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恶色魔作恶声名恶
芙蓉蕊被梁君霞的喊声吓了一跳,忙问道:
“怎么啦?”
“光顾跟你说话了,把我师父给忘了!”梁君霞攥紧拳头擂自己脑袋几下说,“我师父让我散了戏在园子门口等他。”
“我不是给你送去两张戏票吗?师父他……”
“他的烟瘾犯了。再说,万胜戏院的玩艺儿他也不爱看。”
“烟馆儿能让他抽几个钟头?”
“每回他过足烟瘾,都得打个盹儿。要是烟馆儿人多,他就上澡塘子眯一觉,捎带着泡个澡。”
“咱先回去吧。老爷子又不是不认道儿……”
“你知道什么呀!”梁君霞打断芙蓉蕊的话说,
“他不让我自个儿走,他让我在万胜戏园子门口儿等他,就是怕我自个儿走回去。”
“你们爷儿俩坐洋车回去?”
“不是。”
“那怎么回去呀?”
“他背着我回去。”
“什么?”芙蓉蕊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瞪大眼睛说,“他把你背回去?”
“嗯。从打我遇见我师父,他就给我定了条规矩:除了登台唱戏,甭管上哪儿,他都背着我。”
“练跷功也得有时有晌呀,哪有没黑没白一年到头老穿跷鞋的呀?”
“这话你可别当着我师父说,要是让他听见了,他跟你没完。”
“京城戏班儿多啦,连福瑞生科班里也没有像你这样练功的……”
“有!我师父说,盖叫天拜师学戏,随戏班儿跑野台子,换台口时,甭管多远的路程,他都在他师父坐的大车后边一边儿走一边儿练功,走八十里地他练八十里,走一百里地他练一百里……”
“可像你这么个练法,在台下怎么办?昨儿个你在珠市口马路牙子上崴了脚,就是因为……”
“昨儿个晚半晌儿,是我师父让我领着你先走。要不是他发了话,我自个儿过马路崴了脚,他准不饶我。”
“今儿个都到这儿啦,我送你回去,行不行?咱再走几步,到西沟旁就雇洋车。”
“唉——反正今儿个这顿骂是躲不过去了!”梁君霞话锋一转,“今儿个你那出大轴戏可欠点儿火候。”
“你是说我……”
“你是按你师父的路子唱,不敢说是炉火纯青吧,也得说是不瘟不火。可那个小生,甭管是嗓子还是做派,都跟不上劲儿。”
“他叫王三泉,是菊香社的里子小生。他哥哥王义泉是头牌小生,早先跟我师父配过戏,可今儿个王义泉屋里的犯病了,没辙,只好让他弟弟替他扮王金龙。”
旧时戏班各个行当的主要演员被尊称为“头路”,或称“挂头牌”。而扮二三路角色的演员则被称为“里子”,这些演员会的戏多,戏路宽,但不一定精,其作用犹如衣服的里子。
当然,里子演员中也有会的戏多而且艺术根底深厚的,在配合主角时能起红花配绿叶的作用,称“硬里子”。
“明儿个我给你串一出《玉堂春》的王金龙吧!”
“好啊!”
“你能做主?”
“能。我跟秦爷言语一声,准行。”
“秦爷?是刚才喊你,要给你包银的那个老头?”
“他是菊香社的大管事。我师父在,他听我师父的;我师父出门儿,他听我的。”
“这我就放心了。”
“放什么心?你信不过我?”
“我是说我能过我师父那一关了。今儿个回去,我就跟他说你约我客串儿唱《红梅阁》,他准高兴。”
“明儿个晚半晌儿,大轴儿是咱俩的《玉堂春》,压轴儿是你的《红梅阁》。”
贴出戏报子,别说听戏的不知道梁君霞是何许人也,连万胜戏院老板张齐都纳闷儿,但他不敢较真儿,因为这位客串的角儿是芙蓉蕊推荐的。
可是,当压轴儿戏《红梅阁》一开场,甭管台下的观众还是后台的秦树卿和张齐,都被梁君霞的扮相和走魂步功夫震住了。
《红梅阁》这出戏的剧情是:南宋大奸臣贾似道带其妻妾游西湖,贾的宠妾李慧娘偶见书生裴璃,失口赞道:“美哉少年!”贾顿生醋意。回府后将李慧娘杀死,又囚裴璃于书房。
当夜,李慧娘的冤魂与裴禹相会。当贾似道命家将杀裴禹时,慧娘的魂救裴禹脱险。扮李慧娘的旦角,不但要有深厚的唱功,还要有穿跷鞋走魂步的功夫。
只见身穿白纱戏装,脚下拖着长裙的“李慧娘”在台上走魂步时,步子小而匀,两脚轻起轻落像不沾地,两手很轻松地摆动着,像随风飞舞的幽灵似的边舞边唱:
