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螟蛉女尽孝惊四座-孽生缘

第十八章螟蛉女尽孝惊四座

像张成林这样的人,在街上一露面,脚下的皮靴“咔、咔”发出脆响,行人们无不望而生畏,避而远之。而在第七舞台后台的大庭广众之下,竟然有人敢与张成林相撞,这还了得!只见张成林一把薅住对方的脖领,几乎将对方提起来。

“哎……快撒手……”被张成林薅住衣领的是个面黄肌瘦的老头,一看就是个大烟鬼,他一边吃力地挣扎一边喊道,“……撒手呀……”

“张爷,您千万手下留情。”秦树卿忙对张成林打拱说,“这位是第七舞台的经理齐爷。”

“他是经理?”张成林松开薅大烟鬼衣领的手讥讽道,“整个儿一个大烟鬼!”

“哎呀……憋死我啦……”大烟鬼呼哧呼哧地喘了一会儿,才自我解嘲地说,“不瞒张爷您,我是好抽几口。”并做了个抽大烟的姿势。

“你认识我?”张成林的语气缓和下来。

“瞧您说的!”大烟鬼是第七舞台的前台经理齐世林,他说话还有点儿喘,“这前门大街往西,廊房头条二条三条和大栅栏,再加上八大胡同,甭管大人小孩,我敢说,没有一个不认识您张段长的!”

“嘿!真有你的!”张成林对齐世林的几句奉承话十分受用,但他还是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架式说,“少说废话!有事呀?你。”

“您圣明!”齐世林鼻子眼睛一阵乱动,吸溜一下鼻涕说,“要是没事,我敢拦您老的大驾?”

“说!”张成林两眼一瞪,喝道,“我可没功夫跟你逗咳嗽!”

“张爷,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儿。”齐世林一指台口幕布下的鹿家白尸体说,“求您做主,让他们把尸首挪挪窝儿。”

“齐爷!”芙蓉蕊没等张成林说话,大步走到齐世林面前扑通跪下,大声说,“我求求您,让我在这儿给我干爹办后事吧!再说,这十天的租金已经给您了,我再付一份儿租金,行不行?”

“不行!”齐世林横眉立目,斩钉截铁地说,“你给多少钱也不行!这儿是戏园子,不是殡仪馆!你立马把死尸给我弄走!”

“哟嗬!你还挺横!”张成林与芙蓉蕊对了一下目光,心里不由得升起一股对芙蓉蕊的怜惜之情,立刻对齐世林喝道,“你个老东西!知罪不知罪?”

“我……”齐世林吓得打了个冷战,不敢再横了,嗫嚅道,“我……我怎么啦?”

“我问你,你是第七舞台的经理不是?”张成林像审案子。

“是……”

“你既是第七舞台经理,那我问你,这儿出了人命案子,你跑哪儿去啦?”

“我……我……”

“你上大烟馆儿了!我没说错吧?”

“这……我……我该死……”

“告诉你!《实言报》主笔鹿家白在你这儿触电身亡,你就等着打人命官司吧!”

“触电身亡?”齐世林大吃一惊,他是刚才从大烟馆过足瘾回来,在戏园子铁栅栏门外马路边便道上听人们议论,才知道今儿个晚半晌儿园子里出了事,死了一口子,丧主要在园子里办丧事,这才急赤白脸地赶到后台。本来,他以为是园子里发生了地痞混混儿斗殴事件死了人,或是观众中有得急病的死了,因为这些情况在可容纳三千名观众的第七舞台,过去曾经发生过几次。此时,他一听说发生了触电死人的事,立刻感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他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坚决否认:“这不可能!您就是把我打死,我也不信!”

“你不信?”张成林突然拽着齐世林,几大步走到台口幕布旁,一指从高高的屋顶吊下来的电灯泡和电线,质问道,“你这园子的电线年久失修漏电,法医勘察完现场刚走,你还有什么话说?”

“邪行!”齐世林歪着头看着那根电线,自语道,“邪行!打哪儿跑出一根旧电线呀?”

“你少跟我打马虎眼!”张成林以为齐世林故意装傻,讥讽道,“谁有那闲功夫没事干,跑你这儿给你现安一盏电灯来?”

“张爷,您容我把话说完行不行?”齐世林一指吊在幕布旁边的电灯泡,认真地说,“咱这一拉溜儿有好几家戏园子,往南奔天桥,往北奔大栅栏,戏园子更多,您见过哪家戏园子上场门儿吊盏电灯呀?哪家戏园子台口有电灯呀?”

