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贪财妇尴尬卖色相-孽生缘

第二十二章贪财妇尴尬卖色相

同聚楼的伙计拉来了锅钴笼屉、瓷盘瓷碗和两个大行灶。

陈三跑前跑后地张罗着设立临时大厨房。因为等“寿星佬”安珠儿和“新姑爷”叶林森把几大箱洋钱拿来后,楼下天井内要摆几十桌寿酒宴席,又是鸡鸭鱼肉,又是海参鱼翅,地方小了摆不开。

小李纱帽胡同双凤楼妓院的小戏班班主郝麻子也带着他的全班人马来了。

虽说郝麻子和李二娘对郭丽梅带姑娘上中央公园把大财神爷叶林森勾引到云香阁的做法有气,可又对郭丽梅自己发财还不忘照顾郝麻子的小戏班一号买卖颇为感激,这才十分殷勤地早早赶到云香阁。一进大门,正好碰见满面喜色的郭丽梅。

“哟!郝老板,今儿个又让您受累了!”郭丽梅十分得意地对郝麻子招呼说,“谁让那个叶公子跟我们安珠儿前世修下的缘分太深呢!得,您辛苦啦!”

“见外了不是!”郝麻子心里在骂郭丽梅:你个臭娘们儿领着小婊子追到公园把姓叶的傻小子勾引到云香阁,这会儿还跟我得便宜卖乖!甭他妈的来这一套!

但郝麻子嘴上却很甜:

“咱谁跟谁呀?咱这八大胡同风水好,甭管是山南海北的财主,都追着赶着往咱这儿跑。大妹子发财没忘了老哥哥,我呀,得好好谢谢大妹子。”

郝麻子是小李纱帽胡同双凤楼妓院的老板,他怎么又成戏班班主了呢?这是因为,双风楼妓院的嫖客大多数是正阳门外大买卖字号的老板或经理,这些人为了摆阔,常在双凤楼唱堂会,请外边的戏班到双凤楼唱戏。

郝麻子觉得肥水不该流到外人田里去,他便买了十几个相貌丑但懂音律的姑娘,自组戏班。他本人是老票友——戏篓子,再请上几位教师给姑娘们说戏,连文武场面也是自己人。

他还鼓励红姑娘学戏。这样一来,阔佬们到了双凤楼,便可要吃有吃,要喝有喝,要听戏也方便,一闹多半宿。到了后半夜,阔佬们在红姑娘屋里过夜。郝麻子让戏班的姑娘们陪阔佬的保镖、跟班们睡,表面上是免费,其实账都记在他们主人身上了。按郝麻子的说法是:戏班的姑娘是卖艺卖身两不耽误,既赚了钱,还拉了生意。

云香阁在大摆寿宴,而寿宴的主角儿此时却一点儿喜色都没有,安珠儿和叶林森面色阴沉地并排坐在福特小汽车的后排座上。

“大姐,都怪我一时荒唐,把您也牵连上了。”叶林森懊悔地说,“如今只好回旅馆拿钱,给您过完生日再说了。”

“你说什么?”安珠儿大感诧异地说,“给我过生日?那是老鸨给你设下的圈套!你还要回去钻呀?”

“可不回去,您怎么办?”

“先别管我,先说说你怎么办吧!”

“让我这么走,我不放心!”

“不放心什么?不放心我?”

“……”叶林森忽闪着大眼睛,重重地点点头。

“我怎么样并不重要,反正我已沦落青楼,到头来是不会有好结果的。厄运早晚会降临到我头上。”安珠儿正色说,“你要听我劝,就按我说的办!我有法子让你脱身!”

“怎么脱身?我不跟您一块儿回云香阁,那个老鸨儿能饶您?”

“咱这么办,就没事了。”安珠儿趴在叶林森耳边,轻声说出自己的主意。

当郭丽梅第三次跑到云香阁大门口朝百顺胡同东口张望时,她终于盼来了被妆饰得像个新娘子似的安珠儿,忙回身朝院儿内大喊:

“快奏乐!快奏乐!新人到了!”

“新人到了?”在账房门口摆开阵势的小戏班儿文武场面的乐手们都盯着鼓佬儿郝麻子。

而郝麻子听到郭丽梅的喊声先是一愣,接着他灵机一动:

“噢!快奏《迎新娘》!奏《迎新娘》!”

