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人的会师-回头无岸

一出成都火车北站,叶冬江就在铁栅外大叫:“那个闲人,我在这里!”他已经自封为“中闲委”成都办事处主任了。我们从穿开裆裤时就一起玩耍,都是军人子弟,从中学到大学都是同学,他比我还没出息,去学了中文,毕业后他留到了省城,现在他已经停职混了一年多了。也难为他,他机灵如周星驰,又是一个满腹经纶的大学生,却用去教小学体育课,谁受得了?�

两个社会闲散人员胜利会师,热烈拥抱,大嚷大叫,引来了旁人的注目。那天也凑巧,我们都穿着大学时一齐买的那件白色T恤衫,胸前的一大团红象一滩炸裂开的鲜血,中间印着崔健的头像,背后是“一无所有”四个字。我用弯曲的手指在他鼻孔前探探道:“你他妈的还活着?”我捶他的脊背。我俩有一年没见面了。�

“活着无罪。活着也是闲着,闲着也是活着。”他无所谓的样子。他总是这个样子,中学时,班主任就把他、王文革和我归了类,常做某种反面教材。�

“现在干什么呢?”我问他。我俩有一年没有见面了。�

“磨刀!”�

“什么?”�

“磨刀!哥儿准备逮谁砍谁!别惹我呀!”�

“你到底干什么?笑话归笑话。”�

“放浪形骸,笑傲江湖。”他笑。�

“你还是该干点什么实事,空谈误国!”我们向市内公共汽车亭走去。�

“我能干点什么?干得了的我不愿干,想干的我干不了。”他向一辆计程车一挥手,“我呀,社会闲散人员,严打嫌疑分子。”�

“机票帮我订好了吗?”我们钻进红色夏利车。�

“订了,后天下午四点十分双流国际机场。其他弟兄现在情况如何?”�

“都落草为寇啦!”�

我们在他家所在的东风大桥附近下了车,直接走向一家小酒馆。坐定之后,我们点了卤牛肉,干煸四季豆,虎皮海椒,青椒肉丝,凉拌肚条和炒土豆丝,我们要了四瓶亚太啤酒。这是以前我们每次上酒馆的保留菜谱。�

“妈的,真他妈的烦!”呷了一大口啤酒,他狠狠地骂道。�

“烦什么?”我笑眯眯地看着他。�

“闲散太久,闷得慌。想砍人又怕挨枪子儿。唉,生不逢时呀!要是生在波黑,多刺激!”�

“怎么,这么快就耐不住了?你不是口口声声地要和公家平起平坐,作职业闲人吗?现在夹尾巴作人还来得及。”我笑他。�

“人是最暴戾又是他妈最下贱的,马克·吐温说人类是世界上最该死的最该诅咒的种类。人需要压力,要逼。人这种动物,一生下来就是邪恶的就是奔坏人长的,稍不留神就要干出鸡鸣狗盗伤天害理之事,非逼他他才会干好事。我的问题是现在没有人逼我学好,满街都是想占你便宜的坏蛋!”他喟然叹道。�

“我这次就是出去就是找压力的。”�

“把我也捎上?”�

“那边不是闲人呆的地方,中闲委在那边没有建立基层组织,据说那边没群众基础!”我调侃道,“你又没有什么特长。”�

“我饭量酒量不错,饭局上用得着。”�

“我都准备每天吃一顿饭呢!还好意思说出口?你那也叫特长?”�

“我给你拎包吧。”他恬着脸说。�

“我都还指望碰上个富有而寂寞的老太太哩!”我哈哈大笑,用启子打开啤酒。�

“想谋财害命呀?”�

“她用财产换童身,我用青春赌明天,等价交换,合情合理嘛。”�

“天哪,你他妈的还在自摸——还素着?”他猛地喷出一口酒,呛得直咳嗽。�

“假老练!难道你解决了?”我反笑他。�

“去年秋天就解决了——确切地说正是九月十日教师节那天!空手套白狼!妈的,那娘们真浪,小弟弟差点伺候不了。”接着他不顾场合开始绘声绘色地讲他的艳遇。文化人的艳遇通常是以谈文学开始的,他们也难免落入俗套。他讲了他们如何在图书馆搭讪,他又如何巧妙地制造了两人心照不宣的邂逅,他如何欲遮还羞地提出了吃喝玩乐的邀请,那娘们又是如何假意地推辞又准时赴约,他们又是如何从王蒙谈到了王朔,从郁达夫谈到了菲茨杰拉德,从顾城谈到了杰克。伦敦,从小仲马谈到弗罗伊德,从地上谈到了床上,她如何引诱他,他如何“就范”,他如何失了身,他如何和她老公谈判,以后又如何一发而不可收……�“怎么样?我用实际行动度过了自己的第一个教师节!”他说完得意地问。�

