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林间女倩影招蜂蝶-孽生缘

第二十一章林间女倩影招蜂蝶

《实言报》主笔鹿家白死了,但他的阴魂不散,这不是,又有一篇令四九城百姓震惊的文章登在《实言报》二版显著位置上。标题是:

恶老鸨施酷刑罪行累累罄竹难书

青楼女遭厄运香魂一缕即赴归西

文中揭露的是百顺胡同云香阁妓院女老板郭丽梅残害本院妓女杨翠兰的事情。

杨翠兰是扬州人,上大学时,父亲破产身亡,停尸在床,还有老母和幼妹靠她抚养。为了葬父和养活亲人,她自卖自身,随郭丽梅的丈夫——天香阁妓院老板蒋祥禄——来到北平,在云香阁当妓女,很快艳名远播,红得发紫。但是,她的良心使她不愿坑害那些误入歧途的青年。这次,她被女老板施以酷刑,就是由于一个青年听从了她的劝告,迷途知返后从家乡给她写信引起的。

这个小青年是苏州一个大财主的儿子,姓叶名林森,奉父命到北京来购买妹妹出嫁时的首饰和古玩字画,随身带来了五大箱银元。

由于旧京珠宝首饰业店铺集中在正阳门外珠宝市和廊房二条,而古玩字画业店铺集中在琉璃厂,这两处均距八大胡同很近。叶林森很快便坠入八大胡同这个巨大的销金窟。他挥金如土的少爷作风,引起百顺胡同和韩家潭胡同清吟小班的老板和养家老鸨们的注意。

百顺胡同云香阁妓院的女老板郭丽梅更是捷足先登,她不是等客上门,而是拉客上门。

一天黄昏,中央公园的树林里有一位女学生装束的小姐在散步,她身后还跟着一个婢女模样的人。

由于小姐生得十分美丽,几乎所有从她身边经过的游人均对她审视一番,大饱眼福后方离去。

这时,一个梳着中分头,面皮白净的少年公子溜溜达达地走过来,但他并没像其他游人那样去注意美貌小姐的倩影,只顾低头走自己的路。

“小姐,咱上那边看看吧,听说有一棵铁树开花了。”小姐身后的婢女大声喊了一句。

“我……累了。”小姐轻启樱桃小口,说了一句,“快回家吧,我想喝水。”

留中分头的少年公子这才注意那位小姐的倩影,这一看不要紧,少年公子的魂儿立刻被小姐勾去了,不由自主地尾随在小姐身后。

“天都傍黑了,咱还是回家吧。”婢女在对小姐说话,可眼角却扫向少年公子,“这道儿还不近哟,要是雇不上洋车可就麻烦了。”

“哎哟,我可走不动了!”小姐一脸着急的样子。

“小姐不必着急,我有车子,可送小姐回府。”少年公子紧走几步,彬彬有礼地对小姐说。

“你是何人?敢追我家小姐!”婢女一指少年公子喝道,“还不快躲开!”

“我也是游客,想顺路送小姐回府,绝无他意。”少年公子诚惶诚恐地说,“请不要误会。”

“多谢这位先生的美意。”小姐羞答答地说,“只是我主仆乃女流之辈,多有不便。”

“我看这位先生是个热心肠儿,要是大门外头没有洋车,就让先生的车夫受点儿累送我们几步吧。”婢女一拉小姐衣袖,便拍了板。

黄昏时,中央公园内游客稀少,出了南门,果然不见有等拉座儿的洋车夫。

小姐自然上了少年公子的汽车。

婢女临上车时对车夫说:

“百顺胡同云香阁。”

“什么?云香阁?”少年公子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么一位像大家闺秀的小姐,竟与“云香阁”这三个字联系在一起。

