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乱伦父乱性欺义女-孽生缘

第十九章乱伦父乱性欺义女

梁君霞把芙蓉蕊拦腰抱住后,在她耳边说:“鹿老板,你刚才在灵棚唱的那出《卧龙吊孝》,真是太绝了!”

“胡说什么呀?你!”芙蓉蕊一手搂住梁君霞的脖子,一手捂住梁君霞的嘴,低声说,“你是怕人家不知道呀?”

“放心吧。蕊。”梁君霞推开芙蓉蕊捂他嘴的手,一指屋顶说,“我刚才在上边檩条架子上转好几个来回了。这会儿呀,菊香社的人全上后院厢房睡觉去啦,这园子的前后台,就剩下仨人儿。”

“仨人儿!”芙蓉蕊一脸紧张的神色。

“是呀。”梁君霞一脸淘气相,“咱俩人儿,再加上灵棚的那一位。”

“灵棚的那一位?谁呀?”

“你干爹呀。”

“你……真坏!”

“鹿老板,放,放心了吧?”

“你叫我鹿老板?”

“是呀,菊香社大管事秦爷,不是让你随你干爹姓鹿,还给你起名字叫鹿咏琴……”

“你全听见啦?”

“你别忘了,我可会飞檐走壁,还会点儿轻功。你一进灵棚,我就在灵棚顶的杉篙架子上呐,下边的事情,我一清二楚。”

“敢情你一直盯着我呐?”

“不是盯着你,是保着你。”

“君霞——”芙蓉蕊心头一热,一头扎进梁君霞怀里。

第七舞台是一座木结构建筑,山墙是青砖砌成,磨砖对缝。由于屋顶跨度太大,屋梁不能直接架在东西山墙上,而是制成拱形梁,每个拱形梁由两边山墙和三根直径二尺的圆柱支撑,在拱形梁之间是檩条,檩条下边是天花板。

刚才,芙容蕊一进灵棚,梁君霞凭着他的一身功夫,噌噌噌几下便上到灵棚顶上。当芙蓉蕊从灵棚进了园子直奔她的专用化妆室时,梁君霞又顺着园子天花板上边的檩条也奔后台了,趴在专用化妆室上边的檩条上等着芙蓉蕊。

芙蓉蕊的专用化妆室设在舞台二楼,是一间只有四壁没有屋顶的简易小屋,因为上边不露天,不需要屋顶。

所以,当芙蓉蕊进了化妆室后,梁君霞便从后台屋顶的檩条上直接跳入化妆室内,将芙蓉蕊拦腰抱住。

“君霞,你是不知道,”芙蓉蕊仰起头来,看着梁君霞的脸说,“第七舞台的那个大烟鬼经理一说台口大幕旁边的那盏电灯是刚掉下来的,我一急,差点儿没背过气去!”

“我也吓了一跳。多亏你心眼儿活泛,说真格的,过这一关真不容易!”

“我这会儿想起来还后怕呐!君霞,你是说,这一关咱过去啦?”

“放心吧!那个大烟鬼经理再精,也想不到在大幕上边的檩条上还趴着一个大活人呐。”

“君霞,抱紧我……亲亲我……”芙蓉蕊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一边呻吟着一边闭上眼睛。

梁君霞用异样的目光看了芙蓉蕊一眼,将她抱在怀里,向屋内的一张单人铺走去……

原来,电死鹿家白的那根电线和灯泡,既不是菊香社的角儿们上场时踩幕布碰下来的,也不是前几天刮大风刮下来的,而是芙蓉蕊让梁君霞事先躲在后台屋顶的檩条上,当鹿家白领着两个抬花篮的检场伙计进了后台的角门后,故意将挂在大幕上边铁钩上的旧电线及电灯泡放下来的。芙蓉蕊和梁君霞为什么要合伙害鹿家白呢?事情得从半个月前的中秋节说起。

八月十五晚上,芙蓉蕊买了两盒稻香村的月饼,在花市福源长果局子装了两个果筐儿,又买了几块时兴衣料,到火神庙胡同鹿家看望干爹干娘。

芙蓉蕊一进鹿家堂屋,意外地发现师父张筱菊和师叔余富良也在座,还有几位梨园界先辈,济济一堂,正在饮酒赏月。

她先给师父、师叔和几位梨园界前辈鞠躬行礼,又把干爹请到东厢房,让干爹、干娘坐在上首,受她的叩拜之礼。

对于芙蓉蕊的大礼参拜,鹿太太并不谦让。这是因为她一直对自己的丈夫这二年在芙蓉蕊身上下功夫耿耿于怀,她与丈夫一起受芙蓉蕊的叩拜,等于把丈夫推到芙蓉蕊的长辈位置上,使丈夫对芙蓉蕊的非分之想有所收敛。

给干爹、干娘磕了头,芙蓉蕊又随干爹来到堂屋,站在干爹身后,为长辈们斟酒,伺候长辈们吃喝。

“家白兄真是好福气!”余富良用羡慕的口气说,“认了芙蓉蕊这么个干闺女,中秋佳节享受天伦之乐,真让人眼儿热呀!”

“我这回北上,还能待个十天半月的,我给芙蓉蕊说了几出戏,这孩子悟性好,一点就透。”张筱菊看了芙蓉蕊一眼说,“我打算再给她说说全本《虹霓关》,这孩子戏路子宽……”

“妙哉妙哉!”鹿家白抢过张筱菊的话茬儿说,“富良兄投资建的欣欣舞台不是快开锣了吗?开锣演出的戏码儿加上芙蓉蕊的《虹霓关》,如何?”

“这……”余富良对鹿家白的提议不以为然。欣欣舞台是他用多年积蓄建起来的,还有几天就竣工开锣营业。开锣演出的戏码均是余派的看家戏,而鹿家白想让芙蓉蕊挤进欣欣舞台的开锣演出,要喧宾夺主,这当然不行。可是,余富良又不敢驳回鹿家白的提议,因为,不光他本人和他的顺风社,连即将开锣营业的欣欣舞台,也离不开《实言报》的捧场。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违心地点点头说,“好,好,有芙蓉蕊这样的后起之秀为欣欣舞台开锣捧场,太好了!”

“师弟真想让我这个关门徒弟在欣欣舞台开锣演出时亮相?”张筱菊盯着余富良的眼睛问道。

“今儿个这是怎么啦!”余富良说,“我什么时候在师哥面前说过瞎话呀?”

“过来,”张筱菊朝芙蓉蕊一招手说,“你师叔这么提携你,还不快谢谢你师叔!”

芙蓉蕊大喜过望,忙扑通一声跪在余富良面前,边磕头边说:

“谢师叔提携!”

“老生泰斗提携后辈,此乃梨园界的一段佳话!”鹿家白怕余富良反悔,又凑趣道,“我一定好好写一篇文章,在《实言报》上发表,让这段佳话传遍四九城。”

转过天来,鹿家白果然写了一篇题为“梨园泰斗余富良提携新秀,后起新星芙蓉蕊亮相欣欣”的文章,登在《实言报》第二版上。文章对余富良和芙蓉蕊平分秋色,把余富良捧到巅峰,让他出尽风头;同时,也给芙蓉蕊戴上了“绮年玉貌,色艺双绝”的桂冠,使她名扬京城。

张筱菊十分重视徒弟能在欣欣舞台开锣时亮相的良机,便连夜给芙蓉蕊说戏。《虹霓关》是一出青衣重功戏,剧情是个曲折离奇的爱情故事:瓦岗寨的秦琼挂帅攻打虹霓关,派先锋王伯当与虹霓关守将辛文礼交战,王伯当将辛文礼射死。辛文礼之妻秦秀英为了替丈夫报仇披挂出战,生擒王伯当。本来,秦秀英应该杀了王伯当,为夫报仇,但当她见王伯当生得十分英俊,顿生爱慕之情,遂改嫁王伯当,归顺瓦岗寨。在短短的一出戏中,要表现秦秀英由恨王伯当到嫁给他,感情的曲折变化太大,表演时自然吃功夫。张筱菊在为芙蓉蕊说戏时,将秦秀英的做派、眼神、表情、身段,一招一势地传授给徒弟。这出戏的主要配角是小生王伯当。当张筱菊把秦秀英的戏说完后,芙蓉蕊把自己的心上人梁君霞带到师父面前,并告诉师父想请梁君霞为她配演王伯当。张筱菊一见梁君霞生得浓眉大眼,唇红齿白,十分英俊,再一听梁君霞吊嗓,声音洪亮,极富表情,十分满意。因为,演王伯当的角色关键是扮相要英俊,否则,秦秀英由恨王伯当到爱上他,就不真实了。