看到我一串粘稠的唾液准确地掉进了茶杯,他大声地恶作剧般地嘲笑我:“看看你那馋样!唉,你真不容易呀,要不要今晚我把她叫来给你破处,反正是捡来的嘛!”�

我羞愧难当,脸红到脖子梗,口里却振振有词:“你他妈的失身于一少妇,捡个烂蕃茄吃还自以为爽!”�

“你看见你家的房子着火了,你他妈的连洗脚水都不嫌赃。”他诡辩。�

“啃别人啃过的馒头,真恶心!”我皱起鼻子。�

“啃过的馒头再啃一口没关系嘛。”他哈哈大笑。�

“好了好了,别说那些乌七八糟的事了。”我把话题岔开,端起硕大的啤酒杯提议,“来来,还是为我们闲散阶层队伍的不断壮大而干杯!”�

“还要为你这个全世界仅存的稀有动物——童子娃干杯!”他放肆地说。�

当我们酒足饭饱,叼着香烟,打着舒坦的嗝儿,偏偏倒倒地从酒店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夜幕低垂,一片灯火辉煌的海洋了。成都——这个以烹调、悠闲和小家子气闻名于世,仍不失为中国西部最好的城市,由于长期观念陈旧裹足而行,有些落后了。据说新省长上任就雷厉风行,成都正扯下裹脚布,痛彻地反思并摒弃了从小家子气上升到理论的美其名曰的“盆地意识”,加快了改革开放的步伐,拼命追逐现代化,雄心勃勃志在必得地成为国际大都会。�

我们先到他家,放下行李,洗漱梳理之后又出了门,我们从他家所在的桥头,沿着成都的“长安街”自东向西而行。我们喝了不少的酒,醉哄哄地摇晃着身子,叶冬江以其特有的外八字步伐加剧了摇晃的弧度。一路上我们肆无忌惮地吼起了《解决》:“……眼前的问题很多无法解决,总是没什么机会是更大的问题,忽然发现你正看着我,脑子里闪过的念头是先把你解决……”吓得温文而雅的成都人赶紧给两个疯子让道。老实说,大学时我俩就是全校闻名的摇滚歌手兼走廊歌星。�

路过东风电影院时,冬江非要去玩电子游戏机。我们走进偌大的游戏厅,几十台游戏机排成几溜。使我吃惊的是,那些聚精会神,目不转睛地伏在这些儿童游戏机前厮杀鏖战,口中杀声不断的几乎都是成年人。这些人大都穿着T恤、背心、短裤、拖鞋,一副悠闲慵懒状,许多人都穿着文化衫子,其中有三句最赫然入目,一句是:“我没钱,别惹我!”另一句是:“不象话!”还有一句居然是:“雄起!”�

“他们和我们一样,大多是城市中的闲人,公家的弃儿,生活的边缘人,精神上的活死人,他们需要活着,需要刺激。”叶冬江向我介绍。�

他买了十枚币玩起了“雷龙”。里面充斥着摹拟现代立体战争的血腥厮杀场景,从航母飞机坦克机关炮导弹地雷机关枪什么武器都有。冬江反应敏捷战术高超,引来了一群围观者,每当他躲过似乎注定在劫难逃的袭击,化险为夷甚至反戈一击时,都会引得旁人情不自禁的喝彩。冬江也越来越得意起来,那些大至航母小至枪炮的武器都成了他随意操纵的小玩具。他杀得天翻地覆火光四射,俨然成了一个驾驭着庞大战争机器的英雄,一位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我只好垂头丧气地去玩老掉牙的俄罗斯方块和小蜜蜂。�

后来我们又去看了场夜场电影,由道格拉斯·迈克尔主演的《本能》。当我们回到叶冬江那个阴暗而隐蔽的小房间时,已经零点过了,我们冲了个澡,然后在支离破碎的交谈中昏昏然然地睡去。�

第二天起床时已近中午,我们穿着T恤、短裤和拖鞋上街了。即使是大白天,成都街头闹市仍不乏这种闲人打扮的人。在我走过的城市中,从未有哪个城市有如此多趿着拖鞋上大街逛商场或在街沿打麻将的人,真堪称成都一景。路过一家生意红火的面馆时,我想去吃点山西刀削面,冬江却执意要宰我吃火锅,没办法,可能是昨夜洗澡换衣时他发现了我的钱包,那是一笔对于我们而言不菲的款子,有三千元呢。我们在“七星椒”火锅厅坐定,我点了菜,把菜单交给俯首侍立一旁的女侍。�

“先生,你们喝什么酒?”她毕恭毕敬地问。�

“我喝一扎冰镇啤酒差不多了,你呢?”我问冬江。�

“我,给我来瓶中华鞭精。”待那女孩隐笑而离,冬江对我说,“操!肾虚得厉害,缺什么吃什么,吃什么补什么。”�

“小姐!”我挥手叫来那位女侍,“再给这位西门庆先生来份牛鞭。”�

“算了算了。”冬江居然也有害羞的时候。�

“没关系,二十元钱嘛!要补就大补一下嘛!”�

我们在七月的酷暑中又被火锅烫得五脏六腑就像被油煎过,无一处不舒坦,无一处不烫贴。我们大汗淋漓,唏嘘不止,却愈加感到无穷的惬意,这就是四川火锅的魅力。几个老外和北方佬不堪忍受哇哇叫着落荒而逃。走出带空调的火锅厅,我们差点热昏过去。�

“不行不行,我们内火太重,肝火上升,得赶紧找个地方散散火。”我四处张望。�

“登茶馆!”我们几乎异口同声地说。茶馆是我们自小到大消遣时光最常去的好地方,花钱最少,享受服务时间最长。最有趣的是,茶馆不仅是各种轶闻趣事闲言碎语兼下流故事的批发市场,又是各类闲杂人等三教九流的集散地。我的低级趣味的形成实际从小就在茶馆滋生了坚实的基础,王朔的小说只是一根导火线而已。我的早熟就和茶馆中说书艺人的下流事故的引诱有关。成都亦是个茶馆城,各种档次的茶馆密布于市。成都人的温文而雅慵懒闲适巧舌如簧豪放不足婉约有余,据我看来大约与其深厚的茶文化有关。蒙城人性格趋向北方,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火爆刚烈,傲慢强横。�

我们来到劳动人民文化宫院内搭着凉棚的茶园,刚坐定要了茶,就有两个眉目清秀的“掏耳女”走拢来,要求为我们清除耳垢。�

“我们在喝茶!也不看场合,恶心!”我厌恶地挥手。她们讪讪地还不走。�

“别,别走,来吧,舒坦。”叶冬江说,“你请我吃火锅,我也不能没一点表示,我请你掏耳屎。”�

不容我说话,那女子就敏捷地揪住了我的耳朵刮子。另外两个修脚师傅见状不由分说地抱起了我们的大腿。我动弹不得,只好眯上眼睛,那种痒痒乎乎的感觉真好。�

“别人要靠这个养活一家人呢,容易吗?”叶冬江最后共付了20元钱,让他们四个人分,几个人感激不尽地走了。�

等我们走出来时,公园门口已竖起一块巨大的广告牌,原来竟是“黑豹乐队”要到成都来演出,旁边开始售票。窦唯是我心目中屈指可数的大陆歌星之一,可惜他要四天后才到,让我遗憾了好一阵,无法去领略他音乐中不可思议的神秘力量和柔情中的狂野和狂野中的柔情了,当时我真动了先退机票或换机票看演出的念头了。我花了四十元为冬江买了张甲票,并告诉他:�“你去看吧,帮我吼两嗓子。”�

新闻联播中报道:从银川飞往北京的一架图-154客机坠毁,造成七十多人当场丧生,这个消息把我吓得一身冷汗。我对冬江说,明早退票换乘火车走算了。�

“没关系,到深圳是很先进的波音-757客机,比图-154安全得多,出事的大多是图式和伊尔式飞机。俄罗斯的产品就和他们的总统一样笨拙。”冬江的爸爸安慰我,他是个飞遍中国每个角落的大校衔职业军人。�

“你英勇就义了,家里还可以得六万元赔偿嘛,我是你的紧急事故联系人,我只要十分之一的回扣就行了。”冬江打趣我,“死了你一个,幸福一家人嘛。”�

次日吃过午饭,休息片刻,我到外边给卫超打了个电话。然后我们坐公共汽车到人民南路锦江宾馆对面,换乘西南航空公司的大巴士。由于冬江无法进候机厅,我们就在此举行了简单的告别仪式。我们再次拥抱。�

“这下就看你的了,哥们!”他说。�

“不排除流落街头、饥寒交迫的可能性,不排除再次让人看笑话的可能性。”我笑。�

“你先去,我随后就来。”他可怜兮兮地望着我。�

“只要我一立足,你就可以来。”我保证。�

当汽车鸣喇叭催乘客上车时,我们都眼泪汪汪了,我握紧他的手说:�

“你回去吧,还是找点事干充实点。”�

“我他妈的算什么呀!国家这么困难,我无所谓,反正闲着也是闲着,――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我指望你了。”他哽咽了。�

“别对我期望过高,如果那边混不下去,我也只好回来。”我又强作笑颜,“你他妈的也别闲了,别把你爸惹急了,哪天一枪把你崩了。”�

“你放心,我再闲也不会闲成民愤极大非杀不可的那种人。再说我家三代单传,我爸得留着我传宗接代哩!”汽车开动时,他恶狠狠地骂了我一句,“你他妈的给我顶住!身体是糜烂的本钱!”�

约摸半小时抵达双流机场,我凭机票领了登机牌,托运了行李后直接通过安全检测门进入候机厅,厅内已是人声鼎沸。又大致过了半小时,广播中通知到深圳的登机,于是一群人乱哄哄地走出候机楼来到停机场,我们换乘公共汽车直抵飞机旁,这是停机坪上机群中机身最庞大的波音-757客机。第一次乘飞机真有点兴奋。�

空中小姐年轻迷人身姿窈窕,她们站在舱门旁笑容可掬地迎候我们登机。我一进机舱,顿觉一阵凉意直浸心脾,舒服极了。我的座位如我所愿靠近窗口。不料我的邻座胳膊上戴着孝套,从闲谈中得知他在大亚湾核电站工作,是专回成都为老母奔丧完毕返回单位的。联想到昨晚的电视新闻,我的心中总有点发怵。时间过了四点二十分,仍未起飞,播音员说有一位旅客尚未登机,要稍等片刻。半小时后又说,接到空中管制的命令,暂时不能起飞,有人开始抱怨,我索性闭目养神,听音乐。至少又有半小时,邻座推醒我,播音员又说飞机没汽油了,要我们统统回到候机楼等候。乘客终于被激怒了。�

“飞机场居然没汽油!没听说过。”�

“撒谎都撒不来!”�

“Nooil?That'sincredible!(没油?不可思议!)”�

“有莫搞错!”�

但骂归骂,我们不得不又下飞机,乘公共汽车回到候机楼,然后上楼。在候机厅不少人责问机场工作人员延飞原因。有人说要在国外我们有权要求赔偿,我在一旁起哄咱中国也有这权力。那些工作人员笑嘻嘻地解释说这是为了大家的安全,并透露说前几天有一架飞机冲出了跑道,毁坏了一座小楼,这等于承认是出了机械故障,又有人提到了前天的空难,于是人们不再骂了。有个香港女人当场退了票。�

我由电视新闻联系到邻座的孝套联系到刚才证实的机械故障,在候机厅里诚惶诚恐。幸好有两台彩电,我便强制自己转移注意力。不久通知我们说有一顿免费晚餐款待顾客。这时,吃再一次在国人面前发挥了威力。果然,一听是白吃,乘客们气焰顿消,转悲为喜,奔走相告,潮水般涌向大餐厅。人们凭机票领了餐券,在大餐厅领到了盒饭和一瓶易拉罐饮料。我为了看“新闻联播”,草草应付后便到候机厅。看到报道的中国经济大好西方萧条中国稳定世界动荡,我的心中感到真高兴。特别是我最不放心的农业问题也有了转机。一条报道说,农民今年交夏粮不再象以往那样打白条,一年的血汗钱全部兑现。给人的感觉好象不打白条反而不正常,是开了恩,农民应该感激不尽。一个老实巴交一望无牙的庄稼老汉一边数着自己手里的一叠钞票,一边感激地说还是党和政府好,还是社会主义好。�

盛夏的黄昏是美妙绝伦的,停机坪上银灰色的机身在夕阳的余辉中被蒙上一层稀薄的霞光,象镀上了一层闪亮的,近乎熔化的金子。八点左右,在暮色苍茫之中,飞机在巨大的轰鸣中,随着我的心跳起飞了。飞机迅速地大幅度上升,从而让我体会了短暂的失重状态。我从窗口俯视这个庞大的都市被一团烟雾所笼罩,但仍可以看见那些高大建筑物的模糊轮廓和细密的流动的灯火,不久便是成都平原整齐有致的稻田阡陌,交错有序的农舍道路依稀呈现出来。蓦然间我惊奇地发现了一副立体风景,在飞机的西方,是一片金黄闪耀的天空,向四周由强而弱地射出万道如剑之出鞘般的霞光,东方一片苍茫朦胧,而机身下面的云海却被黑暗所吞噬。这时我已经忘了一切不祥的念头。�

不久空姐开始分批给我们分发各种稀奇古怪的精致食品,饮料和纪念品——一个时髦的横拴腰间类似皮带的黑色皮包。餐后我要了几本画报翻阅。我们渐次飞越贵阳、桂林上空。在迷迷糊糊之中被播音员和空姐叫醒,飞机即将到达深圳。我一看手表已近十点十分了,我推开机窗盖子向下俯视,不久,前方出现了巨大的一片灯火,飞机开始盘旋下降。旅客开始兴奋起来。深圳简直成了不夜城,空气透明度极好,在无边无际的灯火海洋中,一座座高楼大厦拔地而起鳞次栉比,四通八达的公路上爬行着密密麻麻荧火虫般的各式汽车。约十分钟后,飞机稳稳地停在深圳宝安机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