随着郝麻子的鼓板噼啪一响,以唢呐领奏,其他乐器合奏的《迎新娘》乐曲欢快地吹奏起来。

一辆洋车停在云香阁门口,从车上下来的安珠儿身上穿着红绸夹袄,下身是紫缎子裤子,脚上穿着红缎子绣花鞋,头上戴朵红绒花,脖子上是一串珠链儿,左手无名指上还戴着一枚硕大的钻石戒指。从头到脚,是一身新娘子打扮。再一看脸上,也是满面喜气。

“哟!这是要拜天地呀?”郭丽梅伸手搀扶着安珠儿下了洋车,不错眼珠地打量着她说。

“叶公子说了,他要给我赎身,让我从良嫁给他,今儿个就办喜事。”安珠儿笑吟吟地说。

“嘿!美的你!从良?办喜事?”郭丽梅一脸讥讽的样子,冷笑道,“老娘不点头,你能从良?从个屁!”

“叶公子说了,身价钱你可以随便要,他家别的没有,就是有钱……”安珠儿的语气十分得意。

“这还差不离儿!”郭丽梅发着狠说,“义和祥绸布店老东家丘老先生,花两万块钱叫了你三天条子,这不假吧?他姓叶的要给你赎身,不拿出五万块大洋来,就别想跟老娘张嘴!”

“你……”安珠儿被郭丽梅的话激怒了,虽然她早已领教了这位貌美心毒的老鸨儿的贪心,却没料到她竟然贪婪到如此程度。

安珠儿忍不住忿忿地说:

“可我在扬州卖身才收了你们三千块钱!”

“少废话!老娘的钱值钱!花一块得挣回一千,花十块得挣回一万来!”郭丽梅瞪着安珠儿喝道,“今儿个要不是看在姓叶的面子上,就该让你尝尝家法的厉害!”

“我哪句话说错啦?哪句话犯了家法啦?”安珠儿故意扬起左手让人们看她手指上的钻石戒指说,“不是你让我缠住叶公子,让他给我买首饰,让他给我摆堂……”

“住口!”郭丽梅一听安珠儿亮了她的底,不由得大怒,冲过来打了安珠儿一耳光说,“再胡说我扒你的皮!扬州的事一个字儿也不许你提!听见没有?”

“我说内当家的,您先别生气呐。”陈三又朝大门外头张望一眼说,“我琢磨着这事情可有点儿邪行。叶公子怎么没露面儿呀?”

“啊!”

郭丽梅的那声“啊”与从大门口踱进来的蒋祥禄的那声“啊”同时喊出来。

顿时,人们都傻眼了。

蒋祥禄对妻子在几天前亲自带着打扮得像女学生似的安珠儿去中央公园把叶林森这条“大鱼”钓到手十分欣赏,对叶林森昨晚在云香阁大把抛掷洋钱的举动更为欣赏,当他得知妻子已安排好让安珠儿缠住叶林森让这个傻小子破财这着棋后,便心满意足地去小杏园找郭桂舫鬼混又尽情蹂躏美兰去了。

今天,他本来想赶回云香阁,好好听听双凤楼小戏班儿的玩艺儿,没想到刚一迈进门槛儿,正好听到陈三提醒郭丽梅的那句话。

凭他的直觉,他立刻断定妻子大意失荆州,让那个叫叶林森的嫖客给耍了。

“好哇!你敢耍老娘!”郭丽梅也很快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她的第一个反应是一把薅住安珠儿的脖领子吼道,“姓叶的上哪儿去啦?”

“他开车取钱去啦!”安珠儿一脸委屈的样子,一口气说出来,“他说他的那几箱洋钱存在东交民巷外国银行的保险柜里。他还说钱箱子太大,怕他的汽车装不下,才让我坐洋车先回来,等他取回钱来就给我赎身拜堂成亲……”

“倒也是。”蒋祥禄眼珠一转说,“整箱的大洋钱哪能放在旅馆里呀,等着招贼呀?”