为芙蓉蕊和梁君霞排好《虹霓关》后,张筱菊回南方去了,把芙蓉蕊在欣欣舞台开锣时演《虹霓关》的事托付给菊香社大管事秦树卿了。

芙蓉蕊为了对余富良的提携表示谢意,她毛遂自荐,愿在欣欣舞台“破台”时跳女加官。

欣欣舞台是八月二十日开锣,在开锣的前一天晚上“破台”。所谓“破台”,是梨园界的一个习俗,即新建的戏园子开锣唱戏之前的一种仪式。

当芙蓉蕊在欣欣舞台“破台”仪式上扮女加官的海报贴出后,戏迷们奔走相告,都要来一饱眼福。

八月十九日晚,欣欣舞台灯火辉煌,两层楼的一千二百个座位满坑满谷。当小锣堂鼓响起后,身穿艳丽戏装的芙蓉蕊扮女加官上场。只见她薄施脂粉,美艳绝伦,一张瓜子脸,一双大眼睛,剪水重瞳,秋波荡漾;通鼻梁,樱桃口,皮肤白且细,脸蛋儿好像能吹弹得破似的,真是仪态万千,光芒四射。

台下的一千多双目光都集中在她一人身上。芙蓉蕊也感觉到她的美貌已令全场观众倾倒,她一边翩翩起舞并将写有“天官赐福”、“一品当朝”等字样的条幅打开向观众展示,一边闪动内含骄傲、外带微笑、像一汪水似的秋波,环顾台下观众,作无形的招呼。台下先是鸦雀无声,接着响起暴风雨般的掌声。

但是,坐在楼下第三排中间的鹿家白却没鼓掌。原来,他被芙蓉蕊的美貌惊呆了,只见他张着嘴、瞪着眼,如醉如痴。

当台上的芙蓉蕊飘然下场时,他还在做桃花春梦,想入非非:世间竟有这等尤物!如能与她春宵一度,死而无怨!他像丢了魂儿似的,身不由己地来到后台,在众目睽睽之下,拉着刚下场的芙蓉蕊的纤纤玉手,梦呓似的说:

“蕊——你太漂亮了!”

“您这是干嘛呀!”芙蓉蕊像被蝎子蜇了一下似的从鹿家白的手掌中抽回自己的小手,瞪了鹿家白一眼,但是,她强忍怒气,没有发作,一转话题说,“干爹,您是跟我干娘一块儿来的吧?”

“啊……你说什么?”鹿家白见芙蓉蕊的眉头蹙起,一脸怒气,终于清醒过来。他见后台的人们都对他怒目而视,知道自己刚才失态了,有些尴尬地说,“你唱得不赖……不赖……”

“我唱什么啦?”芙蓉蕊没好气地问道。

“你……”鹿家白一时语塞,迟疑一下才说,“刚才你在台上唱……跳加官……”

“我跳女加官,连一句唱词儿也没有。”

“没唱……”鹿家白的一双火辣辣的眼睛还盯着芙蓉蕊的俊脸。

一直在一旁冷眼观看的余富良悄悄地走到鹿家白身后,冷孤丁大声说:

“鹿主笔好兴致呀!干女儿跳加官,你也大驾光临,为干女儿捧场,可敬,可敬啊!”

“富良兄言重了。”鹿家白闪烁其辞,“欣欣舞台破台,小弟来凑个热闹……”

“姑娘,听我的没错吧?”余富良不睬鹿家白,他用一种异样的目光盯着芙蓉蕊,冷笑着说,“刚才不让你戴面具对了吧!你要是戴着面具上场,你干爹能像现在这样丢魂落魄的……”

“您……”芙蓉蕊面红耳赤,她对余富良这种十分露骨的羞辱十分气愤。原来,跳加官的角儿应该戴着面具上场。但刚才芙蓉蕊上场时,余富良见她天生丽质,十分美艳,突发奇想,从芙蓉蕊手里夺过面具,让她只穿《贵妃醉酒》剧中杨玉环的戏装上场。没想到她的美貌不但博得全场观众的掌声,还把鹿家白迷得如痴如醉,失态出丑。此时,余富良当众讥讽鹿家白因她而失态,确实有些过分。但是,她不敢得罪这位在梨园界最负盛名的老生,因为,明天欣欣舞台的开锣戏码有她的《虹霓关》,而欣欣舞台的东家正是面前的这位余富良。她强压怒气,故作笑容,对余富良说,“师叔,我该上场杀鸡滴血了。”

“不可,不可!”余富良忙制止说,“姑娘,别看你在《虹霓关》这出戏里能扮秦秀英上场生擒王伯当,可真让你在台上杀一只鸡.你未必下得去手。”

“您是说……”芙蓉蕊似乎猜到了余富良的心意,试探着问道,“跳加官能换人吗?”

“我让别人戴上面具上场杀鸡滴血,漏不了馅儿。”余富良挥挥手说,“姑娘,你还是先送你干爹回家吧。你没瞧见?你干爹像丢了魂儿似的。没准儿连家门儿也找不着啦!”

“成。我听您的。”芙蓉蕊点点头,又一拽鹿家白的衣袖说,“干爹,走吧。”

“上哪儿呀?”鹿家白还有点儿恋恋不舍。

“我送您回家。”芙蓉蕊提高声音说。

“真的?”

“我蒙您干嘛呀?”芙蓉蕊拽着鹿家白的衣袖,不耐烦地说,“快走吧。”

“哎……哎……走……咱走……”鹿家白—听芙蓉蕊说要送他回家,不由得大喜过望,误以为这是芙蓉蕊对他有好感的表示。一兴奋,连话也说不利落了。

芙蓉蕊很难为情,她知道,后台的角儿和文武场面的人都在看她和鹿家白。她低着头,拽着鹿家白向通往池座的小门走去。鹿家白故意与芙蓉蕊靠得很近,一副飘飘欲仙的样子。

当芙蓉蕊拽着鹿家白出了小门,又下几层台阶,到了一楼池座时,忽见全场观众骚动起来,有的观众站起身子,瞪大眼睛盯着台上;有的观众面露惊讶神色;还有的观众闭上眼睛或扭头背对舞台。芙蓉蕊朝舞台上一看,不禁愕然。

舞台上是一位身穿杨贵妃戏装,脸上戴着面具的女加官,她的个头高矮和胖瘦与芙蓉蕊几乎一样,显然,她便是芙蓉蕊的替身了。只见她一手提着一只活公鸡的脖子,一手握着一把十分锋利的牛耳尖刀,随着节奏渐渐加快的锣鼓家伙点儿,在台上拧旋子、走矮子、劈叉、蹉步,做各种身段动作。突然,锣鼓声戛然而止,她一亮相,就在人们为之一振的刹那间,她抡起右手握的牛耳尖刀,刷的一下,将左手提着的活公鸡脖子斩断,顿时,鸡血流到舞台的地毯上,然后她将牛耳尖刀扔到台口大幕内,并从怀里取出一块彩绸,将鸡头裹起来,又取出一张写有咒语的“破台符”,连同鸡头,向舞台大幕扔去。同时,戏园子正门外传来噼里啪啦燃放鞭炮的声音,舞台上的女加官从台口提出一个小面口袋,从袋内掏出五谷杂粮向台下观众席上撒去。场内的气氛达到高潮。

全场观众起立欢呼,至此,破台仪式便结束了。

芙蓉蕊全神贯注盯着舞台上,她终于明白了余富良为什么不让她扮后半场的女加官而中途换人。原来,后半场的女加官不但要有当场杀鸡的胆量,还要有深厚的武功,要在台上做身段动作。而她却是韩家潭环翠阁妓院的红姑娘,没坐过科班,虽然嗓音嘹亮,在唱工上出人头地,却没有武功底子。站在她身边的鹿家白仍不错眼珠地看着她的脸。台上唢呐声起,这是散场的信号,早已按捺不住的鹿家白忘情地拉了芙蓉蕊的手一下说:

“蕊——咱快走吧!”