紫薇花前萤火闪,
合欢树下虫声喧。
上楼来步履轻且慢,
扯破窗纸暗窥看——
果然是湖上那美少年。
全场鸦雀无声,突然间掌声雷动,人们好像看到了一个被奸臣杀害的冤魂在西湖边上,月光之下的绿树丛中与美貌少年书生裴禹相会并哭诉衷情的情景。
再看台上的梁君霞,边走魂步边变换步法,一会儿是“蹉步”,一会儿是“碎步”,一会儿又“赶步”,一会儿走“花绑子”,他穿着花盆儿木底鞋在台上还做“矮子分水”、“乌龙绞柱”、“倒扎虎”、“窜椅子”、“抢背”、“吊毛”等高难度身段动作,观众们一阵又一阵地报以掌声,人们差点儿把眼珠子瞪出来。
唢呐声起,梁君霞到台前谢幕。只见他一双大眼睛黑白分明,面部线条十分生动,鼻梁挺直而且高,睫毛很长,皮肤白皙,在人们的眼里,台上分明站着一位貌似天仙的少女。而在芙蓉蕊的眼里,台上正在谢幕的是她在梦中才能见到的司马相如一样的如意郎君。在这一刹那,她心里萌生了一颗充满憧憬的种子。更令她兴奋的是:下边上演的大轴戏《玉堂春》似乎是她心目中的那颗种子开始发芽的信息。
因为前边的《红梅阁》梁君霞的表演太精彩了,一时,园子内乱乱哄哄的,戏迷们三三两两地议论称赞梁君霞的魂步。
大管事秦爷走到台角,朝台下一望,忙回头对一位丑角说:
“快,你来段儿《劝嫖》,压压场子。”
“哎——”丑角拉长声答应一声,“您就擎好儿吧。”
丑角迈着碎步出场,一声“哎——咳——”响彻全场,立刻把观众的注意力都吸引到台上。
丑角在台上十分滑稽地走了两圈台步,来到台口,朝台下眨了几下眼睛,开口像数来宝似的道白:
诸位您先别瞎聊,
听我给您唱段儿《劝嫖》。
下面这出《玉堂春》,
王金龙倒霉就是因为嫖。
咱京城的妓院也不少,
您可千万别去嫖!
有不少纨绔子弟腰缠万贯去买笑。
灯红酒绿姐儿娇,
纸醉金迷筑香巢。
挥金如土把家败,
到头来卖儿卖女把妻子抛。
不让你嫖,你偏要嫖,
杨梅大疮长上了。
一走道,一哎哟,
东扎针,西吃药,
祖传秘方尽毒药,
蝎子蜈蚣几百条。
吃了药,不见效,
杨梅升天鼻子烂掉,
越怕人瞧,人家越瞧,
越怕人笑,人家越笑。
您说这可怎么好?
您说这可怎么好?
丑角滑稽的表演引得全场观众大笑。但是,有些观众却笑不出来,而是露出一脸苦笑。显然,丑角的《劝嫖》小段,对他们有所触动。
丑角下场,全场安静下来。
《玉堂春》开场,芙蓉蕊扮的苏三大段唱腔唱得圆、足,观众听得沁人心脾;而梁君霞扮的王金龙演得风流潇洒,刻画入微,特别是他的念白,真是字字珠玑,阴阳分明,语气入戏传神。当二人并排向观众谢幕时,观众为这一对金童玉女欢呼,久久不愿离去。
当芙蓉蕊和梁君霞双双下场时,芙蓉蕊一拉梁君霞说:
“今儿个晚半晌儿可得留点儿神!”
“怎么啦?”
“刚才谢幕,我看见一个人,面熟。”
“谁?”
“那天在铺陈市胡同截我的那个人。”
“那天截你的有一大帮人呐。”
“是那个五大三粗满脸胡茬子的人。”
“你看清楚啦?”
“不信,你过来瞧瞧。”芙蓉蕊把梁君霞拉到台口,撩开边幕朝台下一指说,“第三排紧东边站着的那个指手画脚的……”
梁君霞顺着芙蓉蕊的视线一看,果然看见了那天在铺陈市胡同当众对芙蓉蕊搂抱亲吻肆意污辱的混混儿头目,便点点头说:
“是他!”
“啊!他……”芙蓉蕊又惊叫出声来。
“没事儿。”梁君霞安慰道,“我师父在园子门口等着咱们呐。”
“我又看见一个人。”芙蓉蕊变颜变色地说。
“你今儿个这是怎么啦?犯神经呀!”梁君霞拉住芙蓉蕊的手问道,“又看见谁啦?”
“《实言报》的人。”芙蓉蕊自语道,“他怎么跟混混儿一块儿搅呀?”
“谁跟混混儿一块搅啦?”梁君霞问道。
“你不认识。”芙蓉蕊用力攥住梁君霞的手说,“君霞!我心里直打鼓!”
“没事!有我师父呐!”
两个人拿了戏份儿,一块儿走出万胜戏院大门时,一个穿大褂、胸前挎照相匣子的人迎上来拦住芙蓉蕊说:
“芙蓉蕊小姐,请你介绍一下你的新搭档吧!”