“他说什么时候回来了吗?”郭丽梅眼里也闪出一线希望,盯着安珠儿问道。

“他让我穿上拜堂妆新的衣裳,回来等着他,工夫能长了吗?”安珠儿边说边用乞盼的目光望着大门口。

“珠姐姐,你要当新娘子啦?”一脸稚气的秋菊挤到安珠儿身边十分羡慕地说。

“叶公子说花多少钱也要给我赎身,能熬到这一天,真不容易呀!”安珠儿的语气中充满对即将脱离火坑的兴奋和喜悦。

她的情绪,立刻感染了周围的妓女们。

“真不易呀!遇见叶公子这么个热心人儿!”一个妓女低声说着,并瞥了安珠儿一眼,眼神充满嫉妒。

“谁让人家识文断字呐!”另一个妓女也不无感慨地说。

“唉——咱是没人家那好命儿啊……”

“叶公子还给我买了订婚戒指和珍珠项链儿……”安珠儿用眼角扫了那几个羡慕她的妓女们一眼,又装作很得意的样子说。

“什么?他给你买了订婚戒指,还买了珍珠项链儿?快摘下来给我看看!”蒋祥禄立刻冲到安珠儿面前,伸手便摘安珠儿手上的戒指和脖子上的项链,那急迫的样子简直像要抢走戒指和项链儿似的。

“我自己摘。”安珠儿十分冷静地对蒋祥禄说。

“他是在哪儿给你买的?”蒋祥禄接过戒指和项链儿问道。

“是叶公子的家人刚从厂甸买回来的,还有这身妆新的衣裳,叶公子让我先穿回来……”

“什么?打厂甸买回来的?”蒋祥禄举着珍珠项链儿和戒指,脸上现出一种十分复杂的表情。

“都甭瞎咋呼了。我这眼管事儿。”一直在旁边冷眼看热闹的郝麻子已看出眉目来啦,他忽然挤到蒋祥禄面前,没容蒋祥禄反应过来,便将钻石戒指和珍珠项链儿抢到手里,然后先把项链儿仔细看了看,又举过头顶对着从天井顶上玻璃窗射进来的阳光照了照,噗嗤一声笑着说,“还别说,真是无价之宝,地地道道的用蛤蜊皮制成的假珠子!”

“假珠子?”安珠儿故作惊讶状,“你瞎说!叶公子不会糊弄我!”

“我说姑娘!”郝麻子是个老色鬼,一见漂亮姑娘,他就像软体动物似的浑身没四两肉,他色迷迷地盯着安珠儿说,“听说您是有学问的人,可您还是让人给糊弄了。这珍珠产于广西合浦县海边儿上,是从浅海里马氏珍珠贝的贝壳里取出来的。真正的合浦珠子制成的项链,因为一百零八粒珠子是从许多个贝壳里取出来的,形状多少都有一点儿差异。可您这一百零八粒珠子,是粒粒滴溜儿圆,全是一个模样儿,一看就是假的……”

“让您见笑了!”蒋祥禄没等郝麻子说完,劈手从郝麻子手中夺过假珍珠项链儿和钻石戒指,苦笑着说,“这是我内人上了南蛮子的圈套。女人嘛!头发长见识短。小事一段,安姑娘的生日照样过!酒席照样摆!堂会照样唱!咱们照样吃!照样喝!照样乐!”

“这话我爱听!”郝麻子不愧是个跑江湖的油子,一见蒋祥禄虽然当众栽了跟头却不倒架子,宁可让胳膊折在袖子里也不给人看笑话的作风,心中不由得暗暗佩服,立刻把辛辣的讥讽言词换成了同情甚至吹捧的语言,“这也难怪内掌柜的一片苦心呀!要说起来也是,逛八大胡同的人里头什么嘎杂子琉璃球儿没有呀?要是一听蜊蜊蛄叫就不敢种麦子,那咱开班子养姑娘的就得全关门不是!蒋老弟这心胸实在令人佩服!令人佩服!”

“老兄这话,说到兄弟心眼儿里去了!”蒋祥禄一拽郝麻子的手,边摇边说,“兄弟还得求老兄一档子事,请老兄务必别驳兄弟的面子!”

“老弟言重了,有事只管吩咐,咱谁跟谁呀?”

“回头咱哥儿俩上我东院儿清静的屋子再说,我让我内人敬老兄三盅,谁让她办了没出息的事儿呢!”