“干爹,别这样!”芙蓉蕊对色迷迷地盯着她的鹿家白正色说,“走吧!”说着健步如飞地向戏院大门口走去。

鹿家白一溜儿小跑紧紧相随,他几次伸手要牵芙蓉蕊的手,都被芙蓉蕊甩开了。

当芙蓉蕊和鹿家白前后脚出了欣欣舞台大门时,忽听不远处有人大声喊道:

“蕊——我在这儿呐!”

芙蓉蕊循声望去,正好与一个英俊的小伙子四目相顾。她激动地跳下几层台阶,向小伙子跑去,边跑边喊道:

“君霞——君霞——”

喊芙蓉蕊的正是梁君霞,他也迎着芙蓉蕊跑过来,脚下发出咯噔、咯噔的声音,原来,他脚下穿的是花盆儿木底鞋。

“蕊——”梁君霞张开双臂,将扑到他怀里的芙蓉蕊紧紧抱住说,“我接你来了!”

“你来得太好了!”芙蓉蕊仰脸看着梁君霞说,“你今儿个要是跟我一块儿跳加官就好了!刚才……”欲言又止,回头看了仍呆立在欣欣舞台大门外台阶上的鹿家白一眼。

“出了什么事?”梁君霞扳过芙蓉蕊的肩膀关心地问,“你的脸色怎么这样难看?”

“唉——”芙蓉蕊长长地叹了口气,她能说什么呢?

“你到是说呀!”梁君霞摇着芙蓉蕊的肩膀。

“刚才……”芙蓉蕊话未出口,眼泪先下来了,她泪眼模糊地又看了鹿家白一眼。

“他又欺负你了?”梁君霞顺着芙蓉蕊的视线,看到了鹿家白的身影,紧张地问道。

“君霞,我跟你回去。今儿个的事咱回头再细说。”芙蓉蕊拉住梁君霞的手,用力摇了摇。

“成。”梁君霞会意,又问道,“咱回哪儿?我送你回环翠阁……”

“不!我跟你走!”芙蓉蕊坚定地说。

“可我……”梁君霞犹豫了一下说,“我在北京没家呀,我和我师父在香厂路东方饭店开了套房间,临时住着……”

“我跟你回东方饭店。”

“这……”梁君霞还在犹豫,“不大方便吧……”

“有什么不方便的?走!”

“慢!”不知什么时候来到梁君霞身后的一个五十多岁的老者伸手拦住梁君霞说,“君霞,你怎么又不知道爱惜自己呀!”

“师父,我怎么啦?”梁君霞诚惶诚恐地问道。

“你呀!”老者五短身材,头剃得又光又亮,一脸皱纹,一副饱经沧桑的样子。他瞪了梁君霞一眼,指着芙蓉蕊问道,“刚才这姑娘一喊你,你立马向她扑去。你忘啦,你的脚不利落!”

“师父,是我错了……”梁君霞小声说,又对芙蓉蕊介绍说,“蕊,这是我师父。”

“师父!”芙蓉蕊见梁君霞十分敬重老者,不敢怠慢,忙给老者请了个蹲安,“给您请安!”

“嗯。”老者正是梁君霞的师父老梁头,他眯着眼,打量着芙蓉蕊说,“果然名不虚传!”

“师父,您认识她?”梁君霞惊奇地问。

“她是有名的京城北里名花,花界皇后。”老梁头说,“京城大名鼎鼎的第一美人,怪不得你为她动心了呢!”

“师父,您瞎说什么呀!”梁君霞有点儿不好意思。

“谁瞎说啦?从天津到北京,有多少大姑娘、小媳妇被你迷得团团转,围着你递嘻和儿呀?你眼里有谁?天津迎春院妓院的黛玉姑娘让你动了心,她到了北京,你追到北京。没想到你小子交了桃花运,又遇见了京城第一美人。刚才芙蓉蕊喊你,你立马不管不顾地跑过去……”

“师父,别说了。”梁君霞一见马路边的骡车,忙说,“您赶车来啦?正好,她也跟咱回去。”

“她也跟咱走?”老梁头一愣,不以为然地说,“东方饭店门房,还有好几个姐儿等着你呐!”

“回头您把她们都轰走!”梁君霞大声说,“今儿个我谁也不接!”

“要轰你自个儿轰去吧。”老梁头嘟囔道,“把财神爷赶跑了,咱爷儿俩喝西北风去呀?”

“谁在东方饭店等着你呀?”芙蓉蕊好奇地问梁君霞。

“你少打听!”梁君霞小声说。

“上来吧!”老梁头忽然在梁君霞面前蹲下身子说,“还是我背你上车吧!”

“师父,我自个儿走吧。”梁君霞一指路边的骡车说,“这才几步道儿呀。”

“又不听话!”老梁头脸沉下来了,“明儿个你不是应了顺风社客串《红梅阁》吗?今儿个你还是少走几步道儿吧。”

“君霞,你明儿还应了顺风社客串《红梅阁》?”芙蓉蕊问道。

“嗯。”梁君霞说,“顺风社班主余老板找到我师父,说他投资建的欣欣舞台明儿个开锣,约我客串《红梅阁》……”

“余老板是我师叔。”芙蓉蕊兴奋地说,“咱俩的那出《虹霓关》也是欣欣舞台开锣戏的戏码儿。”

“我知道。”梁君霞笑道,“我的《红梅阁》是中轴三,咱俩的《虹霓关》是压轴,大轴子是余老板的《借东风》。”

老年头北京戏园子上演一场京剧往往演五六个小时,上演六七个甚至十个剧目。开锣上演的剧目叫“开锣戏”,也叫“帽儿戏”,中间上演的剧目叫“中轴戏”,倒数第二的剧目叫“压轴戏”,因为这出戏紧压最后上演的“大轴戏”。“压轴戏”和“大轴戏”都要上唱念繁重的文戏。

“敢情你明儿个不光客串一出《红梅阁》呀?”老梁头看了芙蓉蕊一眼说,“跟这位姑娘还唱一出《虹霓关》。甭问,你是扮王伯当了……”

“没错,师父。”梁君霞趴在老梁头的背上,说,“咱走吧。”

老梁头双手在梁君霞的膝盖下小腿上端用力一托,便将梁君霞背起来,大步向路边的骡车走去。芙蓉蕊在后边紧紧相随。

就在老梁头背着梁君霞领着芙蓉蕊走到路边要上骡车时,从欣欣舞台门口传来一个男人的喊声:

“蕊——你上哪儿呀?”

欣欣舞台坐落在东单附近长安街路南,离王府井南口很近,往北不远是东交民巷使馆区,离北京饭店咫尺之遥,所以,这里路灯较亮,是京城夜间照明最好的地段。再加上欣欣舞台门前的数盏大灯笼,便道上如同白昼。

芙蓉蕊下意识地回头对喊她的男人大声说:

“干爹,您自个儿回去吧!”

“别价呀!不是说好了你送我回家吗?”喊芙蓉蕊的是鹿家白,当他刚才看到芙蓉蕊与梁君霞相会,二人卿卿我我地亲热时,不由得怒从心头起,真想过去把芙蓉蕊拉回来。但是,他见周围都是从欣欣舞台退场的观众,众目睽睽之下,他不敢太失身份,只好耐着性子站在戏园子门口台阶上等。可是等了半天,芙蓉蕊却要随梁君霞而去,把他扔在这儿不管了,他这才喊了一声,并大步向马路边跑去。

望着向自己跑过来的鹿家白,芙蓉蕊为难地看了梁君霞一眼说:

“君霞,你和师父先回去吧,我送我干爹回家。回头我上东方饭店找你去。”

“他又没灾没病的,干嘛非让你送他回家呀?”梁君霞瞪着飞跑过来的鹿家白问道。

“唉——一言难尽!”芙蓉蕊低下头。

“怎……怎么啦……”跑到骡车旁边的鹿家白一见芙蓉蕊脸色阴沉,忙呼哧带喘地问道,“蕊——谁欺负你啦?”