“怎么着,不愿意去?那好,我们下车自个儿走回去。”婢女说话声音不高,却有一股逼人就范的气势。

“哪里哪里,请上车坐好,请坐好。”少年公子忙满脸赔笑地请婢女上车。

原来,这位婢女是郭丽梅。

而小姐则是安珠儿——杨翠兰的花名,她来到云香阁从妓后,女老板给她取花名叫安珠儿。

郭丽梅的主动出击立马奏效。其他那些盼望叶公子登门的老鸨们都傻眼了。叶公子很快就迷上了安珠儿。

三天后,当叶公子第一次到云香阁二楼安珠儿屋里打茶围时,郭丽梅故意让全院姑娘们起哄向叶林森要喜钱。

“给你们,分去吧。”叶林森从随身带着的大皮包内掏出大把大把的洋钱,给二楼各屋的姑娘们。

而楼下天井又传来一楼姑娘的喊声:

“还有我们呐!”

“我们也要喜钱!”

“给你们!都有份儿!”叶林森又掏出大把大把的洋钱向楼下掷去。

哗啦、哗啦的洋钱落地声和姑娘们抢钱时嘻嘻哈哈的大笑声令人兴奋。

“哈哈哈!”站在楼上走廊边的叶林森一边看姑娘们抢钱,一边仰天大笑一边说,“抢什么!少爷我有五大箱洋钱呐!”

郭丽梅大喜,特意从石头胡同的老乡亲饭馆叫来酒席,摆在二楼套房外屋客厅,让安珠儿陪叶公子吃喝。

三杯酒下肚,叶公子舌头都短了:

“安……珠……珠姑娘……我今天不……不……走……住……住你屋……行……不行?”

“这……”安珠儿犹豫了。

因为,她虽从妓时间不长,但她也知道一等妓院的红姑娘是不能留初次登门的嫖客住局的,这等于降低了红妓女的身价。

“行!怎么不行呀?像叶公子这样的贵客,我们请还请不来呐!”突然闯进套房客厅的郭丽梅越俎代庖,替安珠儿一口答应下来。

“叶先生可是头一回来……”安珠儿怕叶公子酒后胡缠,提醒郭丽梅说,“咱云香阁可不能掉价倒牌子……”

“少废话!”郭丽梅瞪了安珠儿一眼说,“你听老娘的没错!

你没见这傻小子都醉得动不了地方了?今儿个夜里你光吊他的胃口,让他在你屋里睡一宿干铺。明儿个你就说是你的生日,让他给你摆堂过生日,听见没有?“

“过生日?我的生日还早着呐!”安珠儿反驳道。

“过生日不过是个说词!反正这个傻小子又不知道你是哪天生的。”郭丽梅不容分说地拍了板,“听我的没错!得想法子把这小子那五箱子现洋都弄到手!”

当郭丽梅安排妥当推门离去时,厨房的朱师傅用黑漆盘端来两碗冒着热气的稀饭,还有四盘六必居酱园的小菜。

“安姑娘,俺又得麻烦你给俺写封家信,可你屋里有客,这……”朱师傅是山东福山人,他家乡当厨子的人特别多。如今他家中老少三代十来口子都靠他在北京混事儿养活。

“写封家信费不了什么事儿。您待会儿来吧。我等着您。”

安珠儿看看桌上的稀饭和小菜说,“朱师傅,我也有事想求您帮忙。”

“只要是俺能做的。说吧,姑娘。”

“您瞅这位叶公子,醉成这样儿,这……”

“这好办,回头俺做碗醒酒汤,让他喝下去准能醒过酒来。”

“那就让您受累了。”

“俺这就做去,说话就做好。”

当朱师傅又用黑漆盘端来两碗醒酒汤时,安珠儿已经磨好墨了,一张信笺铺在桌上,手握毛笔说:

“朱师傅,我也不跟您客气,您帮我喂叶公子喝汤,我替您写家信,成不成?”