“是你!”芙蓉蕊一愣,下意识地朝拦他的人身后张望。
“哈哈!”挎照相匣子的人是《实言报》记者姚泽,他笑道,“今儿个鹿主笔没来。”
“我不是找我干爹。”芙蓉蕊瞪着姚泽说,“我刚才看见姚先生跟一个混蛋在一块儿!”
“混蛋?”姚泽一愣,又哈哈一笑,“何必出口伤人呢!”
“我说的是实话!”芙蓉蕊朝台阶下贴戏报的大牌子旁边一指,气愤地说,“就是那个混蛋!刚才姚先生没跟他在一块儿?”
在大牌子旁边站着的正是那天晚上在铺陈市胡同截芙蓉蕊的混混儿头目陆大肚子。他见站在戏园子门口大灯笼下的芙蓉蕊显得更妩媚、更漂亮,不由得心头发痒,几大步跑到芙蓉蕊和梁君霞面前,嬉皮笑脸地说:
“真是不打不成交!那天晚半晌儿咱们在铺陈市胡同相会,让个糟老头子给搅了。今儿个咱们可得好好乐和乐和!”
“你看,”梁君霞朝台阶下一指,瞪着陆大肚子问道,“那是谁?”
“啊!”陆大肚子回头一看,脸色大变,像中了定身法似的直眉瞪眼,嘴张得老大,却说不出话来。
把陆大肚子震住的是正在台阶下等候梁君霞的老梁头。只见他嗖的一下像飞起来似的蹿到陆大肚子身后,一拍陆大肚子肩膀冷笑道:
“今儿个我这个糟老头子还得搅你一回!你给我趴下吧!”
只见陆大肚子像被什么东西猛击一下似的直咕隆咚向前栽去,扑通一声,整个身子全倒下了。而他的蒜头鼻子瓷瓷实实地磕在台阶上,鼻血顺着手指般粗的大鼻孔流下来。他不愧是个混混儿头目,刚才,在梁君霞和芙蓉蕊面前,他摆出一副二青子耍胳膊根儿的架式;此时,他遇到了克星,便用手一抹,满脸是血,趴在地上一动不动,装起死来。
“我让你装死狗!”老梁头被陆大肚子的反相激得火冒三丈,朝陆大肚子脸上啐口唾沫,飞起一脚,照陆大肚子下身踢去,“我毁了你吧!”
“哎呀——”陆大肚子像被弹簧弹了一下似的蹦起来,两手捂着下身,身子弯得像只虾米,四肢痉挛,五官挪位,一边呻吟着一边转起磨来,这回不是装蒜,是因为老梁头一脚踢在他的阳物上,疼得他猛吸进一口气去,半天没呼出来,紫黑色的厚嘴唇被他自己咬出深深的牙印,两只像大金鱼似的肉眼泡儿像大褂子似的耷拉着,上下抖动着,一双贼眼闪出两道鬼火似的绿光。但是,他不敢与老梁头叫横,那天在铺陈市胡同,老梁头把他手下的十几个混混儿全打趴下后,又把他撂倒,一脚踩在他胸脯上,要不是他躺在地上又作揖又求饶,老梁头非把他腔子里的五脏六腑踩出来不可。他知道,今儿个老梁头是真急了,为了不吃眼前亏,他忍住下腹的剧疼,扑通一声跪在老梁头面前,磕头如捣蒜似的说:“您是我一个人的亲爷爷、活祖宗!您再饶我一回吧!”
“你刚才说什么来着?”老梁头厉声问道。
“我……我刚才红口白牙放狗屁来着!”陆大肚子边说边打自己耳光,左右开弓,越打越响。
“今儿个你又惦着……”老梁头一指芙蓉蕊,喝问道,“打她的主意!我没说错吧?”
“其实,不是我惦着她。”陆大肚子知道不说实话过不了这一关,他也指着芙蓉蕊说,“是……是……是姚先生让我……”
“让你干嘛?”芙蓉蕊心头一动,冲到陆大肚子面前问道,“说呀!姚先生让你干嘛?”
“快说!”老梁头也听出陆大肚子背后有主使人,一薅陆大肚子脖领子,“不说实话,我今儿个晚半晌儿就让你生不如死!”
“我说……我说……”陆大肚子一指站在一旁的姚泽说,“姚先生让我把芙蓉蕊劫到……”
“住口!”姚泽急了,他冲陆大肚子大喝一声,又凑到芙蓉蕊面前小声说,“不能让陆大肚子在这儿胡说八道!这可关系到鹿主笔的名声呀!”
“鹿主笔?”芙蓉蕊暗吃一惊,盯着姚泽问道,“你是说我干爹……”
“你干爹惦记着你可不是一天两天了,你真不知道他对你有想头?”姚泽把芙蓉蕊拉到贴戏报的大牌子后边,犹豫了一下,终于决定把事实真相告诉芙蓉蕊,“那天陆大肚子带人在铺陈市胡同截你,就是为了你干爹!”
“为了我干爹!我干爹要想见我还不容易?还用找人截我?”芙蓉蕊大惑不解。
“你干爹不是想见你,他是想……想……”姚泽难以启齿。
“他想干嘛?您倒是说呀!”
