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只蜘蛛的轨迹-回头无岸

第二天,糜局长迟到了两个小时,遇到他时他一脸的倦容,他正拿出钥匙抖抖索索地往门孔里塞。�

“糜局长回来了!这次出差辛苦了。”我若无其事地问了一句。�

“啊啊。”他笑咪咪地点了点头就进了他的办公室。我回到办公室后小苟鬼鬼崇崇溜了出去。�

我枯坐桌旁,无聊至极。想起昨夜和哥们的玩法,感到一种久违的、既陌生又熟悉的快感溢满了我的全身,那才是本性的我。我举目向窗外望去,却是一片灰蒙蒙的阴晦的天空,远处高大而荒凉的山峦起伏绵延,遮住了我的视线。当一踏进与我局一墙之隔的中学校门时,我就发誓要为看看山外的世界而奋斗,而今天的我却又灰溜溜地从终点回到了起点,我的生活一点没有改观。人生无常,世道沧桑,难道一切都是宿命。�

我想起了大学里的几个同学。代小琪嫁给了迈克尔去了美利坚合众国,郑钱娶了他的澳籍教师苏姗娜去了悉尼。尽管这两桩涉外恋爱在六四事件不久引起全校轰动,被当时保守的校方上纲为有损国格的行为并勒令代小琪和郑钱在即将毕业的1991年春夏之交退学,但还是赢得了同学们的同情,因为他们年龄相仿,语言相通而且真诚相爱,更何况那是别人的私事,难道仅仅因为和列强通婚就去说三道四吗?而那些动辄拿着马列主义、爱国主义教训别人而自己却坐着洋车喝着洋酒偷偷将不义之才存入瑞士银行,削尖脑袋把自己子女安排到花花世界的干部的虚伪不更令人忿恨吗?�

同寝室的除了郑钱出了国,还有陈飞宇和王大鹏去了北京读研究生,明年就毕业,出国只是时间问题,不过他俩不象代小琪和郑钱那样幸运傍一洋人,他们还面临着出国后令人头痛的生计问题。不久前的一封信中,他们告诉我,目前他俩参加了一个北京闲人办的鸟公司举办的“出国留学人员漱盘子强化训练班”以防不测,他们经过两个月的强化训练,目前已经能够每分钟漱一百五十五个盘子,超过结业达标的每分钟一百二十个整整三十五个,以优异的成绩结业,相信出国以后生计不成问题。�

我又想起许多没有考上大学的中学同学。在蒙城人的眼中看来,没有几个不比我混得好,他们有单位分的宽敞舒适、设施齐全的住房,有不菲的薪水和储蓄,有理所当然的工龄,有不知怎么到手的文凭和随之而来的职称甚至职务。我蓦地觉得对不起寒窗十八年,对不起脑海中的那一万多个英语词汇。�

忽然母校响起了古老的广播体操进行曲——课间操开始了。依旧是那支老掉牙的沙哑的曲子,依旧是那片破烂不堪的操场,依旧是几排摇摇欲坠的红砖楼,依旧是那座颓败的花台,依旧是几簇俗里俗气的芭蕉树。我恍恍惚惚又站在队伍当中,心中酸溜溜地充斥着一种身陷囹囫冲不出去的焦虑感,一种挥之不去不可抗拒的失败感,这两种感觉交替纠缠着我毒蛇一般将我吞噬下去。猛然间我看见了我的恩师张老师,他正费力地爬楼梯,他头发愈加花白,脊背愈加佝偻,脚步愈加蹒跚。他曾把我叫到他家为我高考中榜设宴送行,语重心长异常严肃地对我说:“我对你最抱希望!”想想两年来扭扭曲曲地活着,在各种复杂的微妙的令人厌恶的利害关系中周旋,在那张蜘蛛网中小心翼翼地爬行着,在各种非人的表情中同样展示着我的非人。我看见张老师蹬上最后那一级台阶时一个趔趄,我的心为之一紧,刹时充满一种女人般的凄凉,女人般的盈盈眼泪就簌簌流淌坠落下来。�

难道我的所有追求就在这无聊的损耗中化为泡影?难道我所剩不多的青春就在这个毫无生气的窝棚里一天天流逝殆尽?我想起了古副局长之死,想起了老牛的一生。我觉得自己就象一只苍蝇,在层层将我包围的蜘蛛网中生存,注定不撞上这张网就撞上另一张网,否则就只有不知疲倦的无休无止地原地飞下去……我的疲倦变成了恶心,顿时觉得头重脚轻天旋地转起来,我跌跌撞撞昏天黑地地跑到了洗手间。恶心逼出了我的眼泪,恶心让我的胃猛然抽搐翻江倒海,我在洗手间呕吐完毕,心情轻松了许多,想起昨夜贾卫东和赵卫彪对我的忠告,心中酸楚的滋味渐渐退去,涌起一种莫名的冲动。我坐下来,调整好情绪,提起笔给卫超写了一封信,说不定在南方可以找到我在这里不能得到的东西,再说,我也有两年没有出过远门了。�

小苟照例每天早请示晚汇报,情绪却一次比一次沮丧,整日火烧眉毛坐卧不安的样子。糜局长每次应酬再也少不了瑶姐,在蒙城混了360多天,她比以前更爱打扮了,按小县城的标准,她也算得上时髦了。有一天听老袁说她也报名参加市委党校大专函授班了。据说那里及格率最高。老袁的弟弟在党校大专函授站任教,姚姐找老袁帮过忙。

�“她以为文凭那么好混呀?我都混了这么多年了,她那水平,只配进扫盲班!”小苟说。�

“我弟弟说她基础太差了,建议她先把初中和高中课本补习一下。”老袁干笑着说。�

不知是从什么时候起,糜局长亲自驾驶小车了。每次出差,都要把瑶姐带上,省内省外,少多则两三天,多则一两月。渐渐地糜局长穿起了西装——这天然是瑶姐的功劳。不久又成了一个舞迷,我局的那个舞厅以前是从没有荣幸地请来糜局长的,年初糜局长决定重新装修舞厅,引进全套进口音响设备,还搞了最新潮的全封闭KTV包厢,半封闭雅座,立即招来了不少花花绿绿又俗又媚的三陪女。但瑶姐几乎垄断了糜局长的每一支曲子,糜局长乐此不疲,几乎不放过每一支曲子。“101”章光生发灵好象不太奏效,糜局长每一出场,高贵的秃顶四处晃动,令满场生辉,乐队就更卖力地演奏,歌手就更加卖力地唱,主持人就更加肉麻地称赞糜局长舞姿优美,糜局长就更加兴致盎然,腆着啤酒肚满场转,缓缓摇晃如南极企鹅。�

“唉,现在是旱的旱死涝的涝死。”闲着没事的小苟叹气,他也是自讨苦吃,本来就没法跳舞,还要再三去邀请瑶姐,又不幸再三被瑶姐断然谢绝了。三陪女他是请不起的,四十元一小时呢。�

“糜局长宝刀未老呀。”老牛说。�

“糜局长爆发了第二次青春。”我说。�

除了跳舞,糜局长还要献歌,甚至有几次还和瑶姐合唱《天仙配》和《夫妻双双把家还》,唱到动情处,糜局长还要牵着瑶姐的手翩翩起舞伴以样板戏般的姿势……�

几天后的那个早上终于出事了。�

当时我们正在穷聊,一知半解地谈论着俄罗斯局势,大概因为我们有土豆和面包吃,都流露出一种廉价的自豪感和幸灾乐祸的情绪。�

忽然从门外走进来一位头发花白,体态臃肿的老太太,我正要问她找谁,老牛抢先迎了上去:“哎哟,嫂子!你怎么有空来这里?稀客呀稀客!快坐快坐!”�

“这是糜局长的老伴杨嫂。”老牛扶老太太坐下,一边热情地介绍一边吩咐我去沏茶。�

“杨嫂您是不是找糜局长?哎哟,真是不凑巧,他不在!他刚走不久,汽车不在院子里。”老袁踅到窗口望了一眼又踅回桌前。�

“谢谢!我不找他,我找小瑶,就你们办公室的小瑶。”听了她的话我们都大吃一惊,这才发现老太太脸有怒色,情绪中有不易察觉的异常。�

“小瑶?她这一段时间上午都没有来,党校函授去上课了。”小苟解释道,态度更加热情了,“要不我到党校去帮你找找,现在还没下课呢,肯定在!”�

“这样?老牛啊,麻烦你帮我打个电话让她过来,我找她有急事。”老太太说完忙补充一句,“对对!先别告诉她是我找她,就说单位有急事。”�

办公室气氛一下子不对劲,老牛犹豫起来,吞吞吐吐地说:“这……这……这恐怕……唉,杨嫂?”�

老袁就催老牛说:“叫你打你就打嘛,罗哩罗嗦的!”�

老牛还在磨磨蹭蹭忸忸怩怩,一脸难为情。�

小苟却高兴得很,自告奋勇地说:“我打我打!不就打个电话嘛!噢,她有个传呼机,刚配的,我打去!杨姨您老不用着急,一会儿她准保到这儿来。”�

糜太太从一个皮包里抖抖索索取出一支烟,抖抖索索连划了几根火柴都没划燃。我赶紧掏出打火机替她点燃香烟。老太太一口口狠命地吸狠命地吐,浓烈的青白烟雾团团升起,间隙传来剧烈的咳嗽,更把办公室反衬得寂寥无声。�

“什么急事嘛!讨厌!催命鬼!”瑶姐迈着极度夸张的猫步出现在门口,风风火火骂骂咧咧。�

老太太扔掉烟蒂,一下子从沙发上挣扎起来,向门口走了几步,一边迅速地打量着她。瑶姐穿着一套开胸很低的黑色时装,浓妆艳抹,神态傲慢。�

“你就是小瑶?瑶小姐?”瑶姐刚坐在沙发上,糜太太劈头就问。�

“是呀!你?你是?”瑶姐狐疑地问。�

“你这个小骚精!”不容瑶姐反应过来,“啪”的一耳光已山扇在她的脸上。这一巴掌当量巨大,声纳也大大超标,瞬间瑶姐的脸上印出一个清晰的红色的手掌轮廓,浓重的脂粉被震得纷纷扬扬四处飘飞。�

“你!”瑶姐正要说点什么,糜老太太又一口浓痰喷射到她脸上,一边破口大骂:“你这个狐狸精!你这个烂娼妇!臭婊子!破鞋!你怎么连一个老头子也不放过?他的女子都比你还大!你想男人都想疯了?去建筑工地嘛!去火车站汽车站嘛!去舞厅去旅馆嘛!……”�

“你误会了……”瑶姐刚挣扎着说了一句,糜老太太又向她猛扑过去,抓住了瑶姐的头发厮打起来。瑶姐涵养特好,始终打不还手骂不还口。�

我们这时才去制止。我们拉住糜夫人,老牛劝她在沙发一角坐下,瑶姐也窝在沙发的另一端,捂着红肿的脸和流血的嘴角唧唧复唧唧地哭。这时到办公室“办事”的人异常多起来,局里院里楼层聚了许多人,叽叽咕咕神神秘秘。�

老牛说:“杨嫂呀,你何必呢?天大的事情也要坐下来谈嘛!什么了不得的矛盾?不会超出人民内部矛盾吧,心平气和地谈嘛,基辛格、尼克松到中国干嘛来了?——还不是为了谈嘛…

…”�

我也冒冒失失糊里糊涂急不择词地插了一句:“别急别急!搁置争议,共同开发嘛!”�

老牛白了我一眼,我赶紧打住。�

老太太声泪俱下唠叨起来:“……本来跟了姓糜的,他是那种人,狗改不了吃屎的习惯,我就忍了,要干丑事你们躲得远远的,眼不见心不烦!你们还让我这张老脸往哪里搁呀?你们别看姓糜的现在威风,当初是怎么求我的?连狗都不如!一个破阉猪匠……”�

这时瑶姐主动走过去柔声细语地说:“杨姨,我们还是进屋里单独谈谈,你误会了!”�

“进屋里谈?我不去!有什么丑事见不得人的?”糜老太太敏感地咆哮道。�

“我们把误会澄清楚嘛。”瑶姐乞求道,“我们心平气和地谈。”她又牵住了老太太的手。

�“误会!这叫误会?”老太太嚷道,厌恶地甩开了瑶姐的手。�

众人只好再劝老太太,老牛叫我将茶水端进里屋。里屋是电脑打字室。瑶姐抬了把椅子先进去,糜老太太经我们再三劝解,踌躇了好一阵还是哭哭啼啼地进去了,瑶姐赶紧过来把门关上又将门反锁上。�

我们几个坐在外边,埋头各干各的事,不敢发表任何评论,连咳嗽、放屁也得回避,也听不见屋里的任何响动。约摸过了半小时,楼下院里传来汽车马达声,老袁说了声:“糟了!”两分钟后,糜局长上了楼,老袁奋不顾身,摇着大弧度霹雳步踅过去在糜局长耳边轻声嘀咕了几句,糜局长脸色骤变,一下拔下门上的钥匙,哼了一声“乱弹琴!”一转身就走了。�

一直快到下班时,里屋的门才开了。两个冤家对头手挽手走了出来,一边嘻笑着,亲热得如同相依为命的母女。�

“干妈!干女儿让您老人家受惊了!赶哪天到府上孝敬您老!”瑶姐嗲声嗲气地说。�

“小瑶,不——干女儿,快别这么说!都怪我老糊涂了,错怪干女儿了。以后都是一家人了嘛!后天下午过来吃火锅,我一人忙不过来,过来帮忙哟!”糜老太太把瑶姐搂在怀里说。�

“干妈叫女儿去,我哪敢不去?只怕干女儿手笨,干妈瞧不上哩!”瑶姐娇嗔道,一边为糜太太开门,看来她们就要走了。�

小苟没头没脑地问:“怎,怎么?这就走啦?……”�

糜太太这才对我们说:“对不起各位了!都怪我老糊涂了!打搅了!打搅了!”�

但糊涂的是我们,她们刚走,我们就面面相觑,唏嘘不止,都忍不住评论了几句。�

老袁首先说:“保了夫人又得兵,高!这招实在是高!”�

小苟说:“不愧是公关部长,什么关都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服了,我真是服了!”�

我用不太标准的京剧腔唱道:“这-个-女-人-不-寻-哪-常,竟-敢-在-鬼-子-面-前-耍-花-腔……”�

老牛只是哎哎地直摇头:“有意思,有意思。”�

既然别人都成一家人了,绯闻不攻自破。瑶姐就愈加笑傲江湖,如日中天地红起来。她不但剥夺了小苟的“局座衙门走廊和官邸后院之间行走”的特权,还常常象布置家务事一样宣布局里的各种指示,指挥我们干这干那,把我们累得大汗淋漓晕头转向,一时觉得我们局是她私人开的公司似的。办公室的红头大印,时髦的现代办公用品,图书室、娱乐室、档案室、文印室、保险柜、文件柜……各种钥匙也被糜局长指示归她保管,甚至我们办公事用一个信封一张邮票一粒图钉几滴胶水之类的小杂碎,据称为了增收节支,厉行节约,杜绝浪费,一律要求我们写张条子,赔尽笑脸,好象欠她似的。林主任走后,各种文件的签阅栏便成了空白,要签也只签“办公室已阅”几个字,谁也不敢在负责人那个位置留自己的名,这倒好,瑶姐却落落大方歪歪扭扭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有些来办公室办事或闲逛的下属企业或科室的人,甚至瑶主任长瑶主任短地叫起来。才开始瑶姐还脸红,把别人在办公室撵得团团转,不准别人乱叫。渐渐地她好象习惯了默许了放纵,还时不时地冲下级发点脾气——你以为你的事本小姐不晓得?当心本小姐奏你一本!……她常常这样威胁道,把别人吓得面如土色,连连告饶。我们几个人也因此而噤若寒蝉,感觉是杀鸡骇猴。最令人震惊的是瑶姐竟还敢对林副局长大有不恭,经常当着众人的面顶撞她。�

不过办公室还是维持着一种隐藏着杀机的、暂时风平浪静的假象,尽管我们几个各自心怀鬼胎却不约而同地形成了一条无形的统一战线,但我绝没想到瑶姐会首先拿我开刀——老实人吃亏呀!�

那天,我正伏案给几个同学写信,瑶姐冷丁来到我桌前对我说:“小李,林局长让你把会议记录给我。”�

“会议记录?你要看呀,等一下。”我一边看信一边从抽屉里取出那个精美的红色塑料夹子给她。然后继续埋头写我的信。�

她却并不走回她的座位,胡乱地翻了翻会议记录,又对我说:“小李,林局长让我们对调一下座位。”�

“换座位?”我愣了一下,抬起头来,发现老袁、小苟和老牛正在对我使眼色。�

我坐的是原来主任的专座,是一张豪华的总统办公桌,配以气派舒适的高级真皮高靠背转向椅。桌上配有一部漂亮的红色电话,一部小巧的传真机。我参加工作不久,就被安排在这张座位上,协助林主任处理一些文字之类的杂活。林主任离开后我就独享起这张大桌子。�

“林主任说的?”我有些疑惑地问。�

“对,你快把你的东西收拾一下,坐到我的座位上去吧。”她催促我,一边拿她的东西。�

我转身看见她的东西,包括一件未织完的毛衣已经堆成一堆放在她的桌旁。我迟疑了一下,问她:“林局长说的?她怎么没告诉我?”�

“不骗你。林局长昨天对我说的。”她说。�

“等我问清楚再说。”我拨通了林局长办公室电话结果没人接。林局长今天好象不在。�

“老牛、老袁、小苟,你们快来帮忙,把这张桌子换个方向。”瑶姐招呼他们。�

“我爱莫能助。”老袁一摊手,他的确也不能干如此的重活。�

“昨晚上和老婆一直就没闲着,今天连早餐都还没吃呢,哪有劲呢?”小苟嘻嘻哈哈地说。

�“唉,总不能让我一个老头子来搬吧。”老牛说。�

瑶姐一怔,脸色陡变转身走了。我知道她是去叫司机小谭小赵去了,对于瑶姐而言,这两个小男人早就象她的卫生巾一样柔软可欺。�

“小李,千万别换!这是第一步,试探性的,第二步就要你从办公室里消失。”老袁说。�

“现在我们要团结一致,枪口对外。”小苟说。�

老牛却说:“小李呀,不要说我给你泼凉水,你恐怕是斗不过别人,人家作出了多大的牺牲呀!你没听别人整天在唱《女人是老虎》吗?你呢?”�

“那我就是武松。”我恶狠狠地说。�

不久,小谭小赵果然跟着瑶姐进来了,瑶姐果然又在哼那曲子!�

“瑶姐,我不换了。这个座位光线很好,我又是近视眼。”我尽量心平气和地对她说。�

“咦——你这人怪了!刚才说好了,一下就变了,你这个人!”她咋咋哇哇。�

“等林局长给我说了,再搬也不迟嘛,反正这张桌子迟早都是你的嘛,你急什么嘛!”我又说,“还有那个会议记录本马上还给我,我写的是草书,还夹杂着英语,恐怕瑶姐你认不得。”�

“这么说你是不相信林局长了?”她有些恼怒。�

“到底是让我们相信谁?林副局长还是你的干爹?”小苟在旁边不阴不阳地插了一句。�

“没你的事!闭上你的臭嘴!”瑶姐勃然大怒,冷不防转身凑在小苟脸上骂了一句。我们都大吃一惊,气氛一下紧张了,我心里突突地跳。�

她又转身干巴巴地问我:“小李子,你搬不搬?”�

“不搬。”我不冷不热地扔出一句。�

“你老弟还是搬了算了。”小谭拍拍我的肩膀,小赵和他已经走到我的桌前,开始捋袖子。

�“这里有你们说话的份吗?”我怒不可遏,嚯地站起来,大声嚷道,“今天是人在阵地在!怎么着,你们看着办吧,只要你们不怕流血!”�

小谭和小赵看了一下瑶姐,悻悻地站到一边。气氛短暂地凝固后,瑶姐的脸如初霜的柿子由红而白,半阵,她一咬牙“走着瞧!”甩身就往回走,长发半空腾起如受惊的马扬起尾巴。

我早就受不了她如此走路的姿式,此时尤其觉得那动作在侮辱我,就索性叫住她。�

“什么事?”她在门口转身站定,用眼睛鄙视我。�

“我免费送你一句话。”我异常严肃地告诉她,“今后别再走模特儿步子了,别再折磨我们好不好?就你那造型,你那气质还走猫步,简直是猪鼻孔插葱——装象!非洲人跳芭蕾——不合国情!”�

她哼了一声,居然又折磨了我们一遍,我当场差点没晕过去。�

“这场风波迟早会来。”老牛说,“好戏还在后头,不信走着瞧。”�

“太霸道了!”小苟骂道。�

“老子才不管她到底姓蒋还是姓汪。”我余怒未消,又一个劲地骂自己太老实憨厚,孔孟之道害人不浅,最后我不无感慨地总结了一句:“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落后就要挨打,老实就要受气!”�

林副局长果然没有对她说过这些话,只是中庸地笑了笑:“哪有那么厉害?小瑶就是那种脾气嘛!你们都让着点。”�

没几天,局里决定成立一个劳动服务公司。这是蕴酿已久的,为切实实行机构精简的一个重大举措,虽然动员会开了好几次,还是没有人愿意去,劳动服务公司经理的乌纱帽就象一双破鞋似的,给谁穿谁也不乐意。公司设在腌腊店旁的破平房中,两张破木货架,一张桌子,一张牌子就算一个公司,注册资金五千元,实际上只经营一点烟酒副食品小日杂百货品。一无资金二无人员三无场地,它被我们戏称为“三无公司”,简称“3WC”。这是局里为解决富余人员的办法,本来才开始是让老牛去的,又让老袁让我去都没结果。最近糜局长断然决定由小苟出任劳动服务公司董事长总经理总会计师总出纳总售货员,享受正科级待遇,小苟却避瘟神似地推托。糜局长这几天找他谈了几次,说是组织上的意见,只是暂时的。小苟出尔反尔,虽口头上同意了,却一直赖在办公室不去赴任。瑶姐着急了,动员了他好多次都被小苟不冷不热地回绝了。�

小苟出事前正在和我们畅谈当时的“下海热”,谁也没有注意瑶姐撞了进来,她劈头就对眉飞色舞的小苟说:�

“你怎么还没搬走?整天就知道瞎吹,就知道哭穷,让你下海你又不去了。快走!”�

小苟谈性正健,被冷丁打断,很不高兴地问:“你是搬家公司的怎么着?老想别人搬家?”�

“你可以走了。赖在这里是等酒呢还是等菜?烦死人了!”瑶姐笑嘻嘻地说。�

“这里是你的家是吧?”小苟顶撞她。�

“就算是吧,你的家在那排平房里。”瑶姐指了指那排平房,恶毒地讥讽道,“还不回去?这下天天有腌腊肉给你吃了……”�

“老子搬不搬关你屁事!”小苟一下子暴跳起来,平时积蓄的怨恨刹时间火山般喷射出来,他破口大骂,“你不要狐假虎威,狗仗人势!臭婊子!你以为你晚上枕头风一吹,别人就人头落地呀?你以为你是谁?慈禧太后呀?老子不怕你!你以为你晚上双腿一岔,你就可以为所欲为……”�

我们几个先是饶有兴趣极有耐心地作壁上观,见小苟后来确实没词儿了,就纷纷劝小苟:“小苟你冷静些。”但他声音又更大了,不理我们的劝阻,我们也就各自呆在自己的座位上,看报喝茶打呵欠挖指甲抠鼻孔掏耳屎。�

瑶姐猝不及防,一时手足无措,脸上顿时血红,两目发白,嘴唇发抖,最后终于用双手一下捂着脸,“哇”地一声哭起来,跌跌撞撞地跑了。我们感到事情闹大了,就都责备小苟太冲动了,闯祸了不得了啦。他肝火更旺,大骂不止,然后就猛喝茶水猛吸烟猛吐口水猛摔东西。�

约摸不到十分钟,糜局长、林副局长怒气冲冲地走进办公室。我们几个都惊呆了,忙起身缩到墙角,〖HTK〗伫〖HT〗立着紧张地注视着局势的发展。我感到我的双腿在瑟瑟发抖。我感到尿液就要逼出来。�

小苟却斜坐在藤椅上,跷起二郎腿,一只脚还搭在办公桌上,头仰着向天花板,一边摇晃着身子,一边向天空吐一串串的小烟圈。他看见局长进来了并不搭理。�

“哼!哼哼!哼哼哼!”他的鼻子里发出了轻蔑的声音。�

“起来!”林副局长命令他。�

没动!他这一反应对于领导简直是无法容忍的污辱。�

“你是什么态度?”糜局长问道。�

只是身子趔了一下。�

糜局长气得身子发抖,抓起一只茶杯,猛地摔在地上,震得粉碎,一块碎片击中了我的裸骨,引起剧烈尖锐的疼痛。�

“起来!你造反了你!”糜局长咆哮道,我们都目瞪口呆,哪见过糜局长发过这种火!�

小苟这才慢腾腾地站起来,大大趔趔地说:“怎么啦?”�

“我处理你!”糜局长指着他的鼻子吼。�

“凭什么?”小苟也嚷起来。�

“就凭你造反!”�

“你又不是皇帝,造反?造反有理!”�

“就凭你不听分配,公报私仇!”�

“不听分配?分配不合理我凭什么要听?公报私仇的是你呀阉猪匠!”�

“你?你?”糜局长无话可说,脸色煞白。�

“这是组织上对你的考验,你是预备党员嘛!”�

林副局长缓和了一点。�

“考验?考验别人就进舞厅进酒楼游山玩水,考验我就给我穿破鞋?考验?不要假惺惺的了!这种考验我不要!考验别人去吧!”小苟反驳道。�

“你!你动机不纯!”糜局长又吼起来。�

“我动机不纯?哼,彼此彼此!”小苟冷冷地顶撞道,“共产党员我就相信小李他爸爸那种,别人是一宣誓就和日本人拼刺刀!就上战场堵枪眼子!你呢?即使是入了你那个党,还有退党的自由嘛!现在我不入你那个党了!怎么着?不行?把申请书还我,我不入了!我不象有些婊子那么不要脸,要入你那个党,先入你那个裆!……”�

“你强词夺理!”糜局长咆哮了一句,脸色铁青,青筋暴突,居然无话可说,只好愤然转身走了。林副局长也跟出去。�

我们几个赶紧训斥小苟,“小苟你怎么不冷静,你怎么对领导这种态度,你这叫犯上作乱!你呀好汉不吃眼前亏,枪打出头鸟,难道你不明白?木秀于林风必折之,猪肥于人人必食之,这时候还出什么风头!你赶快去道歉,怎么对个人有气拿党来开涮?阉猪匠怎么啦,一样是劳动人民出生嘛!你呀你呀……”�

他自岿然不动!继续抽他的烟,我清楚地看见他的嘴角露出了残忍而迷人的微笑。不一会林副局长就把小苟入党申请书拿过来还给他,他几把把它撕得粉碎,将碎片奋力抛向空中,然后坐在那里傻笑起来。他那独特的笑声把我们渗得毛孔倒竖落荒而逃。�

第二天,林副局长召集了办公室全体人员会议,宣布调整办公室人员工作,成立“看守内阁”。瑶姐负责协调办公室和领导的关系,老袁只负责管理图书报刊,老牛处于离岗状态,没事的话,可以不来上班,小苟呢,仍得去“3WC”担任经理,小苟一言不发,只是冷笑了几声。至于尚有挽救余地的李亚非呢,暂不变动,留室察看,以观后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