应付。�
“笑话!难道我还要害自己的女儿不成?她现在还小,再等几年就会明白的。”她愠怒地说。�“我会尽量让她幸福的。”我郑重地说。�
“笑话!你能让舒怡幸福?”她不无嘲讽地说,“你有这个能力吗?听说你连工作都不要了?你连自己都养不活还敢奢谈让别人幸福,真是笑话!”�
“您误会了,我是停薪留职而不是把工作扔了,这只是暂时的。”我声明,并挤出一丝笑容说,“再说这也是正常的,我们年轻人应该积极为国家为社会着想——国家也困难嘛!我们不去体谅也就没人去体谅了……”�
我想摆事实讲道理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这是在蒙城。”她轻蔑地哼了一声,半晌又问,“那你打算干什么?”�
“我打算开一家洗脑公司。”我情急之中胡诌了一句。我才不敢暴露想拐她女儿到深圳去呢。�
“什么什么?洗脑公司?理发店还是洗衣店?干洗店那种?”她懵了。�
“不不,不是理发店,也不是洗衣店,而是洗脑公司。”看着她迷惑不解的样子,我想趁机证明她的女儿并非瞎了眼。我指指自己的脑袋给她解释,“洗这里——大脑!有点心理咨询、心理诊所的性质,国外这种公司很多……我观察了很长一段时间,中国总体上说发展很快但很不平衡,东西部差距沿海与内地差距城乡差距大城市小城市差距脑力劳动者与体力劳动者差距,不但没有逐渐缩小反而越拉越大。除了历史的自然的地理的政策的因素,我以为最主要的原因还在这里,在大脑在思维方式在思想观念。因循守旧知足常乐按部就班好死不如赖活着死要面子活受罪槽中无食猪拱猪……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君子固贫达人知命存天理灭人欲金钱如粪土说起钱不亲热……见钱就晕见利就躲大钱挣不了小钱不想挣就是最明显的症状。蒙城难道不是这样?蒙城人不是都在抱怨自己的钱都被广东人浙江人赚跑了吗?我就寻思着开一家洗脑公司,换句话说就是观念转变进化公司,劝其下海公司。对传统文化中不利于市场经济的糟粕进行扬弃,对西方文化中的精华大胆吸收,号召大家转变旧式观念,培养商品意识,冒险精神,充分挖掘人的潜在价值,鼓动人们见钱就挣见利就上,人无恒产则无恒业人无恒业则无恒心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有钱就是男子汉没钱就是汉子难十字衙门朝南开有理没钱别进来……金钱不是万能的没有金钱是万万不能的……鼓吹个人奋斗,主观为自己,客观为社会,人人为小我,最终成大我……人为财死鸟为食亡饥寒起盗心饱暧思淫欲食色性也……树挪死人挪活活人岂能尿憋死穷则变变则通通则灵……从来没有救世主也没有神仙皇帝天上不会掉馅饼世上没有白吃的午餐上帝帮助自救者自助者人助之求人不如求己退一步海阔天空……人生能有几回搏何不潇洒走一回但将冷眼观螃蟹看它横行到几时……得饶人处且饶人该出手时就出手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不要命的不怕不要脸的人不要脸鬼都害怕千万别拿我当人玩的就是心跳过把瘾就死……成者为王败者为寇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宁愿我负天下人不愿天下人负我宁可枉杀一千不可漏掉一人一点正经没有我是流氓我怕谁流氓做好了自然成绅士……