“他想让你跟他干那种事!”
“哪种事呀?”
“他要糟蹋你!”姚泽用很低的声音说。
“啊!”芙蓉蕊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陆大肚子在铺陈市截你的时候,你干爹正在兴忠小店等着你呐……”
“我想起来了。”芙蓉蕊抢过姚泽的话茬儿说,“那天,我被那帮坏蛋按在地上,陆大肚子对那帮混混儿说要把我送到兴忠客店去,还说有个先生在那儿等着我……”
“就是你干爹!”
“他跟陆大肚子搅到一块儿去啦?”
“你干爹不认识陆大肚子,是我给他们双方牵的线儿。”姚泽故作气愤状说,“你干爹为了求我帮他办这档子事,他跪在我脚下给我磕响头!”
“那天陆大肚子还说……还说……”
“还说等你干爹玩够了你,就把你送给陆大肚子他们一伙!对不对?”
“好狠毒!”
“可那天陆大肚子没得手,还吃了大亏,你干爹也在兴忠小店儿白等了半天,空欢喜了一场。”
“兴忠小店?”
“兴忠小店在磁器口,紧挨着黄河楼,是下等窑子窝。”姚泽盯着芙蓉蕊说,“这会儿,你干爹又在那儿等着呢!”
“等谁?”
“等你!”
“我找他去!”芙蓉蕊气得两眼瞪得滴溜儿圆。
“你去吧,正好可了你干爹的心!”
“我让君霞跟我一块儿去。还有他师父。”
“君霞?就是今儿个给你配戏的那个小生?”
“嗯。把陆大肚子治得服服帖帖的那个老头,就是君霞的师父……”
随着咯噔、咯噔的响声,一个人走过来喊道:
“芙蓉蕊!你在那儿嘀咕什么呐?”
“君霞,我正要找你呢……”
“别嚷嚷!”姚泽用力一拽芙蓉蕊说,“你得听我一句话!”
芙蓉蕊见姚泽变颜变色的样子,没好气地说:
“你们合伙算计我,还不让我说话呀?”
“我可是为你好!”姚泽拉着芙蓉蕊的手用力摇着,低声说,“你这会儿跟那个给你配戏的小生去兴忠小店有什么用?你能把鹿主笔怎么样?你可别忘了,他可是有头有脸儿的人物,说话可比你有分量!你知道你自个儿在人们心目中是个什么人吗?”
“……”芙蓉蕊眼里闪着问号。
“恕我直言,你充其量不过是个戏子,还是环翠阁的……”
“别说了!”芙蓉蕊拦住姚泽的话茬儿,怕他说出更难听的话来。
“别忘了,你那年被选为‘贵妃’,去年又被选为‘花界皇后’,这可都是鹿主笔一手操办的!”
“不是大伙儿选的吗?”
“那是蒙人!可北京城有几个人对八大胡同的窑姐儿感兴趣呀?鹿主笔把你推上‘北里名花’的宝座,就是想打你的主意!”姚泽用更低的声音说,“你要是听我的,就把这档子事压下去。反正陆大肚子刚才让那个小生他师父教训得不轻,他准得找鹿主笔诉委屈去。两次都没得手,鹿主笔还不收敛点儿?”
“不行!我还是得找我干爹去,跟他丁是丁卯是卯地说清楚!”
“能说清楚吗?你干爹要是死不认账呢?”
“您得说句良心话吧?还有陆大肚子,咱三头对案……”
“良心?良心值多少钱一斤呀?我可把丑话说在头哩,离开这儿,甭管到什么地方,我都是一句话:我什么也不知道!”
“你……”
“我总不能砸自个儿的饭碗吧?”姚泽见芙蓉蕊两眼瞪得滴溜儿圆,心里也有点儿紧张,忙用安慰的话说,“有个人能治鹿主笔。”
“谁?”
“朱行长。”
“他!”芙蓉蕊的眉头蹙得更紧了。
“不用你跟他说,我找他去。”姚泽故作神秘状,凑近芙蓉蕊说,“朱行长在你身上花了多少洋钱?摞起来得比前门楼子高吧?他能让鹿主笔占你的便宜?”
果然,当盐业银行行长朱旭东听说《实言报》主笔鹿家白和天桥恶霸陆大肚子勾结要算计芙蓉蕊时,立刻火冒三丈,非要找鹿家白见个真章儿不可。
当时,已是民国十七年,奉系军阀的势力已退到关外,张作霖在皇姑屯被日军炸死。根据国民党南京政府令,直隶已改称河北省,北京改名北平。原警察厅长金宝已被查办,新任警察厅长叫朱敏,他与朱旭东沾亲,而且在金钱上没少得朱旭东的好处。朱旭东如果借这位市警察厅长的势力治鹿家白,简直易如反掌。
可是,朱旭东不能直接状告鹿家白,告状的人必须是受害者。如果受害者不出面递状,则“民不举,官不究”,警察厅长朱敏对鹿家白也无能为力。
当朱旭东到环翠阁妓院找芙蓉蕊商量状告鹿家白的事时,他一开口,便被芙蓉蕊驳了回去:
“我干爹怎么啦?你干嘛跟他过不去呀?”