“那敢情好。”朱师傅抱起叶林森,让他上身靠在铜床栏杆上,用羹匙一口一口地喂他喝醒酒汤。

“说吧,朱师傅,我听着呢。”安珠儿说。

“其实,也没啥大事。俺那大闺女要出门子了,家里有现成的木料,俺怕俺爹俺娘和俺老伴儿舍不得,俺要嘱咐嘱咐他们,先给俺闺女使那木料打嫁妆,等俺二小子娶媳妇,再买新木料。别舍不得,闺女儿子都是亲骨肉,十个手指头咬哪个不疼呀……”

朱师傅边说边喂叶林森喝醒酒汤,一碗醒酒汤已见了碗底儿。

朱师傅抬头一看安珠儿,愣住了。

朱师傅的话在安珠儿心中激起涟漪。

她想到远在扬州的老母亲,想到年幼的妹妹,也想到当年她家境小康时,她与小妹在父母膝下,何等欢乐。

父亲领她去小学堂报名,又送她上扬州女子学校去读中学。

当她考上江苏女子师范学堂时,父母连夜为她准备住校的用具。

而小妹听说她要住在学校不能天天回家时,竟整夜搂着她脖子睡,怕她“跑”了不回家了。

可如今,自己沦落到青楼妓馆,以卖身卖笑为生,小妹的同学要是知道了,一定会追着小妹说十分难听的风凉话,小妹受得了吗?

因为扬州地少人稠,自很久以前就常有生得标致的女孩儿被父母卖给人贩子而沦为妓女。

而这些女孩子的家属,会遭到邻居们的白眼。

那些长舌妇们会聚在门洞里叽叽咕咕,添油加醋地为被卖的女孩儿编排难以启齿的“艳闻”,甚至会堵着被卖女孩家的门口喊:

“他家出了个婊子!”

如果母亲和小妹遭到这些长舌妇们的讥诮会怎么办呢?她们受得了吗?

想到这里,安珠儿不由得流下泪来。

“安姑娘,你不舒服吧?还是累了?要不明儿个再写吧,俺没急事儿,早一天晚一天没啥……”朱师傅怜悯地看了安珠儿一眼说,“俺喂这位少爷喝下一碗多醒酒汤了。要是没别的事,俺先走了。……”

“朱师傅,我不累,信这就写好。”安珠儿略一思索,一挥而就,拿起信笺说,“朱师傅,我念给您听:父母亲大人膝下敬禀者,孩儿在京城混事由一切安康,二老双亲勿念。儿闻二老身体康健,甚喜。欣闻吾长女已订婚,吾愿足矣。然嫁女不可寒酸,不要委屈吾女也。家中尚存木料,可尽数为吾女赶制妆奁所需箱柜等物也……”

安珠儿念一句,朱师傅点一下头,当安珠儿念完后,朱师傅兴奋地说:

“再给俺写几句,就说俺对家里给俺闺女选的女婿很喜欢,那是个要强的孩子,身板儿又好,家里虽说人口多点儿,可俺那亲家爹在县城开饭馆子,吃喝不愁,多好呀……”

当朱师傅高高兴兴地把信笺塞入信封,双手捧着信迈出二楼套房门槛儿时,安珠儿的心情一时还平静不下来。

忽然,她机灵一下子,原来,她听到有人在大声说话。

她顺着声音一看,啊!是仍在酣睡的叶林森在说梦话。

她忙凑过去想叫醒他。

“……不考……军校……我要考……美专……我能……

考……上……“叶林森断断续续地说着,嘴角流出口水,脸上露出笑容。

“不知道他这是在和谁商量自己的前途大事呐。”安珠儿心头一动,暗暗思忖道,“是和他父母商量,还是和朋友商量?也许是和未婚妻商量?你不愿意考军校,愿意上美专,这或许是一个正确的选择。可是,你留恋青楼妓馆,一掷千金,这可不是好兆头……”

“我……能……考上……”叶林森又嘟囔了一句。

安珠儿看着叶林森的憨态,不忍叫醒他,便将他头下的枕头拽了拽,让他枕得舒适些。这一拽,她无意中碰了他臂弯处的那个大皮包一下,觉得皮包内有什么硬东西,撑得皮包鼓鼓囊囊的。