“你是说……”张成林一时语塞,因为,他不得不承认齐世林的一番话在理。

“我想起来啦!”齐世林大声说,“那还是几年前的事呐,来了个梆子班儿,二十多口子挤在后院儿的两间屋子里,天太热,他们就男女分开,女的睡屋里炕上,男的在院儿里打地铺。他们从后台拉了根电线,拉到后院儿为的是照亮儿。可这根电线后来压根儿没人用过,吊在挂大幕的铁钩儿上,怎么今儿个好不影儿地掉下来啦?”

“你说的是真的?”张成林一听齐世林说得头头是道,一时没了主意。

忽然,芙蓉蕊大步走到张成林面前,显得十分激动地说:

“张段长,您把我带走吧,我干爹真是我害死的!我给我干爹偿命去!”

“你又来了!”张成林不满地瞪了芙蓉蕊一眼说,“捣什么乱呀?你!”

“我跟您说的可是正经话!”芙蓉蕊面部是十分严肃的表情,她看看众人,又看看齐世林,最后直视着张成林说,“齐经理说得不错,甭管是老式园子还是新式园子,没有在上下场门、台口安电灯的。角儿临出场让贼亮的电灯泡子一晃,上台还不晕场呀?刚才我一见我干爹触电身亡,光顾伤心了。其实,台口这个电灯泡子掉下来,我知道。就是……”

“你知道?”张成林脱口而出,两眼盯着芙蓉蕊。

警察陈林、齐兴旺、沈万元也都盯着芙蓉蕊。

后台所有人的目光均盯着芙蓉蕊,后台的气氛像要爆炸似的。

“都赖我……”芙蓉蕊在众目睽睽之下,显得有些惊慌失措,而且难以启齿的样子。

“这可是人命大案!”张成林一字一顿地说,“你可得实话实说!听见没有?”

“是我害了我干爹!张段长,我跟您走!”芙蓉蕊像是大堂上的囚犯招认自己罪行似的,很冷静地说,“我给我干爹偿命去!我认罪!”

“你得把事情经过说出来呀!”张成林急得面红耳赤,他当然不愿意像押囚犯似的把芙蓉蕊带走,可是,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又不能不把她带走。他左右为难。

“张段长,您把我带走吧。我上警察阁子再跟您细说。”芙蓉蕊很固执。

“我可不是吓唬你!”张成林大声说,“我要是真把你带走,可不是上五段警察阁子,我们得把你送到炮局子拘留所去。到了那儿,你可就受罪了。你没听说?炮局子窝头眼儿朝上,关你个十天半月的,非饿死你不可……”

“您就是送我去蹲大狱,我也去。”

“这可是你说的!”

“嗯。”

“那咱就公事公办!”张成林对警察陈林和齐兴旺说,“把她带走!”

陈林和齐兴旺只好执行命令,一左一右地押着芙蓉蕊向后台角门走去。

“慢!”鹿太太几大步蹿到芙蓉蕊身后,一把拽住芙蓉蕊的右臂喊道,“孩子!你不说清楚,干娘不让你走!”

“干娘……”芙蓉蕊一头扑到鹿太太怀里,痛哭道,“干娘……真是我害的我干爹呀……我对不起您呀……”

“我不信!”鹿太太显得很冷静,扳过芙蓉蕊的肩,盯着芙蓉蕊的脸问道,“你怎么害你干爹了?你可得跟干娘说实话!”

“干娘,我唱《玉堂春》最后一折《监会团圆》临出场时,觉得前头有什么东西晃我的眼,当时我光顾赶场了。刚才听齐经理一说,我才想起来,晃我眼的是个电灯泡子。这个电灯泡子十有八九是我出场时碰了大幕才掉下来的。可直到散戏,我也没想起应该把这个电灯泡子挪开……”

没容芙蓉蕊的话说完,那个穿花盆儿木底鞋的英俊男子像脚不沾地似的“飘”到芙蓉蕊身边,对警察陈林和齐兴旺说:

“你们不能带她走。我跟你们走。”

“你跟着起什么哄呀!一边儿待着去!”张成林的思路还没理顺,见穿花盆儿木底鞋的英俊男子又挺身站出来,心里的火更大了,他一推英俊男子,申斥道,“添什么乱呀!”

“谁添乱啦?”英俊男子虽然穿的是花盆儿木底鞋,可脚下像生根一样。张成林推他的劲头很大,而他却纹丝没动,他理直气壮地说,“我投案自首!不许呀?”

“投案自首?”张成林阴阳怪气地问,“你犯什么案子啦?”