“嘿嘿!老弟真是个讲义气的人!为兄先谢了!”郝麻子喜出望外,对蒋祥禄一揖到地。

而站在一旁的郭丽梅却气得脸色铁青,一言不发。

她突然又薅住安珠儿的脖领子,左右开弓,打起安珠儿耳光来,边打边骂:

“都是你个坏事精!让老娘栽这么大跟斗……”

“我……”安珠儿被打得嘴角流血,一边躲闪郭丽梅一下比一下重的巴掌一边分辩说,“我是一心一意盼望着跳出火坑,才信了叶公子的话……”

“你想的美!想逃出老娘的手心儿?没那日子!”郭丽梅像赌输家底儿的赌棍一样,气急败坏地对安珠儿吼道,“就是有人给老娘搬座金山来,老娘也不放你从良!你呀,给老娘老老实实地接客吧!”

“真他妈的不知道寒碜多少钱一斤!”蒋祥禄用力一推郭丽梅说,“你是怕别人不知道呀?就跟你露了多大脸似的!要想还在八大胡同混下去,就得先吃一回哑巴亏!谁让咱办了不露脸的事儿呢,认头吧!”

“弟妹千万想开点儿。俗话说,老虎还有打盹儿的时候呢。关老爷也不光过五关斩六将,不是照样有走麦城的时候嘛。”

郝麻子想不出别的能给郭丽梅解心宽的词儿来了,这固然是因为他本来就是个不学无术的妓院老板,但也与他此时因无意之中得了个大便宜,内心十分得意而忘形是分不开的。他迫不及待地一拽郭丽梅的衣袖说,“弟妹的本事和心胸在八大胡同是有口皆碑的。连我这当哥哥的都自愧不如啊……”

“去你的!”郭丽梅像被毒蛇咬了一口似的用力甩掉郝麻子拽她衣袖的手说,“想占老娘的便宜?姥姥!”

“嘿!这是怎么话儿说的呀!”郝麻子的脸挂不住了,立马翻脸,喊道,“陈先生,您受累给我结账,咱回头见!”

“别价呀!郝老板。”陈三忙上前打圆场说,“我们内掌柜也是在气头上,咽不下这口气不是?这档子事搁谁身上也……”

“郝大哥,您要是看得起我,就甭跟她一般见识!”蒋祥禄狠狠地瞪了郭丽梅一眼说,“装他妈什么洋蒜呀!这会儿想立贞节牌坊呀!早晚八秋啦!”

“说真格的!不是看老弟面子,我才不受这份儿窝囊气呐!”郝麻子看出来了,郭丽梅虽然嘴硬,但她已经被蒋祥禄镇住了。这才又缓和语气说,“一天到晚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谁不知道谁呀?”

“得,得!郝老板也少说两句儿吧。”陈三又皮笑肉不笑地冲郝麻子点头哈腰说,“东院儿北房堂屋早给您摆上了,您呀,有我们老板陪着,吃好喝好,比什么都强。”

“成,我听您的。”郝麻子故意不睬郭丽梅,大声对小戏班的人喊道:“回头你们给姑娘们好好唱几段儿,跟姑娘们好好乐一乐,都甭客气,该吃就吃,该喝就喝。听见没有?我跟蒋老板说几句话就回来。”

“放心吧您呐!这儿有我呐!”陈三一个劲儿给郝麻子递嘻和儿,他此时只能与他的主子蒋祥禄紧密配合,想法子把郝麻子请到东院去,好让蒋祥禄与郝麻子进行一笔特殊的交易。

当郝麻子终于拿腔作势地随蒋祥禄出了云香阁西楼的大门,向小东院走去时,陈三又低声劝郭丽梅说:

“内掌柜,您先消消气儿。要叫我说呀,今儿个这档子事只能这么办!您又不是不知道,咱大老板可是个争强好胜的人!要是有人看他的笑话,他受得了吗……”

“算我倒了八辈子血霉!今儿个好不影儿地栽在一个小猴崽子手里头啦!”郭丽梅一梗脖子一甩头发,狠狠地说,“老娘豁出去了!他姓蒋的不在乎,老娘更不在乎!”

“您能想开了比什么都强。”陈三忙顺着郭丽梅的话茬儿说,“咱这是八大胡同,有什么豁不出去的呀?他郝麻子的老婆李二娘还挂牌接客呐,八大胡同的男女老少谁不知道呀?可您多咱见郝麻子和李二娘脸红过呀?眼下除了您,活神仙也封不住郝麻子那张嘴,我这话您爱听吧?”