“他和陆大肚子合伙打你的主意,在铺陈市胡同截你的道,要绑架你……”
“你是没睡醒吧?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呀?”
“是《实言报》记者姚泽告诉我的。”
“你听他的!”芙蓉蕊话锋一转,“八月初二那天晚半晌儿,是有伙子混混儿在铺陈市胡同当中间儿截我,可指使这伙子混混儿的不是我干爹!”
“是谁?”
“姚泽!八月初三晚半晌儿我在天桥万胜唱完大轴《玉堂春》,刚出园子,那个截我的混混儿头目陆大肚子又在园子门口堵上我了,跟他一块儿堵我的就是姚泽。不信,你上菊香社问去,大伙儿一块儿上手,把陆大肚子打跑了,姚泽没辙了,他反咬我干爹一口……”
“你说的可是真话?”
“你连我的话都不信啦?”芙蓉蕊嫣然一笑,看了朱旭东一眼。
“敢情姚泽是恶人先告状呀!”朱旭东当然相信自己心上人的话。这二年来,他在芙蓉蕊身上花了大笔金钱,支持她拜张筱菊学戏,想等她学成唱红时,讨她为妾。当然,这只是他单方面的打算。
芙蓉蕊对朱旭东总是不冷不热,因为,如果她正面拒绝朱旭东,将面临着无数嫖客的追求和纠缠。既然这个大财神爷愿意出资助她学戏,她也就坦然接受。但是,她与朱旭东的关系,总是保持一定距离,她只是像接待打茶围的客人那样接待朱旭东,当然,因为朱旭东出巨资助她学戏,她在茶余饭后总是要为他唱上几段,算是回报吧。当朱旭东提出进一步要求时,她也像对付鹿家白一样,婉言拒绝。
听了芙蓉蕊的一席话,梁君霞不无担心地说:
“看来,你比我命还苦!”
“唉——谁让我是女人呐!”芙蓉蕊话题一转,“梁师父说,你是为了紫云阁的黛玉姑娘才来北京的……”
“如今不叫北京了。”梁君霞与芙蓉蕊四目相顾,十分严肃地说,“我是为她才来北平的。她和咱俩一样,也是个苦人儿。说句心里话,我对她,主要是怜悯,她比咱俩岁数小,无依无靠。你我还有一技之长,可她却……”
“你不喜欢她?”芙蓉蕊拦住梁君霞的话茬儿,两眼盯着他问道。
“谈不上喜欢。”梁君霞避开芙蓉蕊的目光,像自语似地说,“像我这样的人,女人对我都一样,无所谓喜欢不喜欢,可黛玉特别怕我……”
“怕你?”
“我和她在一块儿,她老看我的眼色,我一不高兴,她就吓得不知怎么好了。她最害怕我不理她。”
“所以你才追到北平来看她。”
“嗯。”
“那你喜欢我吗?”
“这……”
“不碍事的,你就直说吧!”
“我哪敢喜欢你呀?”
“我是母夜叉?”
“别胡说!”
“那你干嘛不敢喜欢我?”
“我不配,我身上脏……”
“好人!”芙蓉蕊一头扎在梁君霞的怀里,闭上了眼睛。
梁君霞大为震惊,他万万没想到,芙蓉蕊是个处子。当芙蓉蕊像个大孩子似的嘴角挂着微笑,躺在他怀里昏昏欲睡时,他却泪流满面,激动得全身发抖。
芙蓉蕊被惊动,睁眼一看,奇怪地问道:
“怎么啦?君霞。”
“你……”梁君霞不知该说什么好。
“从我出娘胎,这是第一回。”芙蓉蕊平静地说,
“你在环翠阁这些年,瞎子金刚没……”
“我不是跟你说了吗?他很有势力,可他不好色。他还不许他的徒弟们欺负青倌,八大胡同各个班子都服他,按他定的规矩办。”
“那朱行长和你干爹……”
“不止他俩。”芙蓉蕊拦住梁君霞的话茬儿说,“想算计我的人多了,可我有主心骨。”
“你把贞操给了我,不……”
“不后悔!我乐意!”
“可我……”
“又胡说!”芙蓉蕊拦住梁君霞的话茬儿,正色说,“你是好人,你是有本事的人。”
经过与梁君霞一夜的缱绻,芙蓉蕊觉得自己变成了真正的女人,而不再是被许多男人追逐的什么“北里名花”、“贵妃”、“花界皇后”。她就是个女人,不是任人摆布的花瓶,也不是任人採摘的野花。
当她从还在熟睡的梁君霞身边起来时,忽听外屋客厅传来敲门声,她忙穿上睡衣,趿拉着拖鞋,轻手轻脚地去客厅开门。
门开处,是昨晚为他们买卤煮火烧的茶房,他一见芙蓉蕊,小声说:
“有一位先生在楼下账房等您。请您这就下去。”
“先生?”芙蓉蕊一愣。
“您快下去吧,那位先生说找您有急事。”
“成,我换上衣服立马下去。”
当芙蓉蕊回卧室穿衣服时,见梁君霞还睡得很沉,没惊动他。
当芙蓉蕊来到楼下账房,推门一看,不由得一愣。
端坐在账桌旁边椅子上的是一位五十岁左右、气色红润,面带微笑的男人。他一见芙蓉蕊,忙起身迎过来,笑道:
“恭喜!恭喜!孩子,你成大人了!”