“今儿个倒二是我的《红梅阁》,得走魂步,我踩跷出场没留神踩在大幕边儿上了,一抬头就看见这个电灯泡子。八成儿是我踩了大幕,大幕一晃荡,把挂在大幕钩儿上的电灯泡晃下来了……”

“你都把我闹糊涂了!”张成林不耐烦地说,“又是魂步,又是踩跷,什么乱七八糟的呀?”

“跟您这么说吧,您瞧见我穿的这双花盆儿木底鞋了吧,这就是跷。”英俊男子边说边走起魂步来,只见他全身像飘起来一样,步子小而匀,两脚像没沾地似的,用腰部的劲儿带动双肩,两手很自然地前后微微摆动,双目平视,双肩很平,上身不晃,像幽灵似的转了几圈儿,又稳稳地站在张成林面前说:“我这魂步是绝技。可有一宗,在台上我走魂步准能落个满台彩,在台下就不行了。这不是,我踩着跷上台,没留神踩上大幕,把挂在上头的电灯泡碰下来。祸是我闯的,我跟您走!”

“不行!”芙蓉蕊厉声对英俊男子说,“你是来帮场客串的,哪能让你吃官司呀?”

“你先靠边儿!”张成林一拦芙蓉蕊,盯着英俊男子问道,“你今儿个是来客串的?”

“嗯。”

“你叫什么?”

“梁君霞。”

“哪个戏班儿的?”

“天津侯家后紫霞社戏班的。”

“在北京搭哪个班?”

“在这儿没搭班。”

“没搭班你干嘛来啦?”

“……”梁君霞一时语塞。

“是我请他来的!”芙蓉蕊一指梁君霞对张成林说,“他的跷功好,嗓子更好,我请他来客串,我还要拜他为师学跷功呐……”

“你拜师不拜师,我管不着。他得跟我们走一趟!”张成林一拨拉芙蓉蕊说。“敢情你刚才是为保他呀!差点儿没让这小子混过去……”边说边给警察陈林和齐兴旺递眼色。

“走吧!”陈林与齐兴旺对视一眼,一推梁君霞说,“看你刚才那几步魂步走得真不赖。这回到炮局子你可得实话实说!你要是敢跟炮局子的警察叫板,往后你可就别想走魂步喽……”

“跟他废什么话呀!”齐兴旺瞪了陈林一眼,一拍梁君霞肩膀说,“嘿!麻利儿换鞋吧!真想上炮局子走魂步去呀?”

“不行!”芙蓉蕊急了,冲到张成林面前说,“张段长,求求您,把梁老板留下吧!他可是我请来的客人呀!我跟您走还不行吗……”

“慢!”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又冲到前边,大声说,“今儿个晚场头一出戏是我们哥儿俩的《三岔口》,我上场没留神,可下场我看得真真的,台口幕布旁边吊着那盏电灯泡……”

“没错!”另一个小伙子也大声说,“事情是明摆着的,电灯泡是我们哥儿俩上场时碰下来的。我们哥儿俩跟你们走!”

从舞台大幕后的小夹道又跑出几个人来争着喊:

“我也跟你们走!今儿个崇公道是我的活儿,我上场时也看见那个灯泡了!”

“我也看见了!你们把我也带走吧!”

“还有我!”

张成林和警察陈林、齐兴旺、沈万元几个人大眼瞪小眼,全愣了。

“张段长,我有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秦树卿小声说。

“你也看见那个电灯泡啦?”张成林没好气地冲秦树卿喊了一嗓子。

“我不能跟您说亏心话!我可压根儿没看见那个灯泡子。”

“咦!他们全看见了,你愣没看见?”

“不光我没看见,您问问他们几位,看见没有?”秦树卿一指身后的几个穿长衫的人说。

“没看见。”一个穿长衫的胖子说,“我们又没上场。”

“我也没留神。”

秦树卿一指几个穿长衫的人对张成林说:

“他们几位是文武场面,都没上场,能看见那只电灯泡吗?我……”

“你是后台管事,也没上场。”张成林拦住秦树卿的话茬儿,抢白道,“你这不是废话吗?”

“您别生气。”秦树卿不紧不慢地说,“废话也得说,甭管什么事,也得讲个公理不是?您琢磨琢磨,那根电线和电灯泡子,是早先就有的呢,还是我们菊香社带来的呢?我们租园子唱戏,横是不能把这么大个园子的犄角旮旯儿都查一遍吧?数您讲话,要是这个园子塌了砸死人,能赖我们租园子的没翻修重建吗?反正那根电线和电灯泡子是掉下来了,您要是认为谁把电线和灯泡碰下来谁就是害死鹿主笔的凶手,那我们都跟您走!”

“嘿!你可真有邪的呀!”张成林一听秦树卿的话,气得差点儿跳起来,他冲秦树卿吼道,“我们五段警察阁子又不唱堂会,你们都去,干嘛呀?”

