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心灰意冷的下午,我趁办公事之机从单位溜出去,心事重重地走在灰色的大街上。我记得当时我一是因为美国拖欠联合国十六亿美元会费而操心,一是因为糜局长早上没理我而烦恼。
我在路边烟摊买了包烟,点燃一支叼在嘴上信步闲逛,眼睛看到什么什么就特别令我心烦,即使是迎面款款娉娉走来一位蒙城小靓妹,引起旁人的骚动,我也绝不迎合她愈傲愈媚的目光。我在想我的心事。不知不觉地走到建设路,远远看见“闲人火锅店”,眼睛一亮,径直走过去。渐渐地,一股包含着浓烈罂栗味的热风扑鼻而来,我在一个趔趄中连续打了几个痛快淋漓渐次亢奋的喷嚏,唾液、鼻涕和眼泪一齐涌出来,脸上被弄得一蹋糊涂。�
“嗬,赵卫彪,快来看哪!那个死不下海的公家人来了。”我刚一踏进门就成了贾卫东的笑料。他正在招待两桌客人,看来生意不错。�
“不欢迎我,我走了!”我有些难堪转身欲走。�
“别走,别走,开个玩笑。”他又冲里面叫赵卫彪。�
赵卫彪从厨房里走出来,手里端着一盘毛肚一盘鸡翅,一边给客人上菜一边拿我开漱:“我就知道你的嘴又馋了,我说你这个公家人当得也太惨了,一不官二不倒三不吃四不捞脸不厚心不黑上不去下不来饿不死吃不饱,比我们校长还瘦,怎么,社会主义的优越性你一点也没体会出来?还在研究《厚黑学》没有?转化成生产力了没有?”他又把我介绍给那个赤裸上身,戴深度眼镜的家伙,“认识不,他就是火鸟,现在正在写一篇狗屁文章,叫什么论厚黑学在现实条件下的转化!”�
在座的两桌客人明显的是一伙放肆的乌合之众,听了这话都嘿嘿嘿地看着我笑,那个赤裸上身、戴深度眼镜的鸟男人一手搂一个似鸡非鸡的妖冶俗媚的女人,摇摇晃晃地来到我面前,对我厌恶的目光熟视无睹,满嘴酒气地对我说:“兄弟,你,你就是火鸟呀?怎么,不玩深沉啦?斗志消退啦?退火啦?别,别,别这样看着我,我文化比你高,比你还深沉!没,没用!”他又指了指酒瓶和那两个女人放浪地说:“就这两样管用,一样管嘴,一样管我小弟弟,哪里可以闲着,就这两样不能。”�
他就是大名鼎鼎的“野夫”,常常在报上和康德一起散步和尼采一起喝酒的哲学白痴、自由撰稿人兼饥饿的艺术家,不过在我看来他最大的进步要算暂时终止了手淫的恶习。�
他说完下流地指指他的下身裆部,那伙鸟男女都淫荡地狂笑,我笑红到耳根,忙胡说:“我今天不是来解馋的,我是特地来告诉你们,我也要下海了。”�
“怎么,你舍得单位上那根骨头?”赵卫彪问。�
“你要是真下海,今天我们倒可以免费让你解解馋,你活得也真不容易啊。”贾卫东笑道。
�“笑话!你们以为我真穷得只有啃骨头的命了?哥们今天我豁出去了,我请客!”我一把掏出昨天刚发的工资壹百贰拾叁元肆角伍分正,啪的一声摔在桌子上。�
“嗬,噍,要照顾我们的生意了,”赵卫彪说,“别,别急,考虑好了,一个月的工资一顿就吃光,你舍得吗?我们可不逼你做大款。”�
“我们的宗旨之一是公家的闲钱也欢迎。你要请哪些?外边有个邮亭,里边有公共电话,现在还没下班,”贾卫东说着,怀疑地看着我,又塞给我一个电话号码簿,“爱请谁随你的便。”�
“小瞧人!”我一咬牙就出了门,赵卫彪追出来说:“你请一下白成富。”�
“请他?请他干嘛”我问。�
“现在的白成富不是以前的白成富了。我们这帮哥们要想办成点事,没他的帮忙什么也干不成,呆会你就知道了。”赵卫彪说。�
白成富?那厮几乎要被我遗忘了,上高中时那厮坐在最后一个角落,成绩一〖HTK〗蹋〖HT〗
糊涂。那厮之所以能进全市的重点中学,完全是因为他老头子为学校解决了计划经济时代的紧俏物质钢材和水泥,我们当时都叫他“钢材生”或“水泥生”。尽管我们换的新教室就是他老头子批的钢材和水泥修起来的,并且换新教室的确使我们免遭危楼随时带给我们的威胁,但我们还是对这个特殊人物保持了不可逾越的隔阂,因为他破坏了当时尚在推崇的公平竞争规则,他没有资格成为我们中的一员,这是当时我们班上的一个普遍而执拗的态度。尽管那厮平时木讷,呆若木鸡,但还算识趣,独来独往,据说因作弊连高中毕业证都没拿到,新换的校长是个正统刻板,以苛刻严谨著名的数学老师,并不买他老头子的帐。正是那两年,“克来顿大学”在中国大地犹如电杆和公厕墙上的那些令人心惊肉跳的广告一样铺天盖地而来,一张比市重点高中耀眼得多的大专文凭,对于白成富的老头子而言,就象上厕所时随手撕下一张公用便笺一样唾手可得。当我们还在补习班煎熬时就收到寄自克来顿大学的明信片,上面尽是些哀我不幸,怒我不争,为我平添几分羞,骂我笨鸟催我先溜的句子,气得我们几个当时就拿那厮没办法。我们进稀饭大学才一年他就毕业了。那厮先分配到他老头子权力下的一家国有企业,刚让别人把两三万元的学费一报销就立即调到市里一个权力显赫的机关摇身一变成了国家干部身份!又躲过了几次机构精简,四平八稳地坐在那里等待提拔。那厮平时养尊处优,不大屑于和我们交往,当我还在为买一双皮鞋发愁时,就常常看见他骑着摩托载着不伦不类的女子招摇过市,呼啸着和我擦肩而过,有时我看见他在大街上横着走过来却而对我视而不见。刚才打电话时,那厮居然听不出我的声音。我估摸着赵卫彪和贾卫东求他办过事,因为这个火锅店门面就是他老头子下属一个企业的。�
我返回火锅店时人已作鸟兽散,满屋狼籍,只见“野夫”正腆着脸要求赊帐,赵卫彪、贾卫东一脸不悦地说:“又赊帐?上次还未清哩!不行!你他妈以为又在和尼采喝酒呀?”�
我趁机奚落“野夫”:“没想到咱们的大哲学家也食人间烟火,你呀?我看你真该换个笔名了?”�
“什么?”他讪讪地问。�
“手淫犯?——不好,改了就好!饮食诈骗犯!对!就这!”�
大家哄笑,他落荒而走。�
“真是赔本赚吆喝!”两老板叹息。�
舒怡这天特别漂亮,她穿一件米黄色的短袖衫,一条稍白的牛仔裤,身体纤细修长,她就象刚沐浴过似的,远远地就看见她长发飘逸,格外发亮,果然稍近一些,就随风飘来一股淡淡的洗头香波的馨香味儿。她一下单车就劈头问我:“是不是你也要做闲人了?神秘兮兮的!”�“舒老师今天格外光彩照人!”我没头没脑地赞叹道,一边帮她扶住单车,锁上车锁。�
“我问你是不是要下海了?说什么呀?神经病!”她嗔怪道。�
“基本上是。”我说。�
“什么意思?”�
“思想上已经下了,行动上组织上还没有。”看着她迷惑的样子我又补充说,“手续还没有办,快了。”�
“我说你们这群人都是疯子!我看你们能干出一番什么轰轰烈烈的事业来?”她说。�
“哀兵才能胜嘛,人就要把自己往绝路上逼。你忘了,孟子说的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野蛮其体骨,流氓其精神。咱们的国歌不也是第一句就唱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了吗?”我信口开河,“失去一切才是快乐,挣扎才是生活!”�“好啦好啦!我们走着瞧嘛,你向来就是语言的巨人,行动的矮子。今天还有哪些客人?”我们坐定后她问。�
“有一个客人你意想不到。”我翻开菜单。�
“谁?”她心不在焉地问,一边点了个凤爪。�
“白成富。”�
“白成富是谁?”她沉吟了一阵,“哦,记起来了,是不是那个钢材生,请他呀!”�
“现在的白成富可不是以前的白成富了,我们这帮哥们要办成点事没他帮忙什么也干不成,呆会你就知道了。”我煞有介事。�
随着一阵摩托车的轰鸣声由远及近,贾东卫说白成富来了,于是赵卫彪马上放下手中的活随贾卫东去迎接,我们几个也跟了出去。�
白成富的出现让大家大吃一惊。社会主义的优越性过早地在他身上表现出来,在其腹部尤为明显,年纪轻轻就象螃蟹似地横向发展。那厮骑的是一部当时蒙城罕见的最豪华的日产“太子摩托”,腰间挂着同样是蒙城最时髦的精英型摩托罗拉中文寻呼机。随着他在众人羡慕的目光中下车站定,在贾卫东和赵卫彪恭谦的敬烟中点燃香烟,向每个人大大咧咧地点头致意后,从一个精致而时髦的条形手提皮包中取出一部“大哥大”来,每个人的羡慕便变成了欢呼,我们立即簇拥了他,谁都想去摆弄摆弄那玩意儿。在我局当时也只有两位局长才配有这样的当时价值两万元以上的手机。白成富拨了个号码告诉他家说他不回去吃饭了就把手机扔给了急不可待的王文革,一边嘲笑他土包子。我们都说他妈的你怎么这么快就发了,――白成富呀白成富,你他妈的白白地成了富人!那厮拍了拍肥凸的肚皮说:“没办法,党的政策好,吃不得闷心食。”然后和每个人寒暄一番,再发一张名片,完全不象以前那个木讷的样子。看来在机关混了短短几年就使他变得既像头猪又象只猴子了。�
等到每个人到齐时已是黄昏,我们在靠墙角的那张桌子坐下。赵卫彪和贾卫东穿梭往来忙个不停,等摆好油碟筷子之类,每个杯子里斟满酒,我们的聚会就正式开始了。�
赵卫彪和贾卫东首先端起了酒杯站起来宣布:“今天承蒙李亚非的关照,我宣布‘中闲委’第一届第二次扩大化会议正式开始!各位,这里我解释一下,由于叶小林、白成富、陈光伟尚属公家人,舒怡算半个公家人,他们作为观察员列席会议,所以叫扩大会议。当然,我们相信,有一天他们会迷途知返回头是岸。随着市场经济的深入,闲散队伍会越来越大,这是大势所逼,人心所向,历史潮流,顺之则昌,逆之则亡,各位,请起立!为李亚非的明智选择,为中国闲散阶层队伍的不断壮大,为中国闲散阶层正式登上历史舞台,干杯!Cheers!”�
他们的开幕词一完,我就和各位代表依次干杯,最后一口干了一大杯啤酒。�
“闲散阶层,这有些不好叫出口吧?”白成富忽然说,“每次严打对象主要都是社会闲散人员。”�
“这里我说明一下,现在的闲散阶层比以前复杂多了,就象这火锅,既有鸡翅鱼肚,又有沉碴泛起,闲散阶层中一部分将被历史淘汰,而另一部分将会脱胎演变为中国特色的中产阶层,我们不能因为这沉碴就拒绝享用鸡翅鱼肚吧。”王文革给他解释,但那厮好象仍不明白。
�“我考虑加入某个民主党派,我们的主任是九三学社社员。”叶小林说。�
“这点我倒可以帮忙。我虽然现在是中闲委老总,但我委的宗旨之一是支持委员的行动自由,对别人也不排斥。民盟民进民建九三国民党致公党农工民主党,你准备申请加入哪个?我帮你跑跑,我认识该党本市几个领导人。”贾卫东说。�
“民主党派好象对文化要求挺严的。”舒怡说。�
“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俱乐部嘛,依叶大律师的文凭,政法学院本科生,勉强通过,不过年龄嫩了点,民主党派好象没搞年轻化。”贾卫东说。�
“预备党员总可以吧?”叶小林问。�
“难说,”贾卫东说,“不过你可以先写申请书,先想好入哪个党”。�
于是大家都争说这个党好那个党好,白成富不耐烦了:“什么你党他党还不都在我党领导下?喝喝喝!”�
王文革一拍白成富的啤酒肚说:“你当然什么也不缺,社会主义优越性在你这里理直气壮地表现出来,我们国家现在是依次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先是个体户,再就是沿海农民,现在已经提出要让共产党员理直气壮地富起来。”�
众人又哄笑。白成富忸忸怩怩不置可否地笑:“就缺个媳妇。”忽然他又问我,“李亚非,我倒忘了问你为什么要下海?你们局日子还是好过嘛,你又是坐办公室,那么轻松。”�
“我?说出来没准你们也有同感,这年纪轻轻的便整日呆在办公室里不见天日,四平八稳、混吃等死,我感到更年期都快到了,这还没结婚就闹肾虚,得痔疮都是小事。再呆下去,非毁了我不可。”我乘着酒兴胡说。�
“绝了!”赵卫彪插话,“我早就如此了,你们猜我们火锅店什么最畅销?腰片加枸杞酒!几乎所有的男人都好这一口,特别是年轻人。唉,世风不济,阴盛阳衰,中国鸟男人们集体肾虚举而不坚呀……”�
舒怡立即打断了他的话:“别说了,别说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了。”�
“好好说正经的,哎,李亚非,哎哎,别海吃海喝了。虽然你现在是中闲委的人了,但你可以保持思想上、经济上、行动上的自由。你有什么打算,组织上可以为你解决什么实际困难?”赵卫彪问我。�
“谢谢组织上的关心,可能要闭门思过一段时间。有钱的话我肯定要做个社会活动家,为世界和平奔波……当然现在很惭愧,只好退而求其次——做社会观察家了。我先琢磨一下在社会主义初级阶段条件下如何才能迅速脱贫致富,大步流星奔小康,变得人模狗样似的。”我嚼着豆皮咕哝着说,“特别是我这种人,既无贪污捞钱的机会,又无作奸犯科的胆儿!”�
“勤劳致富呗,传统美德!”舒怡说。�
“不行!中国农民勤劳了五千年也没有富。”陈光伟断然否定,“马无夜草不肥,人无横财不富。”�
“我倒有个办法,李亚非,你不是学英语的吗?到沿海去闯荡闯荡,那里英语吃香,蒙城这地方真让人霉得浑身上下生冬瓜灰,这里是土包子搞洋开放。”王文革说。�
我听了心里怦然跳动,脑海里浮现出卫超的脸孔,他是我的初中同学,到深圳已有两年,据说混得不错。�
白成富这时却说:“沿海也不是天堂,走到哪里你还是要找个单位对不对?只要是个单位就有一个领导,那边叫老板,都差不多,你都得受人领导,哪里都不会自由,就是你进了黑社会,都还有一个大哥大,就是你要做社会闲散人员,还得受中闲委的领导吧?”�
“我看还是白成富比较现实,哪象你们几个疯子,迟早会碰壁栽跟头的。”舒怡用手指戳我的脑袋。�
白成富兴致更好,正要继续说点什么,却来了几个客人,贾卫东和赵卫彪赶紧让他们雇的那个眉目清秀的乡下姑娘去伺候。刚才她一直坐在沙发上看一本杂志,时而给我们端茶倒酒,有时也随我们哈哈大笑。�
“看来你们生意还不错,一个月要缴多少钱的税?”白成富问。�
“承蒙税务局朋友的关照,当然光伟也帮了些忙,到现在还属于试营业,四个月了还没缴一分钱。”赵卫彪说。�
“逃税!简直是非洲人栽跟头——黑(骇)人一跳!松下幸之助说过逃税比破产还可耻。”王文革说。�
“这算什么呀,现在那些大明星,有几个不逃税?别人人大代表、政协委员还不照样当得安安稳稳?还不照样声泪俱下地呼唤真诚,呼唤奉献,生怕我们学坏他们占不成便宜。我们辛辛苦苦,没日没夜地熬一个月,还不够别人到”泰国城“喝一杯酒。再说呀,我们纳税人的钱都用到哪里去了,谁的心里有底呀?我们少交一分钱,那些官僚主义者就少了一分腐败变质的机会,客观上说,这也是为了挽救意志薄弱的干部,为反腐倡廉做贡献呀。”赵卫彪诡辩。�
“嗬,奇谈怪论!逃税倒还成为爱国主义了,这样下去危险了。”舒怡说。�
叶小林也笑着说:“他刚才的话将来可以成为呈堂证供,这里都是目击证人。”�
“暂时的暂时的,以后加倍缴纳。”贾卫东说,“得允许我先剥削他人富起来再来榨我!——这叫休养生息,放水养鱼!”�
“扯远了扯远了!今晚是欢迎我的,我们只管喝酒,谁要再胡说八道,再搞内讧,我建议劝其退出中闲委。”我嚎起来,抓过酒瓶子给每个人斟满。�
虽然是晚上十点多了,但每个人都似乎意犹未尽,都在琢磨着下一个节目,有人提议搓几圈,人又太多,到舞厅去卡拉OK又晚了点,最后王文革提议:“我们去看场夜场镭射电影吧,我知道有个地方专放三级片,好多外地人专门包车过来看,好看得很。”�
“没想到堂堂的大才子也要去看那些乌七八糟的东西。”舒怡取笑他。�
“你们别看他表面上人模人样一本正经,你们还不知道他的雅号叫‘白镭射’,一月薪水有一半要花在看成人专场上。”陈光伟揭他的老底。�
“反正是晚上,没有看清他是谁,”白成富说。�
“你这种人白天是人,晚上成了鬼。”赵卫彪骂他。�
“去不去?不去我去了。”白成富又问其他人,“要去的请举手。”�
“统统去统统去,我们也去开开眼,”我们都说。�
舒怡要回家被我们坚决阻止了。�
我们站在街口用打的那种豪爽潇洒的手势拦了几辆三轮车,白成富骑着摩托,憋足了马力,在前面开道,我们鬼哭狼嚎地向汽车站杀奔过去。汽车站是本市的客运中心,又是全市人流最集中的地方,即使到了深夜也是熙熙攘攘,一片繁忙混乱。车票贩子、发票贩子、黄碟贩子、春药贩子和皮条客冷丁凑在你耳朵低语一句以售其奸,饭店旅店和旅行社雇佣的女服务员到处乱拉乱拽客人。我们粗暴地应付了所有骚扰,横冲直撞地穿过售票厅,在一排花里胡哨的镭射电影牌子前张望。早已有几个同样是花里胡哨的卖票小妞过来诡秘地说新片子不好看不要钱。