她怕他翻身时硌了身子,便去提大皮包。

好家伙,一只手还提不起来。

她用两只手才将大皮包提起来,放到桌子上去。

她知道,叶林森的这只皮包内有现大洋,可也不至于这么沉呀。

出于好奇,她打开皮包一看,原来里边的洋钱已经不多了,却装着两块很大的端砚和一些篆刻用的印材石料,还有几个画轴。

她将画轴逐个打开一看,是宋代马麟画的扇面《高烧银烛照红妆》、明朝王冕的《墨梅》和明朝李在的山水《归去来辞图卷》。

当然都是复制品。

因为这几幅画的真迹是不会被委屈地塞在这个大皮包内的。

望着皮包内的东西,安珠儿又想起刚才叶林森梦中说的话,心里不由得冲动起来,觉得应该和这个连做梦都想当画家的小伙子说点儿什么,起码应该提醒他要留神自己目前的处境。

可她见他还在酣睡着,想到也许此时他在梦中正在创作一幅画,还是别叫醒他吧。而且,就算他此时醒过来,也不便与他深谈。

因为安珠儿十分清楚,那个贪婪的老鸨儿郭丽梅既然已将这位年轻的“财神爷”请到这里,就不会轻易放过他,说不定会来听窗户根儿。

而她要和叶林森说的话,是不能让老鸨儿听到的。

怎么办呢?她一眼看见了刚才给朱师傅写家信剩下的信笺和现成的笔墨,不由得心头一动。

当墙上的大挂钟打响四下时,睡在大铜床上的叶林森忽然惊醒。

他睁眼一看,不由得“啊”了一声,脑袋里一闪:这是什么地方?我的皮包呢?

片刻后,他终于清醒过来,想起那天在中央公园小树林中的艳遇以及把那位酷似女学生的小姐送回云香阁的事情。

他的第一个反应是找他的大皮包,因为那里头不但有钱,还有他刚买到手的几样心爱的东西。

可是,大铜床上不见大皮包的影子。

他一急,额头上冒出汗珠来。

正在他不知所措时,忽听到外边客厅传采轻微的鼾声。

他立刻想起来,昨晚那个酷似女学生的小姐一直陪伴着他。

他立刻跑出卧室,一到客厅,立刻看到了他的大皮包和趴在桌上酣睡的那位小姐。

噢,他想起来了,那位小姐叫安珠儿。

当他大步走到桌前去拿大皮包时,一看熟睡的安珠儿,不由得呆住了,赞叹道:

“啊!太美啦!”

安珠儿的睡相确实很美。在灯光下,她的眼半眯着,嘴角挂着笑容,两个酒窝儿显得更深了,水灵灵的白里透红的面孔,娇嫩得像要渗出浆汁来。浓黑的刘海发刚好齐到柳叶眉上边,睫毛长长的,还有点儿弯曲。一只手当枕头托在腮下,另一只手还握着一枝毛笔。

“她是在作画吗?”叶林森第一个直觉在头脑中一闪,“难道她也酷爱书画?”

当叶林森小心翼翼地从安珠儿臂弯下抽出一叠信笺后,那一行行秀丽的小楷立刻映人他的眼帘:

叶君:

吾虽身为青楼女子,然良心未泯也。吾观君喜丹青欲做骚客,志向远大,可喜可贺也。然君为何甘心堕落,陷青楼妓馆,为买笑而一掷千金,贪女色而贻误前程,实可悲也。君不闻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青楼女子皆口蜜腹剑,吾亦然也,君乃金玉般人物,如陷污泥而不能自拔则悔之晚矣。古人云业精于勤荒于嬉,行成于思毁于随,君当自勉也。吾引君误入云香阁,虽迫于鸨母之淫威亦当自责也。吾冒万死告君务慎行之,鸨母欲设圈套诈尽君之钱财而后快也。望君悬崖勒马早日还乡以求进取方为吾愿也。