“没人欺负她!”梁君霞从师父背上溜下来,咯噔、咯噔走到鹿家白面前,两眼瞪得滴溜儿圆,盯着鹿家白,讥讽道,“她呀,刚才在欣欣舞台后台受委屈了!”

“在欣欣舞台后台?”鹿家白心头一动,立刻明白了梁君霞的话中之意,可又不好驳斥对方,他眼珠一转,有了主意,冷笑着说,“你就是在东方饭店开房间,专接八大胡同红姑娘的梁君霞吧?”

“没错。”梁君霞听出鹿家白的讥讽之意,立刻回敬道,“我不光接红姑娘,也接过几个红得发紫的女戏子,她们告诉我,是《实言报》把她们捧红的。她们还说,《实言报》主笔先生是条大色狼,变着法子糟蹋女戏子,万人恨……”

“放肆!不许胡说八道!”老梁头忙大声制止徒弟,又对鹿家白笑道,“先生,一看您就是有学问的人。您甭跟我徒弟一般见识,他年轻,说话不着调。”

“我干爹就是《实言报》主笔。”芙蓉蕊插话说,“他是没少捧女戏子。”

“你就别提这个茬儿啦!”老梁头知道芙蓉蕊是站在梁君霞一边的,他冲鹿家白冷笑道,“可话又说回来了,您刚才说我徒弟那几句话,也差点儿意思。得,得,得!您不是让这位姑娘送您回家吗?干脆我代劳吧。”一指骡车说,“回头请您上车,我准稳稳当当地把您送到马神庙胡同您家门口……”

“你知道我家住址?”鹿家白一脸惊讶的样子。

“我徒弟刚才不是说了吗?”老梁头像是漫不经心似的说,“我徒弟接过十几个被您捧红了的女戏子,这些女戏子没少念叨您,说您不敢把她们往马神庙胡同家里带,老带她们上外头旅馆开房间……”

“行了,行了!我坐你的车走吧。”鹿家白隐隐约约地感到:面前的梁君霞和这个碎嘴子老头知道他不少不可告人的事情,而这些事情是不能让芙蓉蕊知道的。可又不能把梁君霞和老头子的嘴封上,这才不情愿地对老梁头点点头说,“走吧!”

“您也真是的!”梁君霞故意埋怨师父说,“咱又不打算在北京搭班子,用不着求主笔先生捧场。好不影儿地您跟他递什么嘻和呀!”

“又胡说!”老梁头瞪了梁君霞一眼说,“你这会儿不在北京搭班儿,往后呢?再说了,多个朋友多条路,往后,咱求鹿先生的事情多着呢!”

“君霞,就让师父送我干爹一趟吧!”芙蓉蕊也央求梁君霞说,“回头咱俩坐洋车回去。”

当梁君霞和芙蓉蕊分乘两辆洋车赶到香厂路东方饭店门口时,已经是半夜了。

东方饭店是用青砖建成的三层楼房,香厂路的路灯不亮,像鬼火似的,一直到饭店门口,才看到大门两边各有一盏乳白色电灯,灯光内各有一块刻有“东方饭店”字样的铜牌。而整个饭店在夜幕中就像一只巨大的怪兽。

“哟!您可回来了!”一个茶房为梁君霞拉开玻璃门,夸张地说,“您要是再不回来,我就该抓蝎子啦!”

“怎么啦?”梁君霞笑道,“闹贼啦,还是着火啦?”

“没闹贼,也没着火。”茶房一指右手的门房说,“有八个姑娘等着您呢……”茶房一看梁君霞身后跟着貌似天仙的芙蓉蕊,惊道,“妈呀!您又带回一位来,您这艳福也忒大啦!”

“胡吣什么呀!”梁君霞对茶房喝道,“甭管是谁,我今儿个都不见!全给我轰走!”

“什么?”茶房一指门房门儿,“今儿个来的可都是舍得掏大钱的主儿,李二娘、马凤莲、秦腊梅,还有……”

“行了,行了!你想要我命呀?”梁君霞打断茶房的话茬儿说,“让这几只母狼立马走人!我一个也不见!”

“哎——”茶房拉着长声说,“您别生气,我立马让她们走,还不行吗?”

“君霞,是谁找你呀?”芙蓉蕊好奇地问道,“你干嘛不见人家呀?”

“回头到房里我再跟你说。”梁君霞大步走到楼梯口,咯噔、咯噔地上了楼梯。

梁君霞包的房间在二楼中间,是一套有客厅、卧室的套间,没有卫生间。二十年代,北京的旅馆除了北京饭店、六国饭店外,一般旅馆均没有卫生间。因为,当时北京城内大部分地区没有下水道设施,抽水马桶如不与下水道接通,就成了死水马桶。

一进客厅,梁君霞立刻关上房门,一把将芙蓉蕊揽在怀里,盯着她的眼睛问:

“今儿个在欣欣舞台,姓鹿的欺负你啦?”

“嗯。”芙蓉蕊点点头。

“他把你怎么着啦?”梁君霞紧张地问。

“他跟我说疯话,还拉我的手……”

“就拉你的手,他没……”

“瞧你!”芙蓉蕊脸红扑扑的,腮上深深的酒窝儿旋动着,轻轻捶了梁君霞一下说,“你想到哪儿去了?欣欣舞台后台才多大地方呀,光顺风社的人就有三十多口子,我干爹能怎么我呀?”

“还张口闭口的叫他干爹呐!你呀,一根筋!”

“我拜他做干爹,也是为了让他当我的长辈,别对我起坏心。”

“瞎掰!你不知道他是……”

“他真是大色狼?”芙蓉蕊抢过梁君霞的话茬儿问道。

“没错!天桥万胜戏班班主张齐求姓鹿的在《实言报》上捧一个唱评戏的女角儿,还别说,姓鹿的亲自动笔给那个女角儿写了两篇剧评,万胜戏院立马多上了三成座。姓鹿的提出要跟唱评戏的女角儿见个面儿,张齐点了头。姓鹿的把那个女角儿带到西河沿三元客店套房住了一宿,第二天早清儿,那个女角儿咽气了……”

“啊!”芙蓉蕊的眼都直了,“你怎么知道的?”

“北京梨园行的人谁不知道呀!这是今年春天发生的事儿。”

“可我一点儿都不知道。”

“是呀,你是他干闺女,谁敢跟你说呀!”

“君霞,刚才在门房等你的是……”

一阵敲门声打断芙蓉蕊的话茬儿。

“门没插着!”梁君霞朝屋门口大声喊道。

门开处,进来个茶房,正是刚才在一楼与梁君霞絮絮叨叨的那一位。只见他双手端个黑漆盘,盘内是一把江西瓷茶壶和两只茶碗。

“先甭上茶。”梁君霞对茶房说,“你先给我们弄点儿吃的吧!”

“哟!”茶房现出为难之色,“伙房的大师傅们早走啦,您……”

“你受趟累,给我们上外头买点儿吃的。放心,亏待不了你!”

“这话您就说远了不是!”茶房用商量的口气说,“新世界门口有卖卤煮火烧的。您是天津人,怕您吃不惯……”

“有卖卤煮火烧的?太好了!”梁君霞情不自禁地说,“梨园行的人都爱吃那东西。”

“没错。”茶房一张嘴就有说不完的话,“福端生科班的三科弟子孙富盛、陈富荪、许富玉在新世界二楼剧场加演夜戏,戏码有《八本得意缘》、《四进士》、《洪羊洞》,可叫座儿了。小肠陈见天见挑着卤煮火烧担子上新世界门口摆摊儿去……”

“什么?孙富盛、陈富荪、许富玉在新世界唱夜戏?”梁君霞颇感惊讶,“这几位都是余富良的师兄弟呀!”

“没错。”茶房颇感惋惜地说,“多好的角儿呀!可没搭上好戏班儿,进不了正经园子……”

“怎么个茬儿呀?”梁君霞一瞪茶房,“别渗着啦,麻利儿给我们端一锅卤煮小肠去吧……”

“一锅?”

“我师父待会儿就回来,他也没吃饭呢。”梁君霞嘱咐道,“让小肠陈多给切点儿大肠,不要肺头。听见没有?”