“您不是瞧见啦?”秦树卿一指众人,“大伙儿都把罪责往自个儿身上揽,连我这个管事的也没辙了。”

“段长。”警察陈林一拽张成林的衣袖小声说,“我看这档子事不能光往今儿个晚半晌儿在这儿的人身上想,自打去年腊月梨园公会在这儿唱义务戏,这个园子至今有八九个月都没往外租,那根电线和电灯泡子就一直在大幕上头的铁钩上挂着没掉下来?这……”

“是啊!”张成林被提醒,又对齐世林喝道:“你把这个破园子租给菊香社,人家进园子以前,你得把前后台给人家归着归着吧?”

“这……”齐世林不言声儿了,不自然地低下头。

“不瞒您说,头晌午我们来到这园子,后台大衣箱、二衣箱、盔头箱、旗包箱上的尘土有半寸厚,墙旮旯蜘蛛网上趴的大蜘蛛比屎壳郎都大,大幕上还有好几个蝎虎子。”秦树卿絮絮叨叨地说,“我敢说,可四九城戏园子数不过来,像第七舞台这样的园子没有第二家!我们足足折腾了仨钟头,才把前后台打扫干静,园子倒是干净了,可人呢?都瞧不出模样儿了,擤出的鼻涕全是黑的……”

“行了,行了!”张成林拦住秦树卿的话茬儿说,“你可真是的!恶心不恶心呀!”又扭头对齐世林喝道:“你个老东西,光知道收租金呀?你……”

“不瞒您说,我头晌午烟瘾犯了……”齐世林自知理亏,嗫嚅道,“可这么大个园子,里里外外的,就我一个人儿,哪顾得过来呀?”

“我就问你一句话,”张成林盯着齐世林,“菊香社进园子,你上哪儿去啦?”

“他们进园子,我在呀。要不他们也进不来呀。按说我该领他们前台、后台转一圈儿,交待交待,可……”

“可你个老东西抗不住烟瘾,脚底下抹油,溜了!”张成林怒不可遏,“我没说错吧!”

“我哪知道今儿个会出事呀……”齐世林真想找个地缝儿钻进去。

“段长,前几天一连气儿刮了两天大风,那场暴风雨连马路边儿的老槐树都刮倒了好几棵。”齐兴旺凑近张成林说,“您想呀,这……”

“你小子今儿个在大烟馆儿泡了一天吧?”张成林拦住齐兴旺的话茬儿,大声问齐世林。

“秦爷交租金时多给了我十块钱酒钱。”齐世林小声说,“我过晌午又去了两趟大烟馆……”

“怎么没活活抽死你呀!”张成林一指齐世林说,“你给我竖起耳朵好好听着!电死鹿主笔的那根电线和电灯泡子,准是菊香社的人进园子以前就掉下来了。你个老东西光顾抽大烟,一点儿人事都不办,如今出了人命官司,你跟我们走一趟吧!”

“我……”齐世林傻眼了。

“我看这么办吧。”张成林扭头对芙蓉蕊说,“我们把齐世林带走,取个口供,让外二区警察署发落他。可甭管怎么说,他毕竟是第七舞台经理,说话也得占点儿分量。我看你们在台上设个灵堂倒没什么,灵床就别设在台上了,在园子外边铁栅栏门里的空场上搭个大棚……”

“我听您的!”芙蓉蕊明白张成林的意思,郑重地点点头说。

张成林和他的部下把大烟鬼齐世林带走了,一场风波总算平息下来。

可是,还没容人们喘口气儿,两个出去买冰的检场伙计回来了,二人一进后台角门儿,争着对秦树卿说:

“秦爷,买回两大车冰来,是打金鱼池新记冰窖买来的。道儿近,没化多少……”

“我们买的全是八十斤的半块冰,装在木盆和木桶里头正好。冰窖还给外加二成呐!”

老年头京城卖天然冰,是论斤计价,若买冰四十斤叫二五,八十斤称半块,一百二十斤为七五,一百六十斤算一块。

论斤并非真过秤,而是用眼力估算,冰随时融化,故卖时不能抠斤抠两,总要涨点儿秤,加一成或二成甚至更多。

“木桶和木盆买来了吗?”秦树卿问道。

“全买来了。快卸车吧!”

“快!大伙儿都搭把手,把冰全盛在大木桶和大木盆里,抬进来。”

“秦爷,十个木桶和木盆可盛不下,”另一个检场伙计喊道,“我们买了两车冰呐。”

“后台墙犄角有几口大缸。”芙蓉蕊说,“把缸里的脏水倒出来,盛冰,行不行?”