“可有一样儿,这档子事千万不能让……”郭丽梅欲言又止,并用眼角儿看看左右。

“您放心,我准不让杨老师知道这件事。”陈三靠近郭丽梅小声说,“您呀,麻利儿过去吧。”

郭丽梅抿了抿头发,头一低,向大门口走去。

在东院北房堂屋,郝麻子和蒋祥禄正有滋有味儿地喝酒吃菜。

同聚楼厨子的手艺不错,一水儿的清真菜,香味儿扑鼻。

蒋祥禄给郝麻子夹了一块烧牛尾说:

“老兄别客气,这烧牛尾可是同聚楼的看家菜。”

“不是我奉承你,这八大胡同谁不眼儿热老弟你呀!连南京军事法院院长大人都得娶你天香阁的姐儿做老婆,真给咱八大胡同拔份儿呀!”郝麻子一边说着一边朝屋门口张望。

“老兄说到我心里去了。”蒋祥禄有点儿得意地说,“干咱这一行的,老让人戳脊梁骨,张口闭口骂咱们是开窑子的。我就不服这个气,去年我上南京杨院长官邸串门儿,杨院长也得跟咱客客气气的!咱开窑子的也能在院长官邸的豪华客厅喝咖啡!可人有失手,马有漏蹄不是,这不,内人让个小南蛮子给耍了……”

“咱不提这段儿了。喝酒喝酒!”郝麻子忙岔开话题说,“要说弟妹可真是把好手!我都眼儿热……”

“甭眼儿热!这回你不是称心如意了吗!”屋门口闪进一个人来,劈头盖脸地冲郝麻子喊道。

“哟,弟妹可真不经念叨,多亏我没说你坏话。”郝麻子一见郭丽梅面带笑容地进来了,不由得大喜,忙端起一盅酒说,“弟妹,我敬你一盅!”

“你不看我的笑话就不错喽!老娘还没办过这么窝囊的事儿呐!”郭丽梅直视着郝麻子。

“我刚才还跟祥禄兄弟说呐,今儿个这一段儿呀,到此打住,往后咱谁也不许再提啦!”郝麻子斩钉截铁地说,“咱不能让外人看咱笑话!”

“大哥要这么说,那我就敬您三盅。”郭丽梅看了蒋祥禄一眼,一屁股坐在郝麻子身旁的椅子上。

“我看你们二位都甭客气,干脆喝个双盅儿!”蒋祥禄起身将桌上的酒盅都拿到一起,一共六个酒盅,一一斟满酒说,“二位请吧!”

“恭敬不如从命,我喝。”郝麻子脸上出现了淫猥的笑容,端起酒盅先喝一盅,看着郭丽梅。

“喝!”郭丽梅犹豫一下,也喝下一盅。

“对啦,郝大哥,你们小戏班儿那个女老生来了吗?”蒋祥禄装作好像忽然想起什么事儿似地问。

“你说的是那个学孟小冬的翠菊吧?”郝麻子已猜出蒋祥禄的意思,“来了,我昨儿个刚给她说了一出《徐策跑城》,想让她今儿个露一手。”

“看来我还真有点儿耳福。我先上那院儿听《徐策跑城》,回头再陪大哥喝几盅。失陪了。”蒋祥禄起身离座走了。

“弟妹,咱还喝咱的双盅儿吧。”郝麻子望着蒋祥禄的背影,笑嘻嘻地又端起一盅酒说。

“喝双盅儿?就你这副尊容!”郭丽梅一撇嘴说。

“我这模样儿是不怎么样,可我有艳福。”郝麻子得意地说,“我们双凤楼的姐儿,哪个不是我给开的怀呀?就说那个叫彩云的姑娘吧,她还是万麟祥少奶奶的妹子呐,十三岁就让我给破了身!”

“你们这些男人呀!没一个好东西!”

“要不怎么叫男人呐!这些年你能赚下大把大把的洋钱,不就是因为男人都爱漂亮姐儿嘛?”

“唉!谁让我被个小南蛮子耍了呐,我……”

“弟妹,甭想不开。”郝麻子色迷迷地盯着郭丽梅说,“我早想跟弟妹喝个双盅儿啦!说真格的,有弟妹陪着,这酒才有滋味儿呐!”