“擎好儿吧您呐。”

茶房走后,屋里又安静下来。梁君霞拉着芙蓉蕊的手往里屋卧室走去。

“君霞,你……”芙蓉蕊有些犹豫,不情愿地挪动脚步。

“你甭瞎嘀咕!”梁君霞说,“我要是想玩女人,刚才楼下门房有八个女人等着我呐。我是想让你看看我的脚!”

一进卧室,梁君霞把芙蓉蕊按在床边,自己坐在芙蓉蕊身旁,将双腿盘在床上,脱下脚上穿的花盆儿木底鞋,立刻露出一双裹着白布条的双脚。他开始一层一层地将右脚上裹的白布条褪下来,边褪边将白布条子卷起来。褪了足足有二十多层,白布条子卷了一个球,右脚终于露出来了。

当芙蓉蕊的目光落到梁君霞的右脚上时,惊讶得叫出声来。因为,她看到的不是男人的脚,而是被裹成当时标准的女人缠足——三寸金莲。

梁君霞很快又将裹在左脚上的白布条子也褪下来并卷成团。

“你……”芙蓉蕊欲言又止,一双大眼睛闪着问号。

“你不是老问我干嘛一天到晚穿着花盆儿木底鞋吗?这回你明白了吧?”梁君霞颤声说,“我是用花盆儿木底鞋遮羞!”

“遮羞?”

“我是五尺高的汉子,可裹了两只三寸金莲,这让我怎么见人?”梁君霞激动地说,“那双花盆儿木底鞋是我的遮羞布啊!”

“你这是……”芙蓉蕊看着由于激动脸憋得通红全身发抖的梁君霞,不忍心再问下去。

“在我还没记事时,就落到一个人贩子手里。那个人贩子说,他是从一个土匪手里把我买下的,还说我的亲爹亲妈都死在那个土匪手里了。我五岁那年,人贩子把我卖给扬州的一家妓院,老鸨子说我长得俊,像个女孩儿,她给她买来的女孩儿裹脚,也给我裹脚。我不干,她就把我捆起来,每天让人喂我两顿粥。她捆了我三年,我的两只脚成了三寸金莲……”

“后来呢?”

“我十岁那年,老鸨把我打扮得像个女孩儿一样,逼我接客。”

“可你是男人呀。”

“十岁的孩子只卖青倌,不接留宿的客人。”

“你也卖过青倌?”

“嗯。你呢?”

“我也是从十岁卖青倌。”芙蓉蕊声音很低,“在环翠阁。”

“环翠阁。”梁君霞一愣,“老板是瞎子金刚吧?”

“你怎么知道?”芙蓉蕊惊奇地问。

“他是八大胡同头号人物!徒子徒孙众多,势力大得很。你在他眼皮底下……”

“可他不好色,从来没碰过我。从打我拜师学艺,一个月给他几千块钱,他就不管我了。”

“可你还是得多留几个心眼儿。”梁君霞不无担心地说,“我也是靠师父保着我,才有今天。”

“你是说梁师父?”

“嗯。我十二岁那年,遇见了梁师父,逃出了火坑……”

“梁师父把你买下了?”

“没有。那年,有了变态的嫖客非要和我过不去,我吓坏了,半夜跳窗户逃出来,我想逃到镇江去,连滚带爬地到了长江边儿上,两只脚磨得起了大燎泡,疼得直钻心。在我寸步难行时,遇见了梁师父……”梁君霞听到外屋有脚步声,忙止住话头,一双大眼睛盯着卧室门口。

“君霞,你在里屋干嘛呐?”从客厅传来老梁头的声音。人随声到,老梁头大步进了卧室,一看坐在床上的梁君霞的一双细皮嫩肉的脚,不由得火冒三丈:“你这是干嘛呀!别没事找事呀!”

“师父!”梁君霞一指芙蓉蕊对老梁头说,“用不着瞒她了。她是个好人!”

“你看谁都是好人!”老梁头脖子上的青筋都暴起来了,“出门在外,得多留几个心眼儿!”

“梁师父!您放心!”芙蓉蕊像发誓似地说,“我要是把君霞的事说出去,让我遭天打五雷劈!不管谁问,我准说君霞是练跷功才穿花盆儿木底鞋……”

“你可得说话算话!”老梁头盯着芙蓉蕊说,“君霞是个苦孩子,你可别害他!”

“梁师父,我跟君霞一样,也是个苦孩子!”芙蓉蕊啜泣着说,“我从记事时就被卖来卖去,没见过生我的爹和娘,不知道自个儿姓什么,也不知道自个儿生日是哪一天。”擦了把眼泪又说,“我妈给我起花名叫芙蓉蕊,小时候挨打受骂、饿肚子,受的罪三天三夜也说不完。从十岁起,我妈让我卖青倌。

十五岁那年,《实言报》发起,在八大胡同花界选名花,我被选为‘贵妃’,我妈给我买了专用人力车,车上安了六盏电池灯。去年我十七岁,又被选为‘花界皇后’,我的专用车上又多了六盏电池灯。我妈不打我了,不骂我了,她说她给我起的花名好,我长得像出水芙蓉,是她的好闺女,是她的摇钱树……“

“你妈?”梁君霞插言道,“是你的领家妈吧?”

“嗯。”芙蓉蕊愤愤地说,“她可狠了!她挂在口头上的一句话是:没有敢吃死孩子的心,就别吃妓院这碗饭。”

“有话回头再说。”老梁头一拉芙蓉蕊的手说,“咱爷儿俩上外屋去。”又对梁君霞说,“你拉开被卧盖上先躺会儿。”

芙蓉蕊对老梁头的举动莫名其妙,当她迈着机械的步子随老梁头来到外屋时,听到有人敲门。老梁头忙将卧室的门关好,又示意芙蓉蕊,让她给敲门者开门。

门开处,茶房端着擦得锃亮的钢种锅进来了,一见老梁头,笑嘻嘻地说:

“哟,您回来啦?你们爷儿几个今儿个真有口福!”掀开钢种锅盖,“这一锅卤煮火烧,菜底儿那叫全!大肠头、猪心、炸豆腐,一水儿上品!没要肺头,梁老板不让要……”

“这菜底儿还缺一样儿东西!”老梁头一指冒着热气的钢种锅说。

“缺什么?”茶房脸上露出不快之色。

“缺你嘴里的这根口条!”老梁头一指茶房的嘴说,“你说你絮叨不絮叨呀?”

“老爷子又跟我逗闷子。”茶房把钢种锅盖儿盖好,还是没有走的意思,朝卧室门儿望了几眼。

芙蓉蕊会意,忙掏出几块现洋塞给茶房说:

“让你受累了!这几块钱不知道够不够?”

“哟!才花了十吊钱,您这是干嘛呀?”

“剩下的您买包茶叶喝吧。”芙蓉蕊挥挥手说。

“那就谢谢您了!”茶房点头哈腰,倒退着走到屋门口,又朝芙蓉蕊鞠个躬,才开门出去。

二十年代,北京一块银元可兑铜元三十吊左右,每吊可换五大枚。芙蓉蕊一下子给了茶房好几块银元,出手不可谓不大方。

老梁头从一个柜橱内拿出三个黑瓷碗来,又拿出三双筷子,对芙蓉蕊说:

“把锅里的卤煮火烧分在三个碗里,回头我端一碗到楼下吃去,你们二位上里屋吃去吧。省得君霞又得裹脚穿鞋,怪麻烦的。”顿了一下又说,“姑娘,不是我絮叨,我还得嘱咐嘱咐你,君霞是真心喜欢你,才向你吐露真情的。他在天津有个相好的,叫黛玉,俩人……”

“黛玉!”芙蓉蕊抢过老梁头的话茬儿,“紫云阁妓院有个红姑娘叫黛玉。”

“就是她。”老梁头正色说,“君霞这回来北京,就是为了这个黛玉姑娘。可君霞跟她好了这一阵子,压根儿没跟她说过自个儿的身世。有几回黛玉姑娘问他为什么老穿花盆儿木底鞋,他跟人家翻了脸。”

“您放心。”芙蓉蕊一双大眼睛忽闪着,“我准听您的话!”