“啊……”芙蓉蕊一时很紧张,当她听到对方的一番话之后,心里又一热,不由得脱口而出,“爸爸!您怎么来了?”
原来,男人是八大胡同头号人物、环翠阁老板、瞎子金刚胡亦昌。他拉着芙蓉蕊的手摇着,有些激动地说:
“这么大的喜事,我能不来吗?楼上的那个小伙子是个有本事的人,你和他是一对绝配。孩子,记住我一句话,你的正路是梨园行……”
“爸爸……您都知道啦?”芙蓉蕊称胡亦昌“爸爸”,这是妓院的规矩,因为后者是环翠阁的老板。
“你要是不多心,我不妨告诉你。”胡亦昌的目光是慈祥的,他说得很慢,声音不高,“你的事我都知道。谁让你叫我爸爸呢!我今儿个来,不光是来给你道喜,还得给你提个醒儿……”
欣欣舞台的开锣戏码是顺风社班主、欣欣舞台东家余富良定的,他把芙蓉蕊和梁君霞主演的《虹霓关》安排为中轴,把梁君霞主演的《红梅阁》安排为压轴,而把他自己主演的《借东风》安排为大轴。
把《红梅阁》排为压轴戏,使顺风社的角儿们和文武场面的人均大感意外,因为,他们都不知道梁君霞的底。而老板余富良正是要利用梨园界及戏迷们均不了解梁君霞这一点,才安排《红梅阁》为压轴戏,他是想让人们意外惊喜一下。
向余富良推荐梁君霞的是姚泽,当姚泽陪余富良到天桥万胜戏院看了一回梁君霞的《红梅阁》后,这位誉满京城和大江南北的老生再也忘不了梁君霞那出神入化的“魂步”了。
中轴戏《虹霓关》一开场,就把全场观众吸引住了,芙蓉蕊扮的秦秀英和梁君霞扮的王伯当,一个俊美无比,一个英俊风流,真是一对绝配。当演到秦秀英与王伯当对阵枪架子时,全场观众不住地叫好。
在台口为芙蓉蕊把场的菊香社管事秦树卿也十分满意。正当他全神贯注盯着台上时,有人拽了他衣袖一下,他回头一看,拽他的是顺风社管事马杰。
“有事?”秦树卿盯着马杰问道。
“我们余老板说,头二本《虹霓关》太长了,他让把二本掐了,演完头本就上《红梅阁》。”
“什么?这合适吗?”秦树卿惊道,“你们贴出《虹霓关》,就为了招人多卖票呀?等到开场,只演一半……”
“甭废话了!就这么定了!”马杰说话像扔砖头。
头场演完,芙蓉蕊和梁君霞下场后,秦树卿忙凑到芙蓉蕊身边说:
“余老板把二本掐了。下边上《红梅阁》。”
“什么?”芙蓉蕊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没错。”马杰也对芙蓉蕊说,“余老板说《虹霓关》太长,把二本掐了。”
“这……”芙蓉蕊气得二日圆睁,双手直抖。
“梁老板,快扮戏吧。”马杰对梁君霞说,“下边是你的《红梅阁》了。”
“我回戏!”梁君霞一字一顿地说。
“什么?回戏?”马杰一愣,“为什么?救场如救火,你懂不懂呀?”
“你听着!”梁君霞一指马杰说,“要是《虹霓关》唱完了,我就唱《红梅阁》,要是《虹霓关》二本掐了,我就回戏!”
“成!”突然出现的余富良对马杰说,“干脆把《红梅阁》也掐了!压轴戏换我的《洪羊洞》。”
一个文质彬彬的男子挤到芙蓉蕊身后,对芙蓉蕊耳语道:
“蕊,这可是关系到你的名誉呀!你想过没有……”
芙蓉蕊回头一看,和她说话的是她干爹鹿家白,立刻像见了救星似的,扑到鹿家白怀里说:
“他们这是欺负人……”
“蕊,先别哭。”鹿家白把芙蓉蕊紧紧地搂在怀里,脸上露出一丝奸笑,故作同情地说,“你要是答应干爹一件事,干爹就以《实言报》主笔的身份替你说句话……”
“什么事?”
“你演完《虹霓关》,跟干爹上磁器口兴忠客店待一会儿去……”
“啊!”芙蓉蕊下意识地挣脱鹿家白的搂抱,咬紧牙关挤出几个字来,“你们这是合伙算计我!”