“我光陪你喝酒,你干吗?”郭丽梅也放荡起来。

“我早想你多时了!”郝麻子放下酒盅,一下子把郭丽梅搂在怀里说,“你好俊啊!”

“甭废话啦,你要干什么就干什么吧。”郭丽梅依偎在郝麻子怀里说,“我全依你……”

“我的心肝……”郝麻子一下子抱起郭丽梅,向西里间屋走去。

这就是今天蒋祥禄和郝麻子进行的特殊交易。

在八大胡同出卖皮肉的“生意”场中,竞争也是十分激烈的。

而蒋祥禄在竞争中总是处于不败之地。在他买下王广福斜街的久香茶室后,老奸巨猾的领家马四、史万刚和张麻子,很快被他击败,灰溜溜地从久香茶室撤出去。

后来,他又略施手段,把花芳院也弄到手。

这些年他不但赚了大笔钱财,还大享艳福,而且还有本事把被他玩够的姐儿嫁到南京军事法院院长的官邸去。

可以说他是出尽了风头,尝尽了甜头,成了八大胡同数一数二的大老板。

可是,他这回却在叶林森手里栽了跟头,还让八大胡同有名的光棍儿郝麻子赶上了。这要是传出去,他的跟头可就栽大了。弄不好会成为那些妓院老板和领家老鸨们的笑料。

所以,当郝麻子识破安珠儿带回来的假珍珠项链儿后,他立刻对郝麻子说:“回头咱哥儿俩上我东院儿清静屋子再说,我让我内人敬老兄三杯,谁让她办了没出息的事儿呢。”这就十分露骨地告诉郝麻子,他要献出郭丽梅的身子,取悦郝麻子,让郝麻子在得了便宜后,把今天在云香阁见到的和听到的事全化在肚子里,不要往外声张。

郝麻子立刻心领神会。

而郭丽梅虽然十分厌恶郝麻子,可也不敢和丈夫对着干,因为她也怕自己被叶林森耍弄的事传出去,那太丢人现眼了。

这才主动过来,想赶快让郝麻子得点儿甜头,把他的嘴封住,事情就过去了。

可是,郝麻子是有名的淫棍,风月场上的油子,与郭丽梅上床后,使出手段,把郭丽梅弄得魂不附体,昏昏欲睡。

其实,今天使郭丽梅丢人现眼,甚至不得不对郝麻子以身相许的并不是叶林森,而是安珠儿。

当安珠儿决定帮助叶林森脱离陷阱后,她和叶林森都想到了郭丽梅这一关不好过。这才不得不用假装要与叶林森从良成亲的谎言应付郭丽梅。

由于叶林森皮包内的钱全倒在云香阁二楼套房内的桌子上,而他身上又无分文,安珠儿自己掏钱买了假珍珠项链、假钻石戒指和红绒花,又到一家估衣铺买了一身九成新的“妆新衣裳”,打扮起来,雇辆洋车,在与叶林森分手时,她动情地说:

“你前途无量,今后要好自为之,不要辜负我的一片心意!”

“敢问大姐贵庚?”叶林森握着安珠儿的手问。

“我今年十九岁,在青楼已混了一年多,也不知道将来还有没有出头之日。”安珠儿流下泪来。

“多则一年,少则半载,我要救大姐跳出火坑!”叶林森像发誓似地说。

“我可不敢有这种奢望。”安珠儿从叶林森的手里抽回自己的手说,“你只要能记着这世上还有我这么个可怜虫,我就知足了……”

虽说吃了点儿苦头,总算蒙过去了。

当安珠儿独自回到二楼套房内时,又取出叶林森给她画的那幅白描画像,出神地看着。忽然,她听到“吱——”的一声门响,忙将画像收起来。

“哈哈!你演的好戏,该收场了吧?”一个男人像幽灵似的进了客厅,冷笑着说。

“是老板呀?我演什么戏啦?”安珠儿心头一紧。

“你还嘴硬?”蒋祥禄一字一顿地说,“你跟那个叶林森演的是双簧戏!”

“我刚才说的是实话,他是说要……”安珠儿的声音有点儿发颤。

“你刚才说的是瞎话!”蒋祥禄声色俱厉地说,“你穿的那身妆新衣裳是从估衣铺现买的!”