说着将钢种锅内的卤煮火烧分盛在三个黑瓷碗内。

“这……”芙蓉蕊看着三个黑瓷碗直犯愣,她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黑釉子、在灯光照耀下闪出深紫亮光的粗瓷碗。

“怎么?没见过?”老梁头指着黑瓷碗说,“你在环翠阁当然见不着这路黑大海,你出条子上大饭庄,吃的是美味佳肴,也不使这路黑大海。我和君霞跑江湖,四海为家,饿了上二荤铺吃锅挑面,就使这路黑大海盛。”

“黑大海!”

“没错。盛一斤锅挑面,上不了尖儿,要不怎么叫黑大海呢。”

从里屋传来梁君霞的喊声:

“你们爷儿俩磨道什么呢?我饿得都前心贴后心啦!”

芙蓉蕊忙端起一碗卤煮火烧,又拿了一双筷子向卧室走去。

一大碗卤煮火烧吃得见了碗底儿,梁君霞的额头挂着汗珠儿,脸上露出了笑容,一扭头,见芙蓉蕊端着黑大海发呆,忙问道:

“吃不惯?”

“我也挺爱吃卤煮火烧。”

“那……”

“吃不了这老些。”

“哈哈哈!”梁君霞笑道,“你一个姑娘家,要是能吃下这一黑大海卤煮火烧,该得饿痨啦!”一伸手,“给我吧!”

梁君霞又稀里呼噜把芙蓉蕊剩下的卤煮火烧吃下去,抹抹嘴说:

“这回饱了。”

“君霞,你还没告诉我,咱俩回来时,在门房等你的女人是……”

“她们是来找我睡觉的。”梁君霞漫不经心地说。

“找你睡觉?”

“是呀,你没听那个茶房说,今儿个在门房等我的,有双凤楼妓院的老鸨李二娘,有鑫美院妓院的老鸨马凤莲,还有迎春楼妓院的老鸨秦腊梅。这些老鸨早先也是妓女,她们让男人玩了半辈子,打心眼儿里觉得不上算,如今,她们发财了,就想报仇,反过来玩男人。你在环翠阁待这么多年,还不知道‘倒嫖’?对了,你的领家妈叫孙大纂儿吧?”

“嗯。人们背后这么叫她,当面儿不敢叫。你认识她?”芙蓉蕊说,“她是我们老板的姘头。”

“她也上我这儿来好几回了。掏出五百块现大洋,求我跟她睡一宿,我不干。有一回,她在我这屋门口跪了一宿零半天,十段警察阁子马巡长带俩警察来才把她拽走!”

“别说了!”芙蓉蕊大声说,“我受不了!”

“受不了?”梁君霞盯着芙蓉蕊,犹豫了一下问道,“你在环翠阁没接过客?”

“我接过打茶围的客人,没接过住局的客人。”

“真的?”

“这种事还能瞒人!是盐业银行朱行长不让我接住局的客人。”

“孙大纂儿能听他的?”

“朱行长一个月给我两万块钱花销……”

“两万?”

“我学戏登台露脸,花销可大了。朱行长还另拨给我八万块钱,当做我的演戏专款……”

“我的妈呀!这个朱行长是……”

“他是开银行的,有的是钱。”芙蓉蕊一转话题说,“君霞,你能答应我一件事吗?”

“我知道,你是让我别再接‘倒嫖’的女人……”

“君霞,我一个月给你五千块钱,只要你别跟那些女人鬼混了!”

“你真能给我钱?孙大纂儿干吗?再说,朱行长也不干呀。”

“我妈不敢管我的事,我按月给她三千块钱,她就美得屁颠儿屁颠儿的。朱行长更不敢过问我银钱开支的事,他不怕花钱,就怕……”

“就怕你不理他。对不对?”梁君霞抢过芙蓉蕊的话茬儿说。

“嗯。”

“其实,只要够过日子的,我也不愿意接那些下三烂的娘儿们。我的花销不大,就是我师父见天见得要黑饭钱,还有这包房钱。归里包堆,一个月三千块钱,足够了。”

“你可得说话算话!”

“你当我不知道好歹呀!我接‘倒嫖’的女人,比你们妓院的姑娘接嫖客更丢人!更下三烂!过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有时候我真想一头撞死!”

“君霞!你真好!”芙蓉蕊一头扎进梁君霞怀里。

“蕊——”梁君霞轻轻推开芙蓉蕊说,“别这样……”

“啊——”芙蓉蕊脸色大变,像被电流猛击了一下似的说,“你嫌弃我?”

“不是我嫌弃你,是我不配。我身上脏……”

“不许你这样说!”芙蓉蕊直视着梁君霞,忽闪着大眼睛问,“君霞,你知道吗?上回你在天桥救我。带着一帮子混混儿追我的是谁吗?”

“你不是说是天桥混混儿头子陆大肚子吗?我听万胜戏班班主张齐说,这个姓陆的是天桥一霸,欺男霸女,无恶不做……”

“你知道是谁指使陆大肚子领着那帮小混混儿追我吗?”

“谁能指使姓陆的呀?这路人软硬不吃。”

“是我干爹!我干爹还答应姓陆的一个条件。”芙蓉蕊气愤地说。

“什么条件?”

“我干爹知道陆大肚子也惦记打我的主意,他让陆大肚子截我的道,把我绑架后,他要在我身上得头水儿。他说只要他可了心,他就把我送给陆大肚子,让陆大肚子糟蹋我……”

“什么?有这回事?”

“我刚听说时,也不信。后来,《实言报》记者姚泽把这件事的前后经过都告诉我了,我才越想越后怕……”

“这个姚泽的话可靠吗?”

“他是我干爹的一条狗。我干爹跟陆大肚子不熟,是他给牵的线。后来你救了我。他们插圈儿弄套儿白忙活了半天没得手,狗咬狗炸了窝,姚泽也觉得不上算,把这件事告诉朱行长了。朱行长立马就急了,非要找我干爹算账不可,还是我好说歹说给压下了。”

“你也是……”

“你知道什么呀!”芙蓉蕊拦住梁君霞的话说,“这又不是什么露脸的事,要是闹得四九城都知道了,丢人现眼的还是我!”

“那倒是。”梁君霞不无担心地说,“我看你干爹准不死心!你可得防着他点儿!”

“他要是死了心,今儿个在欣欣舞台能对我胡来?大晚半晌儿的我能跑到你这儿来?”

那是八月初一晚上的事。

天桥万胜戏院老板托第七舞台东家李玉秋给牵线搭桥,请芙蓉蕊和菊香社的人上万胜戏班唱一期。李玉秋是芙蓉蕊的师爷,老人家一发话,芙蓉蕊当然得听,她对菊香社大管事秦树卿说,菊香社同仁跟她上万胜唱去,戏份儿给双份儿。

那年头,北京南城有街南、街北之分,以珠市口大街为分界线,街北梨园行的班社和角儿比街南的同行高一等。街南的戏班和角儿不能到街北的戏园子演出;而街北的戏班和角儿如到街南的园子演出,则被视为是“掉价儿”,被同行看不起。

其实,芙蓉蕊也不愿意上天桥万胜戏院去演出,无奈师爷发了话,她不敢不听。而菊香社同仁虽然心里十二个不愿意,可双份儿包银又有很大吸引力,一个个捏着鼻子也得去。

八月初一打炮,芙蓉蕊的大轴戏《玉堂春》非常叫座。八月初二,芙蓉蕊把唱大轴的机会让给了菊香社的头牌花脸刘荣生,戏码是《铡包勉》。芙蓉蕊唱完压轴戏《拾玉镯》,跟秦树卿打个招呼,就回家了。当她走到铺陈市胡同中间时,忽然跑出来十几个混混儿,拦住她又是动手动脚又是“宝贝”、“心肝”地乱叫。

“救命啊——”芙蓉蕊边挣扎边大声呼救。可是,当时天已经黑了,胡同里连个人影儿都没有。

“我来救你!”一个五大三粗满脸胡碴子的胖大男人冲到芙蓉蕊身边,搂住她又亲又吻,嘴里还嘟囔着,“小心肝,陆爷玩的女人数不过来,可还没玩过像你这么俊的小娘们儿呐……”

“你……松手!”芙蓉蕊竭力挣扎,但是,她一个弱女子,哪里是众混混儿的对手。片刻,她的上衣襟被胖大男人撕开了,忙用双臂挡在胸前。胖大男人更加放肆,在她身上乱摸。

她不顾一切地挣脱了胖大男人的搂抱,又立刻被众混混儿们按倒在地上。

“可别跟她来真的!”胖大男人是众混混儿的头目,他淫笑着对混混儿们说,“先把她送到兴忠客店去,有个先生在那儿等着她呐。等那位先生玩够了她,咱再慢慢消受她。”

“陆爷,干嘛让别人尝她的鲜儿呀?”一个混混儿问道。

“废话!那位先生花了钱了!再说,人家是耍笔杆儿的,上可通天,咱惹不起!”五大三粗的混混儿头目是天桥恶霸陆大肚子。

忽然,传来一阵咯噔、咯噔声,接着,是一声怒喝:

“住手!”