“这……”秦树卿犹豫了一下,正色说,“那几口大缸里的水别瞧脏,可是防备走水救急的。”

老年头人们忌讳说失火二字,而把发生火灾说成是“走水”。

“那就再买十个木桶十个木盆去!”芙蓉蕊说。

“成!”秦树卿连连点头说,“人们都说在这儿盖第七舞台是得罪了火神爷,咱们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呀!”

仅片刻间,十个盛满冰块的大木桶和大木盆便摆在鹿家白的尸体周围。而两位检场伙计又买木桶和木盆去了。

接着,菊香社的两个角儿把益寿杠房的老板齐小辫请来了。这位京城丧葬业的大老板,本名叫齐孝勤,民国都成立十几年了,可这位专门侍候死人的齐爷还舍不得剪掉他脑后的那根又黄又细像一绺老玉米须子似的小辫子,故人送外号齐小辫。此人是个老古董,而他所从事的职业也是京城最古老的行当——代主家安排丧事仪仗鼓乐并出租丧葬用品的铺子——杠房。京城百姓熟悉杠房这一行业,就像熟悉门前挂着写有“快马轻车,吉祥姥姥”字样的木牌,专门为婴儿来到人间服务的收生婆行业一样。因为,这两个行业与每个人都息息相关:其一是把人接到人间;其二是把人送到天堂或地狱。

齐小辫的益寿杠房是京城杠房业的佼佼者,被人们视为“大事全”,意思是主家把丧葬大事交给齐小辫,便可以完全放心,一切大小事宜,齐小辫均会办得妥妥帖帖。

这不是,齐小辫一到,秦树卿忙笑脸相迎:

“哟!齐爷,这黑灯下火的,把您也惊动了!”

“甭客气,您呐。”齐小辫一眼便看见了台口幕布下鹿家白尸体及尸体周围十个盛满冰块的木盆木桶,脸上露出满意的神色,又慢条斯理地问道,“不知主家想大办呢还是……”

“当然是大办!”秦树卿拦住齐小辫的话茬儿大声说,“办得越风光越好!”

“这位爷,您受累了!”紧随秦树卿身后的芙蓉蕊一手拉鹿秋兰,一手拉鹿冬梅,扑通一下跪在齐小辫脚下,姐妹仨齐刷刷地磕下孝子头去,芙蓉蕊颤声说,“求您多费心,把我干爹的丧事办好,花多少钱我不在乎……”

“你……”齐小辫只觉得眼前一亮,两只肉泡眼立刻睁大,探着身子盯着芙蓉蕊问道,“你……你不是环翠阁的北里名花芙蓉蕊吗?”

“啊!”芙蓉蕊见齐小辫那一双像闪着鬼火似的充满淫邪的肉泡眼向她的面部凑过来,本能地向后仰了一下身子。

原来,齐小辫也是“京城第一美人”的追求者,几次跑到环翠阁想见见芙蓉蕊,但老鸨一见他那副尊容,又得知他是杠房老板,不敢往芙蓉蕊的屋里领。

“齐爷,这位是我们菊香社张老板的入门弟子芙蓉蕊。”秦树卿忙为芙蓉蕊解围,一扶齐小辫右臂说,“这不是,上月我们张老板打南方回京城,给芙蓉蕊说了几出戏,今儿个是我安排的,让芙蓉蕊在第七舞台亮相。没想到头天打炮就出了事。我怎么向我们张老板交待呀!”

秦树卿抬出菊香社班主张筱菊,是想以这位国剧名家压一压齐小辫,也是暗示他:此时此刻的芙蓉蕊,是张筱菊的高足,而不是什么北里名花。

“亡人是……”齐小辫一指台口幕布下的死尸,一对肉泡眼里闪着问号。

“是《实言报》主笔鹿家白先生。”秦树卿又指着芙蓉蕊说,“鹿先生是芙蓉蕊的义父。这场丧事,是芙蓉蕊出资为义父送终。”

“是啊!”齐小辫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作为号称“大事全”的益寿杠房老板,他每接到一项“业务”,最关心的就是丧家的经济实力。此时,他得知是“京城第一美人”出资为死者办理丧事,银钱上的事当然不会有问题,因为,芙蓉蕊本人就是一棵摇钱树,一个聚宝盆。他盯着芙蓉蕊摇头晃脑地说:“义举啊!义举!”