“啊!”安珠儿瞪大两眼,惊呆了。

“不揭穿你的西洋镜,你也不知道我的厉害!”蒋祥禄走到沙发旁,把安珠儿刚脱下来的红绸子夹袄翻了几下说,“你们买这身衣裳花了十五块现大洋,对不对?”

“啊!”安珠儿眼睛瞪得更大了,下意识地说,“你怎么知道?”

“这里标得清清楚楚!”蒋祥禄将红绸夹袄的衣领翻过来,立刻露出一张很小的纸签。

安珠儿忙凑过去看那纸签,只见上面写着:摇个外

“这是什么意思?”安珠儿知道瞒不住了,只好说了实话,“这写的不是十五块呀!”

“嘿嘿!你们上当了,这身衣服花五块钱就能买下来。”蒋祥渌说,“估衣铺卖东西都是标的暗码子,一叫摇,二叫柳,三叫搜,四叫臊,五叫外。这‘摇个外’不是十五块是多少?”

“你怎么说五块钱就能买下来?”安珠儿问道。

“估衣铺卖东西可以砍价。他们为了对付买主砍价,就标三三码。也就是说卖五块钱的东西标十五块,买主砍到三折了,他们照样赚钱。”蒋祥禄逼视着安珠儿说,“今儿个这事怎么办?”

“何必问我?”安珠儿把一切都置之度外了,“生杀大权,攥在你们手里,随便吧!”

“咱这么办,这件事我不给你说破,可你得替我办一件事!”蒋祥禄逼视着安珠儿说,“你要缠住杨文勇,最好让他倒在你怀里!”

“干什么?”安珠儿本来就对杨文勇极有好感,但不敢流露出来,现在听老板一说,她大惑不解。

“干什么?这不是你该问的。你只要照我说的去做就行了!”蒋祥禄说着逼近安珠儿,一下子把她搂在怀里,拥着她向里间卧室走去。

从此,安珠儿几乎成了蒋祥禄泄欲的工具。但是,每次她被蒋祥禄蹂躏时,心里总闪过两个人的影子:杨文勇和叶林森。

凭女人的直觉,她很快发现杨文勇是女老板郭丽梅的情人。

她不明白,像杨文勇这样才高八斗的人,怎么会看上了阴险毒辣的女老板。为此,她的心里隐隐作痛。

而单纯憨厚的叶林森与她分别时说的那句话时常在她耳边响起——多则一年,少则半载,我要救大姐跳出火坑——这句话真能变成现实吗?十有八九不过是小伙子一时冲动说出的戏言吧?可看他说这话时的严肃神情,又不像是随便说说的戏言……

安珠儿心里时常翻过来调过去地想着。同时,她还在等待着。

等待什么呢?她自己也十分渺茫。

直到女老板穷凶极恶地将那封信摔在她面前,她才忽然清醒过来,并下意识地说道:

“这个糊涂虫总算回信了!”

当时在安珠儿房中的杨文勇拿过那封信,展开一看,是一封短信:

翠兰姐:

吾深知,“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乃至理名言也。吾误入歧途,迷恋青楼妓馆,掷金取乐,荒废学业,败坏家风。君为让吾迷途知返,苦口婆心,比古论今,终于打动吾心,使吾得以悬崖勒马。君之恩情,吾当永世不忘也。吾言救君出苦海,决非戏言尔。

姑苏叶林森叩首

这封信,无疑捅了女老板的肺管子。郭丽梅声色俱厉地指着安珠儿吼道:

“你好大胆!敢断我的财路!”

“我不过是劝他走正道儿。”安珠儿辩解道,“没别的意思。”

“你还嘴硬!你触犯了家法,该当何罪?”气极了的郭丽梅扑过去,拽住安珠儿一把头发,猛地一甩,将安珠儿摔倒在地上,拼命抽安珠儿耳光。

“有话好说!这是干什么?”杨文勇大声质问。

但是,郭丽梅像个母夜叉,继续行凶,直到她打累了,又喊道:

“来人呀!给我把她绑起来!”

当陈三和三个大茶壶把安珠儿绑起来后,郭丽梅又下令:“把她给我吊在滑车上,今儿个一天不给她饭吃!”

杨文勇亲眼看着陈三和大茶壶们把绑得结结实实的安珠儿弄走,他实在受不了,痛苦地说:

“我也该走了!”