人随声到,只见一个小伙子冲到混混儿堆里,拳打脚踢,把混混儿们打愣了。

“哟喝!真有敢挡横儿的!”陆大肚子被小伙子踢了一脚,成了乌眼青,他怪叫一声,向小伙子撞去。

“看打!”从场外又跳进来一个光头老者,他的拳脚比小伙子更厉害,三下五除二,就把混混儿们打趴下一大片,一个个龇牙咧嘴,全老实了。

“君霞!快走!”老者脚踩着陆大肚子对小伙子喊道,“你快回饭店等着我去!”

“哎!”小伙子正是梁君霞。

原来,他和师父上天桥王记茶馆儿听评书,一直听到肚子咕咕叫,才想起回去。师徒俩过了西沟旁马路,到了铺陈市南口,忽然听到一个女子呼救的声音,梁君霞忙从师父背上溜到地上,撒腿就跑,当他赶到胡同中间时,立刻看到众混混儿污辱芙蓉蕊的情景,他不由得怒从心头起,冲上去与众混混儿搏斗。但是,他只会戏台上的功夫,如何敌得过靠耍胳膊根儿吃饭的陆大肚子,多亏师父赶到,才将众混混儿治服。他见蹲在地上的芙蓉蕊全身抖得像筛糠,双臂挡在自己胸前,忙去拉她,“姑娘,快走吧!”

“啊!”惊魂未定的芙蓉蕊激灵一下,还是用双臂挡在胸前,不愿意站起来。

“给你!”梁君霞忙脱下大褂递给芙蓉蕊说,“快披上,跟我走!”

芙蓉蕊这才顺从地接过大褂,披在身上,裹住前胸,她扑通一声跪在梁君霞脚下说:

“谢二位爷的救命之恩!”说着磕下头去。

“快走!”老梁头又大声喊道。

“走啊!”梁君霞急了,一下子把芙蓉蕊拽起来,向胡同北口跑去。他脚下发出咯噔、咯噔的声音。

芙蓉蕊迈着机械的步子跟着跑。

当两个人跑出铺陈市北口到珠市口大街马路边儿过马路时,梁君霞慌不择路,下马路牙子时一脚蹬空了,摔倒在地。

因为他还拉着芙蓉蕊的手,连芙蓉蕊也打了个趔趄,倒在梁君霞身边。

“哎哟——”梁君霞呻吟起来,脸色都变了,额头上冒出豆粒大的汗珠。但他只呻吟几声便强忍住了。他看到芙蓉蕊一脸焦急的样子,忙安慰她说:“姑娘,我不碍事的。你家还远吗?快回家吧!这条街上人多,不会有事了……”

“你的脚……”芙蓉蕊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头上也直冒汗。

从路边永安茶庄玻璃门儿出来一个伙计模样的小伙子,他一指梁君霞的脚腕子对芙蓉蕊说:

“他这是脚崴了。你过马路上南庆仁堂问问去,要是能请个人来,给他捏捏就好了。”

“都这早晚儿了,上哪儿请坐堂大夫去呀?”芙蓉蕊为难地说。

“甭请坐堂大夫。”小伙子解释说,“南庆仁堂柜上的人都懂医道,他们为了拉生意,可热心肠了。就是你得买他们的药。”

“哎!谢谢您!”芙蓉蕊给小伙子鞠个躬说,“麻烦您帮我照顾照顾我这位大哥,我去一趟。”

永安茶庄的伙计说的不错,南庆仁堂的店员是挺热心的,一听芙蓉蕊说明原委,一位五十多岁的老店员向另外两个中年店员交待了几句,便随芙蓉蕊过来给梁君霞看脚。

梁君霞坐在马路牙子上,咬紧牙关忍着疼。站在他身后的小伙子一看随芙蓉蕊走来的南庆仁堂老店员,忙打招呼:

“韩掌柜,您还亲自跑来了!”又对芙蓉蕊说:“我说什么来着?南庆仁堂的人都是热心肠儿吧?不像北边的长春堂、大栅栏的同仁堂那么大架子……”

“我说呐,要是没人介绍,这位姑娘也不会敲我们店的门儿找捏骨大夫去。”韩掌柜笑着向小伙子点点头,蹲在梁君霞旁边,惊讶地说:

“你能不摔跟斗吗!你穿的这是什么鞋呀?”

“这……这是……跷功鞋……”梁君霞吃力地说,“我师父……为……为了……让我……练跷功……让我……老穿着……”

“你是吃开口饭的?”韩掌柜问道。

“嗯。”

跷功是京剧中的一种特殊步法,也叫“踩跷”、“绑跷”。

旦角中的花旦、武旦、刀马旦演员都要有这种基本功。所谓“跷”,即小脚形化装道具,分“软跷”和“硬跷”两种。“软跷”是用布纳成的;“硬跷”是用木料制成的,用时将“跷”绑在小腿上。

“干哪一行也不容易呀,功夫都是练出来的。”韩掌柜两手揉着梁君霞的伤腿腕,边揉边说,显然,他是在分散梁君霞的注意力。忽然,他一只手用力握住梁君霞的伤腿腕,另一只手握住梁君霞穿花盆儿木底鞋的脚,用力一拧,只听咯吧一声,喊道:“好了!”

“啊——”梁君霞大叫一声,身子猛地向后一挺。

“这回就没事儿了。”站在梁君霞身后的小伙子一拍梁君霞肩膀说,“上回我崴了脚,也是韩掌柜给捏好的。”

梁君霞试着用伤脚沾了沾地,又轻轻地踩了两下,惊喜地说:

“真不疼了!”

“站起来试着走几步。”韩掌柜说。

梁君霞有点儿迟疑,但在韩掌柜逼视之下,他还是试着要站起来。

“慢点儿!”芙蓉蕊伸手要搀梁君霞。

“甭搀他!”韩掌柜拦住芙蓉蕊。

“哎呀——”梁君霞吃力地站起身来,忽然,身子又一歪,“疼……”

“甭装蒜!”韩掌柜正色说,“你呀,屁事儿没有!试着走几步!”

周围有十几个人看热闹,在众人鼓励的目光下,梁君霞歪歪扭扭地走了几步。

“没事吧!”韩掌柜对芙蓉蕊说,“回头你跟我上店里抓几服舒筋活血的药,再拿点儿热敷药,过几天就好了。”又对梁君霞说,“你练跷功,也不在乎这几天。回去把鞋换了。”

“听您的。”梁君霞边点头边对芙蓉蕊说,“麻烦你半天了。我自个儿抓药去吧。”

“你们不是……”韩掌柜看看梁君霞,又看看芙蓉蕊,把后半句话又咽回去了。显然,刚才他把这一对少男少女误认为是小两口儿了。

“他是我的救命恩人!”芙蓉蕊看着梁君霞,一指铺陈市胡同口说,“刚才我被一帮坏人堵在这条胡同当中间儿,多亏这位大哥相救……”

“谢谢您!”梁君霞拦住芙蓉蕊的话茬儿,给韩掌柜深深鞠了一躬,又对芙蓉蕊说,“我真没事儿了。你回家吧。”

芙蓉蕊忽闪着大眼睛,还是不动地方。

“姑娘,让你就这么走,你也不落忍不是。”韩掌柜笑道,“还是你跟我回店抓药去,把药抓齐了,你给他雇辆洋车。你再回家,心里也就踏实了。”

“听韩掌柜的没错!”永安茶庄的小伙子一拉梁君霞说,“你上我们店坐会儿去。我们店有供客人品茶的桌椅。”

芙蓉蕊心细,当她抓好药到永安茶庄找梁君霞时,又主动买了二斤五块大洋一斤的茉莉花茶。在与梁君霞分手时,她把一大捆中草药递给梁君霞后,又递过去一包茶叶。

“你这是干嘛呀?”梁君霞沉下脸儿来。

“别多心!”芙蓉蕊把茶叶包儿又收回去说,“刚才咱给永安茶庄添了不少麻烦,我不落忍,才买了这二斤茶叶。你不要,我给我干爹送去。”

“走吧。”梁君霞在临上洋车时,又对芙蓉蕊意味深长地说,“听我一句话,往后,晚半晌儿少往天桥跑。那溜儿是五方杂地,忒乱!”