“秦爷,我和我干娘就不奉陪了。”芙蓉蕊瞪了齐小辫一眼,故意对秦树卿大声说,“还是按张段长吩咐的办吧,舞台上设我干爹的灵堂,把我干爹的灵床设在园子外头铁栅栏门内……”

“知道,知道。”秦树卿满脸堆笑地对芙蓉蕊说,“就让我攀个大,叫你一声姑娘吧,这儿的事情,你就交给我吧。你呀,先陪你干娘回去歇着。等这儿都布置好了,我打发人请你们娘儿几个来给鹿主笔守灵。你看……”

“我不走!”鹿太太固执地说,“家白他就这样冷孤丁走了,我……我……我要在这儿陪他多待会儿。”

“鹿太太,您要是听我的,就先回避一会儿。”秦树卿劝道,“您瞧,这儿得布置灵堂,安放灵床,有一大堆事情要办。您和二位小姐在这儿,您是让我办正事呢还是照顾您呢?”

“干娘,我送您和妹妹回去。”芙蓉蕊搀着鹿太太说,“明儿个早清儿,我陪您和妹妹给我干爹守灵来。”

“哎。”鹿太太看了两个女儿一眼,顺从地由芙蓉蕊搀着,向后台角门走去。

就在芙蓉蕊搀着鹿太太出了第七舞台的正门,向铁栅栏门外马路边的一辆骡车走去时,忽听戏园子正门又“吱——”地响了一声,接着传来咯噔、咯噔的声音。鹿太太刚要回头看个究竟,芙蓉蕊却回头大声喊道:

“甭送了!我把我干娘送回家,立马回来!”

一个像幽灵似的黑影立刻消失在园子门外的暗影里。咯噔、咯噔的声音也消失了。

这个黑影是个人。

谁?

他正是今天在台上客串唱《红梅阁》扮李慧娘走魂步的梁君霞。

一直到后半夜,芙蓉蕊才回到第七舞台。当骡车停在铁栅栏门外,十分疲倦的芙蓉蕊登着脚踏板下了骡车时,她不由得吃了一惊。

铁栅栏门内的一大片空地上,已经搭起了四面儿出廊子有三层檐子的丧棚,丧棚有窗有门,从窗内传出奇怪的声音。芙蓉蕊定神细听,原来那声音是和尚在诵经。

芙蓉蕊刚要推开丧棚的门进去,忽然有人拽住她推丧棚门的手,将她拦腰抄起,抱住就走。她就势扎进对方怀里,忘情地呻吟起来。

“别出声!”抱住芙蓉蕊的是个男人,他脚下发出轻微的咯噔、咯噔声,只见他行走如飞,转眼间把芙蓉蕊抱到离第七舞台有百余步远的一个大宅门的门洞内。他刚要放下芙蓉蕊,却被芙蓉蕊紧紧地搂住脖子,他就势把芙蓉蕊搂在怀里,在她的脸上、颈上狂吻着。

芙蓉蕊屏住呼吸,任他狂吻。

一阵情潮过后,芙蓉蕊搂住男人的脖子,撒娇说:

“我就让你抱着!你抱着我嘛!”

“蕊,听话,这出戏咱还得往下唱呐。”抱着芙蓉蕊的男人是梁君霞,他像哄小孩儿似的对芙蓉蕊说。

“唱戏?”芙蓉蕊一愣,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梁君霞的脸。

“是啊!”梁君霞认真地说,“打你唱完《玉堂春》这出大轴戏,你不是又反串唱了一出《卧龙吊孝》吗?”

“我反串唱《卧龙吊孝》?”芙蓉蕊心头一动,“你是说,我反串诸葛亮,那周瑜是……”

“是你干爹呀!”梁君霞拦住芙蓉蕊的话茬儿说,“他这是咎由自取!谁让他老想占你便宜呢!”

“这话可千万别……”芙蓉蕊被梁君霞搂得过紧,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都赖我!”梁君霞忙松开胳膊,盯着芙蓉蕊说,“我一见你就不管不顾,搂得你喘不出气……”

“别瞎说!”芙蓉蕊忙捂住梁君霞的嘴说,“我愿意这样!”

“蕊,回头你进了灵棚就哭你干爹,哭得越伤心越好。最好哭昏过去,让他们把你抬到二楼你专用的化妆室去。”

“咱俩在那儿相会!”