郭丽梅忙拉住杨文勇,说什么也不让他走。

杨文勇欲走不能,留下又要亲眼看着自己苦恋多年的女人——郭丽梅——对自己的学生安珠儿行凶,他满腔怒火无处发泄,便自己抽自己耳光,忽然,他眼前一黑,昏倒在地。

郭丽梅忙让人把杨文勇抬到她的屋里去,人们都走后,她又进了安珠儿的卧室,开始搜查安珠儿的东西。

当她拉开梳妆台的一个抽屉时,发现里边有一叠信件,是从上海、天津、太原、南京、张家口等地寄来的。

望着这些信,郭丽梅心里翻腾开了:不对呀,听陈三说邮差给安珠儿——杨翠兰送信,今天是头一回。而邮差送来的头一封信就落到自己手里了,那这些信是怎么到安珠儿手里的呢?

当郭丽梅逐封看每个信封上写的收信地址时,才恍然大悟。

原来这些信都是先寄到人人女子学校,再由杨文勇转交给安珠儿的。

故每个信封上均有“杨文勇老师转交安珠儿女士收”或“杨文勇老师转交杨翠兰女士收”的字样。

当郭丽梅逐封看每封信的内容时,更使她胆战心惊。其中一封信这样写道:

安珠儿亲亲:

你我虽然只做了一夜露水夫妻,可你的身影已经印在我的心里,你的爱已经渗透到我的血液和发丝中。

珠儿,请你告诉我,今后我该怎么办?自从离开你,我心胆俱裂,痛不欲生。我时刻不忘你我相拥时的欢乐,也时刻甩不掉你我分离后的痛苦。我对自己的未来充满畏惧……

你的亲亲赵文翰

另外一封信写得更动人心魂:

翠兰妹:

我虽然只和你相处两个晚上,可我发现自己渐渐长大了!是你滋润着我长大的。可我刚刚长大,我们就分开了。请你告诉我,渴望是爱吗?悲伤是爱吗?有没有不含悲伤,不用渴望的爱?我真想成为你的丈夫,天天和你生活在一起。这怎么可能呢?我不能欺骗自己。离别后我过着以泪洗面的日子,这使我体会到爱的真谛:相互相属是爱,相互渴望也是爱,渴望虽然可悲,但渴望是爱!是真爱。我真担心,一旦我与你真的成为夫妻,天天厮混在一起,爱就会不翼而飞!啊——还是让我们的爱永存吧!让我们相互渴望!渴望是悲剧!爱是悲剧之母……

渴望见你的阮嘉林

当郭丽梅读着一封又一封充满炽热感情的信时,她感到内心躁动,全身的血液开始沸腾。

她突然感到,自己这些年生活在充满虚情假意及尔虞我诈的八大胡同这个环境中,感情生活已经枯竭了。一天到晚想的只是如何利用姑娘们的肉体去换取嫖客的钱财。只是在与杨文勇恢复了过去的感情后的这段时间,她才感到自己的感情生活又充实了一些。

而这多一半要归功于对她痴心不变的杨文勇。

每当她听到或感到比她大近十岁的杨文勇流露出炽热的感情时,她却很少能与他互相交流真情实感。有时只是像演戏一样对他敷衍一番。有时连敷衍也做不到,只是欣赏对方的痴情。甚至说几句讥讽刻薄的话。

郭丽梅不惜与杨文勇闹翻,也要处罚安珠儿。这是因为,郭丽梅越想越觉得恼火。

那天安珠儿穿着“妆新”衣裳,戴着红绒花和假珠链、假戒指坐洋车回来,她一直以为安珠儿也是受了叶林森的骗,以至她为封住郝麻子的嘴而让这个十分粗鲁的男人占了自己的便宜。但是,当她从邮差手里接过叶林森写给安珠儿的信后的一刹那,她立刻明白了,原来是安珠儿和叶林森合伙对付她,这还了得!

还有一点使她十分恼火的是她无意中发现了杨文勇居然帮安珠儿收了那么多信件。既然能替她收信,当然也能替她往外寄信啦!

这要发展下去,后果不堪设想。所以,当陈三和蒋祥禄为安珠儿说情时,她总是忿忿地说:

“放下她来,她要给姓叶的写信怎么办?”

陈三和蒋祥禄被问得哑口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