挚友

杨翠兰敬上

叶林森将手中的信笺连看两遍,心头好像流过一股暖流,再看那趴在桌上酣睡右手还握着毛笔的安珠儿,心中忽然闪过一幅家中供于佛堂的为人指点迷津、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白描素像的影子,他立刻产生一个念头,忙轻轻从安珠儿手中拿过毛笔,又在桌上铺上一张素笺,细细地端详安珠儿的睡像,欣然命笔,很快为安珠儿画了一张白描像,并郑重地写了上下款:

恩师杨翠兰女士睡像弟子叶林森敬绘。

墙上的大挂钟敲了六下,天快亮了。

一觉醒来的安珠儿睁眼后立刻下意识地朝卧室内大铜床上张望,当她发现大铜床上已经没人时,噌地站起身来,大步朝卧室走去。

“您是找我吧?”站在安珠儿身后的叶林森问道。

“啊!”被吓了一跳的安珠儿立定脚跟,回头看着叶林森,惊道,“你醒过酒来啦?”

“大姐,您的一片厚意,小弟没齿不忘!”叶林森双手捧着几张素笺说。

“啊……你看见了?”

“大姐,您叫杨翠兰?”

“嗯。”安珠儿说,“可这儿的老鸨不许我用真名,给我取花名叫安珠儿。”

“听口音您是……”

“扬州人。我是为了替亡父还债和赡养老母幼妹才自卖自身的。”

“您的肺腑之言感人至深!我听您劝。”

“我夜间听你说梦话,知你志在丹青。故唐突进言,请不要介意。”

“小弟虽才疏学浅,但忠言逆耳利于行的道理还是懂得的。大姐一片至诚,小弟尚不知如何感谢才好。”

“感谢倒不必。你如真听我劝,就该早想脱身之策。八大胡同是销金窟,不是久留之地。”

“昨夜酒醉,如有非礼之处,望大姐见谅。只是如何脱身,还请大姐多多指教。”

“这儿的老鸨儿已经盯上你那几箱洋钱了。她设下圈套,把你灌醉,还命我缠住你要钱要首饰,缠你给我过生日,给我摆堂……”

“过生日?摆堂?”叶林森愕然。

“给我过生日不过是诈你钱财的借口,摆堂是让你重新为我把这几间套房装饰一新,全换成新家具、新摆设。我现在这套摆设家具,是去年一个姓孙的财主置办的,花了一万多块。”

“一万多块?太吓人啦!”

“这就吓人?义和祥老东家叫我出两天条子,给了这里的老鸨两万块。不是告诉你了吗,这里是销金窟,是无底洞,有一首嫖客《警世诗》,你没听过吧?”

“《警世诗》?没听说过。”

“是这么写的,你听着。”安珠儿两眼盯着叶林森,吟诵道:

“妓院妓女吞口大,咽下布匹不留纱,吃下财产不吐渣,可怕可怕太可怕!”

“啊——”叶林森下意识地惊叫一声,两眼都直了。

“你这会儿明白了还不算晚。”安珠儿一拽叶林森的手说,“你得快点儿从这个陷阱里逃出去!”

“可老鸨儿能轻易放过我吗?”

“我昨天晚上求厨房朱师傅喂你喝了醒酒汤,要不你这会儿还醉着呢。你可以还装醉睡觉,等老鸨儿来了,你看我的眼色行事,只要能离开这里,你立刻打火车票离京,老鸨儿就奈何不了你了。”

“大姐如此相助,小弟知恩必报!”叶林森忽然跪在安珠儿面前说,“小弟一定想法子救大姐脱离青楼苦海!”