“成。”

当芙蓉蕊推门进了灵棚,立刻嚎啕痛哭起来,她跌跌撞撞地扑到鹿家白的灵床前,忽然,一口气没上来,扑通一声摔倒在地,哭声戛然而止。

正在戏园子内大舞台上布置灵堂的人们闻声齐往台下跳,舞台角门被几个同时往外挤的人叉住了,谁也出不去。

“不会从台上往下跳呀!”穿长袍的琴师刘兰源边喊边从舞台正面跳下去,他身后的十几个角儿也像蛤蟆跳坑似的相继跳下台。

当人们赶到灵棚时,看到的是一副惨不忍睹的场面。

灵棚中央是一张用“吉祥板”搭的“太平床”,即灵床,灵床前有一张供桌,桌上是塔形的铜长明灯和一碗“倒头饭”。

在这碗“倒头饭”上插着三根秫秸棍,每根棍的顶端插一个面球,这便是所谓的“打狗棒”。据说,这“打狗棒”是死者到阴间经过恶狗村时用来打狗的。

供桌前有一个铜盆,盆内是为死者烧过倒头纸的纸灰。

而此时,在供桌右侧地上,直挺挺地躺着一个女人,只见她双目紧闭,面色惨白,额头和脸上有斑斑血迹,而在灵床前边右侧的两只盛满冰块的木盆内,是红色的血水,显然,这是女人头部磕破伤口流出的血溅到木盆内所致。

“姑娘!姑娘!”秦树卿蹲下身子,将芙蓉蕊的上身抱起来,让她靠在自己腿上,呼唤着,“快醒醒,姑娘……”

芙蓉蕊毫无反应。

“让我来。”琴师刘兰源蹲下身子,用右手拇指的长指甲抠芙蓉蕊的虎口和人中。

“啊……”芙蓉蕊轻轻呼出一口长气,吃力地睁开眼睛,当她终于清醒过来时,又倏地站起来,向躺在灵床上的死者扑去,“干爹啊……您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走啦……”

“姑娘,你可得节哀呀!”秦树卿大声劝道。

“让她哭几声吧!”刘兰源沉痛地说,“憋坏了,更麻烦。”

而芙蓉蕊痛哭一场后,止住哭声,抬头问秦树卿:

“秦爷,我干爹的装裹……”

“现从大栅栏瑞蚨祥买来的,九铺九盖,铺金盖银。”秦树卿边说边将盖在死者身上的印有红色梵文经咒的“陀罗经被”

掀起来,当然,必须先将压在“陀罗经被”上的一面镜子和一个秤砣拿开,才能掀起“陀罗经被”。

死者的面容显得很平静,像是睡着了似的,经过杠房师傅整容的死者头发梳理得很整齐,连唇边的胡子都被刮得干干净净,上唇和下颏显得青须须的。死者头上戴的是顶戴花翎,身穿补褂,脚登朝靴,脖子上还有一挂朝珠,一身清朝官宦打扮。只是衣服全是用春绸缝制的,不用“缎子”,因为“缎子”与“断子”谐音,怕死者托生来世时断子绝孙。这个规矩说来有趣,它正是满族汉化的具体佐证,满文的“缎子”难道也与“断子”谐音吗?

“干爹!我怕我干娘伤心过度,送她和两个妹妹回去了,明儿个早清儿她们娘儿仨就过来给您守灵。我先替我干娘和我妹妹送您上路吧!”芙蓉蕊说着跪在灵床前又磕了四个头——这也是一条规矩——“人三鬼四”,即为上司、长辈行叩拜之礼时要磕三个头;而为死去的亲人行叩拜之礼时要磕四个头。

“姑娘,你可千万要节哀啊!”秦树卿看着泪流满面的芙蓉蕊,开导说,“你对你干爹的孝心,是有目共睹的。可人死不能复生,往后,你干娘一家三口还得依仗你呢……”

“秦爷,您是不知道,一想起我干爹死得不明白,我这心里就像针儿扎似的。我老觉乎着,要是咱不租第七舞台,我不上这儿亮相来,我干爹不至于……”芙蓉蕊又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你可别忘了,是你干爹让你上这儿来亮相的。”秦树卿正色说,“你要是老这么较真儿,你干爹地下有知,他心里能踏实吗?你想,是这么个理儿不是……”秦树卿见芙蓉蕊又昏了过去,忙大喊道,“姑娘——姑娘——”

人们又是一阵忙乱,又弯胳膊又弯腿,又掐虎口又扎人中,芙蓉蕊终于再次苏醒过来。

“我看不能再让她守在这儿了。”刘兰源说,“这孩子心忒重!”

“干脆让她上后台二楼那间化妆室待会儿去吧。”秦树卿说,“头晌午她跟那个客串扮李慧娘的梁老板把那间化妆室收拾干净了,她原本就打算在那儿住……”

“在那儿怎么住呀?”刘兰源不以为然地说,“一个姑娘家干嘛不回家住去呀?”