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霜打的茄子早开花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早起的鸟儿有虫吃会哭的孩子有奶喝……我们讲事实摆道理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我们歌颂一批冷落一批分化一批瓦解一批孤立一批教育一批挽救一批打击一批……我们把他们拉下海扶上船送一程……我们惩前毙后治病救人……”�
我陷入了因妄想而引发的自我迷乱,陷入了近乎癫狂和错乱的叙述之中,我在这种谵妄和紊乱的语境中自我陶醉而不能自拔。
“你那听着就象反动会道门!”舒怡的母亲哭笑不得地评价,又冷笑,“幼稚!我看你脑子里面是不是有问题,要你们去转换中国人的观念,还要党和政府干什么?还要我们学校干什么?还要我们教育工作者干什么?”�“我们是民间智囊机构,政府顾不过来的咱们插漏补缺——为政府分忧,也是新事物嘛。”我辩解。�
“幼稚!我看你还是自己先给自己洗个脑吧。”她再次露出了不屑的表情,她不无讥讽地说,“我们舒怡可是女孩子,我们耗不起。你不要单位那是你逞能,我们舒怡不行,生是单位的人,死是单位的鬼。”�
僵持一刻她突然话峰一转:“小李,说实话,白成富和你不同。别人政治可靠,经济稳定,人胖了点黑了点也无妨,别人文凭也有,房子也有,你没法比——嫁汉,嫁汉,穿衣吃饭!你就别连累舒怡了。”�
提到白成富我无法镇静也无法严肃,我干笑了几声,戏谑地说:“白成富?他可靠?他真是太可靠了!日本人来了他第二个摇膏药旗——第一个是他爹!他那张党票是怎么来的我还不知道?他经济岂止是稳定,他还不是仗着他老子白天篷——他家有巨额财产来源不明的嫌疑,是犯法的,他凭什么买得起那么大一套商品房?再说他那文凭——客来蹲大学,公共厕所里凡是蹲着的都是他大学校友。少则十几秒,多则几分钟就毕业了,那张文凭只值两毛钱,什么大学生,纯粹一造粪机器!他什么鸟变的我还不知道?白成富,我当然没法比——那真是我们同学的败类!至于……”�
“胡说八道!”她粗暴地打断我,就象喝斥她的一个学生,你凭什么这么说人家,还不是嫉妒!。�
“你这叫包办婚姻,是要犯法的。舒怡又不是商品,你还是个人民教师呢……”我咕哝了几句。�
“这与你无关!幼稚!”她嚯地站起来,勃然大怒,“我看不是你的脑子有毛病就是我的脑子有毛病!你可以走了!”�
“这事还得看舒怡本人的态度,她又不是个小孩。”我扔下这句话起身就走。尽管她傲慢无礼,我还是尽量客气地和她道了别。�
在门口,她冷冷冰冰地说:“我警告你别再来纠缠我女儿了,你们都是同学,别搞得太僵了。”�
她将门狠狠地一关,乓的一声将我关在外面。那一瞬我觉得一盆看不见的冰水从我背后猛地向我泼来。�
我垂头丧气地下了楼,坐了辆“祥子号”在夜幕中垂头丧气地往回走。我实在气愤她居然说我“纠缠”她女儿!这种人也做了人民教师!白白地给她洗了回脑!她居然还说我的脑子有毛病!读者老爷,您给评个理,到底谁的脑子有毛病?�
突然一辆摩托呼啸着、发疯般地从街对面风驰电掣而去,在一瞬间我猛然看见舒怡的脸疾逝而去,还来不及叫她的名字,他们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此后两天恰好是周末和周日,我窝在家里,呈现出地震前夕老鼠的那种症状,整整两天却一直没等到舒怡的电话,也没有等到我设想多次的和白成富来次中世纪似的决斗。我吃了晚饭就火烧火燎地往学校赶去,一路上我还坚信她一定会改变主意。�
刚到宿舍楼下,我就听到幽幽的钢琴声,我仰头一望,舒怡的窗外正泼洒出一片亮光,窗帘上投射着一个扭曲的身影,忽前忽后忽左忽右忽上忽下忽大忽小地漂浮着移动着,光头光脑地一眼我就认出那是谁。我刹时感到血液急骤冲向脑门而心脏却迅速坠落,一时头昏眼花差点跌倒在地,我撑住树杆站在那里不知是上楼还是离开。待我稍微清醒过来,我能听出舒怡正在弹奏的是理查德·克莱德曼的钢琴曲《秋日的私语》和《威尼斯之旅》,往昔让我如痴如醉的曲子此刻就象噪音一样令我心烦意乱。一曲终了,他们欢快的笑声和击掌声又飞出来了。我眼睛里湿润起来,我木然地在黑暗中〖HTK〗伫〖HT〗立了不知多久,终于一咬牙转身离去,我尚未完全泯灭的自尊心命令自己不许回头。一路上把一个空易拉罐踢得扭曲干瘪,满街飞舞。�
晚上待到家里的人都入睡了,我就悄悄开始打点行装。我收拾了几件T恤、衬衫、短裤,又放进了“随身听”和四盒磁带,两盒崔健的,一盒《唐朝》,一盒《黑豹》,这是我每次出门的必带物。我把毕业证、身份证、边境证、一家开而不发的经济开发区给我的英语翻译聘书、电脑打印的中英文个人简历等个人资料夹在《牛津英汉词典》里放进口袋。我带了必需的洗漱用具。最后,我又准备了一些感冒清、康泰克、三九胃泰、泻痢停、润喉片、上清丸和清凉油之类的药品,我知道潮湿炎热的南方是个细菌肆虐极易生病的地方。最后,我又把一把硕大的、寒气逼人的水果刀装进口袋。那既不是管制刀具,又极有威慑力,可兼作防身之用。
我躺在那张陪伴了我二十多年的破床上又热又躁无法入睡,夏日午夜的楼外大街上传来纳凉者嘈嘈切切的侃笑声,不时又有酒疯子鬼哭狼嚎的吼叫。我想起年迈的父母顿时泪溽枕襟心如刀绞,我确实愧对他们,觉得父母真是白养了我二十多年。我曾无数次拍着胸口对他们夸下海口:我要为他们雇个保姆,为家里添一台空调添一套真皮沙发,为他们各买一件皮大衣,我还说他们漂亮的儿媳妇自然会从天上掉下来踏破我们的门槛的……我还说,我迟早会走上领导岗位的,天哪,我还说我迟早会到京城去的……我羞愧得以泪洗面不能自己。我一骨碌爬起来,我在台灯下草草写下了给家人的信件,然后起身提着那个发白的牛仔包蹑手蹑脚地下了楼。�
蒙城城中心有座密林掩映的雏凤山,雏凤山山顶有座高耸的雏凤亭俯瞰着全城,据说那披灯挂彩五光十色的亭楼就是这个城市的象征。但确切地说,或在我个人看来,那座楼并不像凤凰。因为凤凰象龙一样,本身就是纯属传说、子虚乌有的东西,所以根本就不具有可比性。它甚至不像一只母鸡,倒象一只巨大无比的青蚱蜢或一张麻将牌中的么鸡。想想就要离开这个城市了,我忽发奇想地想去俯瞰一下这个城市的夜景。六年前我离家求学时曾和王文革、叶冬江一起在上面喝得昏天黑地酩酊大醉。我顺着罗汉街到了雏凤山的正门,爬了一段石阶,我钻进一片幽黑茂密、虫蛾呢喃的松柏林。多少年来,这片松柏林里不知发生了多少罗曼谛克的故事,也发生了多起骇人听闻的奸杀案。我正有点发怵,果然就有几对不三不四的男女抓扯着浪笑着走过我的身边。�
雏凤楼的凤头是个凌空茶园,晚上九点后不再营业。我沿石阶上了山顶,喘了一阵气,又登上了足有十层楼高的楼顶。我来到凌空伸出的凤头。我临窗扶栏,极目远眺。月光下,整座城市的上空被乌浊昏暗的空气所笼罩,零乱的街灯闪烁着鬼魅般的光茫。远方马尾山山头上高高耸立着火葬场的焚尸炉烟囱,阴森森地与雏凤亭遥相呼应,它几乎和凤凰亭一样高峻一样气势恢宏。蒙城人怎么也弄不明白,为什么当初要将焚尸炉修得如此居高临下,张着血盆大口,虎视眈眈地俯视着豪爽善良的蒙城人。在这希望和死亡的对峙中,蒙城人竟如此安稳而麻木地沉睡着。这座曾经商贾云集、富甲天下、英雄辈出的千年古城,现在已不可救药地黯淡下来了,落后到比谁的父母官大比谁的单位稳妥比谁占公家的便宜多,落后到以下海人为耻的地步了。而就是这样一座没有生气的地方,我又拥有你的什么呢?她和我的联系仅仅是户口簿和单位名册上的几个字,仅仅是一个银行上的帐号——我的存折上还有两元钱的站岗费。噢,还有那个门牌号码!确切地说,是那个门牌号码的几十分之一!除此我已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了。我被这个城市接到世上又被她无情地抛弃——我真正是一无所有了!我的灵魂自由了?可那分明只是一种感觉。确切地说,我是落草为寇了!�
山脚下的江水涨潮了,湍急的江水哗哗流动如冤魂呜咽。一阵强劲的凉风袭来,我禁不住连打几个寒噤。月亮从黯淡的云中透下几缕清凉而冷淡的光束,急泻的江水就白花花地有些晃眼。我蓦地生出“壮士一去不复返”的悲壮感,禁不住仰天长啸一声,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凄厉回荡在城市上空,瞬间就被无边的夜吞噬了。我声嘶力竭地嚎了两声:“为什么?为什么?”那焚尸炉好象晃了几晃,城市却依然一片死寂——没有人理睬我!我清清楚楚地意识到,自己的确无可奈何地沦为一个不折不扣的悲剧人物,我连同自己的名字都成为一个被凌辱被践踏的标志。我想起了苏比、帅克、于连、维特、约塞连、格里高尔、红彼得、拉兹、阿Q、唐元豹、祥子、赫留金、切尔维亚科夫、波尔菲里、格里高列夫、哈克贝利·芬孙……亲爱的弟兄,你在他乡别来无恙?我又想起了糜局长、瑶姐、白成富、刁得花、蒋斗瘟和所有侮辱过我正在侮辱我并准备侮辱我的人,此刻他们在干什么呢?他们哪里知道此刻还有一个有为青年李亚非甚至找不到一个可以睡觉的地方呢?我越想越想不通,越想越气愤。哼,老子让你们睡得安稳!我几步站到亭子边缘,一下解开裤带,哗哗地就朝这个城市撒尿!那尿注晶莹剔透,散发着白色雾气,从高空中长长地划了一条优美的妙不可言的弧线,如一支离弦之箭向城里射去,微风中那声音美妙胜过一切乐器,渐渐地有劈劈啪啪的溅落声,微弱如木鱼叩击,似念球落盘,像铙钹轻拍……我惊呆了!就在这个城市还没有醒来的时候,我站在你的头上撒了泡尿!——我窃自得意地阴险地笑了。�
东方渐露微曦的时候,我下了山。我乘上第一班公共汽车向火车站驶去。火车站广场上躺着、站着、蹲着、坐着、蜷曲着黑压压的如同稻麦如同密林的人群,这里集中了大批外流民工。他们到广东打工,到新疆种棉花,到内蒙古放羊,到山西挖煤,到上海修房子,到北京干杂活,到一切可以将廉价的劳力和血汗换成金灿灿的钞票的地方去。他们蓬头垢面衣衫褴褛,背着花里胡哨的被子,浑身上下散发着各种稀奇古怪的臭味,他们成群结队行色匆匆,谨小慎微忍气吞声地接受城里人的白眼甚至辱骂。但他们依然是一支庞大的农民起义军,确切地说,他们举行的是一场没有硝烟的经济起义。当我淹没其中的时候,俨然也成了中国浩浩荡荡剩余劳动力起义大军中微不足道的一员。�
我在火车站邮局给成都挂了个电话,把仍在酣睡的叶冬江吵醒。他将到火车站接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