“你有这片心意我就知足了。”安珠儿一把拽起叶林森说,“你得赶紧上床装睡,我亲自叫你再起。这里的老鸨儿心眼儿可多了,你也得多几个心眼儿才行。上床去吧。”

“我刚才为大姐画了一张白描像,请大姐笑纳,聊表小弟一点儿心意。”叶林森双手献上画像。

“多谢了。”安珠儿接过画像,轻轻一推叶林森。

安珠儿一看叶林森为自己画的白描像,心里不由得一热,再看墙上的几幅俗不可耐的年画,真是百感交集。

安珠儿套房内墙上有四幅画:其一是“百事大吉”,画面是一只花瓶内插着百合根及一枝柿子树枝,取百(百合)事(柿子)之意;另有一只瓷盘,盘内是几个橘子,“橘”与“吉”谐音,全图即为“百事大吉”之意。另一幅画是“刘海洒钱”,画面是刘海手执连钱之绳戏钓金蟾,金蟾是一种灵物,即三足的蟾蜍,古人以为得此三足蟾蜍可以致富,故“刘海洒钱”喻意财源兴旺。云香阁各个姑娘房中均挂“刘海洒钱”图,可见郭丽梅贪得无厌之本性。安珠儿屋内墙上还有一幅画是《天官赐福》,天官是向人间授福禄的神人,福用蝙蝠表示,取《吉祥如意》之意。最后一幅画是《状元及第》,画面是一位头戴状元冠的美男子,此画意在勾引嫖客产生“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的非分之想,从而拿出更多钱财,花在妓女身上。

安珠儿望着墙上的几幅画,犹豫了一下,将手中叶林森为她画的白描像小心翼翼地卷起来。显然,她舍不得将叶林森为她画的白描像贴在墙上。

叶林森毕竟是个大孩子,刚才和安珠儿已把话都说开了,又有了脱身之策,心里一踏实,往卧室内的大铜床上一躺,片刻后便又睡熟了。

安珠儿独自坐在客厅沙发上,展开叶林森为她画的那幅白描像,见虽然只是寥寥数笔,但轮廓分明,极见功力,特别是两只半眯的眼画得十分有神。

“怎么个茬儿呀?寿星佬儿还睡懒觉呐?老阳儿都晒屁股沟子啦!”郭丽梅高声大嗓地推开二楼套房的门儿,煞有介事地对安珠儿说,“还不麻利儿梳洗打扮呀!姐妹们都等着吃你的寿面呐!叶公子也没起呐?该起啦!”

“他昨儿个晚上喝得烂醉如泥,这一宿连个身都没翻。”安珠儿故意皱眉朝卧室内一指说。

“不把他灌醉了还成?万一他乘你睡着了得了你的甜头,今儿个这出戏他就一个子儿也不出了!”郭丽梅低声说,“记住了,让他给你过生日!买首饰!让他给你摆堂。同聚楼的外会我昨儿个晚半晌儿就打电话订好了。”

“他可不是义和祥绸布店的老东家,他也没地皮大王孙少帅阔,我看没多大油水儿。”安珠儿冷冷地说。

“人家自个儿都亮底了,光现大洋就足足带了五大箱子。你呀,听我的没错!”郭丽梅瞪了安珠儿一眼说,“甭管他有多大油水儿,咱也得一滴不剩地都榨出来!”

卧室内有动静,郭丽梅忙止住话头,冲安珠儿一努嘴说:

“你进去瞅瞅他,我下楼让朱师傅做碗醒酒汤,看这意思是醉得够戗!准是个没见过多大世面的雏儿,不难对付。”郭丽梅十分得意地走了。

“大姐……这个老鸨儿真够狠的呀!”叶林森从大铜床上跳下来忿忿地说,“多亏大姐相救,不然我非落个王金龙那样的下场不可!”

“我可不是苏三,你也千万别当王金龙。你呀,还是快躺下,回头我叫你再起。记住了,别刚叫一声噌地一下就起来,要装得就像还没醒过酒来似的。”

郭丽梅噔噔噔端着一碗醒酒汤又上楼来了。当她走到二楼套房门口时,安珠儿忙开门把她迎进去说:

“叫不醒,我也没法子。”

“回头你扶他坐起来,我喂他喝醒酒汤。”

“叶公子!你醒醒!叶公子……”安珠儿又到卧室内大铜床边喊道。

“干什么呀?我……”叶林森装作不愿起床的样子,翻了个身,又要睡。

“叶公子,天儿可不早啦!我侍候您喝几口醒酒汤吧。”郭丽梅又冲安珠儿说,“你扶好了他。”

“少喝点儿就不至于出这份儿洋相啦。”安珠儿装作生气的样子抱起叶林森,让他上身靠在自己身上说,“真没见过这样的人!”