“我这也是不得已。你也太绝情了,让我在兴忠客店白等了两回……”
“哟!鹿主笔大驾光临,欢迎!欢迎!”余富良看看鹿家白,又看看芙蓉蕊,阴阳怪气地说,“二位商量什么事呢?”
“余老板!”马杰手拿一个信封,跑到余富良身后说,“要坏事!”
“怎么啦?”余富良一愣。
“您看看这个就知道了。”马杰把信封递给余富良。
余富良紧张地从信封内抽出信笺还没看完,就脸色大变。
“怎么回事?”鹿家白觉得事情蹊跷,从余富良手里拿过信笺一看大惊。
原来,那信笺上写的是:
余富良兄:
实言相告,一楼前五排是我的人,二楼所有包厢也是我的人,如兄节外生枝,一楼前五排和楼上包厢立刻起堂。兄的拿手好戏《借东风》只好唱给半场人听了。
弟胡亦昌敬上
所谓起堂,就是退场。今天早晨,胡亦昌不但到东方饭店给芙蓉蕊提醒,让她留神有人会在欣欣舞台开锣演出时“冒坏”,同时,老头子还做了安排。
“姑娘,刚才是我的不是!千万别介意!”余富良对芙蓉蕊一揖到地说,“请您上场,接着唱《虹霓关》……”
“就我一个人上场?”芙蓉蕊此时心里已经明白了,因为,刚才她看见冷面虎刘四到后台把一个信封交给顺风社管事马杰,后台的形势立刻大变。
“请梁老板上场!”余富良又给梁君霞作个揖。
“让我上场,唱哪一出?”梁君霞故意问道。
“唱《虹霓关》!唱《虹霓关》!”
“咦!余老板不是把《虹霓关》二本掐了吗?”
“不掐了!不掐了!”余富良说,“《红梅阁》也上!”
“刚才是怎么回事?余老板要是不说清楚,我不唱了,连《红梅阁》也不唱了!”
“这……”余富良额头直冒汗,央求道,“救场如救火!咱回头再说,行不行?”
“师叔,您不是把压轴戏换成《洪羊洞》了吗?”芙蓉蕊瞪着余富良说,“您还不赶紧扮戏?”
场内开始骚动,有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余老板,不能再耽搁啦!”马杰喊道。
“姑娘,跟你明说吧!”余富良又给芙蓉蕊作个揖说,“今儿个这档子事,都是你干爹的主意!他要打你的主意,让我……”止住话头,冲鹿家白吼道,“请你立马走人!还想在这儿搅吗?”
芙蓉蕊为了不让鹿家白过于尴尬,忙对梁君霞说:
“咱上场吧!”
楼下开始有人喊倒好。
“姑娘!”余富良对芙蓉蕊说,“麻烦你先跟胡亦昌先生言语一声去,告诉他我知罪了,二本《虹霓关》一定上,请他给我个面子,听完《借东风》再走……”
欣欣舞台的开锣戏虽然出现了一场未爆发的风波,接下来的三天戏码还是场场爆满,特别是梁君霞的《红梅阁》,头一天是压轴戏,到第三天成了大轴戏。
欣欣舞台很快成了戏迷们谈论的主要话题,都说这个园子“风水好,出好角”。
“好角”当然首推余富良和他的主要搭档,也包括芙蓉蕊和梁君霞。
梁君霞是个知恩必报的人,他在欣欣舞台亮相,一举成名,在欣喜之余,他提醒芙蓉蕊,应该对余富良表示谢意。两个人商量来商量去,也不知道该给余富良送什么礼物。芙蓉蕊只好向秦树卿求教。
“这位余老板就是好吃。”秦树卿指点说,“你下个帖子,请他全家去六国饭店吃一顿西餐,他准高兴。”
果然,余富良接到请帖后,如期赴约,只是他的夫人身体不适,只好由两个女儿随他赴约。席间,芙蓉蕊与余府的二位小姐谈笑风生,十分投机。二位小姐见梁君霞生得风流倜傥,十分英俊,不免多看上几眼。
没想到,第二天的《实言报》上登出一篇花边新闻,大字标题是:
余府千金欲与青楼女义结金兰
文中极尽造谣诬蔑之能事,先将芙蓉蕊是“北里名花”、“贵妃”、“花界皇后”,是许多男人追逐的对象介绍一番,又将梁君霞写成是芙蓉蕊的情夫,并编造出两个人的风流事,接着描写余府两位千金与芙蓉蕊、梁君霞在六国饭店饮酒作乐并男女混杂于一室彻夜欢娱云云。
这篇文字的用意是一箭双雕,既骂了芙蓉蕊和梁君霞,也在余富良两个女儿头上泼了脏水。
余富良看到《实言报》上的奇文后,气得全身发抖,抄起报纸.就往外跑。
余家离《实言报》馆很近,当余富良冲进报馆院门时,见鹿家白正在院内海棠树下打太极拳。
“你们缺德不缺德呀!”余富良举着报纸冲鹿家白喊道,“这也忒欺负人啦!”