芙蓉蕊掏出一块大洋递给车夫,说:

“这是车钱。”

“没几步道儿。”梁君霞忙说,“用不了……”

“没事儿。”车夫十分乖巧,举着手中的一块大洋说,“回头我把钱找给这位先生。”

“不用找了。”芙蓉蕊说,“你把车……”

“放心吧您呐!”车夫抢着说,“我准保把车拉得稳稳当当的,把这位先生送到家门口。”

“也不知道您在哪儿住?院子深不深?”芙蓉蕊试探着问。

“我没事儿了。”梁君霞避而不答,“你放心吧!”

“要是没什么不方便,您能告诉我您家住址吗?”芙蓉蕊终于忍不住问道,“不上您家看看您去,我不放心。”

“这……”梁君霞犹豫了一下说,“我见天见跟我师父上天桥王记茶馆听评书去……”

“是呀!”芙蓉蕊惊喜道,“太巧了!这几天我在天桥万胜戏院唱……”

“你是菊香社的?”梁君霞抢着问道。

“菊香社是我师父栓的班儿。”

“你师父是……”

“张筱菊。”

“你是芙蓉蕊?”

“嗯。”

“这回不用你看我了,明儿个晚半晌儿我看你去吧!”

“真的?”

“嗯。”

转过天来,万胜戏院晚场贴出的戏报是:

郝宝华刘荣生《三岔口》

芙蓉蕊刘荣生《霸王别姬》

芙蓉蕊王三泉《玉堂春》

上边这三出戏是中轴、压轴、大轴。前边还有几出是菊香社的角儿和万胜戏班的角儿同台演的“两下锅”戏,即京戏、评戏同台演出,均保持各自的演出形式。这种戏显得热闹,在街北的园子都不演这种戏,但天桥是旧京下层劳动大众聚集娱乐的场所,演这种热热闹闹的两下锅戏很叫座儿。

中轴戏《三岔口》刚演完,梁君霞就来到万胜戏院,茶房看看他的戏票,把他领到三排中间的座位上。这张戏票是芙蓉蕊在开戏前专程到王记茶馆给他送去的,也给他师父送去一张,但他师父上大烟馆了,老头子就好这一口,躺在烟榻上做够了神仙还得眯一觉。

《霸王别姬》开演。芙蓉蕊扮虞姬一上场,就得个碰头好儿,这是因为她的扮相艳丽得动人魂魄,连坐在下边的梁君霞也看直了眼。

戏近尾声时,虞姬有段儿边舞边唱“二六”板的饱含悲壮情绪的唱腔:

“劝君王饮酒听虞歌,

解君忧闷舞婆娑。

嬴秦无道把山河破,

英雄四路起干戈。

自古常言不欺我,

成败兴亡一刹那。

宽心饮酒宝帐坐,

再听军情报如何。”

接着是虞姬的四句如泣如诉的诗:

汉兵已略地,

四面楚歌声,

君王意气尽,

贱妾何聊生!

当虞姬自刎于剑下时,台下传来啜泣声。梁君霞也被芙蓉蕊出神入化的表演感动了,抹了一把流到腮边的泪水。

唢呐声起,《霸王别姬》演完了,当扮项羽的刘荣生和芙蓉蕊一起到台前谢幕时,梁君霞与观众一起站起来鼓掌。舞台上的芙蓉蕊看着台下的梁君霞,面露微笑,一汪水似的秋波频频向梁君霞送去。

大轴戏结束,芙蓉蕊脱了戏装,连脸也顾不得洗,便跑到台下,对在过道上等她的梁君霞喊道:

“大哥!你脚好了吗?”

“没事了。”梁君霞迎着芙蓉蕊紧几几步,脚下发出咯噔、咯噔的响声,他满面春风地说,“你真给你师父露了脸!”

“我师父?”

“张老板把虞姬唱活了,你不但唱腔做派上是他的路子,感情上更细腻。我听《霸王别姬》不下百遍,就是这回我掉泪了。你唱得传神!我得拜你为师……”

“大哥也是……”

“我也是唱旦角儿的,也唱小生。”梁君霞一抬脚说,“我一天到晚练跷功,为的就是……”

“走魂步!”芙蓉蕊淘气地抢过梁君霞的话茬儿笑道,“台上走魂步,台下摔跟头。”

“摔跟头也得练!谁让咱是吃梨园行这碗饭的呢!”

“大哥,什么时候跟我唱一出呀?”

“你别张口大哥闭口大哥的,行不行?”

“可你没告诉我你的名讳呀!”

“我叫梁君霞。你呢?”

“我……我只有艺名。你不是知道吗?”芙蓉蕊忙岔开话题,“那我就叫你梁老板吧……”

“叫我名字吧!”

“成……梁……君霞,你刚才听那出《霸王别姬》,我的活儿没‘洒狗血’吧?”

“洒狗血”是旧时京剧演员在台上用过火的演技讨好观众。

刚才,芙蓉蕊在台上一见梁君霞来了,一时兴奋,在表演上也格外卖力气,十分认真,她怕自己表演得太过火,才这样问。

“没有,没有。你唱得不瘟不火。就是那位花脸有点儿冒上。”

梁君霞是个行家,因为他也是唱青衣的,在他为芙蓉蕊的玩艺儿暗挑大指时,又似乎感到台上扮项羽的角儿过于卖劲儿,总想多要几个好儿。

“君霞,咱走吧。”

“上哪儿?”

“回家呀。”

“你不坐车?”

“我有包月车,可我上园子不坐。昨儿个我不是也没坐车吗?才……”

“昨儿个多悬呀!有车干嘛不坐呀?真是的!”

“我不坐车当然有不坐车的道理,今儿个还得走铺陈市胡同,你得送送我。”

“成。”梁君霞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从衣兜掏出一把零钱说,“昨儿个你给了那个送我的洋车夫一块大洋,这是他把我拉到地方找的零钱。”

“你!”芙蓉蕊脸儿沉下来。

“是我失言了!”梁君霞不动声色地又把零钱放回衣兜,一拉芙蓉蕊衣袖说,“走吧!今儿个还想在铺陈市胡同唱一出《三打祝家庄》呀?”

“什么《三打祝家庄》?”

梁君霞笑而不答。

“你坏!”芙蓉蕊咂摸出滋味来,轻轻捶了梁君霞两下说,“你说我是扈三娘!让林冲给擒住了!对不对?”

“那帮坏小子里没有一个配得上扮林冲的!这可是你瞎琢磨。”

就在芙蓉蕊随梁君霞往园子门口走时,身后传来喊声:

“姑娘!包银,你的包银!”

芙蓉蕊回头一看,喊她的是大管事秦树卿,忙朝秦树卿摆摆手说:

“秦爷,您看哪位老板手头紧,就把我的包银给他吧。我不等钱花。”

出了万胜戏院,没走几步,便到了天桥的三角市场,这里白天是撂地艺人卖艺的地方,人山人海。可晚上却是一片大空场,被夜幕笼罩着,显得有点儿冷清,一片沉寂中,可以听到清晰的秋虫叫声,还有梁君霞脚下那双花盆儿木底鞋发出的咯噔、咯噔声。

“大……”芙蓉蕊发现自己又叫错了,忙改口说,“我真叫你名字啦!君霞,昨儿个南庆仁堂韩掌柜嘱咐你换鞋,你干嘛还不换呀?”

梁君霞一听芙蓉蕊提到他没换鞋的事,立刻喊道:

“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