“有你这么说客人的吗?”郭丽梅瞪了安珠儿一眼说,“要是客人都烟酒不沾,也不近女色,咱就得喝西北风去了!”

“我就看不惯这种花钱买罪受的人!”

叶林森半眯着眼,腻腻味味地靠在安珠儿身上,半流半咽地喝了几口醒酒汤,一歪头又要睡,醒酒汤顺嘴角流到衣服上。

“叶公子,今儿个可是安珠儿的生日,您不给她过生日呀?”郭丽梅有点儿起急,大声问道。

“叶公子,您别老睡呀。”安珠儿轻轻碰了叶林森的手一下。

“噢,安珠儿的生日?那可得好好热闹热闹!”叶林森会意,忙强打精神说,“咱们得好好热闹热闹!”

“叶公子,您先得梳洗梳洗,让安珠儿伺候您下地。回头您和安珠儿一块儿受大伙儿的礼。”郭丽梅鼻子眼睛全是笑的,“晌午的堂会我替您做主请了同聚楼的外会和双凤楼郝麻子的戏班儿,玩艺儿可地道了。回头安珠儿要什么寿礼,让她跟您说,我们就不管了。”

在郭丽梅的一双俊眼的逼视下,安珠儿只好装作一副撒娇的轻薄样子,一拽叶林森的手说道:

“你得给我买首饰,你还得给我摆堂……”

“成!成!只要你高兴,我全答应你。”叶林森在安珠儿的搀扶下,向屋角的脸盆架走去。

楼下已经忙碌起来,不论是大茶壶、跟妈、伙计,还是姑娘们,都十分主动地干这干那,因为,只要有嫖客捧红姑娘,不论是给姑娘过生日还是为姑娘从良办喜事,都是妓院发财的日子。

老板发大财,而大茶壶、跟妈、伙计们也能得点儿赏钱、喜钱等外块。

像上次南京军事法院院长杨宝仁在天香阁讨情忠做老婆,走的时候,上下左右没少花钱,连义祥永成衣铺的裁缝师傅们每人还得了十几块大洋呢。

后来阎秋霞跟杨院长的秘书李阳从良临走时,天香阁的人和云香阁的人还有义祥永裁缝铺的师傅们又发了一笔小财。

所以,只要有大财主来捧红姑娘,妓院里的伙计们别提多卖力气了,不用老板去指派,大伙儿都抢着干。

这不是,跟妈又端上一盆洗脸水,说是怕“新姑爷”刚睡醒用放凉了的水洗脸不舒服。

“新姑爷”是妓院对捧红妓女的嫖客的尊称,甭管您是年过花甲的老头子,还是瘸子瞎子缺心眼儿的傻子,只要您舍得掏出大把大把的洋钱来为红姑娘过生日买首饰摆堂换家具,您都能堂而皇之地当红姑娘的“新姑爷”。

当叶林森梳洗好了被拥到客厅中间八仙桌旁太师椅上坐好,而安珠儿也被拥到另一边太师椅上坐好后,全院的姑娘和伙计们正要为安珠儿和“新姑爷”拜寿时,郭丽梅突然大喊道:

“慢!新姑爷要为安珠儿大办生日,咱得先听听新姑爷打算怎么个办法,好分头准备去,省得到时候抓瞎不是?”