“哟,是余老板呀?”鹿家白装作刚看见余富良似的迎过来问道,“怎么个茬儿呀?”
“你还问我!”余富良晃着报纸说,“有话明说,别暗里伤人呀!”
“别生气,余老板。”鹿家白皮笑肉不笑地说,“有什么事,跟我说。”
“你看看!你看看!这是谁写的狗屁文章?”余富良把报纸塞给鹿家白说,“有事冲我来!干嘛跟我闺女过不去呀?”
鹿家白接过报纸一看,故作惊讶状说:
“这是一篇来稿,是编辑主任经手发的。怎么回事?没有这回事?”
“芙蓉蕊为了感谢我对她的提携,昨儿个在六国饭店请我们全家吃了一顿饭……”
“还真有这回事呀?”鹿家白故作为难的样子,“这就不好办了。连更正都没法登了。”
“为了孩子的名声,我情愿花钱登个更正,行不行?”余富良的语气缓和下来。
“您更正什么呀?”鹿家白故意激余富良的火,“人家文章说您带女儿上六国饭店赴宴,这是真的不是?人家文章说请客的东家是环翠阁的红姑娘芙蓉蕊,这是真的不是?跟您这么说吧,要不您就什么话也别说了,省得越描越黑;要不您就……”欲言又止。
“就算我求您了!”余富良冲鹿家白深深一揖,说,“为了我闺女,我豁出去了!您给指条明道儿吧!”
“您去求一个人,让她出面写个启事登在报上,就把您二位千金择清了。”
“求谁?”
“解铃还需系铃人。”
“求芙蓉蕊?”
“没错。要是她写个启事,说她压根儿就没宴请过您和二位小姐,往报上一登……”
为了两个女儿的名声,余富良—见芙蓉蕊,扑通—声跪下,一言不发。
“师叔,您这是干嘛?快起来!”
“有件事,你得答应我。”
“有话起来说。”
“你答应了我就起来。”
“是为《实言报》登我请您和两个妹妹吃饭的事?”
“嗯。”
“您说吧,您让我怎么办我就怎么办。这成了吧?”
可是,当芙蓉蕊写好启事,送到《实言报》馆要求登报时,却遭到拒绝,花多少钱都不行。
“登这种启事,是砸我们《实言报》的牌子。”编辑主任振振有词,“谁敢登呀?除非鹿先生签字。”
“这是你干爹设的套儿。”梁君霞见芙蓉蕊愁眉不展,开导说,“我看,得在他身上下功夫,才……”
“怎么下功夫呀?他让我跟他上兴忠客店……”
“答应他!”梁君霞拦住芙蓉蕊的话茬儿说。
“你……”
“你怎么死心眼儿呀!”梁君霞低声说,“你不是九月初一在第七舞台亮相吗?在你唱打炮戏那天,咱给他来个‘无毒不丈夫’!”
一阵哭嚎声把芙蓉蕊惊醒,她睁眼一看,天已大亮,当她发现自己是睡在第七舞台二楼化妆室时,下意识地看看身边,一张纸条映入她的眼帘。她忙拿起纸条一看,心头立刻滚过一层热浪。
原来,那纸条上只有几个字:
蕊,我就在你身边。
屋顶有动静,芙蓉蕊不由自主地抬起头来,立刻看到有个人趴在上边的檩条上朝她招手。她一阵兴奋,刚要喊出声来,见上边的人将右手大指竖在嘴唇上,做禁声动作,她立刻又把嘴闭上。
趴在上边檩条上的人是梁君霞。他朝芙蓉蕊点点头,又像壁虎一样,顺着房檩爬到别处去了。
芙蓉蕊一听从前边传来的嚎哭声,知道是鹿太太和鹿秋兰、鹿冬梅来了。
片刻后,芙蓉蕊出现在灵棚内,和鹿太太母女一起,跪在鹿家白灵前,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起干爹来。
秦树卿走到芙蓉蕊身旁,轻轻拽了芙蓉蕊一下说:
“鹿老板,你可得节哀呀!回头吊客来了,你你和你干娘还得给人家回礼呐。”
“您是叫我吗?秦爷。”芙蓉蕊抬头问道。
“姑娘,你忘啦?昨儿个晚半晌儿……”
“我想起来了。”芙蓉蕊说,“我随我干爹的姓,叫鹿咏琴。”
“你可不能犯糊涂呀!”秦树卿提醒说,“小事我做主,大事可得你拿主意呀!”
“我懂什么呀!”芙蓉蕊大声说,“只要能把我干爹的后事办好了,您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盖棺论定”这四个字用在鹿家白身上是再确切不过了。
虽然她的灵堂设在第七舞台,并公祭三天,但吊客极少。灵堂内冷冷清清。
这是因为鹿家白的人品太坏,他一生中写过大量吹捧坤伶和妓女的文字,但是,他所吹捧的这些人几乎都被他蹂躏过,恨他恨得牙根疼,当面称他“主笔”,背后叫他“色狼”。谁会跑来吊唁他呢!
出殡时,送葬者寥寥无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