“唉!你是不知道她的身世呀,她哪有家呀!”秦树卿叹口气,一指芙蓉蕊说,“这是个苦命的孩子,她不住这儿,就得住……”

“秦爷,您别说了!”芙蓉蕊被秦树卿和刘兰源的话刺痛了心灵深处的痛处,她吃力地喊了一声,拦住秦树卿的话,又挣扎着要站起来,“我先回我的化妆室去,各位也该歇着了……”

“这儿的事,你就甭操心了。”秦树卿朝身后两个年轻的角儿摆摆手,又在芙蓉蕊耳边劝道,“你可得留神身子骨!听见没有!”

两个年轻的角儿是唱小花脸的郝宝华和唱花脸的刘荣生都是二十郎当岁,先后脚从福瑞升科班出师。哥儿俩虽说多次给芙蓉蕊配戏,但只知道这位美貌的坤伶是京城名旦张筱菊的徒弟,追求她的阔佬名流数都数不过来,对她的身世,却一无所知。可是,小哥儿俩这回亲眼目睹了鹿家白触电身亡的前前后后,对芙蓉蕊孝敬义父、义母的行为十分赞赏,特别是见到她慷慨解囊为义父办理后事及刚才两次在义父灵前哭得晕倒的情景,更受感动。所以,小哥儿俩一见秦树卿朝他们摆手,立刻心领神会,抢上一步说:

“秦爷,我们送这位大姐歇着去。”

“放心吧您呐,我们就是背也把这位大姐背到台上二楼化妆室去。”

“什么大姐!”秦树卿一指芙蓉蕊说,“她呀,未必有你们哥儿俩的岁数大呐!”

“多担待您呐!”郝宝华一脸滑稽像对芙蓉蕊说,“一时不知道该怎么称呼您,叫您一声大姐,我们情愿当小弟,这总没错吧?”

“说真格的,往后同台献艺,短不了磕头碰脑的。”刘荣生认真地说,“您总该让我们知道您的尊姓大名吧,好称呼您呀……”

“求求二位,别往下说了!”芙蓉蕊颤声颤气地说,“我是个没爹没娘的孩子,从小儿被卖给人贩子,我哪知道……”说着泪如雨下。

“你们这俩兔崽子呀!屁嘛儿不懂,净瞎裹乱!”秦树卿见郝宝华和刘荣生又惹得芙蓉蕊伤心落泪,也是急中生智,他大声对芙蓉蕊说:“姑娘,你这么孝敬你义父、义母,何不随你义父姓鹿,至于名字嘛,叫鹿咏琴,如何?”

“嘿!鹿咏琴!这名字响亮!”郝宝华三句话不离本行,他借题发挥道,“诸葛亮在西城城楼上抚琴饮酒,吓退司马懿数万大军,何等威风!您叫鹿咏琴,往后准能红遍天下!”

“没错!”刘荣生也凑趣道,“秦爷在菊香社可有年头了,压根儿没给哪个角儿起过名字……”

“再胡吣,我大嘴巴抽你们俩!”秦树卿见芙蓉蕊没言声儿,以为这位“京城第一美人”对自己贸然给她起名字不以为然,忙自我解嘲说:“姑娘,我不过是句玩笑话,想给你解个心宽不是,你可千万别介意……”

“秦爷!谢谢您赐名之恩!”芙蓉蕊深深地给秦树卿鞠了一躬说,“我愿意随我干爹姓鹿。您给我起的名字也挺好。往后,我就叫鹿咏琴吧!”

“痛快!往后我们就叫您鹿老板啦!”郝宝华一蹦老高,“本来吗!像您这么大红大紫的名角儿,没个姓氏名字哪行呀……”

“我说你贫不贫呀!”秦树卿照郝宝华胸口捶了一下说,“快送鹿老板上二楼化妆室歇着去吧!”

“鹿老板?”刘荣生一愣,但他马上反应过来,“啊……对……对!鹿老板,鹿老板!”

梨园行同仁,特别是京剧戏班内同仁之间,均互相尊称“老板”,这是从徽班进京后百余年沿用的叫法。

“鹿老板,我们哥儿俩送您上化妆室歇着去。”郝宝华也忙殷勤地说。

“二位老板忙了一天加多半宿了。”芙蓉蕊对郝宝华和刘荣生嫣然一笑,又鞠一躬说,“谢谢二位,我没那么娇气,我自个儿上去吧。”

“也好。”秦树卿见芙蓉蕊已恢复常态,便对郝宝华、刘荣生说,“我看灵堂布置得也差不多了,你们哥儿俩也歇着去吧。”

郝宝华和刘荣生对视一眼,悻悻而去。

当芙蓉蕊快步上了楼梯,推门进了她的专用化妆室时,立刻被一个人拦腰抱住。