“没错没错!新姑爷不说出个子午卯酉来,回头我这个账房先生也得坐蜡不是?先听叶公子的!”陈三也大声嚷嚷。

他对今天叶林森为安珠儿过生日当然是喜出望外,特别是对昨晚叶林森到安珠儿房中打茶围时大把掷洋钱的豪举更为欣赏。

可是,他对老板娘郭丽梅把叶林森灌醉的做法却不以为然。

因为,嫖客为红姑娘过生日办堂会,都是先拿出钱来交给老板或妓院的账房先生,再由账房先生支付各项开支。

可叶林森醉了一宿,今儿个喝了醒酒汤才明白过来,到现在还没有往外掏钱的意思,而按老板娘的意思昨晚就预订了同聚楼饭庄的外会,并预订了双凤楼郝麻子戏班儿的堂会。

光预订金就垫出去一千块了。

这在云香阁是没有先例的。

陈三这位管账先生只习惯于替那些大财主像流水似的往外花钱。

像去年孙少帅迷恋上安珠儿,事先开支票把大笔银钱转到云香阁的账上,由陈三一笔一笔地花出去。当然,“雁过拔毛”是免不了的。

在支出每笔开销时,陈三都不会忘记给经手人和自己开一笔可观的小费。

而今天这件“办生日”的喜事却有点儿反常,到现在叶林森还没向云香阁账房交一文钱。

陈三当然有点儿起急了。

“只要安姑娘高兴,花钱我不在乎!”叶林森从郭丽梅和陈三的一唱一和中,已清楚地看出这位妓院老鸨和这位管账先生给他摆下的是什么阵势了。

他心中暗暗感谢安珠儿事先对他的提醒。这要是落入面前这位虽然貌美而心毒如蛇蝎的老鸨所设下的陷阱——为安珠儿过生日、买首饰、摆堂,他带来的几箱现大洋都花掉也未必够用,说不定还得欠下一屁股两肋的债,到那时,他比戏文《玉堂春》中的王金龙的下场还惨。

想到这里,他心中有了对策,一指桌上的大皮包对安珠儿说:

“麻烦安姑娘帮我看看我皮包里还有多少现钱,先如数交给陈先生。回头我上旅馆再把那几箱现洋全搬到这儿来,花着方便。”

“多谢叶公子!”安珠儿从叶林森的面部表情已经看出他的心思,知道他这是要脱身了,不由得心中暗喜,忙迈着轻盈的脚步,走到桌前,将叶林森的大皮包内装的端砚、印材石料和画轴全拿出来,然后兜底儿将皮包内的洋钱全倒在桌上。

只听哗啦一声,顿时,郭丽梅、陈三和在场的姑娘们,无不瞪大两眼,盯着桌上的那堆洋钱。

但是,人们那一双双贪婪的眼神立刻全变成了失望的眼神。

因为,桌上的洋钱只有几百元而已。

而人们盼望从皮包内倒出来的不是上万元也得有几千块现大洋。

安珠儿对众人面部表情的变化心领神会,忙大声说:

“叶公子,您这皮包里可没多少钱了,这够干什么的呀?”

“真是少见多怪!”叶林森故意接过皮包一摔说,“我昨天出来没带家人,钱装得太多不光拿着沉,也招眼生事。请安姑娘和各位稍等,我去去就来。”

“要不让安姑娘陪您去吧。”郭丽梅不愧是个精明的老鸨儿,办事滴水不漏,“省得她在这儿干等着心里起急。您还看不出来?她是离不开您了!”

“这……”叶林森只是急于脱身,却没想到郭丽梅又出了新点子,他犹豫不定地看了安珠儿一眼。

“叶公子,反正你那汽车上有好几个座位,我跟你坐车兜一圈儿也不错,咱快走吧!”安珠儿只想让叶林森快点儿离开云香阁,宁可自己担风险也在所不辞。她边说边牵着叶林森的手要走。

“那就让安姑娘受累了。”叶林森只好顺水推舟,扭脸向车夫点了一下头,牵着安珠儿的手说,“咱快去快回!”

随着汽车引擎声的渐渐消失,郭丽梅和陈三又大忙特忙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