白成富走过去溜了一圈,在一张桌子前买了票,转回来对我们一招手,我们就把惶恐不安的舒怡拥在中间走进了院子,路过牌子时我瞥见上面赫然写着彩色床上战斗故事片�深夜专场老年不宜�《逢人皆可夫》(又名《她来自胡来市》)�《齐叫春》《奉旨泡妞》�《床上屠户》�轮流放不清场,门票10元带茶水
我们在漆黑中循着声音上上下下拐弯抹角扶着墙壁走,在一拐角处清晰地传来录像片中的配音,是一个娇声娇气的女声:“帅哥,别抢我呀,你强奸我好啦!”我们浪笑着,摸索着找到几个座位。银幕上的男女正在调情,先是说着下流的淫荡的话,再就动手动脚,粗俗地接吻,渐渐地如蛇纠缠,刹时全场一片寂静,看那蛇一层一层地蜕皮以至精光。换碟子时拉亮了灯。一部分观众正退场,工农商学兵男女老少各色人等应有尽有,无一不涨红了脸,悻悻退场时还不断地再回首看那荤腥的镜头。一个头发花白的庄稼汉模样老头边走边哭哭啼啼:“……羞先人哟!作孽哟!活了奶奶一辈子,就晓得个乌龟刨沙老汉推车拔苗助长,原来还有这么多板眼,还有这么多鬼明堂!——有牙时没花生米,有花生米时又没有了牙!作孽哟!……”众人闻之哈哈大笑:老东西!老流氓!老不正经!……�
半分钟后灯又灭了,不久我发现我们前排有一小片亮光,我定睛一看,却是一颗秃顶头,正忽明忽暗地反射着银幕上的光亮,有些剌眼。我有些不适,便将头偏到贾卫东肩旁,不到五秒钟那颗秃头也偏过来,正好遮住我的视线,我又向另一面偏,这颗秃头不久又偏过来,我有些不快,遂研究起这颗秃头来,发现它不时和旁边一头长发若即若离,那分明是女人头发。隐约意识到这头发和秃头我都似曾相似,于是顺着昏暗的光线侧头伸过去定睛一看,天哪!竟是糜局长和瑶姐!我一阵惶恐不安,如小偷听见响动而无藏身和逃匿之处,随之便是惊疑。我拉过身旁的贾卫东,凑近耳根悄悄地告诉了他,他却一笑:“这有啥嘛,领导也是人嘛!”�
糜局长和瑶姐首先离开,他们起身时我伏下捂住头,他们刚走,就散场了。灯亮了,我们走出楼道,在阳台上我就看见糜局长和瑶姐一前一后钻进了停在院子僻静角落的“宝马”轿车,瞬间便以射精的速度消失在去城郊的公路的夜幕之中了。我被惊得目瞪口呆。�
白成富提出用摩托送舒怡回家遭到我们的集体拒绝,我们赶跑了白成富后决定集体充当一回护花使者。我们沿着滨河路往她的家走。�
“你们就喜欢看这些东西呀!”舒怡问,脸上的红潮还未褪下。�
“马选列选毛选邓选鲁选孔选尼选费选萨选统统都看,”我说,“这种三级片偶尔看一次还是有好处的,这并不矛盾。”�
“胡说!这种片子还有好处?”舒怡骂我。�“当然!——至少发现自己还没有老。”我刚说完,她就在我后脑勺一巴掌,“神经病!”�
所有的人都趁机嘲笑我,甚至不惜杜撰出几个艳俗的笑话往我头上按。�
王文革把话岔开了:“现在这种社会真是不可救药。你看那些人,不分时间、地点、场合、对象,动物发情也有个季节哩。”�
“那是人性,就象吃饭喝水一样正常,没什么大惊小怪的。”赵卫彪说,“吃饭喝水还分季节吗?孔子曰饮食男女食色性也。”�
“吃饭喝水也得各人用各人的碗筷嘛。逢人皆可夫!如果都象那些女人那样,一见到男人就想给别人生儿子,简直是种子公司嘛!和那种女人结婚,谁也不敢保证以后生的是不是正宗货。”王文革说。�
“王文革,所以你要小心哟,将来把老婆管好点,别生个儿子越长越象我。”贾卫东说完,众人拍手大笑。�
“说来也怪,那些人那么随便那么淫荡,就不怕染上病呀?”我问。�
“怕染病?色胆包天。你没见那个女的,别人不过要抢劫她十几块钱,她竟对歹徒说‘别抢我了强奸我好了。’”赵卫彪模仿了那婊子的腔调又仰天长叹,“这等好事我怎么没遇见过。”�
叶大律师若有所思地说:“有所得必有所失,就象你享受了权利就要尽义务。人类明明知道淫乱要得性病、艾滋病,性解放还是要泛滥,卖淫嫖娼还把性本身当作商品;明明知道搞工业要污染环境还得搞;明明知道原子弹核武器要毁灭人类自己还得拼命研制……人类就是这样既聪明又愚蠢,既虚伪又矛盾,既色厉又内荏——连戒烟都戒不了!你还能对人类有什么更高的指望?你看电影中那些人,穿起衣服系起领带是道貌岸然的政客是文质彬彬的教授是神龙活现的将军是肃然起敬的牧师,脱掉衣服就成了一群动物,不过一细想又好象正常,人就是穿着衣服的猴子嘛!一切都是矛盾的嘛!皇帝也是人嘛!你说你是早上八九点的太阳,生机勃勃蒸蒸日上,同时你又在走向没落走向死亡,生的延续就是死的逼近,增长的极限就是文明的坍塌,世界的末日就是最后的审判。罗马俱乐部听说过吗?但不能因为前面是悬崖就拒绝朝前走。这就是辩证法,就是真理。真理是赤裸裸的,是残酷的!”�
“精辟!精辟!不愧是律师,口若悬河高谈阔论油嘴滑舌!”舒怡啧啧地说,“你们看你们一个个哪里象个大学生,国家干部?整个儿街仔加小流氓!垮掉的一代!悲哀!”�
王文革反唇相讥:“你那是中国旧知识分子仅存的一点可笑又可怜的优越感!街仔、流氓、痞子怎么啦?我从去年初起就把自己视作一个有文化的街仔,良心未泯的痞子了,我觉得很洒脱,自以为是新型的不夹尾巴的知识分子。我斗胆地赋之以一个新词——‘欲垮不垮派’,听好了,欲垮不垮!多悲壮!知识分子不要孤芳自赏、自命清高、拒绝大众,我们绝不能再过传统知识分子那种指点江山、激扬文字、挥斥方遒、唯我其谁、心有天下、腰无身文的日子了。五千年来没有人买你的帐,从来都是流氓地痞称王称霸坐江山,你去做吹鼓手,做嫁衣裳依附权贵靠残羹冷炙过活,幸运了做个幕僚倒霉了咔嚓一声人头落地做替罪羊。屈原是怎么投江的,苏秦张仪商鞅是怎么受刑的,杨修是怎么死的,阮籍稽康是怎么发疯的,宋押司是怎么逼上梁山的,康梁是怎么流亡的,谭嗣同是怎么掉头的,老舍是怎么投湖的,陈布雷是怎么呜呼的……
,又不看看自己那副寒碜像,都三月不知肉味了,还自以为是救世主。知识分子分为可以救药的一类和不可救药的一类。”�
“关键是经济不独立人格就不独立,这就象一个国家经济不独立政治必然不独立。知识分子应该富起来。孟子曰人无恒产则无恒业,人无恒业则无恒心。”我附合。�
“天哪!你们几个也这么看自己!这就是你们从小学到大学受了十几年教育得到的的人生观呀?太可怕了!”舒怡喟然叹道。�
王文革很深沉地说:“坦白说被蒙了二十多年才明白过来,千条理万条理归结起来只有一条真正的,亘古不变颠扑不灭的真理——人为财死鸟为食亡,饥寒起盗心饱暖思淫欲。”�
我们都大吃一惊,他猛吸一口香烟又继续说:“这是历史规律。战争、侵略、阶级以及国家的诞生、繁荣到最后灭亡都是这个道理。落后国家和地区偷盗案最多,发达国家强奸案最多。乞丐绝不会泡妞,富翁不会偷钱包。连老马都说人类必须首先解决衣食住行物质生存条件,方能从事经济政治文化宗教活动,这话真精辟!”�
“难怪发展中国家和发达国家的人权观念不同,咱们首先强调的是生存权。对于一个饥肠辘辘的人来说,一个面包比一张选票重要一万倍。只有肚子填饱了脑子才能胡思乱想,一会要民主一会要自由一会要泡妞。”我补充说,“所以要保持社会稳定的最好方式就是既不饿你冻你但更不能让你吃得太饱以免你胡思乱想。”�
“人权包括做爱权。”叶小林趁机理直气壮地、体面地说出了他厚颜无耻的观点。�
“从三级片扯到人权,一群疯子!”舒怡到了校门口,骂了我们一句就跑进去了。�
我们刚回头,叶小林竟已站在路边开始撒尿!气得我们大骂他流氓,他竟说:“水火不留情,律师也是人!”赵卫彪第二个解裤带,接着贾卫东、陈光伟、王文革也摆开了架式,我也只好坚持民主集中制了。我们站在路边,几注喷泉交叉射出,升腾起带着尿膻味的涓涓白雾,奏出哗哗的交响乐,感到一种恣意放纵的快感。忽然不远处有行人走来,叶大律师第一个扎好裤带,突然向前狂奔,一边大叫:“抓流氓!抓流氓!”我们顿时一片慌乱,王文革却不紧不慢,笑道:“怕啥?这叫犬儒主义。你认为你那玩意长得帅长得稀奇长得茁壮?叫别人看别人都不看——整个儿一粒蚕蛹还不如!”我们完事后一边追跑在前面的叶小林一边大叫孩堤时代那段歌谣:“流氓!天霸!拉屎拉在街上,人家喊他扫了,他搂起裤子跑了;别人叫他站住,他说他是干部。”�
和他们分手时,贾卫东拉着我的手说:“别老在机关呆着,你这个学英语的怎么比我们还要保守?你知道那里不适合你。一个字――熬!熬啊熬,猴年马月才能熬成阿香婆!你不磨上个十年八年连个科长都捞不着。人一辈子能有几个十年八年呀?别让自己的锐气磨光了,肚里的墨水滴尽了,变得萎萎琐琐俗不可耐。”�
王文革说:“你先出来混混,磨炼自己的意志,找点漂泊的感觉,有了生活体验,写上一本书,没准一炮打响。你忘了你初中时就看《忏悔录》了?我们好歹也混进了知识分子队伍,不瞒你说,我们在尝试另一种活法,要救人,先自救!我们总不能始终奢望别人对我们在意一点。经济上不独立,就永远别想站着活人!为了活人不惜先做流氓!”�
我一边咀嚼着他们的话一边在黑暗中走,几次差点绊倒。我觉得王文革和贾卫东的话就象是战争年代党组织在挽救一个意志薄弱的干部。我又听到他们在后边大叫:“想好了!中闲委的大门永远向你敞开!”�
我意识到今夜的睡眠就象明天的早餐一样遥不可及。老实说,他们的话给我了巨大的震动,我不可否认自己已经变懦弱了,不过,要我做出在蒙城看来是最愚不可及的选择实在是太残酷了。理想象空气,虽然不可缺少却倏忽而逝难以捕捉,而现实却象粮食象衣服须臾不可分离。走着瞧吧!�
这一夜,青春年少野性勃发的我咬牙切齿地忍受着性压抑火焰一般的折磨,我那张睡了二十多年的破床随着我的辗转反侧而吱吱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